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庐《雍正与年羹尧》

第一章 雍和宫跳神谈往事 博物院访古引疑思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全集  点击: 
一想起了北平,我就先想起雍和宫打鬼,告诉您,那才是一个最热闹而且神秘的场面呢!雍和宫是在北平城内东北角,是一座最大的喇嘛寺,喇嘛您没瞧见过吗?那就是西藏和蒙古、青海等地的和尚,据说是属佛教的“密宗”,早先以红教为最盛,僧徒都身着红衣,后来有一位先知者宗喀巴大禅师,鉴于红教的腐败,而加以改革,使僧徒完全改穿黄衣,这即是所谓的“黄教”,其传布得极广,信徒极多,至今在青藏、蒙古等地,不但最得人民的信仰,而且握有政治的大权,称为喇嘛,即是“最胜天上”之意,原是一种美称。喇嘛普通都着黄衣、马褂、长袍、帽子,都是黄缎子的,在北平时常都可以看见;北平的喇嘛寺也很多,全都建筑得庄严壮丽,庙款充足,而其中最大最富丽堂皇的,即是著名的“雍和宫”。

  雍和宫每年新正月,便要打鬼,打鬼是个俗称,正应当叫作跳神。据说是为驱邪祈福之用的。那可真是个伟大的场面,北平的居民,男、妇、老、幼要到了正月,不去看看打鬼,可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民国十年(1921年)的时候,我在北平就看见一次打鬼,同去者是我表兄,他是老北京呀!他带着我到了那庙门前的时候,我就惊讶这座庙的伟大,简直是皇宫,简直比我故乡那座县槭,大得不止两倍,这里有红色的高墙、巍峨的饰金大门、无数的伟大殿宇,都是用红黄发亮的琉璃瓦盖成。高高的旗竿,仰着脸看,真不知有多少丈;汉白玉的石阶,走半天也没有走完。这一天,庙门前来了许多卖玩艺儿的,卖吃食的,十分拥挤。大门,简直挤不进去,人挤着人,人拥着人,你要是脚轻一点,能够把你高高地举起来,但你要头重一点。那可危险,倒下了便不会再爬起来,而必定死于乱足之下,我被人几乎要挤扁了,我嚷嚷着说:“哎呀!别挤!我可受不了……”

  但是,这时候有谁理我呀?我看看我的四周;除了我的表兄在前边了,他是会武术的,身体好,有气力,仗着他给我开路,但我也不愿意去太挤别人,因为我的两旁有好几个,都是擦胭脂抹粉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老太太们。北平的女性都是十分的勇武,赛过男子,老太太也都身体强健,这样挤着,他们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喊呀的。结果,我倒是到了旗竿座儿了,我的表兄就将我一抱,像举小孩一般把我放在这石头的高高的旗竿座儿上了,我倒算是有了好地方了,可是我也下不来了。

  我在旗竿座儿上,一点也没挤着,因为这等于是个特别包厢,爬上来的人当然不少。我的下面及我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全都是万头攒动的人。我倒不害怕跌下去,跌下去也只能落在别人的头上,而不会摔坏了的,可是我没法子上厕所了。

  我站了有一个多钟头,两腿都发痛了,这才听见远处传来了一种雄浑的乐器之声,十分恐怖。人都乱起来,嚷嚷着说:“来啦!……打鬼的来啦……”

  我的两眼都直啦,我看见打鬼的仪式,是渐渐由里面向外走出,我看见无数的喇嘛,听见了那像海潮翻涌着的声音一样地诵经、念咒,我看见了生平没有过的伟大的乐器,那是一种三丈多长的大铜喇叭,前面专有一个人给抬着,后面专有一个人管吹,吹起来是:“哼!嗡!哼!”,真如狮吼虎啸一般。其次是牛皮大鼓,这个鼓大得像一个圓桌面,有把子,一个人专管扛着,后面跟着一位全身黄缎的喇嘛,持着一根长而弯的大鼓捶,是专管击鼓。这样的喇嘛和大鼓就有四五对,吹起来震天震地地响,“哼!嗡!”鼓声重而迟:“咚!咚!哼!咚!嗡!咚!哼!嗡!……”再配上吹着巨大的海螺,“呜喇呜喇”地响,还有吹着一个兽骨做成的喇叭的,音调是越发凄厉。这时,主要的打鬼的人就奔来了,都戴着面具,一个是纯黑,黑衣,鬼怪形的黑面具;另一个是纯白的,也是鬼怪形的面具,两个人都挥动着极长的皮鞭,“叭!叭!”驱逐开了闲人。另有一个戴着牛形面具的,和一个鹿形面具的,这四个就是最重要的角色,都是年轻的喇嘛,经过长期练习而始扮演的,都很熟练地随着那鼓声的节奏,往来跳跃,舞蹈。他们的目标是在我面前抬来的一个彩扎的亭子,亭子的里面供着一个怪样子的面做的人形,他们都围绕着这面人跳舞。其余的喇嘛也都围着面人念咒,那“哼!嗡!咚咚!呜喇呜喇……”的神秘而恐怖的乐声,也都似是向着这面人吹奏着,他们似乎是把个面人恨极了,而其结果,则由那个饰鹿的,用那七岔八岔的长而尖锐的鹿角,随跳着随将这个面人,豁得拆得七零八落,好像是凌迟处死;直等到把那个面人用犄角拆得什么也没有了。这一场仪式才算告终,观众们也都满意地散去,原来这就叫“打鬼”、“跳神”。

  我看过了之后,永远没忘。那天归来,我曾问我的表兄说:“他们所拆的那个面人,当然就是鬼魔的偶像了?”但我的表兄却摇头说:“不”。

  我的表兄是一个多能的人,他不但擅长武术,每天早晨要到社稷坛,那时叫“中央公园”,里面的空气清新,地面宽大,他去打太极拳,运动身体,然后才去上班,他是个专门的理化技术人才;晚间回到家里,饭后寝前,又常为儿女们讲说故事,他知道历史故事、宫庭秘闻、名人逸事是最多的,常常使人听之忘倦。

  当下他说:“那个面人,不是什么魔王、鬼怪。他是清代历史上的一位名人,那位名人,在前清雍正二年,率兵征服现今的青海,杀过几个活佛。活佛就是喇嘛寺的方丈,想必是反抗过清庭的。因为被清兵所杀,所以至今各喇嘛僧便将那时的清兵统帅,——那位名人,恨之入骨,永远不忘,制成面人,用牛角凌迟,以表泄忿,直流传到今日。那位名人是谁呢?就是年羹尧,清代有名的大将军。”

  我听得入神了,然而我的表兄又不给我细议了,后来他说是:“过几天,我们再到雍和宫去看看。”

  过了几天,是一个星期日,他果然履行他的诺言,带着我又到了雍和宫。这个喇嘛寺,在不打鬼的时候,是非常清静的,只有三个五个旅行家,还有西洋人,来这里参观。许多的院落和殿堂里,我们都看过了,使我更惊讶这座庙的伟大,我们由喇嘛僧带领着,看见了“欢喜佛”。这原来是没有什么神秘,我的表兄说:“欢喜佛,即是佛经上所说的‘欢喜天’,其实这在佛经上是有根据的,不过它的形状,在一般世俗的眼中看来,是有点近于猥亵。”我点点头,我倒也并不觉着怎样神秘,我只是看着那塔像太为狰狞可怕。我们又到了这雍和宫里的一座关帝庙,这里的关羽的泥像,与外边的没有什么不同。但那赤马的缰绳、轡头,据说都是人皮所制成的,我听了,简直连看也不敢细看。这可真叫我感觉到不但神秘,而且有点恐怖。走出庙的时候我的表兄才对我说:“这座庙,在二百年前,康熙年间,原是四皇子贞贝勒的府,那贞贝勒为人极为残忍,当年年羹尧帮助他,杀害了与他竞争帝位的诸王,他才作了皇帝,即是所谓雍正帝。他的故宅,改为喇嘛寺,即是现在的雍和宫。”

  “怪不得呢!”我回答着。我身上打着哆嗦,想着二百年前帝王的残暴,真令人不禁胆寒。我听我的表兄,又提起年羹尧来的,我就想想怎么年大将军年羹尧,还帮助过雍正帝,杀戮诸王,夺取过帝位吗?我表兄又因为忙着回去办理别的事情,所以当时没得功夫跟我细说这些掌故。这本来是不要紧的,因为谁能够没事老说故事呢,后来我就离开丁北平,又到别处去上学,一直到民国十八年(1929年),我才又到了北平。那时是夏天,自然也不能再到雍和宫去看打鬼,我跟我的表兄,只参观了一次“故宫博物院,”

  故宫即是清官,以前叫做“紫禁城”,四面高高的朱红色的城垣,围以御河,伟大的壮丽的门标,里面是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俗称为三大殿。这就所谓“金銮殿”,建筑得全都庄严华丽,里边都有皇上的宝座,汉白玉的丹墀,一层一层的巍然重叠,令人想见当年帝王的奢侈,豪华。此外还有乾清官是皇帝处理平常事情的办公处所,坤宁宫,是太后、皇后住的地方,更有这个宫,那个宫,都是妃嫔居住之所,实在不止三宫六院,这就是帝王的家,当年除了内监,或是奉旨召见的贵戚,谁能够到这地方来?可是现在,任人游览了。

  故宫里因为面积太广,处所甚多,陈设的东西又很不少,因此故宫博物院的主持人,把它分为几个区域。买一张票,只能游览一个区域,全游览了,大概得买五六张票,票价也很昂贵的。不过我们这一回。却是因为我的表兄在里头认识几个熟人,他讨来了一种特别的票,只要是凭票进了大门,就可以横行无阻,几个区域,各殿各宫,可以在一天之内完全游毕。我们这天只能说是“游”了,连“游览”都够不上,简直是走马看花,我只记得许多大幅的古画,有什么“郎士宁”画的马,有许多翡翠雕刻的“如意”,很大又很多。还有各种的古玩,我想着大概能值不少的钱。又有钟室,室内陈列着数百种各式各样,制做得极为精巧,而且会自动的发出许多玩艺儿的时钟,所说这都是历代西洋各国,遣使进贡来的。现在连西洋也不再做这种麻煩的钟了。我们又看见了戏台,实在比戏院的台,建筑得考究,参观过了西太后的卧房,房子的确不小,光线可太低暗,室中的陈设也不如想像中的豪华。在一个宫门旁,还见几条中间灌着铅锡的竹杖,听说以前的宫人,若是有了过失,便是这种杖给打死的,这几根竹竿下真有过不少件凄惨可怕的事情;我们还看见了珍妃井,这就是庚子年间,八国联军陷北京,西太后与光绪帝仓促而逃,临逃时,西太后命人将光绪帝最宠爱的珍妃,推落于井中淹死,所谓“宫井不波风露冷,哀蝉落叶夜招魂。”帝制时代,一切都是惨酷的,当时贵妃,落此结果,真是可叹。

  我的表兄实在是一个博学的人,差不多游到一个处所,他就能够为我们讲述关于这个处所的宫庭秘史,他能够活绘出来当时的情形,仿佛他曾身历目睹似的,有这么一个导游的人,可真不惜。不过,我也知道,他的这些材料,都是由“稗史”上看来的,也有是听北京的老头儿、老太太信口开河,有枝添叶,零零碎碎说的,他就都记在脑子里了,只要一遇机会,就要显示他的博学多闻,然而我觉着都很有趣,我听迷了,临出宫的时候,他又问我:“你都看见了吧!皇帝的座位,太后的床,贵妃葬身的井,你都看见了你可看出来这些宫中,有什么可疑之点?”我说:“可疑之点?这还有什么可疑之点?”他说:“你可注意到,这各宫中,一切设备齐全,可见当年帝后生活之奢侈,可是你知道他们在哪拉屎吗?你看见宫里的茅房了吗?”

  我想了想觉得这确是一个可疑之点,宫中确实没有厕所,当年皇帝和后妃大小便的地方,实在成问题,我就说:“他们一定是坐马桶了?”我表兄点点头,又同我说:“清朝的帝王后妃全是北方人为什么他们不命人盖几间华丽的厕所,挖几个茅坑——也做得起。可为什么偏要采用南方的习俗,坐马桶呢?你知道这是什么原故?”

  我摇头说:“这可真难死我了,早先的皇帝后妃不蹲茅坑,我那里晓得他们是为什么?”我的表兄却得意的说:“我告诉你吧!这是因为清朝有一代皇帝,他的身死不明,传说他是被人杀死在茅房里,死在茅坑边,所以从那一次起以后宫里全不用厕所,改为寝宫里坐马桶。”我觉着这真是奇闻,然而,我刚才游过的各宫院,实在没有一个茅房,实在有点可疑,这设法子否认我表兄所说的传说了,但是,我就说:“谁敢杀死皇上呀?”我表兄说:“外边飞来的女侠,为报祖父剖棺戮尸之仇”。

  我觉得这话有点靠不住!表兄说:“这件疑案直接间接地与年羹尧年大将军有关。”

  我说:“怪!年羹尧,不就是雍和宫打鬼的那个面人吗?”

  我表兄点点头,又说,“这些事都是传闻,在当时,即有此秘密的传闻,蒲松龄生在那时候作《聊斋志异》,书中《侠女》一篇,即影射此事。”我听得呆了。我们出了故宫博物院,往家中走去。一路上,表兄就对我大谈特谈,什么“血滴子”、“阿其那”、“塞思黑”种种的古怪名称、离奇的事,惟其中虽然恐怖离奇,却也连带有不少慷慨、壮烈、义侠、仁孝之事,兼有儿女的柔情,离,合,悲,欢。当日归家后,我就把它草草的记下来。于今,事隔廿年,表兄已经故去,旧时所记之稿犹存,把它重加整理,演为小说,以易柴米。至于所记或有与前人笔记,父老传说,稍有出入之处,则悉不详为之考证,且作“姑妄言之姑听之”而已。”血滴子”及雍正剑侠的故事,闻以前有人作过小说,且演过戏剧,我也都没看过。只是各作各的,并不相干,所说的只是这一段不见于正史的“掌故”——闲言叙过,以下即入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