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6-27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点击:

  卢闰英吁了口气,原来只是自己的多心,这丫头虽然聪明,却没有真正读过书,一知半解,以前也经常用错成语,只是今天巧合了而已。
  她想到了李益所说,少女变为少妇后,变得最多的就是心理的状况上看来真的有点道理,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疑神疑鬼过。雅萍还引用过更为荒唐的成语,那时由于心中无事,仅只一笑置之,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看来以后倒真是该注意一下才是。
  虽然自己与李益的婚事等于敲定了,母亲在刘家以作宣布,李益在酒楼上对着人也公然承认了,但未经成礼而合,让人知道了,毕竟是很失德之举。
  雅萍仍是惑然地望着她:“小姐,您知我没读过书,认得几个字,还是跟着您学的,因此常闹笑话……”
  卢闰英几乎想笑了,板着脸道:“闹笑话也该有分寸,不懂的成语成句,最好少用,女子出嫁后才能称为妇人,你刚才那句话,让人听了成何体统?”
  雅萍这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及是犹自强辩道:“小姐,有时您跟老爷抬扛,老爷被您驳得没话说了,就摇头叹息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那说的也不是您吗?怎么您也没生气呢?”
  卢闰英被她问住了,顿了一顿才道:“那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呢,您有一次向我解释妇孺两个字,说妇是我们女人,孺是小孩子,也没说一定要出嫁过的呀?”
  卢闰英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只得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后你少乱说话就是,快去睡觉,明儿一大早还要起来呢。”
  雅萍下楼去睡了,卢闰英在楼上辗转反侧,却一直难以入眠,雅萍指出的两个问题的确是难住了她。
  可不,只有成为妇人后,才能真正是女人,负起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责任,才算是真正地开始了女人的生命。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
  但还有一个更为意味深长的解释呢。
  一个女人只有在跟男人产生爱情,献出自己的一切后,才能从男人那儿得到生命的乐趣,领略到女人生命中真正所渴望的欢愉,那是少女们无法知道的。
  以前所憧憬只是一种虚幻的爱情,飘浮的,不着边际的,到成为妇人后,才体会到生命的充实,爱情的喜悦,两情的缱绻……
  祗是,这些体会,她是无法告诉雅萍的。因此她更想念李益了。
  雅萍准时来叫她,虽然她才睡了没多久,虽然她的眼皮沉重得要费很大的力量才能睁开。
  如果在以前,她会一脚把雅萍踢多远出去,但是今天,她却很快地爬了起来,对着镜子略略整了一下容,就匆匆地往小书房赶去了。
  那儿的灯光闪亮,似乎里面的人已经起来了。
  还没等敲门,门却自动地开了,显然里面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开门的是李益,看见了门外的人,也颇为意外:“表妹,早!你已经起来了,我还以为是雅萍呢?”
  “我叫雅萍到前面去端清水拿早点进来,爹呢?该叫他老人家起来了。”
  李益抽空揽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卢闰英的心头如同小鹿般地乱撞,想推开挣扎,却又舍不得,但李益的声音却很自然:“姨丈早就起来了,昨天早上就起来了。”
  卢闰英回味了一下,才听懂了他的话,愕然叫道:“什么!你们一宿都没有睡,那怎么行呢?”
  卢方的声音在里间响起:“是英儿吗?难为你也起了个大早,我昨夜算是领教了十郎的高明了,多少问题,到他手里就迎刃而解,难为他这点年纪,怎么懂得这么多的,我这一高兴,半问半谈,拖下来,不知东方之既白了!”
  说着卢方冠履整齐的从里间出来,看去精神抖擞,不像是熬了夜的样子。
  卢闰英心里是万分高兴的,却又埋怨看了父亲一眼:“爹!您也是的,什么事那么紧要,非得连夜办成了不可,您也该想想自己的身子。今儿早朝后,恐怕又不得休息的,下午就要准备到王家去,您的精神撑得住吗?”
  卢方抚着长髯,哈哈大笑道:“撑得住,撑得住,爹是武官出身,想当年率军拒番的时候,困战沙场,几天几夜目不交睫是常事,这一夜不睡算什么,人逢喜事精神爽,多时我没有这么高兴了,人生难得几番快意,这一夜如果是睡觉。那不是太可惜了!”
  卢闰英道:“爹!好汉不提当年勇,以前您的年纪轻,而且一直是在戎马倥偬之际,习惯于苦劳自然不在乎,现在您已经过了五十岁,而且又经过几年的养尊处优,不能跟以前比了。再说,今天是人家王阁老夫人庆寿,您那来的喜事?”
  卢方哈哈大笑道:“人得如鹤之寿,我得乘龙之客,这喜事比他们大得多了,英儿,我已经叫十郎改了口,昨天你娘已经在刘家摆了话,下午你们又在长安市上大大地狂了一阵,谁都知道我们两家结亲的事了,虽未文定,也不过是补个礼而已,事情已成定局,所以我干脆叫十郎改了口,你们在一起也好少些拘束。”正说着,雅萍已端来了洗脸清水,卢方只漱了个口,就吩咐备早点,同时问道:“十郎你要不要去用一点?”
  卢闰英道:“爹!您还是自己一个人用吧,十郎恐怕吃不惯您的点心,人家可没像您一样在军旅中待过,回头我另外吩咐厨房里准备去。”
  卢方笑道:“那也好,十郎,我早上这一餐还是改不了旧习,照例两片大肥肉,夹上两个馒头,一根咸菜,另外一大碗热豆汁,非此不足以快,英儿嫌太粗,恐怕你吃不惯吧!”
  卢闰英道:“爹!您还好意思说,也不怕人笑话,咱们又不是穷,您吃这种粗点还得意呢!”
  卢方道:“傻孩子,这话可不聪明了,你们今天的锦衣玉食,都是爹当年吃这种粗点熬出来的,我这每天一顿粗点,正是居安思危,不忘根本之意。”
  李益笑道:“岳父大人这种富贵不忘刻苦的心胸精神,太令人钦佩了,满朝文武,锦食不弃糟粕如大人者,实在没有几人了!”
  卢闰英却一撇嘴道:“十郎,你听爹说的,他根本就喜欢吃的,并不是真的借此以示克俭自励,早上省这一顿,晚上却百珍列陈,浅尝即去,浪费糟蹋的比省下的不知多多少倍!”
  卢方叹了口气道:“我这老子在你眼中一无是处,连我这唯一可以骄人之处,你都要挑个毛病出来,姑奶奶,你不能给我稍存点体面吗?”
  卢闰英笑道:“爹!不是我这做女儿的挑您毛病,这是您自己惹出来的,明明不是那回事儿,您偏要巧立名目,说得多好听,唬唬外人也罢了,这儿全是自己人,您来这一套不是现得生分了吗?对着儿女家人都不能坦诚相处,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卢方想想也笑了:“你这鬼丫头只会磨牙,打从会说话开始,每天都在挑我的错,足足磨了我十几年,十郎,我是快出头了,往后可轮到你来受这个罪了。”
  李益笑道:“岳父大人不会真当是受罪吧!”
  卢方居然红了眼圈,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哽咽地道:“说真个的,以前我节度河西,权重一方,眼前身边,都是些唯唯应是的人,即使到了长安,每日朝君,也是备受宠敬,奏对领谕,都是客客气气。只有这丫头说话,有时没上没下,却是我唯一的安慰,我还真舍不得把她嫁出去!”
  卢闰英也感动地道:“爹!您别这么说,十郎虽在郑州,也是暂时的,何况两地相去不远,我要回来,不过两三天的路程,随时都可以来省视二位老人家的,何况十郎三年代署期满后,一定会调京就任,不又是天天见面了吗?”
  卢方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只是十几年下来,已成了习惯,那怕是一天小别,我也是心悬两地的!”
  雅萍见他颇有伤感之意,连忙上前道:“老爷!外面的早点早已开上桌了,您请去用膳吧,那肥肉一凉就腻了。”
  卢方这才移步外行,口中叹道:“要不是今天还得跟王阁老商讨一下最后的步骤,我真想告假一天,不去上朝了人官做得越大,身体越不自由,唉!铁甲将军夜渡关,廷臣侍朝漏未残,日高山僧卧未起,看来名利不如闲。浮沉宦海三十年,今天却是我最想清闲的一天,但可憾的是连浮生偷闲半日的自由都没有!”
  李益笑道:“岳父,王阁老夫人七十寿诞,也算是长安一件大事,圣上尤喜点缀升平,而朝中又没有重大事故,今天早朝一定会很快,大家应个卯,然后就散班,俾便朝臣前往祝贺,您去一去,很快就可以回家的!”
  卢方道:“这我知道,但就怕他们捉住我,商量什么步骤,这些人拿此事当作大事在进行呢。”
  李益道:“您根本不必理他们,事实上人多嘴杂,反而会出漏子,小婿已经设想周全,叫他们照着做好了。”
  “就怕他们不放心。”
  “那就干脆作罢,这件事重在行之于自然,如果事前一再聚晤,反而会引起猜疑,大人去了交代王阁老几件事就走,千万别跟他们多说,太尊重他们的意见,反倒显得大人没主见了。大人在中书入阁已是定局,趁这个机会正是树立权威之时,当机立断,才显得大人的魄力,以后有事,他们自会多尊重大人的意见,不再叫他们摆布。”
  卢方想想道:“对!就是这么着,连谈了两天,问题反而越谈越多,瞻前顾后,到底还没一个结果。”
  李益笑道:“要想放手做,又怕惹事,这正是他们的通病,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只是要他们打敲边鼓,凑着说几句话而已;真正的责任都在小婿身上,成则对他们有利,不成,与他们也没有多大关碍,原来不需要他们参加多少意见的。”
  卢闰英道:“爹!十郎的话很对,您以前遇事都能果断自决。内调京都后,反而变得犹豫了!”
  卢方叹道:“以前我只是节度一地,好恶自任,纵有错失,也不过是一地受影响,现在却是经略天下,尤其中书省职掌政令法度之制定,责任是何等重大,故而不敢草草。”
  卢闰英一笑道:“可是您商量的对象却都不是您职责范围之内的人。”
  “那当然,中书制令后,尚须门下省审议,再交代尚书省执行,所以必须事先协调好。”
  “这就是说,您的决定并不能影响到天下安危。”
  “这是孩子话,三司并立,原就是互为监督制衡之意,俾能集思广益之功,以免大权倾于一人,得失因之于个人……”
  “我一点都没说错,您既然了解到三省分立之精义,就该克尽所责,尽到你本身的力量,才不负朝廷倚重之意,可是您事事迁就别人,一定要等人同意了才做,那不是变成只有门下尚书二省了?”
  卢方被问住了,李益笑道:“岳父,英妹的话不无道理,三司分立,虽云职权并重,但现下相权似乎偏重于尚书一省了,其故非他,就是门下中书太过迁就尚书的缘故,其实这是本末倒置了。”
  “尚书省下置六部,是真正负责推行政令的,当然要尊重他们的意见。”
  “不错,但事有先后,本末,以事权而言,当以中书为首,因为中书为立法之始,一令既出,只要立意正确,您就不必去管别人的意见,细则容或有未尽之处,自有门下为之审议,等中书门下两省决议后,才交付尚书执行,如果行不通,则是尚书省未尽所职。现在大人等事事先要去征询尚书省的同意,则无异心为体役,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卢方想了一下笑道:“话固不错,但实行起来困难颇多,朝中这些尚书老爷,你是知道的!”
  李益道:“小婿知道,争功诿过,乃人之通病,但大人只要坚定立场,不去迁就他们,他们自然就会来迁就大人了,大人如若不信,不妨就以今天这件事做个尝试!”
  卢方想想道:“对。我从内调以来,终日为政务所苦,想做一件事,必须面面俱到,否则就诸方刁难了……”
  李益笑道:“大人只要记住一件事,御车控辔,才能够制驷循道而行,从没有随拉车的马高兴怎么走就怎么走的。”
  卢方笑道:“这个比喻妙极了,我要跟王阁老私下秘谈一下,以后少听他们的摆布。”
  他兴冲冲地走了,卢闰英才体惜地道:“十郎!你一宿未眠,为了爹的事,让你偏劳了。”
  李益道:“也没什么,既是自己人,这也应该的。”
  卢闰英笑道:“假如不是为了我,你不会这么尽心吧?”
  李益也笑道:“那当然,如果府上不是有着你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闺女,我说什么也不会如此热心的。”
  卢闰英红了脸道:“十郎,你能不能说两句正经话,这让雅萍听了像什么?”
  李益道:“这也没什么不正经,本来就是嘛,我想到了假日无多,岳父大人的事又不能不尽心,所以发个狠心,拚着一夜不眠,把这些悬压的问题,殚智竭虑,作一个总决,将来也可安心的离开长安。”
  卢闰英担心地道:“十郎!关于今天晚上的事,你有把握吗?”
  “有把握。岳父,王阁老,还有那些人都不是小孩子,如果事情不可行,他们绝不会冒险的,不过如何进行才妥当,如何引起动机才自然,我必须要好好地静思一下,而也要好好地养养神,以备从事今夜的战斗。”
  “战斗?难道你还要跟人打架不成?”
  “那倒不是,这是一场斗智之战,比动手打架还要吃力,所以我一定要有旺盛的精力斗志,才能作万无一失之战。”
  卢闰英很失望,她原想等父亲走后,两个人可以好好地聚聚,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下爱情的甜蜜。
  可是看来李益的兴趣并不浓厚,不过转而一想,李益一夜未眠,的确也需要休息。
  于是她温娴地一笑:“还要些什么?”
  “目前我只想闭上眼躺躺,把昨天在你屋中喝的普洱茶再泡上一壶来,别让人打扰我,到中午我起来时,我要好好地洗个澡,修个脸……这儿有人吧?”
  “这倒是没有,爹是留须的,所以没有专事修面的匠手,不过可以到外面去传一个来。”
  李益笑着摇摇头:“不必了,我试过那些匠人的手艺,实在不敢领教,要是在我脸上划道口子,今天晚上见人可不像个样子,还是我自己来吧。”
  “平常你在家里是谁替你修脸的?”
  “小玉有个随身丫头浣纱,那孩子从小手脚就稳重,霍王未身故前,就是由她整容的,有时小玉也学着,她们主婢两人都会。”
  卢闰英笑道:“她会的事我也应该会,回头我自己跟雅萍帮你修容好了。”
  “姑奶奶,这可不是刮猪毛,利刃加面,手脚轻重都要恰到好处。”
  卢闰英昂起头道:“我倒不信,这又不是什么大学问,何况我又不是完全没做过,娘发边的短鬓都是我替她修剃的,只是没有剃过男人的胡子而已,但总差不到那里去。”
  李益微笑道:“你可以先叫厨下要一个冬瓜来试看,用刀子把瓜皮上的白霜刮掉而不损及青皮,那说合格了,这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艺,要紧的是一个稳字,到时候手不抖,落力平稳就行了。”
  卢闰英道:“你睡吧,在中午你起身前,我一定把这套功夫学会,免得叫你说嘴。”
  “何苦呢,你有这工夫什么事不好做!”
  “不!既然这些事是将来要做的,我就不可不会,现在学起来也不迟,妇人四德,德容言工,我一直以为妇工只是烹调女红而已,没想到还有这些琐碎。”
  “这些身边事不到时候是不会知道的,何况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做的,普通人家都去找个剃头匠来一手包办了,我是生具洁癖,不耐烦让个生人在脸上摩来摩去的!”
  卢闰英倒是很认真,叫雅萍把茶沏好,给李益送上,立刻就叫厨子送了两个冬瓜来,吩咐下人把两柄剃刀磨得利利的,拖着雅萍,专心一意地开始练习了。
  李益睡在床上,用手磨着唇下的短髭,得意地微笑,他倒不是真的要卢闰英做这些,而是借这件事去磨磨她的时间,好让自己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他知道在一个热恋中的少女情怀,尤其是在全心全意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一个男人后,几乎成为一种狂热的眷恋,一刻也舍不得分开的。
  因为她生命中只有一个男人,但李益不同,他已经有了好几个女人了,因此他在疲累时,只需要休息。
  这一觉睡下去很平静,没人叫他,是他自动醒来的,等他穿着鞋子下床时,雅萍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      ×      ×

  小书房是卢方在家处理公务专用的,有时就歇在道儿,所以一切都准备得很齐全,后面就是净身的浴室。
  水是温温的,不冷不热,李益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穿上了给他准备的全新细夏布内衣裤。披上外衣出来,卢闰英已经含笑等在一张凉榻旁边道:“十郎,我足足练了一上午,已足可胜任了!”
  李益见榻旁刮得雪亮生光的一个冬瓜,另一个上面却是刀痕累累,不由惊奇道:“你就是这一刻工夫居然能有如此成绩?”
  卢闰英道:“那是第七个了,厨房里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一个个的往里直搬。”
  李益笑道:“你倒真是不惜工本!”
  卢闰英道:“那里是我弄的,都是雅萍那丫头糟蹋的,我怕自己不行,叫她也跟着练,结果我第一个瓜就功德圆满,雅萍却一连换了六个瓜,依然是刀痕累累,你没看见第一个,简直惨不忍睹,真要是个人的话,怕不早已血肉摸糊,一命呜呼了!”
  李益看看两个冬瓜,摇头道:“人固有智愚之分,但相差这么悬殊,倒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一回事。”
  卢闰英道:“雅萍倒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笨,是她心神未注,因为她拿起刀来,始终以为是一个冬瓜,下手时自然不会专注,我拿着剃刀,就把那瓜当成你的脸,当然就兢兢业业,小心从事了。那丫头还不服气,说是从明天开始,天天都要练一次,非要练得跟我一样不可!”
  李益笑着在榻上躺下,卢闰英细心地为他用热布把须髭温软了,再沾上了水,仔细地剃着,落刃轻柔,全神贯注,使得李益十分感动。
  整容已毕,她才用牙梳把李益的长发梳理整齐,结成个王孙髻,用金簪簪好,最后才满意地吁口气道:“差不多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要修整的地方?”
  李益对镜子照了一下,点头道:“没有了,闰英,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本事。”
  卢闰英的脸上有点羞红,但大部分是得意地笑道:“你信不信,这是我第一次为他人梳头。”
  李益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轻轻地拥着她:“我信,闰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个女孩子在她全心充满了爱的时候,没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一个人为了爱而做任何的事,没有不圆满的。”
  “是的!十郎,现在我好高兴,好快乐,我为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快乐。”
  李益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道:“这就是所谓闺房之乐,快点嫁过来吧!”
  卢闰英反身抱住了他:“十郎,我真等不及了,我真想跟你一起上郑州去,我忍受不了分离!”
  “过了今天,明天我就修书给母亲。”
  “我叫卢安帮你送去,同时接她老人家来。”
  少女迫切的情怀溢于言表,李益笑笑道:“那行吗?”
  “怎么不行,你身边没人,一个李升要跟着你到任上去。把信写好交给我,你就别管了。”
  “现在可是什么时候了?”
  “未申之交吧,爹派衙门的人回来说要我们准备一下,他一到家,接了我们就走。”
  “他老人家还没回来?”
  “没有!早朝后,听说有上谕叫他稍候,在御书房里召见谈话,可能就是为了昨天的事。”
  李益究竟还是紧张的,连忙问道:“情况如何,皇帝对我所设想的理由是否满意?”
  卢闰英笑道:“来人没说,当然爹也不可能要他们传这种话回来,不过我想一定是没问题,否则爹也不会派人夹通知叫我也打点着到王家去了!”
  李益这才点点道:“不错!如果岳父真为了我们昨天的事受到了申斥,一定会要你深居简出,闭门思过了,那里还会要你出门应酬呢?”
  “可不是吗?所以我先听到爹被传旨留下来,心里着实吓了一跳,到后来才放了心。”
  李益得意地笑道:“我想出来的点子是不会错的。”
  卢闰英道:“十郎,你的聪明才智,我是十分钦佩的,但是我总还有点担心,因为你走的都是冒险取巧之道。”
  李益道:“我晓得这些全是旁门左道,但我若要规规矩矩循正道而行,现在已不知道被派到那儿去当小县郡守,蹭蹬一生,或许等头发白了,还是个七品县令。”
  “你真要有才华,总是会被赏识的。”
  李益一叹:“闰英,江山代有才人出,得领风骚是几人?少年神童,白首案吏者,比比皆是,我看得多了,像我这样,缺少有力亲戚援助的,就必须要设法走偏途,造成名动公卿的气势,人家才会知道的,千里马世皆有出,只是相马的伯乐罕见,所以一匹良驹要想为人赏识。不埋没于槽枥之间,就只有自己找机会跑一遍让人看看。”
  卢闰英笑了起来:“十郎,照你这样说,世上就不该有被埋没的人才了?”
  李益道:“不然,表现才华不难,难在如何适当地找到机会,找准对象,找妥时间,找对地方,正如我先前所举的例子一样,千里马如无伯乐之赏识,就要自我表现,那就得要看时地人势了,如果御者有事赶路,来一次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你的才华才能被人欣赏,如果主人正在闹市徐步而行的时候,你发疯一样地跑起来,轻则挨顿鞭子,重则会以为你发了疯,送到作坊去作成马肉卖了。”
  他轻喟了一声后又道:“我也不是每次都做得对,像今天这件事就是年轻时无知所留下的祸根,为了一言之失,一时之快,万没想到留下这种后果。幸亏是我知道的,还有机会对于老儿反击一下,如果没有后来的风云际会,我岂不是要受他的暗算,一辈子埋没不得出头了!”
  提到今天的事,卢闰英又发起愁来了:“十郎,你是否还要再考虑一下此事行得行不得?”
  李益笑道:“我已经考虑周详,此事绝对行得。因为我已经计算过了,戏虽是由我来唱,但是插科打诨,得罪人的却不是我,所以成与不成,我都不会有多大的妨碍。”
  卢闰英还要说什么,李益已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闰英,别多说了,快去打扮一下吧,岳父既然叫你去赴宴,可见昨天的事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你现在也是简在帝心的名人了,到了王家,必将成为万人争睹的对象,你可得刻意修饰一下,一定要做到从头到脚,无懈可击,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挑你的毛病呢!”
  卢闰英皱眉道:“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打扮呢?”
  李益打量了她一下道:“把头梳得亮一点,换件浅色的衣服,不施脂粉,不贴花钿。”
  “这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人人都施粉涂朱,你个人独独不施脂粉,反而显得特出些,再说你的肌肤本就细嫩,用脂粉一盖,反倒显不出来了,在腰里系一条金黄色的带子,贴肉为度,不要太紧,那样才能够现出你的纤纤柳腰天生自然,不是硬勒出来的。”
  卢闰英忍不住笑了一笑道:“你倒真懂得打扮。”
  “所谓修饰,乃是掩其所丑而扬其所长,现下长安士女很少有懂得打扮的,一窝蜂地竞相浓妆,把张脸涂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明明是血盆大口,偏要在厚嘴的中间点上一抹樱唇,望之令人却步,那里懂得什么叫美呢?”
  李益不是女人,但他对女人的审美却是权威,因为女人妆扮,原本是为了取悦男人,而李益却是以男人的眼光来指点卢闰英如何妆扮的。
  所以卢闰英听从他的话,上楼去穿着了下来,卢方也恰好回到家里,正好跟李益叙述今天面圣的情形,见了卢闰英翩然从门口飘进来,不禁眼睛一亮,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才道:“十郎,这是我的那个丫头吗?”
  这虽是一句戏谑,却充分地流露出他的激赏,卢闰也很得意地问道:“爹!您看怎么样?”
  卢方笑道:“好!好极了,我特地早点回家,就是要告诉你,今天晚上要好好地打扮一下,因为今天早朝后,圣上留下了话,召我在御书房里谈话,我知道是为了你们昨天的事,心里也捏了把汗,等我进去时,好几位王爷与一品大臣都在,圣上的脸色倒不难看,而且还带笑,我就放了一半的心,说不了几句话,圣上果然开口说起你们昨天在娼家的豪举,说你们很会玩……”
  卢闰英忙道:“爹,您怎么回的?”
  “我还能怎么回,只得照十郎昨天拟定的对词,说小儿女们胡闹,此举虽有失闺范,但那两个娼女颇为不俗,此事亦足以点缀升平,未忍深责,大概就是点缀升平四个字合了圣上的意思,乐得他开口大笑,结果圣上还说,卿家治家立朝以力正严谨著称,想不到家居倒很风趣。”
  李益笑道:“恭喜岳父,但凭这一句话,岳父在圣驾的心目中地位又加深了几分,今后必可一帆风顺,没有人再敢进谗了。”
  卢方笑道:“王阁老也说了几句凑越的话,说本朝自贞观以来,但还没有这种盛事,我们又聊了一些闲话,才散了出来,王阁老说他也替我捏了把汗,先还为我掩饰,说这或许是误会,没想到我一口承认了,还敢那样奏对,他实在佩服我的胆子!”
  李益微笑道:“所以他在朝几十年,终其生也只能在二品的分上消磨了,伴君数十年,连主上所喜恶都弄不清楚,怎么会爬得上去呢?”
  这话说得太狂,连卢方听了都不太舒服,因此道:“王阁老行事持重,不善于此……”
  李益道:“岳父!小婿所说的投人之所好,不是贬低自己的人格,故意去讨好谄媚而作佞臣,而是以婉妙的手法使君主乐于就正,本朝武后改元为则天金轮皇帝时,狄仁杰为相,这位老相国该不是佞臣了吧!”
  卢方道:“狄相国是一代名臣,备受尊仰,他立朝不避权贵,敢言直谏,以耿直方正著称,怎么会是佞臣呢?”
  李益道:“小婿如果说他是个善体君意的能臣,相信大人一定会大加反对!”
  卢方道:“岂止我会反对,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赞同。”
  李益笑道:“事实上他的确是如此,别人看见武后宠信张昌宗兄弟,争相献媚,唯独狄仁杰不独不对他们假以词色,反而处处跟他们过不去,有次在朝门外,遇见张昌宗不下轿,喝令从人,将张昌宗拖下,立加杖责,这种的行动,看来似乎是专在跟武后作对,可是武后反而敬畏有加,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卢方道:“这……是狄相正气令君主不敢轻侮。”
  李益道:“可是也有一些批鳞直言的言官在廷上直谏而被赐死,难道他们的正气不如狄相吗?”
  卢方无以为答,片刻后才道:“十郎!你的看法呢?”
  李益道:“小婿以为狄相不仅是个忠臣,且是个能臣,是个深体君心的能臣,武后以妇人当国,开我中国女主居国第一人,她私心之中,实在是想做得好一点,为后世留下个不朽的盛名,可叹的是群臣中很少有体会她的心意,以为妇人当权,小人当道,略具贤名者,挂冠求去,只有狄相国看准了武后心意之所向,他对武后极为尊敬,对她所宠的佞臣却不假词色,这样既造成了他不畏佞小声誉,也间接造成了武后的敬贤之名,这正是武后心所向往的,狄仁杰替她做到了,她自然会特别优遇狄老了。”
  卢方没有开口,李益又道:“没有一个人不求身后之名的,人主尤其不例外,因此也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做个昏君,只是他们有时不免认事不清,知人不明,处事不当。有些臣子在人君稍有过失,就叩阍直谏,对人君毫不留体面以博贤声,这种臣子就该杀,因为他们罔顾人君之尊,本身已犯了大不敬之罪,像小婿昨天跟英妹一起冶游,虽与体制不合,但圣上自己有时也微服私下出来玩玩,大人以一句点缀升平,正说到他心里去了,怎么会获罪呢。王阁老连这点都看不透,还要替大人掩饰,这又怎么能获人君之心,而得到重视呢!”
  卢方大为折服,连连点头道:“有道理!但是十郎,你怎么能知道圣上曾经微服私游之事呢?”
  李益笑道:“还是小婿交接的一些朋友私下透露的,他们有的是御前禁卫,有的是世爵子弟,因此对内宫的消息,小婿所知道的也较为详细。”
  这是李益占便宜的地方,因为他年轻。而且初到长安时,那一阵花天酒地的挥霍,也的确认识了不少朋友,而轮值宫门的御林军中一些年轻的军官,多半是世家子弟担任的,他们是长安市上的风云人物,所谓五陵年少,帝都王孙,就是指这一批年轻人。
  他们多半都是有世爵的,靠着祖上卖命建下的汗马功劳,坐享着锦衣玉食的尊荣,年纪小的时候还在国学里混过几年,满了十八岁,就以入值为借口而赖学了。
  说轮值那简直是开玩笑,不过是佩着剑在未央宫外来回晃上两遍而已,皇帝要出入,云板先响,他们再跑去侍候还来得及,但他们却是皇帝的亲信,有些跟皇帝很亲近,像秦朗、郭威、郭勇等,就是深膺帝眷而托以重寄,手上掌着大权的。
  当值的辛苦有代价,不当值的闲着也有代价,都是一起玩的哥儿们,大家总会互相照应着的,而且他们也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大唐的天子没一个安分的,六宫粉黛固是人间绝色,但终日相对,也有腻的时候,当皇帝说因为政忙而要独宿御书房的时候,也就是用得着他们,伴随着穿了便服的皇帝,私出宫禁出来换口味的时候。
  这必须要绝对秘密,所以这些王孙公子哥儿在长安市上常闹事打架,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势力。
  即使是当朝的一品大臣,冲撞了他们,也照样拖出轿子来揍上一顿,不明内情的,第二天还上表告状,说他们无法无天,横行市上,结果皇帝笑笑,把表章批了句很有意思的话,说为国辛劳,宜多珍重,散朝后在家多歇歇,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
  这是位一品大员亲身的经历,告状不准,只有认倒霉,做梦也没想到皇帝就在昨夜那一伙里面。
  李益认识的就是这一批贵族子弟,风月恩客,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话就少了顾忌,所以很多对自己老子都不肯说的秘密,在全是自己人的场合下不免漏出一两句。
  李益很留心这些机密,因此他也有机会更深入一层去了解皇帝,那是卢方所万万不及的。
  因此卢方在听取李益泄露的这些机密后,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青年人更为言听计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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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夫人是不大参加酬酢的,她的佛堂就是她的天地,今天晚上女儿要出去,她就不去了。
  卢方父女和李益同赴王府,已称得上是正式而隆重的拜会了。卢氏父女俩各坐了轿子,李益已授秩就职,照理,他也该穿了官服坐轿子去的,但是他这六品的州尹实在算不了什么,京师的大官太多了,走在路上,遇见比他大的官儿,如果是同道,他得停下来相让,如果是对向的,他更得避道在一边,处处不便,倒不如骑了马,穿上一领青衫算了。有了卢方的二品执事牌在前面开道,他至少可以沾不少光,让那些比他高的官儿让路给他走。
  到了王府的大门,那儿早已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因为这是王阁老夫人的七十整寿,场面自然不小,府前早已扎起了彩牌,牌坊上都是些“瑶母庆寿、麻姑献桃、三星降瑞”等等吉庆故事,人物都用泥土捏制,涂上了彩色,衣服都是用绸缎裁缝的,五色缤纷,鲜丽生动。
  王阁老的儿子穿了大红的官服在门口迎宾,正四品的散骑常衙,官位不算小,可是在长安市就吃不开了,帝辇之下,有的是大官儿,尤其是今天,更够他苦的了,满朝一二品大员因为皇帝有了话,都来恭贺,已经够他忙的了,而官位在他之下的五六品司曹随员登了门也是客人。
  人家叩头他要答礼,人家作揖,他要陪着打恭,达官人家,亲故的大丧孝子难当,丧事办下来,人要脱层皮,车水马龙,客人来得多,固然是面子,但一千个客人,他就得陪磕上一千个头,铁铸的腰也给弯折了。
  而像现在的情形,活着的儿子也不好当,御旨赐寿固然够光彩,迎来送往着实苦了他这个做儿子的。
  幸好办喜庆寿诞比举丧自由一点,不必一直跪着,还可以里外走动舒活舒活腰骨。
  卢方的孰事老远就可以看见了,大红的木牌上。以金漆鲜明地表示出官品职衔,已经是从二品的右中书令了,这是今天才奉的上谕,卢方散朝后到了衙门里去了一趟,就是通知赶紧准备执事牌,新髹的金红两色,十分耀目。
  李益原也没注意,到了王府的门口,听见呈送礼单的赞礼官大声鸣衔赞唱贺辞时,才知道岳父大人已经荣升了,不禁含笑地对傍肩而行的卢闰英的轿子道:“尊大人可真沉得住气,升了官居然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卢闰英搴着轿子一角,也笑着道:“爹一向就是这个脾气,爱给人惊喜一番,我在九岁的那年。他拜了河西节度使,带我们去赴任时都没说,一直到了任上,我们住进了节度使署衙,才知道他拜了使令,成了一方大员了。”
  接着赞礼生又大声地报了:“己酉新科进士及第,陇西李君虞大人谨祝老夫人千秋,敬呈汉璧一双,楠木寿星一对,锦缎十匹,玉斗一双,恭贺老夫人寿健松鹤,福绵海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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