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鑫《万里云罗一雁飞》

第六章 萧珂复出

作者:孙玉鑫  来源:孙玉鑫全集  点击: 
  年复一年,是五年后的一天。
  古城遭劫,金兵屠市。深夜悄寂中,七条黑影飞驶到山庄门外,各背着一个看来笨重的包裹;纵进庄内,扑到昔日萧福所居的三间石室里。怪的是明间的石壁上油灯正亮!地上点尘不染空无一物!这些人却不觉可疑。他们个个是金兵打扮,现在正纷纷脱掉衣衫。内中一个大汉,低声对众人说道:“伙计们快着点,说不定头子就来了!”
  众人已将外罩着的衣衫脱下,露出一身劲装;各将包裹打开,金银珠宝堆满一地。大汉得意的笑道:“头子真令人钦服,这一招真灵,假扮金兵,趁机下手,谁又能想到会是……”
  一阵夜行疾风,门外飘进来个蒙面之人,背插双拐,众人已肃然恭立相迎。这人四下飘瞄了一眼,冷冷地对众人说道:“这次我很满意,你们也都知道勤快了,是谁先赶到这里的?”
  大汉躬身回道:“我们相约古城外会,刚才一块儿来的。”
  蒙面人哦了一声又问道:“哪个出的主意,洒扫得如此干净?”
  大汉面色陡变,讷讷说道:“原先就这样,灯也亮着,我们认为是您吩咐人打扫的,才……”
  蒙面人闻言悚然,厉叱一声道:“还不住口!”忽音调转柔,大声对着窗外说道:“我只听传言,敬阜山庄早已废置,才令手下来此相聚,不料早有朋友先占此地。恕我冒失,朋友可肯出面一会?”
  哪有回音,仍然死寂,蒙面人连说三遍,得不到回答,不禁发怒,冷笑一声对手下人道:“各找火把,分成两队,给我搜索全庄!”霎时众劫匪各取兵刃,纷纷外出搜查!
  蒙面人缓缓走进里间,忽然发现萧福昔日床旁的大铁柜,拧身进入。柜上铁锁紧扣,这人轻舒三指,向锁上一拂,铁锁碎裂一地,好厉害的鹰爪功力!
  只见他顺势向铁柜左角一掀,柜顶随手启开,五千多两雪白的纹银,整齐的排列柜内。这人不禁一阵狂笑,笑罢自言自语道:“好人物,我只当你是什么英雄好汉,原来也是我道中人。天亮前若你再深藏不露,说不得这数千两纹银,我要留做彩头!”说罢嘭的一声,盖死铁柜,顺手带过一把太师椅子,走向外间。他想来是要坐候手下搜人的报告,并一面欣赏今夜的盗劫成绩。当拿起椅子的时候,他心灵上似有一种奇异不祥的感觉。那把椅子很怪,质料是上好的红木,应该极重,何况椅背上还镶着彩霞云石,上手却觉得轻若无物。
  假若此时,他能知道这铁柜内的纹银还是五年前敬阜山庄故物,早已惊惧而去,可惜人不能先知!
  他抱起一个包裹,坐到椅子上,仔细的检视那些小巧的闺阁饰物,不停发出一两声得意的微笑。时间过了很久,他舒懒的放下包裹,暗骂手下人的无用,搜不到为什么不赶快回来?眼光顺着地上一包包的珠宝看去,蓦地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东西——一口满镶着明珠的六寸短刀,看上去像玩物,但任凭鞘里的刀子是何物铸造,也配不上鞘外那粒粒明珠,除非是一口宝刃!
  他不由想离座去取,才要站起,室内蓦地有人冷酷无情的说道:“坐好!你还算有点眼力,可惜笨极!我不稀罕这些珍宝,但很感激你辛苦送来的这口‘黄帝神刀’。为它,也许你可以不死!”
  蒙面人一身卓绝的功力,怎肯听凭威喝?他要听清说话之人的确实地方,准备一举克敌。室内冰冷声音又响,只听说道:“老实些,我已多年不动火气,但早就忍耐够了。凭你不配我伸手,听我吩咐是你的便宜,我先看看这口刀!”
  蒙面人心中暗喜,只要你伸手取刀,就难逃我的视线,也就难逃一死!他遂聚精会神注目放在大堆珍宝中间的那柄宝刀上,并暗中将全身真力贯集,以备搏斗。室内声音第二次扬起说道:“我劝你少费点力好,你这一身蠢功夫,不够我一弹指间照顾的!你不是在注意听我说话的地方?如今可曾发现我在何处?你回过头来瞧瞧吧!也许这样你会变的乖一些,不致于再惹我发火!”
  说话声音未停,蒙面人霍转过身来,背后空空无物。突然一阵阴冷干涩的笑声,似目四壁透出,蒙面人这才开始凛惧,恍然有悟;再看六寸宝刀,已失踪迹。蒙面人绝不迟疑,飞身想要冲出石室;嘭的一声,却和一个冰冷僵硬的人在门口撞了个满怀,被震回室内弹到墙上。栗悚畏惧胜过了伤痛。
  虽然和那人相撞的时间,仅是一眨眼功夫,他却已经深深的感觉到,那人浑身像冰一般的凉,触之奇寒不类生人!
  蒙面人猛然撤出双拐,面前突起一阵寒风,门口的那人已飘向里间。说飘是一点也不假,脚不沾尘迅疾无俦!蒙面人心胆寒惧,门口已空无阻拦;二次外闯,室内阴沉话声又起。这次冷酷中略带着火气的说道:“谁叫你敢妄取兵刃,哪个说过就这样放你走的,拐先留下!”
  陡觉一股奇寒难耐的劲力吸到,双拐竟被吸脱了手,噹郎声响,坠落身后地上。他拚命的外纵,竟然全身麻木;身后冷笑声起,又听说道:“把那七个已死的东西给我送到门口,叫他看看!”话声才歇,门口不知从何处扔过来一条条枯干冰冻的尸体,整整七具,正是自己的七名手下!只是身材消瘦短缩了些,一个个死状狰狞可怖。
  蒙面人不禁牙磕抖响,用尽了力气,仍然止不住颤动的身体!倏的眼前一暗,双目陡觉奇痛,嘴巴被人硬生生撑开,塞上了一粒苦涩的药丸。后心猛然挨了一掌,一口气换出,药丸不吞自落腹中。阴沉冷酷的声音又起,这次觉出那人就站在对面,强睁着双眼,却黑沉沉刺疼异常,丝毫看不到什么。
  对方已发话道:“我答应过饶你不死,本心只想留下你的一对眼睛!给你一丸奇药,伤势过时就好,绝无妨碍。你曾说要取那铁柜中的银子,做为彩头,如今只要你愿意,能拿多少都算你的,然后有人领你出庄。再来此地,我也许没有今天这般的菩萨心肠对你了!”
  蒙面人这才知道双目已瞎,那敢再取纹银,立请出庄而去!自此,北五省有名的黑道高手“冷面神枭”辛安,敬阜山庄遇怪,七名手下离奇丧命,他本人惨失双目的事情,江湖上转瞬传开。这消息震惊了整个武林!因为辛安是江湖黑道中公认为难惹的人物。
  解凉县的河山村,傍依着悠悠狭长的汾河,背靠着一片桃林,称得上是山明水秀的幽雅地方。冷面神枭辛安,自一年前敬阜山庄惨失双目,即潜返故乡。河山村的辛庐祖籍,平静冷淡,由八岁的儿子金郎白天相陪河岸垂钓,十六岁的女儿珍娘相伴着夜读古书为乐,闭口不谈武事。他似是壮志消沉,忘怀过去;其实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就算他朝夕挂念着那耻辱和仇恨,除多增些悲痛伤感之外,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这天柳堤垂钓,蓦地左旁两人对话声传来。辛安失目,上天似乎怜悯他的残疾,耳朵变得特别灵巧;左旁对话声音不大,他却一字没漏听了个清楚:
  “传言绝不足信,我虽然不认识冷面神枭此人,但却久仰他那一身独步江湖的内外功力。要说他遇上强敌,不幸败北而残伤肢体,或因之丧命,我都相信,因为武林高过辛安功力的人还有。但是像传言所云,他动都不动,抖颤任人宰割,我却绝对不信。”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项传言,是他最亲信的弟兄说出,想来不假!”
  “耳闻不足凭信,目睹才是事实,我认为这内中另有原因,敢说我已经料到始末!”
  “也许你真比我聪明,说说你那自认所料不虚的原因看?”
  “据说当夜古城惨遭金贼屠市,辛安率数名手下,假扮金兵,趁火打劫,所得金银珠宝价值连城。事前辛安下令手下,事毕敬阜山庄集合;辛安久行江湖,机智过人,既令手下敬阜山庄会齐,他必定已经详细查探过山庄内外,又怎会突遭意外,这是可疑之一。辛安用人唯能,手下个个了得,七名高手竟无法走脱一人,与理不合,这是可疑之二。辛安身为魁首,对方竟单单饶他不死,就不怕他矢志复仇?最令人怀疑的是那大批珍宝下落何在?”
  “嗯!照你这样分析来说,事情果然不似传闻般简单了,听你言下所指,莫非怀疑辛安?”
  “并非怀疑,只有辛安突起贪念,残杀手下,掩埋了尸体,散放流言才比较合理些!”
  “可是辛安双目俱失……”
  “你亲眼见过?”
  对话声停了,辛安内心悲痛忿慨万端,悄问金朗道:“左边这两个说话的人是什么打扮?轻点声音告诉我。”
  金郎看都不看就就低声道:“爸!他们说的是你,我早就注意了。这两个人年纪很大,像练武的,看上去都很文静。”
  这时对话又起,说辛安杀众的那人先开口。
  “功夫要练到家,把黑眼珠儿逼到上眼皮下,像瞎子一样,是平常的事,你我都能。”
  “如此说来辛安忒也狠毒了!”
  “自古至今,热衷名利之徒,莫不是狠毒之辈,冷面神枭何能例外?”
  辛安此时霍地站起,鱼竿颤抖不止。他极端忿怒这两个人对自己所下侮蔑的歪曲判断,但却不想分辩,哼了一声,重重地对金朗道:“走!咱们回去。”金朗一声不响,牵着父亲的手走去。对话的两个人,互望一眼,点点头,向相反的路上缓缓踱下。
  初更,辛安靠卧在静室的软榻上,室门轻轻启阖,辛安漫然说道:“今天我想早睡,不听故事了,珍娘你也早些休息吧!”
  “爸!我是金郎。”
  “哦!你来有事?”
  金朗走到辛安身旁,拉着他的手迟疑的说道:“爸,白天河岸上,那两个人说的话不是真的吧?”
  辛安长叹一声道:“孩子别急,那两个人就要来,你可以坐在一旁仔细听。”
  金朗诧异的问道:“爸怎么知道那两个人要来?是不是……”
  辛安摆手制止金朗再说下去,冷冷地对窗外道:“辛安料得两位今夜必到,门开着,窗也没关,请进来吧!”
  窗外暴起一声闻之令人毛发栗悚的惨哼怪笑,金朗受惊,哇的一声扑倒在辛安怀里。窗外有人用冰冷无情的声调,不知对谁叱喝道:“不许你乱来!里面有个孩子!”话锋一变,辛安听出这次是针对自己。那人冷笑着说道:“只为无人替我传递消息,敬阜山庄才留你残生,你竟敢暗中差人火焚山庄以图报复?看看这三颗人头,你可认识?”
  嘭的一声窗户震碎,三颗人头滚落室中。辛安蓦地突伸二指,点中了金朗的昏穴,轻轻将他放在榻上,盖好被子,室外冷酷声音又起:“辛安你听听这是什么人的声音?想你应该熟悉,他要跟你说话!”
  跟着一种奇怪的语声说道:“辛大哥,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那种腐骨蚀体像炼魂般的残酷毒刑,任谁也受不住。
  他们错开我每一节骨环,再凑上去,又拿下来……西山四鼠弟兄和火君子,被挫骨扬灰吸干血液而死;他们就留我一个人暂时活命,对证谁是主谋!辛大哥,你知道他们那种失去人性的凉薄和毒辣,所谓对证,只不过是留着我供他们慢慢解闷开心罢了;就我不说实话,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我忍受着世间无比的刑余痛苦,就为和大哥说一句要紧的话。辛大哥,敬阜山庄让我们烧掉了,虽死无……”
  外面说话的声音,倏然中断。辛安听出来,那是—个垂死的人伤疼到达极点,本不想再作挣扎愿意就死,但被人挟制了躯壳,强迫他非挣扎不可,是故声调在颤抖中掺着无边的痛楚!辛安知道,七义弟兄共死的誓言已然应验,如今只剩自己一人。六弟死前,告诉自己所谋已成,敬阜山庄被焚,虽死无恨,兄弟间仁至义尽了。
  室外冷酷冰寒的说话声音又起:“辛安,这是你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说吧!你要怎样死法?”
  辛安霍地仰颈发出一声高昂嘹亮的长笑,然后说道:“人有两种,一种见不得人,另一种磊落光明,你们算哪一种?”
  “激将无用,辛安!上次饶你一命,这次准你一问,说吧!”
  “我暂时保留这一问的权利,先要知道你们是找我,还是连我的家族都算上?”
  半晌毫无动静,那种令人栗悚的声音又起,这次仅仅半声,似乎就被另外一个人制止了,接着有人说道:“就找你!不过还有个条件。”
  “辛安已是任人宰割的刀口肉,承蒙提到条件二字,实在深觉受宠若惊。条件请先慢提,辛安要先使用那一问的权利!”
  “哈哈……那你就问吧!”
  “你们是哪派的人物?尊驾贵姓大名?”
  “辛安你过份了,只能一问!”
  “你是谁?”
  “敬阜山庄庄主萧珂!”
  “朋友原来仍然是见不得人的那一种人!萧震东、长发鲁达、冰玄老人与萧珂,俱死于敬阜山庄,江湖无人不知!”
  至此怪哼若哭的声音暴起,破碎支离了窗户空洞处,齐整整恰好显出一个人头——白脸,苍白,一丝不带血色;双目迷蒙,茫茫像无际雾海;嘴唇灰淡,不带点滴生气;脑后长发雪白浓厚,稳立窗前一动不动。那令人惊悚栗惧的哭笑声,就是此人所发的!
  “辛安仔细看看,这就是长发鲁达!”
  “辛安曾蒙慈悲,取去双目,怎能视物?”
  “骗得哪个?昔日我曾手下留情,你左目不是还能看到三尺地方吗?”
  辛安知道假装无用,勉强注视窗口。他由江湖朋友口中对鲁达的描绘,曾是有极深刻的印象;面前所现人物,除黑发变白更像死活人外,十成的就是鲁达,他不能不信萧珂也活在世上了。
  人是奇异的动物,好好活着的时候,往往会暇想到死,甚至会替自己憧憬一个死的方法;但当死字临头的刹那,求生的欲念却又胜过一切。辛安此时,求生之念突起,他要再延续一下时间,作必要的准备;强自镇慑着恐惧惊悚的心情,大胆而极小心的施展唯一的机会;假若料错,无异自速其死,遂笑着说道:“辛安能够死在长发鲁达的手中,已很有价值了。
  萧珂!我佩服你找到个好帮手,现在你说说那附带的条件吧!”
  “辛安!今天的萧珂,并不依仗任何人!你相信吗?”
  “长发鲁达例外?”
  “包括世间任何一人!”
  “我们最好先不要争辩,请说你那条件吧!”
  “敬阜山庄已毁,辛庐山明水秀,甚合我意;敬阜山庄所有的一切,要迁到辛庐!”
  “我的家族到何处去?”
  “他们应该接纳由你一手所做错事的后果!到哪里去要问你自己。”
  “你没有时间给我,萧珂!”
  “你没听明白吗?我说你的家族应该到哪里去要问你自己,这表明了你毋须再要时间!”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仍然住这里?”
  辛安极不安的问出这句话来,但仍能压制住自己因恐惧某项事故而激动的心情。
  “辛安,你不必明知结局而有心把话说得这样轻巧。正像你所想的,他们活着,我一生不伤害他们,除非有不利我的举动!但他们终生的自由,却要被限制在这辛庐之内,不论日夜,不分年月,出庐则死!”
  “除非你阴狠凉薄残忍自私像我所说的第一种人,否则你有权利火焚了我的辛庐,但却不能占有它,何况我的家族也没有为我而放弃自由的义务!”
  “辛安!这些留待后世的武林中人去辩论它吧!萧珂现在没有这份闲心,你预备好了吗?”
  “何必问我,问长发鲁达他何时下手好了!”
  那阴冷的声音突转严厉的说道:“萧珂自己动手,任你选择地点和方法!”
  辛安已知全家难逃毒手,凭听觉和微弱的视力,他感觉到长发鲁达始终木立在碎裂窗口之外,并未挪动;自己空有安排不能施展,再也想不出延迟的理由了。正要硬着头皮,挑选个有利的地点,求侥幸于万一时,远处一声敞笑,声裂金石的说道:“萧珂!辛安和你们的账,等会儿再算吧!带长发鲁达到河岸桃花林旁,萧震东要讨还前债!”
  窗外鲁达存身之处。蓦地连声闷吼厉啸,加杂着一声悲号怪笑,已摇曳疾射到数十丈外。
  辛安仍然不动,他不敢轻信萧珂已走,更不信已化枯骨的萧震东还活在世上,这一切太巧了,巧得令人不能相信!一声极微弱的响动由室外飘坠到辛安面前,辛安已经听出是位轻功很高的人物进入静室,他冷笑一声,双手向身后一背道:“你是萧珂还是鲁达,要下手……”他话才说到这里,那人已经悄声说道:“辛施主不要误会,贫道铁牌涵龄,老友白秀山冒死引走敌人,特为拯救施主一家。令爱早巳远离险地,我背着令朗带路,你可还能纵跃相随?”
  辛安后退一步道:“你是铁牌涵龄道长?能让我摸一下铁牌吗?”
  涵龄立刻自双肋上取下一面铁牌交给辛安,辛安证明来人不假,脸上急闪过欣喜笑容,略加思索道:“大丈夫不能失信于人,我不能走。小女既蒙义救出险,犬子也一并相托,辛安不言空谢,恩德永铭肺腑,道长!时间不多,你就去吧!”
  涵龄慨叹一声,背起金朗,拧身飞纵而去。辛安却迅疾的飘到门旁,双肩微抖,直拔梁头,伸手取下一物;长约尺余,细圆黑亮,收放于右臂袖中。翻身纵落榻旁,并自囊中取出一颗赤红药丸,吞服入肚,趺坐榻上,调气凝神,静候敌者。这一切动作,沉稳快捷已极。原来辛安的一身功力,非但没有因双目失明而减退,反而还高出了不少!
  片刻,辛安脸上飞腾红霞,隐有奇异光芒微闪即逝;红霞刚刚减退,奇寒冷冽的一阵凉风吹到,冰酷无情的声音在室内正对着辛安说道:“辛安,你儿子呢?”辛安嗤笑一声,摇头不答!
  “两面通路已被封锁,辛安,他们插翅难逃!告诉我这是什么人?像当年敬阜山庄一样,我再饶你一次不死!”
  辛安轻蔑的说道:“这次是要我的什么?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只要你说出施调虎离山计的人是谁,保证你毫发不伤!”
  “我失明的一只半眼睛还能再亮?”
  “辛安!你愿意死?”
  “世上没有愿意死的人,除非有代价!”
  “我只擒这狡计欺骗我的人,不伤你的儿子,你还要什么代价?”
  “萧珂!我是说死的代价,不是求生的条件。现在我确实知道,他们已逃出了你的罗网,如今你正在焦躁不安,恐惧万端,我取死的代价很够了!你动手吧!我双目失明,动手时望你通知我一声。我虽明知不敌,但却绝不束手待毙!”
  “好!萧珂成全你就是,我……”
  辛安抓起榻旁茶几上的茶杯说道:“恕我打断你的话锋,我很矛盾,想死又怕死,更怕死得不爽快,也不愿引颈就死!请自己搬个座位,和我面坐,相对数尺,我把茶碗向上一抛,它落地发出破碎的声响时,就是相搏的信号,如何?”
  萧珂搬过一把太师椅,相距辛安五尺摆好面对而坐说道:“我要看看那茶碗里面!”辛安毫无表情的左手把茶碗递交萧珂,萧珂再交还辛安。辛安一笑,把茶碗向上一抛,双手互合,静待它落地的碎响声!
  “哗啦”磁碗碎裂,萧珂微伸右手,弹指凌虚打向辛安左臂;他并不准备叫辛安很快的死去,要一处处使辛安骨骼筋肉冰冻,剩下胸腹和五官,再慢慢地用阴寒蚀骨的酷刑,一点点折磨他,要他供出今夜接应的人是谁,所以出手先弹左臂。讵料辛安自失双目,恨怨已极;潜返故乡,竟用尽了心机准备了两败俱伤的复仇方法,并秘派共死结盟的弟兄,焚毁了敬阜山庄。萧珂寒毒阴指弹到,依功力的狠毒和此时萧珂充沛内力的造诣说来,辛安左臂应立觉麻痹痉挛痛楚不堪才对,不想辛安仅是眉头一锁,全身一颤,左臂仍能伸缩自如!
  萧珂大惊失色,双目暴射煞火,才待全力施为寒毒阴功,辛安右臂陡地伸出。萧珂霍然看到了一点乌芒,念头尚未转过,大片水雾电疾喷到,全身俱湿,热烈似火,寒毒阴功竟然失去防阻的功效,痛楚非言语所能形容。萧珂手捂头脸,一声惊动天地的号哭枭叫,凄厉尖长,换得辛庐外面三声不同的怪啸接应,迅疾无俦而来。
  辛安一声长笑,霍地飞纵门旁,拉开室门转身说道:“我不要你的命,用你的双目,换我失去的眼睛,这很公平。不-幸的是你却必须改变形貌了,那些奇热的水滴,是冶金必备的硝汁,原来奇寒无比阴毒的寒禅阴功,也有惧怕的东西。前后两个瞎子,你凭阴功,我有硝汁,他年再遇,分分生死吧!”
  闭门声响,辛安仗地理熟悉之便和微弱的视力,却能纵飞无碍逃之天天!
  辛庐起火,直烧到天亮,自此江湖上失去了辛安的行踪。
  白秀山和涵龄道长虽因传言辛安敬阜山庄遇怪之事,前来探问详情而巧救了辛安的子女,但始终没能正面和自报姓名为萧珂的人碰头。那长发鲁达看来虽很像,白秀山更曾藏身暗处见他飞驰而过!但那张死板板毫无神色的脸,不类生人,倒像是戴着一张江湖上传闻的人皮面具!尤其是似乎毫无灵智,像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但有一件事情却是真的,这些人不论是否真假萧珂和鲁达,都有一身无敌的寒禅阴功,是故越发令人诧疑!
  第二年的五月初一,吕梁山上来了位不速之客,竟是昔日突然失踪于敬阜山庄的老仆萧福!
  萧福数年不见,愈发的苍老了;走路缓慢,脊背微驼,两只眼睛老花的看不清楚远的东西,白茫茫的毫无神采。酸秀才吕梁山的住处,很容易找;俗传所谓“富在梁山有远亲”,人出了名,提起来谁不知道,所以老萧福并没有耗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地头。酸秀才没有家室,当然也没有儿女,门下两个徒弟商正州和雷鹏远,早巳出师下山;如今他和涵龄结伴,教导着义子义女辛金朗和辛珍娘的武学与文事。
  见到萧福,白秀山和涵龄大喜过望。替萧福安顿好住处,白秀山才问他道:“那天,七年前的清明深夜,萧大哥不幸去世,正三更突然夜行客索仇;我和道长赴约刘家墓地,结果中人调虎离山计,归来不见了瑾姑娘和楚零,你也竟然失踪,那是怎么回事?”
  萧福长叹一声,疲倦而懒散的半张着白茫茫的老花眼,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真像是梦,一晃眼都七年了。唉!那天我记得曾为珂少爷的事,说了几句过份的话,当夜老主人不幸归天,我闭门哭泣,突然觉得背后被人一按,全身立即软麻昏倒。醒来竟然是躺卧在骡车里,车声辚辚马蹄得得。白大侠知道,我不会一点儿武技,年纪大了,竟然不能支持着起来;但能听清车辕上两个人的对话声,是两个金国大汉,可惜说的话我听不懂。我曾中途逃脱过几次,都被追回毒打一顿。这样一连赶了几十天的路,到了个风沙的土城;大汉送我到一户人家,原来是此城的同知大人妻舅处。自此为胡虏之奴,日久才知道该地是安肃军城。直到去年,才巧骗到手一张去燕京的文书,所幸数年来言语已通,一路上躲躲藏藏潜回山庄!”
  说到这里,白秀山和涵龄不禁为萧福的遭遇悲伤,而萧福也暂停话声,用衣袖擦着眼睛。
  半晌,萧福又说道:“谁知道山庄竟然不知被谁烧了个干净,我这把年纪,何处投奔?想起当年老庄主在日,曾说要瑾姑娘到吕梁来的旧事,才乞讨着来到这里。如今听白大侠适才的话,好像是瑾姑娘和楚少爷也在那天失了踪,这岂不坑杀人!”
  萧福不知是为瑾姑娘的失踪悲伤,还是为他自己的流离失所感痛,竟哭了起来。白秀山安慰他道:“过去的已然如此,悲痛无用。好在你到了吕梁,这儿就是你的家,我这酸秀才别的没有,丰衣足食还办得到。”说着并唤出珍娘金朗,见过萧福,严谕要称呼萧福老人家。萧福老脸转红,一再不肯,白秀山郑重说明非此不可;萧福似感羞怍般脸上闪过感动而真诚的笑容,至此就住在吕梁安闲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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