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三人也没有较为突出的主意,自然只有听她的,相偕下山,江梦秋才发现有件苦事,因为他出门之时,虽然早就得到祖父的指示,但没有打算就此不回家,不仅没带钱,也没带换洗的衣服,除了一剑之外,别无长物。
家门虽然不远,但江河远有了指示叫他不要回去,他也不敢抗命,下山在饭店打尖,是方梅影付的帐,可是店中的小伙计却先向他报帐,弄得他十分难堪。住下店后,要三间上房,他一身汗水,首先洗了个澡才发现无内衣可换了,只得胡乱穿上了脏的,但那袭长衫也脏了,只好咬着牙,就着浴后的残水,将外衣洗了一下。
但行旅之中,又没有凉晒的地方,只好搭在椅背上,第二天早上,摸摸衣服还是湿的,想穿出去又怕不妥,不穿外衣,又不敢出门,憋得在屋里乱转,直到日上三竿方梅影在外叩门道:“兄弟,你还没起来吗?我们要走了!”
江梦秋看看还在滴水的衣服,只得道:“大姊,昨天太累了,我们多休息一下,午后再走行不行!”
方梅影在门外笑道:“可是你也该起来了,我等了你半天,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江梦秋何尝不饿,但又不好意思说要等衣服干,只好装着疲累的声音道:“大姊!我不饿,只想多躺躺,你一个人先去吃吧,到中午我再吃好了!”
方梅影道:“胡说,廿多岁的小伙子,哪能这么没肠胃,昨天晚上你一口气扒了五六碗饭……”
江梦秋道:“正因为昨晚吃多了,现在还胀着呢!”
方梅影笑道:“你别是病了,让我看看!”
说着就听见推门的声音,江梦秋急了道:“大姊!你别进来,我没病,只是不想吃而已!”
但方梅影已经推开门进来了,手中还提了个包袱,看看屋中的情形一笑道:“你倒真勤快,自己都会洗衣服了,怎么不拿去晾呢,放在屋里干得了吗?”
江梦秋满脸通红。
方海影更不放松,摸摸湿衣服笑道:“这样子三天也干不了,少爷!你洗过衣服没有?”
江梦秋只得红着脸道:“没洗过,我在家里一直都有人服待着,但既然出来了,什么都得学学。”
方梅影一笑道:“学学是应该的,但也得拜拜师,衣服洗得还干净,只是你不绞干,要晾到那一辈子去。”
江梦秋一怔道:“洗衣服还要绞干呀?”
方梅影笑道:“当然要绞,否则这么水淋淋的,除非有大太阳,像你这么放在屋里,三天也干不了,昨天我就奇怪,你一盆水洗澡,端出去只剩了半盆,我还以为你喝下去了呢,哪知道都吸到衣服上去了。”
说着取下衣服,打开窗子,将水滴都绞干了,再度抖开,披在椅背上,江梦秋接过道:“早知如此现在已经可以穿了,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方梅影笑道:“难怪江爷爷要我照顾你,看你离了家连日子都不会过了!不过你是个大男人,这种事不经手也是应该的,好兄弟,有大姊在,以后可不必操心了,该换洗的衣服交给大姊好了,别客气,谁叫我是大姊呢!”
江梦秋红着脸道:“大姊!实不相瞒,如果有衣服可换,我也不会窝在这里等衣服干了。”
方梅影咯咯笑了起来,用手敲敲他的额角道:“这才像句话,自家姊弟,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昨天你躲在房里洗衣服,我早就知道了,今天你在屋子里转,不敢出门,我也知道,崔大姊瞧着不忍心,要来帮你的忙,是我拦着他的,非要你受点罪不可,谁让你把大姊当外人的。”
江梦秋只有低下了头,不敢作声。
方梅影打开布包,取了一袭新衣交给他道:“快穿上跟我出去吃饭吧,这件衣服是我跟你挑的,未必会合你的意,将就着穿上,回头再去买两件带着,以后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好了,跟着大姊,可不能让你受委屈,否则以后见江爷爷怎么交代呢?”
江梦秋十分感动,连忙穿上衣服,觉得沉甸甸的,摸摸衣兜里,方梅影又自身边取出一个绣花的荷包,替他系在内襟里面道:“荷包里有两块金子跟五百两的银票,往后路上花费都由你开销了,昨天我是不知道你头一次出门,让你受了一次难堪,那怪大姊不好,只是我没想到你家里富甲一方,身上会连个小钱都没有。”
江梦秋忍不住握着她的手道:“谢谢方大姊!小弟痴长廿五岁,可真是没出过门,除了练武读书,任何事务却没经过,以后要大姊指点的地方太多了!”
方梅影一笑道:“别客气了,你的机智武功都不比我差,甚至于还超过我,江爷爷要我照顾你,大概就是指这些起居方面的琐碎事务,以我们两家世谊还有话说吗?”
江梦秋抽回手笑道:“大姊!我们吃东西去,真对不起,让你饿着了,其实我也饿得难受!”
方梅影点点头,刚要出门,崔妙人与崔明珠也闯了进来,每人捧了一个小包,崔妙人笑道:“就快吃午饭了,我带了包子来将就吃一点吧,这个小城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我们赶一程,到徽州府去好好吃一顿。”
崔明珠却递上那个小包道:“江大哥,这是昨夜为你赶缝的小裤褂,把换下的给我……”
江梦秋只好老着脸皮接下来道:“谢耐!谢谢!脏衣服我自己洗,不敢再麻烦你了!”
崔妙人却道:“江兄弟!这可不是客气,跟着我们三个女的同行,要一个爷们自己洗衣服,让人家看着也是笑话,再说贴身衣服可不能将就。因为我们练武的人,衣着的关系很大,稍一不舒服,跟人交手时就会受到很多的牵掣,明珠可不是要替你浆洗,而是好比照你的尺寸,给你再缝两件合身的,你就别再推辞了。”
方梅影一笑道:“正是,你这位少爷只知道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不晓得日常生活中学问大着呢,以后还得多学学,看我们怎么照顾你,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换好衣服出来用点心,然后上路,可别客气。等到了徽州,好好请我们吃一顿就行了,崔大姊,你不知道他多嫩,自己身上带了银子,居然没想到买身衣服来穿穿,守在屋子里等衣服干呢,要不是我替他买了一套,他还出不了门呢。”
崔妙人一笑道:“这也难怪,他根本就不知道衣服可以买得到的,在家里的时候,何曾操过这种心。”
方梅影把她们拉了出去,江梦秋回味了一下,才明白方梅影暗中塞银两给他是为了掩饰他身无分文的窘态,心中更感激了,换下内衣裤后,觉得新穿上的这一身果然不太对劲,连走路都有牵扯的感觉,这是崔明珠酌量着缝制的,自然不会合身,也明白崔妙人何以一定要他旧衣的尺寸另行缝裁了,这些小节在家中从未注意到,只知道拿来就穿上,从无不适之感,而且那些衣服都是简士尧指令他的孙女儿晓萍亲手缝裁的,他也曾为此提出异议,说家中使女佣仆很多,何必一定要麻烦晓萍呢?但简士尧却坚持不允,由此看来,这些细节都是含有深意,只是自己懂得太少了,同时也明白为什么爷爷要他出来磨练一番,老耽在家里,他永远也不会有长进的;父亲从不出门,闭门在家里练武,有许多事情是不会知道的。
换下脏衣服,他包了起来,递给崔明珠时,他还有点腼腆,崔明珠却落落大方地接下,毫无不自然之态,江梦秋才感到自已不仅在细节上要学,在处世对人的态度上,也应该多学学,否则自己就不配做江湖人。
那种洒脱豪放的胸襟,处世无伪率真的态度,才是江湖儿女本色,这也是自己拘谨不苟的父亲无法教导的,幸好有个祖父,否则自己将永远被关闭在一个小圈子里了。
为了要在路上行走代步,他们各自买了头马,对马匹他倒是稍微喜爱,骑术也不错,自命内行,要代他们选马,结果只有崔明珠听了他的话,买了一匹跟他差不多的骏马,崔妙人和方梅影却选了一头瘦小的川马。
开始上路,前面的二三十里,他与崔明珠扬蹄奔驰,十分得意,把另两个人抛得远远的,但走了一阵之后,他们的马匹就不济了,频频喘气,而方梅影与崔妙人的川马却步伐沉稳,不疾不徐,毫无疲态,到了最后,反倒落在他们之后了,快到徽州时,他们的马根本就走不动了,口吐白沫,要他们下来拉着才能勉强前进!
江梦秋愤愤地道:“这两头畜生真气人……”
崔明珠也气道:“是啊,看起来比姑姑他们的要壮出一倍,走起来却半点劲儿都没有。”
方梅影一笑道:“买马又不是为了好看,更不是论斤量,那是你们自己挑的,可怨不了人。”
江梦秋红着脸道:“那怪我不好,是我帮明珠选的,我家也养马,每匹马都是精精壮壮的,脚程耐性都很好,我从家里骑着去看爷爷,百余里路,连气都不喘;哪晓得这两头畜生会如此不济事呢?”
方梅影一笑道:“你家里的马自然都是佳种,可是一般市面上哪有这种好马呢?尤其是良驹,千金不易,你花五百两银子就买得到吗?这些马的外形好看,只能给一些纨裤子弟骑着充充场面,要走长途,倒不如选小川马,看起来虽然不像样子,跑起来也不很快,但很靠得住。”
江梦秋道:“那在买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方梅影笑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何况那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好马,倒不如到徽州府,我再帮你挑匹好的吧,我们的马也不行,同样的需要换一下。”
江梦秋道:“可是平白丢了几百两银子多可惜呢。”
方梅影笑道:“这个你不必心痛,损失算我的好了。”
江梦秋红着脸道:“我不是跟大姊计较这个。”
崔妙人道:“你听她的呢,她想从你身上赚几文才是真的,你跟明珠的马,如果在府城里卖,还可以赚几两银子,倒是我们这两匹马才赔定了,连一半的身价都卖不出来,方大姊她打算从你们身上捞回损失呢。”
崔明珠道:“这我又不懂,何以劣马反而能卖高价。”
方梅影一笑道:“在那个小地方,有钱的人家少,但这种靠长相的马匹找主顾,养着又耗口料,它们虽然不中用,还娇贵得很,坏口料不肯吃,所以马主人宁可赔几文钱脱手,到府城里,有钱的子弟多了,懂得马的却少,倒是你们的马好脱手,卖得起价,因为他们可以混充骏马卖个高价,而我们的川马就不值钱了。”
江梦秋摇头叹道:“人情世故皆学问。”
方梅影庄容道:“兄弟!这番话也许市侩气太重,你听不入耳,但也不妨记在心里,我们长年累月在江湖上游荡,不能把身家全带在身边,不事生产,不屑偷盗,唯一的财路就是行情熟,顺路随便带点什么东西,都可以一本万利。”
崔妙人笑道:“大妹子,我倒没想到你还会打算盘,仁翁把江兄弟交给你真是找对了人,几年江湖跑下来,怕不成个百万富翁了。”
方梅影笑笑道:“崔大姊又在挖苦我了。”
崔妙人道:“不是挖苦,是真心的佩服你,以前我从来未想到这个问题,因为我也不大走动,今后我倒是要跟你学学,实不相瞒,我也有手头拮据的时候,有一回出门匆匆,忘了带银子,结果只好找一个世交开口,借了二百两银子才没挨饿,可把我窘苦了,以后我出门之前,一定先充实行囊,带足了钱才出门。”
方梅影笑道:“你家有万贯家产,自然花得起,我可不行,必须得自己想法子。”
崔妙人噗嗤一笑道:“大妹子,你可别跟我装穷,谁不知道三公都是富甲王侯,比起家私来,我们可差远了!”
方梅影一笑道:“我家里有钱是不错,但都是田产,我总不能背在身上,而且我长年不回家,总不能为了没钱就回家去拿,其实我做生意也是逼出来的,告诉你一个笑话,我初次出门时,为了一文钱所逼,还当街卖唱呢!”
崔妙人笑道:“你怎么做得出的?”
方梅影道:“有什么不能做,随遇而安,不是很好吗,而且卖唱我还足足捞了一大笔,整整赚了五千两。”
崔妙人一愕道:“有谁肯出那么大手笔?”
方梅影笑道:“鲁西柴吴镖局的总镖头金刀吕文泰。”
崔妙人道:“这个老色鬼,他怎么敢惹到你头上的呢?”
方梅影笑道:“我就在他镖局门口卖唱,被他看见了,他不知道我是智叟的孙女儿,居然色胆包天,叫我进去问肯不肯做他的第六房姨太太,我一口答应了,向他讨价五千两,他也照付了,当时就在镖局里摆了两桌酒,我也照样吃喝,等他有了几分醉意,开始动手动脚,我老实不客气赏了他两个嘴巴,使出了我的散花手。”
崔妙人大笑道:“你也够捉狭的,后来怎么样?”
方梅影道:“他看出我的手法,问明了我的身份,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恭送我出门,也不敢向我讨回银子。”
崔妙人笑道:“痛快!痛快!这种家伙是应该如此对付他,你还要少了,该多敲他一笔才是。”
方梅影笑道:“那就泄底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是为了穷途无奈才卖唱的,只以为我是游戏人间,开开他的玩笑,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了两个嘴巴,还不敢告诉人,也就够惨了,我又何必太过分呢,不过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到底帮了他一个忙,他的镖在六年前出了事,为劳山七雄所劫,我刚好路过,顺便做了人情替他要了回来!”
崔明珠道:“方姑娘!你的江湖人缘真好,到哪儿都赏你的面子,黑白两道,你都有熟人。”
方梅影轻喟一声道:“其实还是我自己吃亏,弄得恶迹昭彰,谁见了都怕,看来这一辈子都要在江湖漂泊了。”
崔妙人也不禁默然,她与方梅影都是卅出头了,依然云英未嫁,都是害在这点虚名上,方梅影以智为名,她却以情留名,以前四海邀游,认识了不少武林青年,但没有一个是能终久的,那倒并不是她急视感情,是她自视太高,无以为匹,偶而有一两个中意的,人家却因为性子太倔强,终于不欢而散,只落得情狐之名。
方梅影的话引起了她的感喟,但当着江梦秋与崔明珠的面,却不便流露,笑了一下道:“大妹子,你别呕人了,凭你还怕嫁不出去,只是你不肯而已,段老邪的儿子不是一心想要娶你吗?你反而要杀人家。”
方梅影哈哈一笑道:“凭他那副德性,居然敢存这种心,简直是侮辱我,不杀他杀谁!”
崔妙人道:“听说段成志是个美男子……”
方梅影道:“这倒不假,江湖上称他玉面郎君,段老邪的儿子会是好人吗?要不然白天狐怎会将他列名首位!”
崔妙人道:“自从十年前跟鹤老一约后,我很少在外面走动了,对外面隔膜得很,他很坏吗?”
方梅影道:“岂止坏而已,简直罪该万死,他仗着老子的势力与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孩子,都是始乱终弃,有人找上门去理论,他居然说是人家的女儿长得贱,自己送上来的,这种人难道不该杀!”
崔妙人脸色一变道:“他居然如此混帐!”
方梅影道:“混帐处还不止于此,他还对外扬言,除了七剑九狐中人,谁都不配做他的妻子,七剑九狐中,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光棍,这不是明指着我们而言吗?”
崔妙人忽道:“该死!在山上你为什么不说,否则我就先宰了他老子,这简直欺人太甚!”
方梅影一笑道:“算了吧,跟这种人还能生气,我也只当没听见,否则他更得意了,等割下他脑袋的时候,他就知道是为什么死的了!”
崔明珠也愤然地道:“到了伏牛山,两位姑姑都别动手,让我给他一针,叫他尸骨无存!”
方梅影笑道:“你也别看得太容易了,段成志的武功已不逊于他老子,狡猾尤为过之,所以我听说白无暇已经把他制住了,就不太相信,除非他故意失手,早有安排,否则那有这么容易,果然不出所料,白天狐冤枉送了一个老家人的性命,还栽了个跟头。”
崔明珠道:“这小子犯在我手上,总有他好看的。”
方梅影大笑道:“人家比你大上十几岁呢,你老气横秋的叫他小子,小妹妹!你可别跟我们学,我跟你姑姑在江湖上把嘴都闯油了,想改也改不过来……”
崔妙人也道:“明珠!这句话必须牢牢记住。女孩子行走江湖,必须矜持身份,开口说话尤须慎重,这些油腔滑调的口吻,绝对不可以,出门前大嫂还一再吩咐我,要在这上面对你特别管束,以后千万留神,否则我只好送你回去,把你带坏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崔明珠伸伸舌头笑道:“是!姑姑,我以后注意就是,徽州府到了,我们先把马匹换了吧,牵了这匹马可把我累坏了,骑马为了省力,现在倒成它骑我了。”
说得几个人也笑了起来,进了城门后,他们倒是先找了家大客店,用过了饭,歇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才牵了马匹到骡马市场去,那两匹马经过一夜的休息,洗刷干净后,倒又是毛光肚壮,很容易脱了手,而且还卖了个好价钱,补足了两个川马的亏损,还赚了好几十两!
江梦秋笑着道:“这倒真是好交易,相去不过百十里,竟然相差这么大,黄山的人为什么不把马运到这儿卖呢?”
方梅影笑道:“这是生意经,未必人人都懂,除了我们江湖人,谁会四处奔走呢?有的人一辈子也没离过家乡十里以外去,百里以外,就是两个世界了!”
江梦秋点点头道:“大姊说的是,行万里路,才能使人的心胸开朗,见闻渊博,所以爷爷一定要我出来闯闯!”
他们的马卖得方便,想买匹好马却难了,这次江梦秋不敢自作聪明,一切由方梅影作主,挑了半天都不中意。
崔妙人道:“大妹!我看将就一点吧,找几头能骑的也就算了,徽州又不是产马的地方,上哪儿去找千里驹呀?”
方梅影道:“也要过得去才行呀,此去伏牛山迢迢千里,总不能到一个地方换一次马!
这儿的马看来精壮,其实全是虚,跑不了百十里路立刻就气喘如牛了!”
马贩子在旁道:“这位姑娘倒是个大行家,小号的牲口只是做短程代步之用,各位要好马,就得上望山庄去!”
方梅影道:“望山庄在哪里?那儿卖马吗?”
马贩子道:“望山庄是卢大官人的庄院,他可不卖马,而且还喜欢养马,只要有了好马,往那儿送,任凭讨价多少,从不还价,他的马厩中经常养着百十匹呢!”
方梅影一笑道:“人家既然不卖,去了也没用。”
马贩子道:“那又不然,卢大官人虽不卖马,却最喜欢养马,遇上了真正懂得马的人,他不取分文,免费奉送,这位姑娘是行家,不妨去试试!”
崔妙人笑道:“这个人倒是大方得很。”
马贩子道:“卢大官人真不愧为今世伯乐,他说好马虽是让人骑的,但要落在懂得它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所长,否则就是白糟蹋了,所以他重金收购好马,却不是为了自己要骑乘,而是为了送给认马的知音了。”
方梅影道:“有着这么一位大财主,你们可发财了。”
马贩子道:“那也不尽然,要卢大官人看得上眼的马匹太少了,一年里也难得遇上一两匹,小号十几年,过手的马何止上万,也只被他挑中四五匹去。”
方梅影又问道:“这个卢大官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今年多大年纪?”
马贩子道:“卢大官人的官印我可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大财主,廿年前就来此,买下了东城的一块大空地,建了所望山庄,大家都叫他卢大官人,今年多大岁数也很难说,廿年前,他看起来不过卅来岁,过了廿年,还是那个样子,有钱的人,到底懂得保养身子”
方梅影颇感兴趣地道:“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马贩子笑道:“那也说不上,大户人家的内眷从不出来的,他的家宅院很大,屋子也多,总有不少人吧!”
方梅影点点头道:“那我们就到望山庄去看看。”
马贩子道:“出了东城,走不两三里就是望山庄了,好找的很,那儿只有这一片大宅院!”
几人离了骡马行,折向东去,崔妙人道:“非亲非故,当真上门向人家讨取马匹不成!”
方梅影笑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对这个人感到很奇怪,照他的行迳,该是个江湖人才对,可是江湖上没有姓卢的这一号,我倒要瞧瞧是何方神圣!”
江梦秋道:“何以见得就是个江湖人呢,也许人家是个真正的大财主!”
方梅影道:“他不是本地人,只是廿年前迁居来此,徽州府又不是个大地方,不值得在此落根,何况你没听说吗,廿年来,他的形貌毫无改变,廿年可不是个短时间,连一棵小树都可以长得大可合围了,人岂有不变的!”
江梦秋一征道:“对呀。假如二十年前他就是三十来岁,二十年后依然如此,只有内家导气吐纳之功才得如此,他必定是个避世隐居的高人,我们又何必去打扰呢。”
方梅影笑道:“避世隐居,就该蹈光隐晦,他的行迳又不太像,这个人引起了我的兴趣,非要探探究竟。”
崔妙人笑笑道:“难怪人家对我们七剑九狐没有好评,说什么时乖逢七剑,运蹇遇九狐,谁碰上谁就倒霉,看样子那个姓卢的又该遭殃了,至少会被你搅得不安宁。”
方梅影笑道:“这个我不承认,我虽然爱管闲事,却行不悖义,从未杀错过一人,这个姓卢的如果真是个慷慨君子,我绝不对他有任何失敬的举动,假如他是个隐迹的绿林巨寇,或是背人在此作怪的恶徒,我当然也不能放过,吾辈行侠江湖,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崔妙人道:“我总说不过你,但你跟人家素不相识,凭什么就判定人家是正是邪呢?”
方梅影道:“察其言,观其色,审其行,由许多小地方凑合起来,也就差不多了,我倒不是一定想多事,其实现在对付八煞门才更重要呢,何暇顾及其他,但江兄弟与明珠都是初履江湖,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磨练一下也好。”
崔明珠特别高兴地道:“方姑姑,让我们也试试我们的眼光,到了那儿,你先别把观察所得结果表露出来,让我跟江大哥比一比,看是谁的观察正确。”
方梅影一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是我先把评语说在前面,你一定不如江兄弟。”
江梦秋连忙道:“大姊又取笑了,明珠多少还跟崔大姊闯过一阵子,我却是第一次离开家门。”
方梅影笑道:“我倒不是捧三公的场,为自己脸上贴金,你得到了江爷爷的禀赋,天生是个江湖人的典型,虽然初次出道,但是在雁回峰上,你的表现,心智武功,把七剑九狐都比下去了,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无师自通的。”
崔明珠倒没有不服气的感觉,笑笑道:“我当然不敢跟江大哥比,别的不说,他比我大几岁,书读得比我多,也应该比我强呀,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有的人读破万卷书仍是痴不知书,但江大哥可不是死读不化的书呆子!”
江梦秋只得笑笑,他的心理也在跃跃欲试,想利用这次机会探测一下自己察人解事的能力。
出了东城之后,只见一片平野,远远一所大宅院,碧瓦青楼,颇具气势,想来就是望山庄了。
慢慢走到庄前,果见一块大木匾,劲书望山庄三个大字,笔力雄浑,江梦秋道:“此间主人,必非邪类。”
方梅影一笑道:“还没见到人呢,你怎么知道呢?”
江梦秋手指那块横匾道:“看这三个字就知其人,若非心胸磊落之士,落笔无此气魄。”
方梅影道:“我对书法是外行,相信你的判断是不会错的,但你只能说提书的人不是邪道,却不可断言那姓卢的必是正人,因为你并不知道这是否他亲笔题书呢?”
这一说使江梦秋红了脸讪笑道:“我第一次卖弄聪明就碰了壁,可见我的阅历太差,方大姊,你的意见呢?”
方梅影看了一下道:“我想他不会是好人。”
崔妙人愕然道:“你又来了,江兄弟以字论人,多少还有点根据,你又凭什么呢?”
方梅影一指周围道:“我是从此地的气势评断的,这一片地方隐含凶煞之气,居心必非善类。”
江梦秋一笑道:“方大姊原来还精堪舆之学。”
方梅影笑笑道:“我祖父既是智叟,医卜星象等杂学无不精通,我在他老人家身边肤受耳命,多少也懂个皮毛。”
崔妙人道:“你懂得这一套我不怀疑,但屋主未必也懂呀,你用这一点来评定人的善恶不嫌太过武断吗?”
方梅影道:“不,他懂,而且是个大行家,所以才选了这个地方,利用地势而建筑,外合五行,内藏八爻。这一片宅院里可不简单,显然还是阵图之学呢。”
崔妙人闻言一怔道:“那我们还是别进去算了,毫无渊源,又何必去惹这个麻烦呢。何况我们都不解阵图之学,万一失陷在里面,栽个跟头,可太不上算了。”
方梅影一笑道:“崔大姊这话可不合九狐的口气了,我们怕过谁来?你不懂我懂,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位望山庄主卢大官人是何方神圣,估量一下他的斤两。”
江梦秋道:“这是何苦呢,我们是来求购马匹的,又不是找人较量长短,犯得着吗?”
方梅影笑道:“江兄弟!你初行走江湖,千万别学得这么藏头藏尾的,一点豪气都没有,那可成不了事,我们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这才是侠义行径。”
江梦秋道:“大姊!兄弟并非怕事,但你是在找事呀!”
方梅影一笑道:“我不会故意找事的,但是进了门之后,绝对省不了事,我们不找他,他会找我们,你爱信不信,谁叫你倒霉,要跟着我与崔大姊呢!人的名,树的影,我们都是江湖上知名的人物,还少得了麻烦吗?”
江梦秋只得笑了一下,他们在这地驻足观望,比手划脚,已经惊动了庄里的人,一个老苍头过来问讯道:“四位可是要到敝庄的?家主人已经鹄候良久了。”
方梅影微怔道:“你家主人已经预知我们要来?”
那老苍头笑笑道:“是的。家主人略通先天易数,晨起卜卦,知有嘉宾莅临,故而早命老奴扫径恭迓大驾。”
方梅影一笑道:“你家主人竟有未卜先知的神通!”
老苍头连忙道:“不,不,家主人是卜而后知的。”
江梦秋倒有点奇怪了道:“就算贵主人占卜算准有人上门,但这条路上的行人很多,也不一定就是我们呀。”
老苍头一笑道:“家主人卦象中算出来的贵宾是三女一男,各位恰符其数,老奴见四位器宇不凡,想必是家主人所恭候的贵宾了,故而前来敦请。”
方梅影笑道:“贵主人的先知神通确是值得钦佩,但却算得也有点不准,我们都是正一品的布衣,何贵之有。”
老苍头笑道:“家主人隐居在此,他说的贵宾,非为尘俗所谓的富贵中人,那种人家主人从不相酬酢的。”
方梅影一笑道:“这一说我们倒是受宠若惊了,既是主人已有先知,我们也不算是不速之客了,就打扰了吧。”
老苍头很恭敬地弯腰作礼,说了一声请。
然后就领先在前十来步为导,客气地引他们前去。
这是很庄重的礼数,相距十来步,为的是方便客人私下说话,尤其是对初次登门的客人,此举更见敬意。
江梦秋饱读诗书,懂得这种规矩,低声道:“这个主人很了不起,连门下一个老佣人谈吐都不俗。”
方梅影笑笑道:“那当然了,强将手下无弱兵,郑康成家的婢女都能吟诗,望山庄的门下自然不是庸俗之辈,你看他走路的身法,只怕江湖上也不多呢。”
经她这一提,其余三人也注意到了,这是一条黄泥路,久旱不雨,路面上已起薄薄的一层浮土,老苍头走过的地方,却不留一点脚印,而且他崭新雪白的袜子与鞋底上也不沾一点尘迹,这表示他的轻功内力都具相当火候。
这点功夫自然不稀奇,但在一个老佣人身上表现出来,则可见得主人的造诣更加不凡了。
过了木桥,进了栅门,才是真正的大门,那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早已打开,一个相貌温文的中年人迎了出来,举手长揖道:“昨夜灯花,今朝鹊喜,应主贵客莅临,卢某已鹄候良久,几乎要怀疑卜象不准,且所幸四位终于来到,乃使蓬毕生辉,失迎!失迎!”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三绺乌髯垂胸,相貌非凡,方梅影倒是一怔,她精于相人术,而且很少看走眼过,可是见了这个人,实难作一定评,因为他的相格太特殊了,仁厚中藏着奸诈,和平中蕴有杀机,只能说得上是一个亦正亦邪、亦魔亦侠的人物,因此一笑道:“卢大官人太客气了,我们是偶而起意,才想到前来打扰,不意先触动了大官人的灵机,有劳久候,实在冒昧之至。”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说哪里话来,卢某本当远迎,其奈卦象中仅知客至,却不知客来何方,因此只好肃沐恭候,遣老奴在门口迎迓,失礼之极。”
崔明珠忍不住问道:“主人既知我们要来,难道我们从哪儿来的会算不出来?”
中年人笑道:“姑娘说得太玄了,以卜测事,不过是仗着一点偶得之机,卢某能测出四位将莅,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如能事事前知,那不成了神仙了?”
说罢肃客入内,来到大厅中,但见陈设典雅古朴,洁不染尘,一几一架,俱非近物,却又焕然若新。
江梦秋出身豪富,他的父亲也是隐居不出的高士,雅爱古物,所以他对古玩古器的常识很丰富,来到厅中后,简直目不暇接,每样东西都是几百年的历史了,也都是价值连城之珍,因此道:“卢先生的收藏真丰。”
中年人哦了一声道:“兄弟也雅好此道吗?”
江梦秋道:“不敢当,只是家君也喜欢古物,再晚略有所知而已,家君搜得一些小巧之物,而视同拱壁,专开一室为贮,而先生此间触目皆是,直有云泥之别。”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在下不过是喜欢这些东西,却不知鉴别,所以信手乱放,兄台既有此雅兴,回头倒要请益一番。”
方梅影见他谈话告一段落,才道:“卢大官人。”
中年人一皱眉道:“这些世俗的称呼却不敢当自侠女之口,乡间人要那样叫是没办法,各位是……”
方梅影笑道:“我也知道这个称呼太俗气了,但入乡随俗,在未知台甫之前,实免俗无方。”
中年人笑道:“那是卢某失礼了,应该一开始就自报贱号的,在下名沧客,草字随波;别号知机。”
方梅影一笑道:“曾为沧海客,随波识浮沉,知机望山远,结卢作世人,先生这名号道尽抱负。”
卢沧客哈哈大笑道:“女侠明心慧口,一言道尽卢某平生之遇,这几个字,卢某是当恭楷正书以谢女侠。”
江梦秋见中堂悬了一幅横屏写的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笔力雄健,与门口望山庄三字横额出自一人之手,落款是知机居士自写,因道:“门口的横匾原来是先生手泽。”
卢沧客笑道:“涂鸦之作,不足挂齿。”
江梦秋道:“先生太谦虚了,这一笔字师柳之秀而得颜朴之豪,尤在此三大名家之上,也许后有来者却可谓前无古人,若可谓涂鸦,则世间无人敢作书矣。”
卢沧客更是高兴万分道:“不得了,这位小友年纪虽轻,胸中丘壑却山藏海纳。佳客,佳客。”
说着忙又起立道:“有佳客不可无酒,卢某虽然已作准备,但那只是作客之肴而非款知己之饮,卢某吩咐他们另作准备去,倚红,偎翠。”
厅后出来了两个锦衣妙龄少女,一红一绿闻名知人,一个手捧茶具,一个手提银壶出来后,朝各人屈膝见礼,然后倚红才轻声笑道:“爷,婢子知道献茶太迟了,但爷指定要以枫名露,那一定得等水滚到恰是时候,过老就提不出茶味了,我们是等客人来了才开始上炉。”
说着在每人面前放下一只羊脂玉盏,雕刻玲珑,在每一盏中倾下数十粒细同粟米,色作深绛的茶叶,清香扑鼻,偎翠则手执银壶,一一注上大半盏沸水。
卢沧客笑道:“别管茶了,你们俩到厨房里去吩咐把预备的酒席撒了给下人们用吧。”
偎翠一怔道:“难道客人们不用酒了?”
卢沧客道:“谁说不用,俗肴不足款佳客,你们把应用的东西搬到醉花亭去,摆醉花筵。”
倚红笑道:“爷有十年未设此筵了,今天怎么有这份兴致呢?那可得等一下,全套家伙都藏起来。”
卢沧客道:“知音难觅,佳客难得,稍慢一点倒没关系,可是得准备周全,别扫了我的兴。”
倚红道:“爷难得如此高兴,婢子怎敢误事呢。”
偎翠笑道:“爷,知音佳客,一日并得,这可真是不容易的事,爷能否让婢子也拜识一下。”
卢沧客笑道:“当然应该,你们也可以多见识一下呢,我介绍吧,佳客是这位……”
说到这儿,他手摸摸头,尴尬地一笑道:“该死,该死,我一高兴就昏了头,竟忘了请教各位了。”
方梅影道:“这是我们的失礼,容我来自荐吧。”
说着一一将自己这边四人介绍了,对自己与崔妙人却仅通名而已,倒是将江梦秋与崔明珠详细地介绍一遍。
卢沧客兴奋地大笑道:“我说呢,寻常人等,怎会预触先机,原来竟是瑶池台上客,龙华会中人,方崔二位的盛名遐迩皆知自不必说了,江老弟与崔姑娘更是名家传人,卢某何幸,得四位翩然莅止,醉花筵都嫌太菲薄了,只可惜卢某有些东西寄在塞外,未能携来此间,只好将就了,倚红偎翠,你们可得细心去准备,别让我丢人。”
方梅影道:“卢先生,我跟崔大姊浪荡江湖,江兄弟跟明珠则是初出门,见闻浅陋,你可别要我们出丑。”
卢沧客笑道:“方女侠说哪里话来,你踉崔女侠是俗世两朵奇葩,崔姑娘人如其名,不愧花露明珠,江老弟更不必说了,仁翁名传天下,家学渊源,还错得了吗?”
说完又笑道:“方女侠是侠中之杰,卢荣斗胆用了知音二字,万望勿罪冒昧,因为你那二十个字的叙述,道尽卢某生平,卢某不知该如何表达敬佩之意才好。”
倚红笑道:“爷,方女侠是智叟之后,自己又是绝世才女,跟崔女侠的绝世姿容,并称武林双绝,我们仰慕久矣,您可得留他们多盘桓些日子,也让我们亲近亲近。”
卢沧客笑道:“我倒是想永久留他们下来,但他们都是云踪鹤影绝不会在一个地方久住的。”
方梅影道:“多谢先生盛意,我们确是有事,本来是想买几匹好马赶路的,挑遍全市,都找不到一头佳马者,贩子说好马都在望山庄,我们才冒昧前来。”
卢沧客笑道:“那太容易了,回头我们在醉花亭上,一面小饮,一面叫她们两人将马匹骑过来,任凭各位挑选。”
方梅影道:“那太麻烦了,贵庄的马总差不到哪里去,随便见赐四头就够了,本来我们是想购买的,但是看到先生如此好客,付代价未免太冒犯了……”
卢沧客笑道:“不麻烦,马上献技,本就包括在醉花筵的助兴节目里面的,不过另外有献技的家伎,既是四位要选坐骑,那些庸俗身手既难入方家法眼,也表现不出马匹的特性,所以干脆叫他们献丑一番,你们快去吧。”
两个女子答应一声,行礼退下。
方梅影笑道:“这两位姑娘端的可人,看形貌不是中原人氏吧?”
卢沧客道:“是的。她们是塞外的胡姬,我在塞外时,跟一个回族王公交好,蒙他送给我作侍妾的,可是拙荆弃世后,心如死灰,实无此兴趣,但回族的习俗又不容推拒,只好收了下来,跟了我十几年,只调教他们一点粗浅功夫,我把她们当女儿一般看待,回到中原后,想找个好人家为她们送嫁,她们又不肯去,方女侠与崔女侠如果不弃,我想各送一个,侍候二位。”
崔妙人连忙道:“我们浪迹江湖,不要人侍候。”
卢沧客笑道:“她们的武功已经稍有底子,吹弹烹饪琴棋都很不错,留在身边解解闷,有事时作个助手都还可以管用,二位如肯收下,倒是帮了我一个忙,因为把他们常年困在此地,我于心不安,跟着二位在外面跑跑,也让她们散散心,得便为她们找个归宿,我这儿实在难选其匹。”
方梅影一笑道:“先生这可是所托非人了,我与崔大姊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到现在还是两个女光棍。”
卢沧客笑道:“二位是不肯俯就,不过以方女侠之才、崔女侠之姿,俗世亦难求匹了,但她们怎能与二位比呢,把二位的标准降低,配她们也就够了,二位在外面走动,机会总多些,跟我在这儿,恐怕只有老死荒庄了!”
崔妙人还持拒绝,方梅影却笑道:“崔大姊!你不要两个都给我,我倒挺喜欢她们的!”卢沧客忙道:“这可说定了,她们能追随方女侠,也是她们的福气,送嫁之事不必说,那要等机缘,让她们跟方女侠学学,磨练磨练,也比闷在我这儿强上百倍!”
方梅影道:“我答应了也没有用,她们肯吗?”
卢沧客笑道:“那有什么不肯的,我只是不忍心强迫她们而已,其实我要她们随便嫁个人,她们也不敢违抗!”
方梅影道:“跟着我可没有在先生这儿舒服,流浪江湖,餐风饮露,时时还有生命之危,她们吃得了苦吗?”
卢沧客笑道:“女侠别以为她们娇生惯养,她们可能吃苦呢,在我这儿也没享到福,偌大一片宅子,全要她们两个人收拾,还要侍花灌草,洗刷马匹!”
方梅影笑道:“先生这就是唐突佳人了,府上偌大一片产业,用的人也不在少数,为什么要她们干这粗活呢?”
卢沧客微笑道:“我倒不是故意要折磨她们,只是借此磨练磨练她们的性情,娴熟她们的女子本分,我不希望将她们养成娇滴滴的花朵,要她们成为一个百艺俱通的干才,将来嫁出去,也可以成为一个能干的主妇!”
方梅影不禁肃然道:“先生倒是个有心人!”
卢沧客神色微黯道:“拙荆当年就是这样的人,我虽有万贯家财,她却不肯享一点福,井臼亲操,招致积劳而死,薄命长辞知己别,三尺黄土埋芳魂……”
方梅影究竟交浅不便言深,不好意思问他已故妻子的详情,乃岔开话题道:“只要她们愿意,我就要了,我也不会亏负她们,将来一定要找个像江兄弟一样的好小伙子为她们的归宿,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江梦秋窘得满脸通红地道:“大姊怎么拿我开玩笑呢?”
方梅影笑道:“不是开玩笑,是怕你没福气,像这样美的女孩子,又能干又温柔,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江梦秋差一点要急了,崔妙人笑道:“梅妹,你这就不像个大姊姊了,江兄弟脸皮薄,你别逗他了!”
方梅影道:“不是逗他,我倒是真心为他着想,弄两个人来侍候他,因为他在家也是个大少爷,连衣服都不会洗,跟着我们活受罪,我们虽然能照顾他,到底不是侍候人惯的,未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要两个人来分分劳……”
江梦秋正待反对,崔妙人一笑道:“这话我倒赞成,江兄弟你别想歪了,方大姊没别的意思,你在家里也是丫环婆子侍候长大的,难道一定要跟你搭上身份才行吗?你要看看卢先生,他把两个女孩子放在身边十几年,照样能一无所染,这才是男儿本色,你是仁翁的孙子,难道连这点胸襟与修养都没有吗?”
卢沧客微微一笑道:“江老弟不仅出身名家,本人又是绝世风标,塞外胡姬的庸俗姿色,怎么会看上眼呢,崔女侠说得太抬举他们了,不过她们在侍奉起居上倒还能称职,江老弟既是初次出门,不妨叫她们做点事情!”
江梦秋见他们都这么说,自己再要坚拒,倒显得不够大方了,唯有尴尬地一笑,不再说话。
方梅影笑道:“先生名号沧客,却又与塞外胡姬十分接近,可知游踪之广。”
卢沧客轻叹道:“在下生性好动,年轻时乘桴浮海,遍游卅三岛,后来又转至漠上消磨了几年,直到拙荆过世后,才倦鸟知返,觅地筑庐,过了几年安静日子,哪知道一安顿下来,人就变得懒散了。”
方梅影又问道:“中华湖山胜景颇多,先生何以偏偏选了这个地方呢,既无山水之胜,又无林泉之隐……”
卢沧客道:“说也奇怪,在下遍游各处,也曾想觅个佳地以供歇脚的,哪知道看了许多地方,都没有一处中意的,此地是我的故里,我一到这儿,居然就被这儿吸引住了,也算是故土之情吧,我想大概会终老此间了。”
方梅影笑笑道:“听先生的谈吐似有倦世之意,但先生的行止却又不像,倒是使人难以理解。”
卢沧客哦了一声道:“在下迁此十几年,杜门谢绝交游,什么事都没有作,方女侠因何说我安份不下来呢?”
方梅影笑道:“先生选此地筑庐,就不是安隐之意,尤其是一楼一阁,莫不别具匠心,可知先生,尚未到归隐求逸的境界,最多是在这儿养晦蓄锐而已!”
卢沧客怔了一怔,随即放声大笑道:“佩服!佩服!方女侠不过才初次见面,竟然看出卢某的心中所思,使卢某无所遁形,卢荣只叹识荆太迟……”
接着又闲聊了一阵,卢沧客问起他们几人的行向以及何所事事。
方梅影抢着将冲霄鹤十年前黄山之聚以及十年后又重会黄山的经过说了一遍。
卢沧客不胜钦羡地道:“七剑九狐,一鹤三公,盛会黄山,卢某未能参与,实在太遗憾了,早知有这次盛会,卢某说什么也要去见识一下。”
崔明珠道:“卢先生,三公中只有江爷爷一人存在,而且他是事后才露面的,你怎么说是一鹤三公呢?”
卢沧客笑道:“江老弟雄风不逊乃祖,方姑娘睿智尤胜前人,再加上姑娘的手引针,足可为三公之代替!”
方梅影笑道:“先生如果有兴趣,也不太晚呀,八煞在伏牛山拖上个老和尚,凑成九煞之数,眼见得将有一场大热闹,先生何不也去玩玩,磨磨他们的煞气?”
卢沧客沉吟片刻才道:“卢某虽然喜欢热闹,却颇有自知之明,这点微末技俩,何敢与群雄争奇!”
江梦秋见他语中有推拒之意,倒是颇出意外,忍不住道:“卢先生借歌示志,这一曲苏学士的大江东,已明见先生的豪放怀抱,怎么又忽然客气起来了呢?”
卢沧客道:“不是客气,是真的自惭形秽。”
方梅影笑道:“先生绝非自甘寂寞之徒,只是认为八煞小丑跳梁,引不起先生的兴趣而已,江兄弟,你还是别再敦请了,假如把卢先生的兴引了起来,反而会糟了。”
崔妙人也道:“卢先生如果要出山的话,很可能是站在八煞门那一边,跟我们作对呢。”
卢沧客这才哈哈一笑道:“二位把卢某看透了,卢某因到中原之后,风闻七剑九狐之名,寅缘也曾见识过一两个,前两个月还跟落拓剑士辛不第开了个小玩笑,觉得他不过是浪得虚名之徒而已,跟方崔二位一比实在差多了。”
崔明珠道:“难怪辛不第在黄山上一肚子火,原来刚在先生手下吃了亏,怎地没听他说起呢?”
卢沧客道:“我们也没明里交手,只是凑巧同搭一条渡船,为了上岸时争先之故,大家对碰了一下肩膀,被我使个巧,把他挤到河里淋湿了衣裳。”
方梅影一笑道:“辛不第性情高傲,心胸狭窄,吃了这个亏还肯甘休吗?先生是怎么摆脱纠缠的?”
卢沧客笑道:“他报出了名号,要找我拼命,我懒得跟他生气,他想追上来,只是脚程不够快,二十里后,我就把他给甩了,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崔妙人道:“穷酸的轻功虽不佳,但他的八步追月神行步却是最快的,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及,先生居然能在二十里内就将他甩脱了,足见此道高明。”
卢沧客大笑道:“我才不跟他比脚程呢,二十里内,我才走不到五十步,而且还是踱着方步,边走边吟。”
江梦秋不禁愕然道:“先生五十步能走二十里吗?”
方梅影一笑道:“连步飞跳,每步也不过十来丈而已,二十里路有二千丈,一步跨四十丈,那必是神仙的缩地术,辛不第是凡夫俗子,怎么能追得上呢?”
卢沧客先是一怔,继而笑道:“缩地术只是一种偷懒的工夫,不一定神仙才会,方女侠对此道也很精吗?”
方梅影摇摇头道:“惭愧得很,我不会。”
卢沧客似若不信地道:“方女侠如不精于此道,怎么能知道这种名称?又怎能测知我用此术呢?”
方梅影笑道:“先祖号称智叟,对天下各种奇技异术都有概略的说明,先生在此地的亭舍建筑,莫不迎合地势而夺造化之工,想见是术家门中高人,有何不难猜呢。”
卢沧客沉吟片刻才叹道:“假如我参加了黄山之会,说不定真要到八煞门中去凑上一脚,这倒不是与他们投合,而是想借此跟各位较量一下所学,棋逢敌手,斗起来才有意思,但我们今日订交在先,卢某虽知此事,也不能再跟各位作对了,因此只有退作壁上观,两不干涉。”
方梅影一笑道:“那我们这一趟可真是来对了,否则以先生之才艺,加入了八煞门,我们怎能是敌手呢?”
卢沧客笑道:“言重,言重,想八煞门虽拥有七剑九狐之半,也无非是乌合之众而已,以各位的才智胜之直若摧枯拉朽,举手之劳而已,实也用不着卢某锦上添花。”
方梅影笑道:“锦上添花固然不必,雪中送炭却在所欢迎,假如我们在伏牛山上有了困难,尚祈先生慨赐援手。”
卢沧客微笑道:“会有这种可能吗?”
方梅影道:“这可很难说,八煞之首灵狐段天化老谋深算,人多势众,实在非同小可。”
卢沧客道:“可是他们在黄山的表现平平!”
方梅影一笑道:“先生跟我们一样,有多少本事都放在脸上,锋芒毕露。段天化却不同,他的学问都藏在肚子里,除非必要,绝不漏出半分,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就是他这种人,他怎会在黄山把所能显露出来呢,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可怖,假如八煞真是如此轻易好对付,简鹤老何必忍气忘仇,仁翁更不必在暗中照顾了,假如能一举镇伏他们的话,大家也不会放他们下黄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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