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庐《雍正与年羹尧》

第十二章 侠少年风尘矜英俊 美女子湖畔恨相思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全集  点击: 
允贞真没想到曹仁虎也知道诸王竞位之事。他可就是不知道,我也是其中的一王,——一位贝勒呀!好!这可不能叫他们知道。他们都是反叛者,都是我的对头冤家,此中最可恨最可怕的大概就是年羹尧。那个人我倒非得会一会他不可!这样一想又恨不得立时就回北京去。但又想那甘凤池恐怕也不是好惹的。并且还有个吕四娘——听这人的名字,多半是个女的,武艺一定比曹锦茹要好。我要遇到那人,也不可将她放过。最好我先将他们一个一个尽皆剪除,然后再将年羹尧也除掉。不然我将来即使得到帝位,恐怕也坐不稳。可是若将这些人尽皆杀死,恐怕天下已再没有豪杰了,我这次出来是白白地出来了,回去还是无法对付允异和司马雄那些人!因此,他就不禁犯起愁来了。店里的伙计从外面叫来了两样莱,还有酒,曹仁虎就给他们斟着,他的意思是极力要叫允贞和路民胆两人拉拢上交情。其实允贞是没什么的,只是路民胆依然忿怒,仿佛对允贞绝看不起。他同曹仁虎倒是谈了半天。可绝没有跟允贞说话。结果他也是要随着往江南去,并决定明天就起身。曹仁虎问:“是不是需要把这里柜上的事情再料理料理?先回光州,把家中的事也安顿安顿?”路民胆却骄傲地笑着,他说:“我在这周家口地方,虽开设着生意,可是向来就不由我亲自照料,一向我都是各处邀游。家中虽有田庄,有妻子,可是我一年也不回几次家,现在说走咱们就走,我是毫无牵挂的。”当下他就大杯地饮酒,他的酒量很大。曹仁虎并把曹锦茹也叫了来,又好见了路叔父。蝴蝶儿没有人叫她,她也跟着来了。曹仁虎也把她的事情,向路民胆说了说。路民胆一听,这个蝴蝶儿原来不但不是允贞的妾,并且跟允贞毫不相干。可是,刚才她为什么在允贞的屋里?允贞还打了她?路民胆对此就不禁生疑。

  他并没有细问,他可是对允贞更看不起了。疑惑允贞是个好色之徒,不由得使他更对允贞忿怒。他又细细地看蝴蝶儿,蝴蝶儿真如同是一只蝴蠕花,又风流,又美丽。——他本是一位画鹰的英雄,但如今却被这蝴蝶儿摄去了魂魄。

  他那口光芒似雪的钢刀仍然放在手边,他却停杯呆呆地不断向蝴蝶儿来看。蝴蝶儿可又不看着他,仍是看允贞。刚才的事情,虽没有人提,她可还没有忘。她的明丽的眼波时时看着允贞,也不知她的心里是爱是恨。

  允贞却还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就和她没在身边似的,连刚才的事也忘了,心绪本已很庞杂,哪里还顾得理这个女人?他眼前虽有酒,可也饮不下去。

  曹仁虎又与路民胆谈了一会,他便把路民胆送走了,各自回屋。允贞在自己的屋里却是精神兴奋,一阵愁,一阵惧,一阵忽地嘿嘿地冷笑。秦飞早就睡熟了,他可半夜也未能够安眠。

  次日清晨,他们就忙着要动身。路民胆那里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握了人来这店里催促他们。他们这里,因为有两个女人,所以又磨蹭了一会,才算一切停当。店钱都由允贞开付,他的怀里原来真有金子。开付了店钱,余下的都交给秦飞拿着,所以秦飞也很快乐,往江南玩去了!跟着爷访侠客去了!

  于是他牵着他和允贞的马先走出了店门。曹仁虎父女和蝴蝶儿骑的那些马,也都由店伙给牵了出去。在店门外与路民胆聚齐。路民胆骑的是一匹紫溜马,行李不少,只有钢刀随身佩带。他看见了蝴蝶儿,他又发痴地看着。尤其,使他惊讶的是看着蝴蝶儿居然会骑马,骑得还很利索。他就转头向秦飞问说:“这个姑娘也会武艺吗?”秦飞摇头,说:“她不会,她会什么!马她也不大会骑,不过因为她的胆子大,就真敢骑。现在骑了这些日,也就算是骑熟了。”路民胆一听,立时就像钦羡似的,更向蝴蝶儿看个不止,然而,蝴蝶儿却是不大看他。

  当下一共是六匹马,就离开了周家口这个地方,齐往东南走去。骑马的是四男两女,有老有少。最令人注意的还是路民胆,因为他年轻,相貌英俊,穿的衣服也特别的阔,在路上所遇见的尽是他的熟人。先是遇见一帮客商,都停住了车马,向他亲近的问说:“路大宫人!你上哪里去呀?”路民胆只用马鞭一指就说:“往那边去,办一点事情。”他并不细说,拱拱手就走了。又遇见了一队镖车,车上都插着招展的镖旗,数名镖师,骑着大马,意态昂然。但一见了他,就一齐下马,恭敬地称呼着:“路大官人。”并问说:“您到哪儿去呀?”他又把鞭子摇了摇,说声:“往南去!”他对这些保镖的,更摆出很大的架子,好像连多一句话也懒得说似的。走到中午,走到一个镇市去“打尖”。这个镇市很小,饭铺都很脏。可是路民胆根本用不着上饭馆。这里有一家银钱庄,门面虽不大,里面却极讲究,柜房里布置得简直就跟阔人家的客厅似的。

  路民胆来到这里,就好像到了自己的柜上一样,十分随便,叫这柜上的厨房,给做菜备酒。允贞等人都随着饱餐了一顿,觉着菜饭真好,不亚于京都的名厨。

  饭后,路民胆一个钱也不给,就带着他们走了。一出门,就见围了一大群的人,其中最多的是少妇长女。这都是本地的居户。秦飞还以为这些人是争着看蝴蝶儿呢,没想到不是。只听那些少妇长女都悄悄地说:“看!这个就是路大官人。”原来是路民胆在这一带竟有这么大的名声,真可称是妇孺皆知了。

  离了这个镇,又往南去,到晚间找店房去投宿,不用人介绍,店主也认识他,赶紧找那最干净的屋子请他住下,简直把他奉若天神。因为路民胆有这样的面子,所以允贞跟曹仁虎等人,也都跟着沾了光,而且受特别殷勤的招待,这绝不是花钱能够得到的。次日再往南去。过光州,这里是路民胆的故里,认识他的人更多了。他却也不顺便回家去看看,过门而不入。就加紧的挥鞭赶路到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地方名叫双桥堡。

  这里的一家大户,姓萧,听说是在京里做大官的。庄园广大,奴仆成群。路民胆来到这里,又被人称为“大官人”,待他有如贵宾。他却穿房入户,十分厮热。可见他跟这里的交谊非浅。把允贞等人让在一个偏院里。那院子,有二十多个护院的庄丁,个个都精悍绝伦。在院里轮刀弄枪,巡更打锣,上房查贼,足足的一夜不休。次日用毕早餐又走,还有好几个人送他们出庄走了很远,才与路民胆拱手作别。路民胆精神潇洒,意态自得。路旁的杨柳,摇动着薰风,吹动了他头戴大草帽的两根飘带,吹动着他的衫袖。他的俊秀的面孔,被阳光晒得有点发黑,是更显得勇气勃勃。而他骑马的姿式和扬鞭的样子,以及谈话的声音、性情的豪迈,无一处不显现出他是一位出色的少年英雄。连曹锦茹都钦佩他,不过因为他跟曹仁虎是平辈,锦茹管他叫叔父,锦茹的芳心不能有什么幻想。可是她幻想到,如果她的丈夫——如果能像路民胆这样,应当有多么好呀,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暗自的伤感。她又悄悄地问了蝴蝶儿一声说:“你看这路民胆为人怎么样?”出乎意料的,蝴蝶儿却哼了一声,说:“我看他很讨厌,怪可气的。”

  如若有人说:“自古嫦娥爱少年”,那是错了。像嫦娥一样美丽的蝴蝶儿,她却一点也没有把路民胆看得上眼。路民胆愈追着,她愈躲,路民胆愈卖弄本领,她愈觉着难看。她跟路民胆同行三日,从来也没有交过一言。曹三姐曹锦茹本来早先跟蝴蝶儿有如姊妹一般亲热,现在可完全变了。她对蝴蝶儿已很冷淡,有时候连用眼睛也不瞧。这都得怪蝴蝶儿,自己把自己的名声弄坏,不叫人可怜她了。

  依着曹锦茹就把她抛下了不管,跟她的父亲说:“咱们本来是好好的走路,其实带着她也不要紧,不过她要規矩呀。像她这样的不守本份,跟姓黄的那样,跟我的叔父又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呀?走一路出一路的事,将来到了金陵,还不定要出什么笑话呢!她也未必有个表哥,将来也还得住在咱们家里,这可更不好了”。曹仁虎却说:“一个乡村的姑娘自幼又没有父母管教。第一次走出了这么远,见了黄四那样有钱,又见了路民胆那样年青,她自然眼底子是浅的,举止也不大对,可是绝不致有什么事。”锦茹也点头说:“黄四那个人倒是不错,我看我的路叔父可不行……”曹仁虎笑着说:“民胆早先也不是这样的人,这次他见了蝴蝶儿,也许是特别觉着有缘。好了,我们不用管他们了,既然带了蝴蝶儿出来,就索性给她找一个着落。至于半路把她抛弃,那非仁人之所忍为。尤其我们,即负侠义之名,到处以拯人急难为怀,怎可以这样的办法对一孤弱的女子呢?不可!不可!他父女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背着蝴蝶儿。但是,蝴蝶儿已感觉到曹锦茹对她嫌弃了。

  蝴蝶儿因为爱慕允贞,而反倒招了允贞一场侮辱,大家都知道了,她实在觉着无颜。她变成了很忧郁,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也不笑一笑。她还希望允贞能够回心转意。可是渐渐,允贞对她愈为漠视,连秦飞也躲她远了,她心中反生了怨恨,一点好气儿也没有。

  她一个人儿跟谁也说不到一块儿,每逢投到店房,屋子里又热,她简直就呆不住。所以总要出屋,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坐一坐。看着出来进去的人,人家也都看她,渐渐地就有老婆儿们来跟她扳话闲谈。因此就在路上结识了一个五十多数的老婆儿,也是往金陵去的,带着三个大姑娘,据说都是她的孙女。

  她自称姓金,如今是带着孙女们找她的儿子去。这老婆儿非常精细强悍。三个孙女也都花枝招展的。蝴蝶儿曾到她们的屋里谈了半天,那老婆儿跟那三个孙女都邀她一路同行。蝴蝶儿也愿意。但是她对她原有的同行的那几个伴儿,仿佛还有点留恋似的,所以她就没有决定。第二天是一同出店门上的路。可是因为那金老婆儿跟三个孙女都是坐着车极慢,而她和允贞等人却都骑着马,很快。这样就走岔开了,蝴蝶儿很是怅然。

  他们是由路民胆领着路走,一直往东,这天来到了瓦埠湖畔。湖西又住有路民胆的朋友,此人姓余,江湖上称为白龙余九。曹仁虎也久闻其名。秦飞却说:“我也认识。”于是就一同前去拜访。这白龙余九的庄子就在湖畔,房屋很多。他原也是这里的一家小財主。迷人身材细长,胡须发黄,一脸水锈。见了路民胆就亲熱地说:“路大官人,你怎么来啦?”路民胆给他向曹仁虎介绍,他拱手连称“久仰”。曹仁虎又给他向允贞介绍,他却发着呆,因为允贞的神气呆板,架子很大,就与一般久走江湖的人不同,尤其他听说允贞是“姓黄行四,名叫黄君志”,这名字实在生疏得很,并且连个绰号也没有,可见不是什么有名的人,所以他只漠然地拱了拱手。可是他一眼看见了这黄四爷的听差的——九条腿泰飞,他就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说:“哎呀!你那小子怎么会到这儿来啦?新近还有人从北京来,说你在什么王爷府里护院,外带陪着那王爷玩,很是得脸。你这个小子不去陪王爷,去发财,又上这儿干什么来啦?”这时连曹锦茹跟蝴蝶儿全都在身边了。他把王爷连说了两遍,这真使允贞大为吃惊,面上虽未显露,心中却是突突地乱跳。心说:瞒不住了!被这个人把我的来历说破了。曹仁虎,路民胆一定得跟我翻脸。我就准备着和他们厮杀吧!此时,秦飞倒是有两下子!他当时也笑着说:“余九爷原来不但认得我,这些日子还惦记着我?当年我倒霉时候,连饭都混不上。留在这个地方,偷了船上的鱼,被鱼夫把我抓住。要不是余九爷搭救,我早就被他们扔到湖里喂了鱼了!后来我混到北京,竟就混住了,先在王爷府里混了两年,后来因为王爷的脾气,咱伺候不来,我就投到这位黄四爷的柜上做买卖。”白龙余九笑着说:“我看来,给我带来什么礼物?”秦飞说:“什么也没有带来,就是带了个脑袋来。”白龙余九摆手说:“我是不要你的脑袋,你的脑袋不好吃。”秦飞却说:“我是预备给您叩头来了,因为当初您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有给您叩头呢,今天我就是特来给您叩头。因为若没有余九爷,我九条腿也便沒有今日!”白龙余九又哈哈大笑。说:“算了吧!老朋友啦!还客气什么?多少日子也没个人来看我,今天一来,就来了这么些位好朋友,还有女朋友。”说着,他望着曹锦茹跟蝴蝶儿,也不住地作揖。于是就命他的儿子们给备酒,做莱,与这些位朋友开怀畅饮。

  这白龙余九与秦飞很好,所以他就跟秦飞谈个没有完。并叫秦飞到他的屋里,抵足共眠,以叙故旧。因此反把路民胆,尤其是对曹仁虎和允贞,虽不怠慢,却很忽略。只由他的儿子们给分让到各屋里。他的老伴已经故去了,女儿也都出闺了。

  现在只有六个儿子,全都是强健的小伙子,全都有一脸的水锈,都替他管着产业——五十多只渔船,两家大渔店。他的儿子们不但个个是水性精通,兼会武艺,照料买卖,还会做菜做饭。可是只有一个儿子娶了媳妇,其余的五个全是光棍,这不知是什么缘故。

  他的这个庄院,房屋都是单搭的,没有一间大房子,可是间数很多。有的住着他的伙计,有的里面堆鱼篓,有的就空着。所以,今天来了这些朋友,倒不愁没有房住,并且每人能住一间屋。

  现在允贞就是独住在一间屋里。这屋里十分的潮湿,并且有很多腥气味,支着一份铺板,上面铺着一张芦席,也很潮,好像都是刚放过鱼的,并且很闷热。一盏灯,围绕着许多的飞虫,允贞实在呆不住,他就走出屋来。

  见院子很是宽大,大概是为晒鱼用的,又很子坦,也许是为打拳练武用的。前门已经关闭,可是有个后门儿,仍然大开着。茫茫的月色,照着门外一片白茫茫的。

  允贞信步走出了那后门,一看,原来眼前就是汪洋无边的湖水,在月光下滚荡着。近处有一段小坝,栽着许多桩子,并有一根长竿,上面挂着一只红纸的灯笼,很亮,这是引路灯。

  大概是为渔船泊到这里来。可是现在连一只也没有,湖面上,远处都有忽明忽暗的不少的灯光,就跟星光一样。允贞看出那里都是船,他想不到渔船原来在夜里还打鱼,眼望着浩荡的湖泊和朦胧的月色,允贞就不禁触景生情,想到了京城、禁宫、太液池,及他自己的那贝勒府。此时也必定被月光照着,但是几时才能够回去呀?今日,与这些人在一起,真可以说是“沦落江湖”而“所交非类”,到几时才能随心满意?他不禁仰天长叹。但忽然一低头,但见偏右侧的一根系船的桩子旁边,有一个东西直动。他仔细一看,就看出来了,原来那桩子旁边坐着一个女人——正是蝴蝶儿,手拿着一把小折扇正在扇着,一扇一扇的,正好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

  她大概也是因为屋子里热,所以来这儿凉快,她是先来的,没想到允贞竟也来此,她故意扇动这把跟曹锦茹借来的小折扇,引逗允贞的目光,她胸中满怀着怒恨,不理允贞。

  这里寂静无人,只有蝴蝶儿,允贞就想着应当赶紧走开。可是又想:我何必怕她?她不过是一个民间的女子,我不愿理她,只要不理她就是了。她何以使我耿耿于怀,我何至为她就躲避,就抛弃了这云月、湖风?于是便将目光又移注在波上,天空,而却站在此处不走。他这么一不走,不料胡阿爹却倒扶着木桩子,而柔弱无力地站起身来。”吧吧”,允贞又不由得去看,原来她正拿小折扇拍打着裤腿上坐着沾的土。她的影子婷婷而袅娜,她的云鬓,脸儿,在一层纱似的月光下,愈是曼美如仙。她见允贞仍是不理,她就哼的一声冷笑。说:“真是的,怪不得这么架子大,原来是一个王爷!”

  允贞听了这话,却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问道:“你说什么?”

  蝴蝶儿捂着小折扇,如风摆杨柳的向前近走了两步。又冷笑着,说:“说什么?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一个王爷,也不用今天余九说,你们蒙那几个傻子可以,蒙我可蒙不了……”

  允贞一听,想自己在北京装疯魔,在江湖上改姓名,所严密隐瞒的真实来历,不禁为这女子一眼看穿!这还行?这以后我将什么事也做不了。那曹仁虎,路民胆一些侠客,都与我立时为敌,所以决意剪草除根,杀人灭口,允贞现在就要将蝴蝶儿一脚踢到湖里去,淹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