武陵樵子《翠巘双星》

第十一章

作者:武陵樵子  来源:武陵樵子全集  点击: 
    
  步履声又起,愈远愈杳……
  沈谦一颗悬着的心方始落实。
  只听少女说道:“苏昌琪倒是言行如一的铮铮铁汉子。”
  身躯又微微一动。
  沈谦心才放定,少女身上散发幽香又直薰入鼻,不禁心笙猛摇。
  少女身形一动,那胸前一颗蓓蕾,恰好凑在沈谦口中,慌不迭地将头一仰,钻出被外。
  沈谦忙道:“蒙姑娘搭救,虽肝脑涂地,亦不能相报万一,现危机已过,请姑娘请点一条出路,日后有用得着在下之处,赴汤蹈火,虽死不辞。”
  他说时,只见珠光复明,姑娘纱襦袒露,肌如白脂,他几曾见过,俊脸胀得通红,看也不是,不看又不是。
  少女星眸中蕴含潮湿,曼妙地一声长叹,道:“你真是我的冤孽,现在能走得出去吗?待我找一机会容你安然逃出,但须慢慢设法,你稍安勿躁。”
  说着,忽然眼中闪出异样光芒,道:“你方才不是说要报答我吗?不管我求你做什么事,你能应允吗?”
  沈谦点点头。
  少女妙目凝视在沈谦脸上有顷,方道:“君子一诺千金,永无反悔,你不要伤我的心?”
  沈谦答道:“在下虽不敢自比君子,但承诺始终如一。”
  少女两颗珠泪缓缓顺颊淌下,幽幽说道:“方才你也听公输楚说过,我平生厌恶男子,从不假以颜色,守身如玉。
  怎么见了你难以自己,情不自禁,我知道这是冤孽,如非是你,苏昌琪目睹我清白躯体,即难逃一死,岂可留他活命。
  我知你是谦谦守礼君子,但同床共衾何以为堪,你难道不知我的用心吗?”
  沈谦早就料到自己日后要应付如何辣手为难之场面,罗凝碧、栾倩倩……见面时是如何尴尬,此刻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沈谦咬牙毅然说道:“姑娘绝代风华,在下自惭形秽,恐高攀在下,而且……”
  少女忙道:“我知道你为难,似你如此潇洒英俊,一定先有委身相爱之人,现在我不管这些,只要你不弃我就是。”
  沈谦不禁长叹道:“一切由姑娘所命。”
  少女转颜为笑,笑得似一朵盛放的百合一般,美透入骨,沈谦又是一阵心笙狂摇。
  只听少女问道:“现在你说说因何陷入豹室?”
  沈谦从头到尾一一详细说出,把罗凝碧、栾倩倩亦毫无隐瞒吐露无遗。
  少女道:“难怪你们遭公输楚痛恨,公输楚就是与天外双煞蓝太泽与兀万同门师兄弟,他深恨其师偏爱蓝兀二人,本门绝技吝不相授。
  因为他天赋不及蓝兀二人,是以他偷了一册医术秘笺逃离师门,这册秘笺也是蓝兀二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此公输楚隐姓埋名不敢露面,潜心研究医学与武功,这鸣凤村另有主者是其属下,他乃幕后主持,你们知道他的处所已遭疑忌,更吐出蓝兀二人,当然非处死你不可。”
  沈谦不禁诧道:“武林人物,手眼通天,既有少数人知道,何能避免蓝兀二人不知?”
  少女不禁“卟嗤”一笑道:“痴子,他原来姓名根本不是公输楚,他心有暗亏,无日不在胆战惧畏中,其实他也不是什么恶人,只迫不得已而为之。”
  沈谦摇了摇头道:“这个道理在下委实不懂,如此他要这本医学秘笺有什么用,医乃仁术,似此秘术自珍,在下想他一定是悔不当初了。”
  少女格格银铃似地一笑,道:“公输楚有两人,一是他自己,一是他授徒,这个高足是耄耋老叟,离此百里居住,非重症拒治,非巨金不治。
  凡属有疑难不能诊疗者,将患者用药昏迷后送来此处,蓝兀二人见另一公输楚并非叛门师弟,怎么也不心疑。
  目前你赴鸣凤村找他,又事当如何?这道理你总该知道吧,其实他武功已臻化境,但蓝兀二人名头太大,武功绝高,故尚是心怀首鼠而已。”
  继而又是一笑道:
  “你说的罗凝碧、栾倩倩长得美不美?”
  沈谦不禁一怔,面上飞红,喃喃答道:
  “与姑娘一般,春花秋月,各有清艳之处。”
  少女笑道:
  “你真会说话,谁也不开罪。”
  说着目光凝向上面,似有所思,良久才说道:“目前难题不是你如何逃出鸣凤村,而是救出徐拜庭及携我同行,最好是化干戈为玉帛。
  但这是梦想,你自问武功能胜过公输楚吗?不然,我指点他所居之密室路径,你使险制住他的穴脉,一切自可迎刃而解。”
  说着一笑,道:“还是明晨再说吧!你也可解衣而卧。”
  两竟夕温存,但不及乱,絮絮语至天明。
  沈谦此刻已知少女姓名叫萧绮云,比他稍长数月,乃一孤女,为公输楚收养,两人彼此以姐弟相称。
  萧绮云算计此刻已天明,竟自披衣起床。
  青衣丫环银儿敲门而入,一眼瞥见锦榻上卧着一俊美少年,不由脸泛红霞,惊得发呆,沈谦也自尴尬无地自容。
  银儿凝望了沈谦一眼,向萧绮云耳边悄语数句。
  只见萧绮云目中射出冷电寒光,低声冷笑道:“他敢!”又低声嘱咐银儿数句,银儿一面望着沈谦,一面应诺。
  萧绮云梳洗已毕穿着一身翠袖罗衣,分外明艳照人。
  走至榻前对沈谦柔声说道:“谦弟,姐姐去去就来,自有好音回报,此处有银儿照应你。”
  说着,柳腰一动,闪出屋外而去。
  沈谦此时比昨晚还要尴尬,银儿关上门就坐在靠门一张瓷凳上,妙目倩盼不时望着他,起卧均感拘束已极。
  银儿似看出沈谦心情,抿嘴娇笑道:“沈公子你要起床是不是?婢女就就离开啦!但公子千万不要出房,小姐回转不见公子,定遭处死。”
  沈谦不禁一震,道:“你们小姐怎么可以任意置人于死?”
  银儿笑道:“我家小姐有名冷面心辣,庄上任谁对她稍涉邪念游词,即遭戮毙,但小姐对你,银儿如非目睹,怎可置信。”
  说时,轻轻拉开房门,退出门外。
  沈谦离榻整装梳洗,银儿已推门而入,提着菜盒置于案上,取出四色精致小菜,玉箸银杯,一壶美酒,笑请沈谦饮用。
  萧绮云疾行走出九宫石室之外,正是一片花园,水阁亭榭,布局幽雅,菊花挺拔傲霜,朝阳之下,金黄夺目。
  她停了一停,正待起步走去,忽见水阁之后人影一闪,苏昌琪已迎面走来,面露笑容。
  那笑容蕴含着异样意味,萧绮云不禁心中冷笑一声,暗说:“我正要找你,你可自己送死来啦!”
  苏昌琪一面走来,一面说道:“萧姑娘。”
  萧绮云面色冷漠,道:“苏武师,昨晚那厮捕获了没有?”
  苏昌琪嘴角动了一动,似笑未笑道:“未曾,庄主现正严刑逼问另一断臂老贼,说出那厮来历,但庄主猜测那厮必逃不出去,苏某亦是这般想法,听说那厮年少英俊,飘逸潇洒已极,可惜萧姑娘未见到。”
  萧绮云淡淡一笑,道:“是真的么?”
  突然一个晃身,电欺而前,纤指已点在他“期门”穴上,只消一着力,苏昌琪必惨毙横尸在地。
  苏昌琪不禁面色大变,忙道:“萧姑娘,你这是何意?”
  萧绮云竟现出妩媚的笑容,悄声道:“苏武师,你清晨之前,向我随身侍婢银儿探问了一些什么话?照实答出,可别怨我心狠手辣。”
  苏昌琪已忖明当前形势对自己虽大为不利,但料萧姑娘必不敢猝施毒手,神色大定,冷冷笑道:“苏某一生行事问心无愧,向银儿探问也是职责攸关,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萧绮云笑容一敛,道:“我先前认为你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如此一来令我观感大变,向银儿探问显然别存用心,我岂会受你挟制。”
  苏昌琪真个被萧绮云猜对了,昨晚目睹姑娘玉体,任凭一等好汉也要动心,当时心有畏忌,故退出愈想愈心疑,萧绮云一向心狠手辣怎会不加惩治自己即予放过。
  如非投鼠忌器,焉能如此?不禁肯定了七分。
  他为美色所动,心存邪念,借银儿之口有所挟制,岂料萧姑娘趁他不防,猝然点在自己“期门”穴上,遂种惨死之因。
  这时苏昌琪冷笑道:“萧姑娘,你若问心无愧,苏某凭什么挟制你?”
  萧绮云面上陡罩一层浓霜,目泛杀机,道:“苏武师,你有什么遗言没有?”说来森厉异常。
  苏昌琪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死亡之恐怖袭涌全身。
  但他仍抗声道:“萧姑娘,你放明白点,苏某万死不足惜,但姑娘点穴手法尽人皆知,恐怕姑娘也难逃杀身之祸……”
  正说之间,姑娘左手疾从罗衣之内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飞快刺出。
  寒光一闪,剑身洞穿苏昌琪胸背,声都未出,便告倒下毙命。
  萧绮云神色从容,将短剑收起,又取出一只玉瓶,扭开瓶头,在苏昌琪尸体胸前剑口上倾洒一些黄色药粉,收起玉瓶,香肩一振,疾逾飘风掠去。
  须臾,只见苏昌琪尸体化为一滩黄水。
  萧绮云一走出花园,只见廊下、壁角尽是站立着一个个明桩,见姑娘走来,均躬身施礼。
  她纤手一摆,缓步走向大厅。
  大厅之外远处,聚着一群公输楚属下好手,面色凝重。
  萧绮云心知公输楚遇上重大的事,必摒开众人,单独处理,她疾展步法,直入大厅内。
  只见公输楚脸色变得异常阴森暗沉,在他身前横躺着鹰神徐拜庭,被点上了搜阴手法,目怒口张,浑身颤抖,口中呃呃出声,硬挺着熬刑不吐。
  萧绮云娇声呼道:“义父,昨晚苏武师只告诉女儿个中梗概,究竟为了何事,交父这般忧虑?”
  公输楚眉头一皱,道:“为父的事,你只知道一点,昨晚逃出豹室少年,与为父两个对头大有关连,怎能不使为父忧虑。”
  他继又发出一声冷笑,道:“这人坚决不吐出同伴来历,为父点了搜阴逆血手法,看他能熬得住几时?”
  萧绮云望了徐拜庭一眼,道:“他一句话都没说么?”
  公输楚冷冷笑道:“他只说到此求装假臂,本身姓名一概不吐,内必有诈。”
  萧绮云道:“义父怎知道逃出豹室的人确与蓝兀二人大有关连?”
  公输楚遂将昨晚遇两人之事说出。
  萧绮云故作沉吟思索状。
  片刻,才正色道:“不是女儿面论义父之非,义父行事一向谨慎明决果断,这番大为失着。”
  公输楚不禁一怔,道:“怎么失着?”
  萧绮云嫣然微笑道:“逃出豹室之人定非与蓝兀二人有关连,他知道交父隐居在此,蓝兀二人亦必知道,早就上门了,怎会遣两个无用之辈前来送死?
  再说,经此一来,他若尚在庄中隐藏还好,他若逃出宣扬义父之事,蓝兀二人必闻风而至,岂非是欲盖弥彰么?”
  公输楚面色大变,跺足道:“你说的极有理,怎么他……”手指着徐拜庭,接道:“又为何坚不吐露出身份来历,使为父疑虑更浓。”
  萧绮云道:“义父你半生埋名隐迹,外人怎知道你另有苦衷,义父将心比己,又岂知这人没有不能说出的苦衷?”
  徐拜庭虽然痛苦万分,但耳未失聪,听得一清二楚,暗赞萧绮云真个玉雪聪明,料事如神。
  公输楚目光发怔,半晌叹息道:“云儿不枉为父钟爱,料事自比为父高明,现在怎么处理?”
  萧绮云不禁笑道:“义父解开他的穴道,女儿自有法子可令他吐出。”
  公输楚右手迅如电光石火般,俯腰点出,在徐拜庭身上疾落了数指。
  徐拜庭只觉痛苦全失,正待冷笑出言相讥。
  萧绮云立时扶起他,笑道:“尊驾不必怀恨于心,我那义父也是有他的苦衷,尊驾坐下歇歇吧!”
  说时,已扶着徐拜庭妥坐在一把太师椅上。
  萧绮云暗向徐拜庭目光示意,徐拜庭老于江湖,知这少女目光含着深意在内,不禁大为疑惑,暗道:“莫非她认得我么?”
  只见萧绮云望着公输楚嫣然笑道:“义父,你老人家能否暂避一时,容女儿劝劝他可否?”
  公输楚点点头道:“只以一刻为限。”身形飘然走出门外,就在门外站立着。
  这时,萧绮云向徐拜庭悄声道:“沈谦已在我房中,把一切情形均已吐出,徐大侠,你听我的话依计行事,非但你断臂得接,亦可化干戈为玉帛。”遂附在徐拜庭耳边悄语了一阵。
  徐拜庭怒气消释,不禁点了点头,道:“姑娘美意,一切从命,但这口怨气怎可忍下。”
  萧绮云忙道:“徐大侠,义父无理施刑,负咎良深,事已做错,但请看在谦弟面上吧?”
  徐拜庭不禁一怔,暗说:“听此女语意,分明沈少侠与她钟情相爱。”了然自明,面上泛起笑容。
  萧绮云不由粉脸微生红霞,转身唤道:“义父!”
  公输楚转身迈步走入,道:“这位兄台能据实相告么?”
  萧绮云道:“他已然回心转意,如义父无加害之心,宜待之以礼。”
  公输楚飞步趋向徐拜庭身前,长施一揖,道:“老朽另有苦衷,一时忧虑情急,以为祸在眉睫,不禁失礼兄台在前,又无理开罪在后,祈兄台见谅,倘予见责,无不承受。”
  徐拜庭愤怒渐平,抱拳答道:“事已过去,提它作甚,但兄弟在未详告出身来历之前,须求保证一事。”
  公输楚不禁一愕,道:“兄台只管说出,老朽倘能力所及,无不谨尊。”
  徐拜庭点点头道:“这样就好,我等出身来历,事关武林即将酝酿一场大变,庄主慎勿将昨晚之事露出,并严嘱手下不得泄露,以免为庄主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公输楚见他神色庄重,知非故作惊人之词,含笑道:“老朽尊命。”
  随即向萧绮云道:“云儿,你传命下去,如有泄漏此事者,无论是谁,立即处死。”
  萧绮云领命走去。
  公输楚拱手一让,道:“请坐。”
  两人依宾主之位落坐,徐拜庭遂说出姓名,被黑煞星钉断臂,黑煞门仍不放过追杀,他潜隐在黑林中,仍被黑煞门寻至,如非沈谦救助,几乎丧身。
  因受沈谦激励指点,来求庄主接续义肢等经过,自然还有一部份隐瞒之处。
  公输楚似极为惊诧,道:“黑煞星复出之事,已传遍武林,老朽已有耳闻,但锦城公子余东藩门下为何阻截徐大侠两位?”
  徐拜庭目中怒光暴涌,冷笑一声道:“庄主久居西川,难道不知余东藩就是黑煞门中坐镇西川的分舵主么?”
  公输楚大为吃惊,呆得一呆,叹息一声道:“西川武林人物,老朽自认了若指掌,想不到还是知焉不详,那位沈少侠是何来历,他怎知老朽隐居在此?
  最要紧的是他为何知道天外双煞蓝太泽、兀万姓名,蓝兀二人虽曾数度涉足中原,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与中原武林人物交往过,其名不彰,老朽是以疑心沈少侠系蓝兀二人指点而来……”说着赧颜笑道:“不瞒徐大侠说,数十年来蓝兀二人正是老朽的一块心病。”
  鹰神徐拜庭恍然悟出公输楚与蓝兀二人有什么过节,惧他们寻仇加害,是以公输楚潜迹埋名不让人知。
  稍一踌躇,答道:“沈少侠系千佛顶桫椤散人记名弟子。”
  这时萧绮云早已回至大厅落座,闻得心上人是桫椤散人记名的弟子,不禁喜形于色。
  公输楚当即呵呵一声,惊愕动容。
  徐拜庭接道:“至于沈少侠为何知道蓝兀二人,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徐某无可相告。”
  公输楚闻言,紧锁双眉道:“老朽一念之着,铸成大错,如今沈少侠不知在何处,若逃出庄外,邀请能手来此寻仇,老朽踪迹一露,只怕蓝兀二人闻风而至。”说至此处,不禁连搓双手,忧形于色。
  萧绮云盈盈含笑起立,道:“义父星缠迷阵,奇奥莫测,沈少侠怎能逃出,定是潜藏其中,这样吧,找出沈少侠之事,交与女儿与徐大侠办,沿阵呼唤,他闻得徐大侠语声,必宽心走出,人多不便,难免生出误会,引起伤亡。”
  公输楚忙道:“究竟你的心智比为父高出一筹。”说着由怀中取出一只犀角令箭,道:“云儿,你陪徐大侠去吧!尽撤出阵中伏桩,再从容呼唤。”
  萧绮云笑道:“这个不消义父吩咐,女儿知道。”
  转身向徐拜庭道:“徐大侠,请随我来。”
  徐拜庭不禁暗赞萧绮云心智超人,与公输楚告辞之后,随着萧绮云走去。
  大厅中珠光闪耀,映着公输楚苍白失神的面色,似是忧虑未除。
  蓦地——
  一个家丁模样的中年人,匆匆奔入大厅,禀道:“禀庄主,锦城公子率领手下十数人带着四条猎狗,说是求见张乡绅,气势汹汹,来势不善。”
  公输楚双眉一剔,冷哼了一声道:“唤张恂来见我。”
  庄丁急奔而出,须臾,领进一个穿着华丽,气度不俗的五旬老者。
  张恂颔首急急走出。
  公输楚目光一转,也走出大厅而去。
  锦城公子余东藩领着十数个彪形大汉,立在庄外等候张恂相迎,目光阴鸷闪烁,压抑不住心头愤怒。
  四个大汉各牵着一只黄斑凶猛猎犬,一张嘴钩牙森森,喉中发出狺狺之声,争欲扑进庄门。
  忽地,门内传来朗朗大笑声道:“余公子驾临,蓬荜生辉,恕张某得报较迟,未曾立即出迎,望乞海涵是幸。”
  话声中,只见张恂率着四名武师快步走出庄外,满面堆起喜悦笑容。
  余东藩也装出一脸假笑,抱拳正待作答,忽听一声狗吠,只见一只猎犬挣脱皮索,电奔窜入庄门,不由面目疾变,身形电射,疾掠追去。
  锦城公子余东藩知是猎犬臭觉灵敏,发现鹰神徐拜庭气味在宅内,电射入得宅中。
  宅内石板大道两侧是两方宽敞的花圃。
  虽然秋意已浓,但圃内万花夺锦,姹紫嫣红,金黄玉白,灿烂耀目,花香四溢,令人心醉。
  余东藩只见那只猎犬扑入花丛中,在一株开满紫色星形小花之前停住,鼻子凑在星形紫色小花前不停地嗅着。
  突见猎犬喉中发出痰喘之声,愈来愈急促,头部垂下左右晃动。
  余东藩立在石板大道中凝目望着猎犬举动,心中极为惊讶,想不出此犬为何如此举动失常。
  片刻之后,忽见猎犬四腿一软,侧身卧地,一动不动,宛然如死。
  余东藩大惊失色,瞥眼四顾,只见张恂与四名武师立在身后,面上仍带着笑容但目中隐泛怒意。
  他乃性情狡猾之人,在未抓着确实证据之前,万不能破脸,张恂虽然不懂武功,可是在蜀境内名望甚大,官府对他甚为礼敬,抓破脸皮后,对他行事大有障碍。
  利害权衡之下,他忽望着驯狗武师大喝道:“该死的东西,一只猎狗都管不住,万一咬坏人畜,叫本公子如何对得起张老先生。”
  那驯犬大汉直立在门外,惶悚颤抖,其余十数大汉目睹猎犬僵卧在花圃中,均露出骇然目光。
  余东藩喝骂之后,又目望着张恂堆起一脸笑容道:“在下惟恐啮伤府上人畜,匆匆赶入,未免失礼之极,但是……”
  张恂微微笑道:“余公子太自谦了,张某性喜搜罗花卉,圃中此本‘千日醉’乃天山绝顶异种,为在下移种繁植,用以酿酒,不但芳香醇厚,而且每饮必醉,但头不晕,口不燥,其味无穷。
  尊犬大概是及入花香量多,沉醉过去,恕张某多言,尊犬平日是用酒食吧!不然怎会如此,最好其余三犬系置门外,免再有失。”
  余东藩脸色一红,生出骇异之色道:“可是这只猎犬无救了么?”
  张恂淡淡一笑道:“花名‘千日醉’,当然是千日后回醒,并无毙命之忧,恕张某无解救之方。”
  余东藩不禁一愕,假笑了两声,用手招来一名手下,喝道:“将此犬带回,并命他们就在门外等候,不得惊扰。”
  那名手下立时窜入圃中,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抓着犬颈颈皮,疾掠出庄门。
  此时张恂含笑道:“余公子,请。”
  锦城公子余东藩并肩走入大厅,落座献茶后,张恂含笑问道:“张某虽在川藩衙署亲候公子数次,但知公子江湖英杰,远侪仲连,不喜与俗人为伍,今公子驾临敝庄,不知有何事见教?”
  此言语意损刻,又显明之极,余东藩哪有听不出来之理,不禁脸上一红,眼中闪出一抹凶焰,但很快又收敛了回去。
  只见余东藩咳了一声,道:“张兄士林推重,乐善好施,尊称耆老,在下不过是性喜拳棒,粗鲁不文,星华怎比皓月?未免自渐形秽,故不敢亲近,张兄,你骂得在下太苦了。”说完便放声哈哈大笑。
  张恂面色平静,丝毫不露喜怒之色,只两眼望着锦城公子。
  余东藩笑至中途,见张恂不作任凭表示,立时把笑声硬收了回去。
  这无言的奚落,较任凭窘境之下还要难受,胸中怒火沸腾,但却投鼠忌器,不便现于颜色,又干笑了两声,道:“在下狂放失态,请张兄海涵。”
  张恂微微一笑道:“余公子英雄本色,何言失态。”
  锦城公子虽是枭雄人物,但此刻如坐针毡,暗道:“还不如直截了当问他,看他如何答词。”遂说:“张兄,在下造访宝庄,实是为了手下多人昨晚在宝庄不远被杀,想问问张兄可知情么?”
  张恂立时气冲冲答道:“张某一介俗人,只知自保,不喜交往江湖人物,亦不沾丝毫武林恩怨,久闻公子以川西霸主自尊,锋芒毕露,与人结怨自不为少,公子你不推思其中恩怨,究为何人杀害,难道死在敝庄附近,就疑心张某知情,公子你是另有居心借故生事么?”
  余东藩霍地立起,面上带着假笑道:“在下不过问问,并无其他用心,不料张兄如此盛怒,在下只好告辞。”
  岂知张恂亦换了一副诚挚的笑容,忙道:“公子不必生气,张某只知洁身自爱,深恐有所牵缠,既然公子无其他用心,何妨稍坐,张某已命厨下设宴款待,难道公子不赏一点面子么?”
  余东藩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坐下,暂避开古亮等锴之事不谈,移转话题。
  张恂口若悬河般,大谈城社见闻,古老轶事,滔滔不绝直说下去。
  余东藩也强打精神,哼哈假笑,有时也插上两句趣谈,外人不知者误为宾主相投,欢洽异常。
  紧立在张恂身后的四名武师,心中暗笑不已。
  要知张恂虽然不擅武功,但胸罗万机,足智多谋,为公输楚得力右手,却只限外事,内事统由公输楚管理,无人可得侵越。
  他这样做,自有他的用意。
  正说之间,厅外传来急促步声。
  只见厅外走进一名庄丁模样的人,向余东藩望了一眼,趋在张恂面前禀道:“庄外来了一人,自称姓陆名文达,浙西赶来拜访余公子,闻得余公子在此,不告辞冒昧求见。”
  张恂尚未出言,余东藩不禁喜形于色,道:“张兄,此人是在下八拜之交,虽是武林人物,但文采风流,潇洒秀逸,不知可愿一见否?”
  睿智过人的张恂,心料陆文达来此必有所为,忙含笑答道:“飘萍四海原是客,张某忝为地主,哪有不欢迎之理?”
  便向庄丁道:“说我与余公子出迎。”
  庄丁应声转身趋出,张恂起立用手一让,两人并袂步出大厅,四名武师紧随身后。
  公输楚这座庄院,一草一木,一石一砖,都经过巧妙的安置,天然隐藏着人为,誉之为鬼斧神工毫不为过。
  厅后一间密室聚立着公输楚、萧绮云、徐拜庭、沈谦四人,静静凝神瞧着张恂、余东藩两人如何说话举动。
  他们能把厅中景物瞧得极为清楚,而厅内无法发现他们,此是厅壁构造设计巧妙再经珠光折射之故。
  庄丁进入报知陆文达求见,徐拜庭惊诧道:“他怎么会来了?徐拜庭这条蚁命能使他们如此见忌,委实可以光祖耀宗。”
  公输楚不禁问道:“陆文达是何来历?”
  徐拜庭道:“除黑煞星外就数他能力最高,武功高深莫测,最著称者就是他心计过人,胸中所学,无所不能,他从未离开黑煞星身旁,此来必是捕我徐拜庭,这人非常难对付,张恂不是对手。”
  公输楚闻言哈哈大笑道:“真如徐兄所方,那么徐兄将可目睹他们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一场连台好戏了。”
  徐拜庭闻言,知公输楚决不会无的放矢,不再言语,只见张恂、余东藩陪着一四旬中年文士模样的人走入大厅。
  那文士皮肤白细,五官均匀,双目点漆,三绺黑须垂飘在胸前,一袭布衫行动之间飘逸已极。
  落坐后,陆文达目光即向厅中景物瞥了一眼,微笑道:“陆某冒昧谒见之故,一则急欲把晤知友,再听说庄主富可敌国,一物之微,莫不万金难求,不禁顿生欣羡之慕。
  陆某方才在庄外候见,仔细观望尊宅,虽未能一窥全貌,但可辨明尊宅布设玄机奥妙,四环四合,巧夺天工。”
  张恂捋须大笑道:“陆先生眼力好厉害,无怪余公子对陆先生赞仰备至,俗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张某财富多得不可胜计,又喜搜罗奇珍异宝,难免易启宵小觊觎,筑城自防,有何不可?”
  陆文达点点头,道:“庄主真知卓见,令人佩服,但不知尊宅布置设计出自何人之手?”
  张恂含笑道:“这个碍难奉告,此人早已不在世上,就是你们武林,也是杀口以防泄漏,陆先生以为然否?”
  陆文达怔得一怔,心说:“此人好犀利的辞令。”于是哈哈一笑道:“庄主对武林之事,倒是了如指掌。”
  张恂接道:“张某虽是俗人,但武林见闻皆由护院武师禀告而知。”
  陆文达微微一笑,目注张恂身后紧护的四名武师一眼,又道:“庄主几位护院武师,个个英华内蕴,一望而知是武功绝俗之辈,可否为在下一一介绍亲近么?”
  张恂面现坚毅之色道:“不行,张某礼聘护院武师不下百数十位,来时都立下重誓,不得与外人吐露本身来历姓名,如无必要,亦不准显露武功。”
  陆文达淡淡一笑,道:“庄主,你太拒人千里了。”
  张恂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陆先生,你何妨说出本身来历,如张某想得不错,陆先生你对本身真实也是讳莫如深。”
  陆文达不禁面色微变,锦城公子余东藩端坐一旁,虽然默默无语,其实暗中在想古亮等人之死,恐与张恂有莫大的关系。
  但想不出张蚀如真如自己所料,究竟何隐情在内,看他们针锋相对的神情,令人可疑。
  这时,厅处忽走入四名武师,为首一人发须皓白若银,腰杆挺直,大步踏向张恂面前走去。
  原立在张恂身后四位武师身形一动,昂然向厅外走去,似是轮值一般。
  陆文达忽然暗中伸出两指朝须发银白老叟胸后点去,暗劲一出猛感身形一阵颤抖,指力尽泄,心中大骇道:“想不到这庄内藏龙卧虎,这老者委实是绝俗之辈。”
  双眼凝望这老者神色,只见这老者似懵然无知,走在张恂身后,反身立定,低眉垂手,作老僧入定般,当下答道:“在下青衫一袭,落拓飘伶,有何来历可言。”
  张恂陡然扬眉哈哈大笑道:“陆先生虽不是武林人尽皆知之辈,但身蕴绝学,胸蕴玄玑,是一规划筹握人才,张某凡懦庸俗,但确知先生才气非凡,自视甚高,必不甘寂寞,定退居幕后主持,一举一动,莫不与目下武林劫运息息相关。”
  陆文达心内大惊,面上淡淡一笑道:“这一点,庄主似乎失眼了,陆某不敢当才气非凡之称。”
  此刻,杂役多人走入厅内,摆上一席丰盛酒筵。
  张恂起立殷殷劝请余陆二人上坐,几番谦让坐下,陆余二人推辞不得,上坐客位,张恂与四名武师相陪。
  酒过三巡,张恂捋须含笑道:“张某有一点不明,余公子手下多人昨晚在敝庄附近丧命,想必余公子事先知情为何人所害,决非普通寻仇斗杀可比,不然余公子绝不会面色这等重忧。”
  余东藩心中一惊,忙道:“在下如知道是何人所为,也不致于冒渎宝庄了。”
  这徐拜庭关系黑煞门不小,但只能在暗中捕杀,不容泄诸于外,他心有所忌,说时,目光瞥了陆文达一眼。
  张恂一愕道:“那不是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了么?此刻尸体尚未掩埋,因凶杀地点就在敝庄附近,张某已拟就一文申禀官府验尸,免落干系,是否需证明死者就是余公子手下?”
  余东藩忙道:“江湖凶杀,不可惊动官府,余某概负全责。”
  陆文达朗声大笑道:“余兄何不开门见山说话,小弟臆料庄主必不会申详官府,因为余兄所急欲捕获之人就在庄内。”
  张恂立时勃然变色道:“当事人尚不知,陆先生远途来蜀,信口雌黄,含血喷人,有意生非,请将用心说明,不然张某可要得罪了。”
  陆文达面上缓缓泛起安详的笑容,倏地扬掌向厅壁上打去。
  这方厅壁就是鹰神徐拜庭等藏隐其后之处。
  陆文达一扬掌,忽感“曲池穴”一紧,如着上五指铁钩,不禁劲力全泄,大为骇凛,回眼抬望之下,只见发须皓银的老叟,五指紧扣着自己手臂,冷笑道:“鸣凤山庄决不容尊驾横行,老朽劝尊驾免自讨无趣。”
  余东藩眉梢浓皱,正待启齿。
  陆文达淡淡一笑道:“你乘我不备,暗施擒拿手法,算不得什么英雄人物,但我心中疑云已然揭开。”
  张恂冷峻道:“陆先生可是确认敝庄杀害余公子手下么?”
  陆文达答道:“不错。”
  张恂道:“既然陆先生料事如神,如同目睹,敝庄与余公子素无怨隙,泾渭有别,但不知起因为何?张某未明,请陆先生详告。”
  陆文达乘着与张恂说话时,缓缓在丹田间紧聚了一口真气,猛然布运右臂,束肌成钢,弹震皓发若银老者五只手指,一弹一蹦,倏然挣脱,电闪翻腕,径向那皓须白发老叟胸前印去。
  忽地张恂一声大喝:“住手!”
  陆文达手势一缓,那老叟如风飘了出去,两眼逼射出慑人寒光。
  但见陆文达冷笑道:“庄主可是惧怕陆某伤你的手下么?”
  张恂淡然一笑道:“陆先生若真的心狠手辣,伤张某的手下,那么两位休想走出此宅。”
  陆文达不禁一怔,鼻中哼了一声道:“未必见得,此宅既便是天罗地网,也难不倒我陆某。”
  张恂冷冷说道:“那你就试试看。”
  余东藩见他们剑拔弩张,心中大急,暗中纳罕陆文达为何变得如此轻率浮躁,一反平日从容镇定,杀人于谈笑无形间。
  于是口中忙道:“陆兄……”
  陆文达竟冷笑道:“余兄请勿相阻,陆某正要试试迷踪九合之术,能困得住陆某么?”
  张恂淡淡一笑道:“你束手被擒就在眼前了还不知道,我这酒中已掺用千日醉药粉,三年悠长时期昏睡若死,令二位在江湖就此埋名。”
  余东藩不禁大惊失色道:“张兄为何如此绝情?”
  张恂道:“张某身非武林人物,素厌与你们这一班自命不凡,桀傲不驯之辈交往,我这鸣凤山庄虽不是龙潭虎穴,但寻事生非之人来此有死无生,从未有漏网之人。”
  陆文达也不禁震住,暗中行动搜索体内有无中毒异样。
  张恂说话时,已瞧出陆文达运气在搜经逼穴,不禁哈哈大笑道:“千日醉又不是毒药,脏腑内并没有丝毫异感,珍异处即为在此点,此刻,两位可有点头晕么?”
  经他一言,余陆二人立时即感脑中有点昏眩感觉,陆文达倏地右臂伸出,迅快若电向张恂抓去。
  陆文达手至半途,胸后疾风生起,即觉“神通”穴上为两指触及,不禁颓然暗叹一声,右臂又猛然撤回。
  只听脑后发须皓白老者冷笑道:“你的武功虽堪称武林高手,但比老朽尚逊一筹,依老朽相劝,还是稍自收敛,明哲保身的好。”
  余东藩也是一般,胸后为一柄剑尖紧抵着,动弹不得,心中暗暗叫苦。
  两人头晕感觉越来越甚。
  余东藩厉声道:“张兄可是真的要我俩葬身此处么?身死不足惜,只怕宝庄也从此无安宁之日了。”
  张恂笑道:“诚然,张某也想到了此点,若要杀死你们,只不过举手之劳,张某但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
  他从怀中取出两颗白色药丸,托在掌心,又道:“这白色药丸有克制千日醉之功,服下立时生效,犹若常人,但此药有剧毒,三年之后,必然毒性发作,穿肠蚀肌而死,两位可在两年十一月后,驾临敝庄,张某定为两位解毒。”
  陆文达、余东藩目注白色药丸,煞是踌躇,垂手不伸。
  张恂笑道:“张某并非持此药丸有所要挟,但求敝庄三年平安无事而已,我自得千日醉后,即取解醉之方,七年苦研之下才合成此味白色药丸,虽是剧毒无比,但届期如若服下解毒之药,毒性即消失无踪,而千日醉亦至期自解。”
  说着略略一顿,又道:“任凭两位自择,三年昏睡悠长漫久,说不定经此一来两位气质大变。”说着手掌缓缓收回。
  陆文达手出如风,将张恂掌中两粒药丸抢过,一粒丢入口中吞下,另一粒交与余东藩冷笑道:“余兄,你也服下,如所言不实,鸣凤山庄三年后自有他的恶报。”
  余东藩一口服下,须臾,两人只觉举止神清。
  陆文达冷冷一笑道:“余兄,我们走吧!”
  张恂道:“还有一点奉告两位,就是每月朔望子夜,必有一阵昏厥抽筋之苦,但为时甚短,约莫半刻即平复如初。”
  两人不言,大步走出厅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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