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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申酉之后,天边彩霞变幻,十分美丽悦目,但暮色已经降临,家家户户,都准备就寝。这时一阵得得蹄声,行入村中。登时又使这座渔村的人,个个感到疑惧,因此,很快就寂静下来。
陈春喜正要走出去,她的父亲道:“你干什么?”
陈春喜看看父亲满面的皱纹,黧黑的皮肤,彷佛看见了烈日风霜所侵蚀的岩石一般,当下一阵悯然,没有作声,但她还是站在门边,向外张望。
蹄声在屋子的另一边停住,过了好一阵功夫,忽然听到一声负痛的惨叫声。
全村更没有一点声息,在暮色中,完全看不见一个活人在屋外走动。
陈春喜听到马蹄声,缓缓的移过来,不久,只见一个人和一匹马,转到这一边的屋子前面。
她不觉一怔,原来那条人影,竟是个女的,头上戴着阔边的斗笠,身上一套银白色的衣服,是绸缎的质料,所以在海风吹拂中,显得很单薄,但她挺腰而行,步伐轻快,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寒冷不适。她背上斜插一口长剑,垂穗流拂,腰间还插着一把短剑。
这个佩剑女子,没有跨乘马上。那匹坐骑,跟在她身后,也不要她牵着缰绳。
这匹牲口,也大是与凡马不同,但见它全身乌黑,发出闪闪的光亮,配上鲜明精美的鞍鞬,显得神骏威风之极,而且好像很有灵性,不必牵着它。
那个佩剑女子一转出来,略略打量四下,便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陈春喜了。她随即走过来,上上下下瞧看这个村女。
陈春喜一瞧这个女子,长眉入鬓,眼如秋水,玉颊如染朝霞,竟然十分美貌,年纪约在二十左右,乍看之下,似乎不是性情凶恶之人,因此十分奇怪刚才的惨叫声,究竟是因何而起?
那个美貌少女摇动着金光闪闪的鞭子,向陈春喜点头道:“我问你几句话,你可肯回答?”
陈春喜道:“你想问什么呢?”
那少女耸起长眉,顿时平复如常,道:“真是谢天谢地,到底找到一个能开口说话之人了。不然的话,我真以为这条村子里的人,都是哑巴呢!”她笑一下,道:“刚才我问了几个人,他们都不讲话,我狠将起来,抽了那厮一鞭子……”
陈春喜算是已经见过世面之人,是以对于她的话,亦不甚惊讶。
那美貌少女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她,道:“你大概不知道我这条金丝鞭的厉害……”
陈春喜道:“不,我知道一定非常可怕。”
少女讶道:“你如何知道?”
陈春喜道:“我瞧姑娘的样子,就知道啦!”
少女道:“你的眼力倒是不俗。我告诉你,凡是被此鞭抽中,登时奇疼钻骨,难以忍受。而且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就越发疼痛。”
陈春喜点点头,问道:“姑娘想知道什么呢?”
那美貌少女道:“我想打听一个人,看他是不是打这儿经过。”
陈春喜道:“那是怎样子的一个人?”
美貌少女见她的反应,大殊一般村女,心中顿时生出疑念。她道:“我叫艾琳,你呢?”
陈春喜报上姓名,艾琳显然有点迷惑,美眸侧睨着她,心想:“她的名字好俗气,与她的表现,大不相衬。”
她回顾一眼,周围的屋舍,以及这陈春喜的家中,分明都有人在,可是却没有任何人影,出来窥瞧。
艾琳摇摇手中的金丝鞭,道:“你可是一直住在这儿的?”
陈春喜道:“是的。”
艾琳道:“我觉得你们这条村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陈春喜道:“艾姑娘一定走过很多地方了,是也不是?”
艾琳忖道:“这倒很妙,她反而盘问起我了。”口中应道:“我的足迹,已踏遍东南七八省。”
陈春喜道:“就只有一个人么?”
艾琳道:“是的,只有我一个人。”
陈春喜眼中射出羡慕的光芒,道:“那一定见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也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啦?”
艾琳突然疑心尽释,因为她深信那出自内心的羡慕,决计不是伪装的。
那么这个村女,一定是富于幻想,时时想摆脱这种平凡单调生活,她之所以令人觉得不俗,正是因为她有梦想之故。她道:“也许你亦有这么一天,可以周游天下,见识各地的风光景色,以及不同的风俗人情,那是很有趣的事……”
她停歇一下,又道:“现在我问问你,这一两天当中,可有一个穿黑衣服,高个子,皮肤黧黑的年轻男子走过么?”
陈春喜一听,便知道对方找的是沈宇了,内心登时泛起了警惕。
她原不知世上人心的诡诈险恶,以及人类冷酷无情的手段。直到这两三年来,她亲眼见厉斜杀了不少人,也有海盗因误会之故,杀死了好几个渔民。之后,她已深深体会到人生的残酷。
很多人虽然晓得危险、死亡等等,可是往往只是耳闻,所以并没有深切的体验,平时亦不多想。陈春喜却是亲眼目睹,甚至刚才她也几乎身亡,因此,以她的年纪性别及出身而论,很少人能比得上她的经验,亦没有人能比她更深知“死亡”的可怕滋味。她的遭遇,可以说是一日之间,已增加了数十年时光才换得到的人生经验了。
这时她已为沈宇设想了很多情况,所以谨慎地应付。她点头道:“有,我见过。”
只见艾琳马上现出喜色,不过在她那对美丽的眸子深处,却射出冰冷的光芒。
陈春喜感觉出不是好兆头,马上道:“原来艾姑娘识得那个奇怪的人,你们竟是朋友么?”她问得十分自然,语气中透出讶异之意,彷佛是因为沈宇很怪,所以艾琳居然和他是朋友而惊奇。
艾琳的声音变得很冷酷,道:“他怎生怪法?”
陈春喜道:“我……我不知道……他好像很脏,而且没精打采的。”
艾琳道:“那一定是他了,你的观察力很高明。”
陈春喜不懂“观察力”的意思,问道:“你说我什么?”
艾琳道:“没有什么,但他不是我的朋友。”
陈春喜装出迷惑地道:“那么你怎知他打这儿走过呢?”
艾琳道:“我一直在追赶他,已经追了好几千里路了,照我计算,他应该是昨天经过此地的,对不对?”
陈春喜顺着她的口气,道:“是的,昨天天快黑的时候,他在外面那口井边,坐了很久。”
艾琳道:“他朝什么方向走的?”
陈春喜道:“这可不知道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看见。因为那时天已经黑齐了。”
艾琳道:“他有没有买东西吃?”
陈春喜道:“我不知道,他坐在那儿,什么人都不理睬。”
艾琳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既然没有购买食物,我这一回定算得出他歇脚之地了。”
陈春喜道:“为什么他会那个样子?他是坏人么?”
艾琳道:“他从娘胎生下来时,就注定是个坏胚子了。”
陈春喜当真弄不明白,道:“为什么呢?”
艾琳道:“你想想看,他的父亲,是天下有名的大坏蛋大恶人,他的母亲,从小就没有好名声,人家叫她做狐狸精。这两个人加起来,生下的儿子,会是个好人么?”
陈春喜恍然道:“原来如此。”心想:“但沈相公好像不是坏人呢!”
艾琳转身要走,忽又回头,问道:“你们村子里的人,为何都阴阳怪气的?”
陈春喜决定了不可说假话,免得啰嗦,当下道:“说来话长,这是因为一群凶残海盗引起的……”她把厉斜之事,说了出来,只略去沈宇和胡玉真的部分。如果她不略去这一部份,便变成戮穿自己的谎言,而证明沈宇不是昨夜经过此地了。
艾琳听得甚感兴趣,道:“哦,在这荒僻之地,居然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她抬头想了一下,又道:“可惜我来迟一步,见不到那位诡秘的刀法大家。”
陈春喜忙道:“你最好别碰上他,那个人凶得紧,这三年来,已经杀死了很多人了。”
艾琳道:“我不怕他。”
陈春喜道:“唉!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那个人拿着刀的时候,我得赶紧闭上眼睛,不然马上就会全身发抖,如像掉在又深又冷的海底。”
艾琳道:“那是他的凌厉气势使然,但他只好欺负别人,碰上我的话,他就没有法子了。”
陈春喜不由得睁大双眼,道:“真的?那么你明年今日,到这儿来好不好?”
艾琳道:“那得瞧瞧我是不是顺便经过,假如叫我大老远特意跑来,我可不干。”
陈春喜讶道:“但你已走了几千里路,还在乎这一点路么?”
艾琳道:“那又不同,沈宇是我的仇人,我一定要找到他,把他折为数段,才能罢休。”
陈春喜虽然现出震惊之状,可是内心却并不惊奇,因为她已感觉到他们之间必是这种可怕的关系。她道:“若然他是坏蛋,欺负过你,这也怪不得你生气的。幸亏你是有本事的人,如果换作是我,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想起了别的事,接着道:“比方说那些海盗,我就恨死他们,但有什么办法?莫说他们杀死村子里的人,就算是我家的人,我也没有法子。”
艾琳同情地望着她,轻轻道:“我实在没有时间,否则我可以帮你忙,但你也用不着发急,听说朝廷已派大军,增驻沿海各地,到时海盗就不能猖獗啦!”
陈春喜道:“我们这条小村,官兵从来不打这儿过的。”她突然间跳起一个念头,迅快地掠过心头,使她全身麻木了。
原来她猛地想到:“假如我学到一身本事,像艾琳或胡玉真,岂不是可以把海盗杀死赶走了么?”这个念头由于她有实现的可能,所以她觉得万分严重,顿时全身都麻木了。
艾琳柔声道:“你好像真的很恨那些海盗呢!”陈春喜机械地点点头。
艾琳又道:“那么等我除掉沈宇这个坏蛋之后,我就回到此地,把海盗们杀死。”
她转身行去,昏暮之中,但见那匹乌黑发亮的骏驹迅快奔到她身边。
艾琳踢踢地上一柄护手钩,钩身转动时,闪耀出光芒。
她没有拾起,轻轻一跃,就上了马背。
乌驹昂首驰去,只见艾琳的白色身影,很快就隐没在黑暗的夜暮之中。
陈春喜倚门痴望,心中思绪如波涛起伏。
屋内传出她父亲和哥哥的干咳声,打破了沉寂。她父亲道:“阿喜,你的话如果被海盗的人听了去,我们一家都不得了。”
陈春喜还未说话,只听她哥哥忿然道:“那些恶贼真可恨。”
她觉得哥哥虽然忿怒,但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碰上海盗,他仍然会觳觫地任得对方侮辱的。
当她想到许多善良淳朴的人,都不免于这等屈辱,被那些凶暴有力的人所欺侮时,她突然下了决心。
因此,当晚她就去找同村跟她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子,告诉她说,她将离开此地,去学一点本事。
她想得很周到,只对这个好友说是过几天动身,以免对方震惊之下,马上通知父兄而阻挠她的计划。
翌晨,她趁父兄都出海之后,便悄然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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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步是到城里的钱庄,把胡玉真所赠的金子兑换成银两。
钱庄的老掌柜,为人甚好,见她年纪轻,一派淳朴,便好心地为她换了几张各地通用的银票,少许的银两和大钱,并且教她一些道路上出门人的常识。甚至如何付钱,也略予指点。
原来陈春喜已换上她哥哥的衣服,把头发修剪了一下,藏在斗笠中。她原来是十分健康,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加上她来自渔村,从未缠足,行走之时,根本就像个男人。
因此那个掌柜听了她的话,以为她当真是有事外出的渔村少年,便替她计算过路上的盘缠,又向一个专门经营远处各地货物的老人,问明前往山东阳谷县的走法,哪儿步行,哪儿乘船,哪儿换车等等。
原来从滨海的盐城到阳谷县,相距数千里,不但有登山涉水之劳,而且还须防备盗贼相侵。因此,连那个见多识广的老掌柜和一生在外面奔波的老生意人,也觉得此行万分艰巨,比那些学子上京考试,还要艰难得多。
原来论路程虽然赴京考试远得多,可是学子们多数可以结伴同行,兼且上京之路,较为人们所熟悉,无论走到哪儿,都可以打听上京的道路如何走法。
而她现正前往的却是山东省境的一个县份,若不是老于出门的人,可能连听也没听过,更别说指点去向了。
所以陈春喜费了一整天功夫,才把一路上的大站记住,往后她在路上,绝不须问往阳谷县的路途,而是一站接一站地问路前行。
她本是相当聪明之人,听得这些老人们,说得这般严重,便知不妙,差点打消了前往的意思。她极力记住每一站的地名,和其间一些问题。幸而她记性极佳,不但完全记住,而且也不至于忘记。
从那天开始,她就领略到“出门一步难”的滋味了。
她已经购置了几套衣服和鞋袜等,还有就是越往北去,天气就越使她觉得不惯。总是白天有那么一段炎热的时间,到了晚上,便很寒冷。幸而这只是初秋的天气,如是酷暑严冬,她这个在海边长大的人,就不易适应了。
胡玉真给她的那锭金子,换成银钱,数量还真不少,所以她在盘缠方面,已没有问题。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尽其所能的观察和思考,这是因为她自知见识浅薄,又没有半点学识,是以一切人间百态,她都加倍的小心观察。
大约走了一个月,陈春喜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有意想不到的进步,比之老于出门之人,殊不逊色。
同时由于她身体好,在路上磨练这一段时间之后,脚程弥健,虽然晒得很黑,但反而对她有掩护作用,没有人会想得到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
江湖上虽然多的是恶棍、骗子,可是她的装扮长相,一望即知是个乡下少年,无论走到哪儿,人家总以为她是附近的少年,所以也没有人对她加以注意,亦无人向她身上打主意。
靠着种种凑巧的机缘和运气,她顺利地走完了全程,这一天,已踏入阳谷县城了。
陈春喜由于留心之故,所以这两个多月的行程中,已认得了不少字。她已练成了敏锐的目光和迅快精密的判断力,差不多在一望之下,就可以断定一个人的心地好歹。这是因为她必须一直问路,而问路之时,最要紧的是找出一个既有这等知识,可以指点方向,而又不是坏人的对象。此是当日她在盐城时,从老掌柜他们口中,得到的最重要的原则。是以她一直小心从事,久而久之,她在这一方面,已练成特别的感觉。
现下已到阳谷,她不由得松一口气,略一打听,便找到胡玉真开给她的地址。
那是一座巍峨巨大的邸宅,大门外的旗杆和石狮,表出这座府第的主人,曾有显赫的身世。直到此时,陈春喜才第一次怔住了。
她一路上不是没有碰上过奇怪之事,但她都没有发怔,能够很快地应付过去。可是面对这么气派的一座宅第,她反而慌乱不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她乃是忽然发现,假如那个谢辰,竟是个有官职的世家公子的话,她可还要拜他为师么?人家有这等工夫没有?
陈春喜只是把马上可以想得出的理由,提出来自问一下而已。事实上她的畏怯,有些是不无理由的,例如她看到这座府邸的派头,便不知不觉的畏缩害怕起来,那自然是因为她出身于贫寒之家,是以在富贵门第之前,生出了自卑之感。
其次,她一直没有想到有关“谢辰”这个人本身的问题。而现在她忽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他的样子,他的脾气,以及他的一切状况。
当初胡玉真对她说,这个人名声不好,喜欢女色,所以叫陈春喜学艺,必定可蒙收录。
目下就以这一点来想,谢辰既然是喜欢女色之人,又这般富贵,当然见的世面很多,身边的女人也不少。因此,她如果打扮的漂漂亮亮,也许还有多少希望。但如今不但作男子装束,而且又黑又脏,根本连一点女人味都没有,更别谈姿色了,这叫他如何看得上眼?
陈春喜虽然没有详细地找出这些问题,可是她直觉的感到条件差得太远,所以心生畏怯。她决定先观望一下,同时也有时间思索思索。于是,她退到斜对面的屋檐下,望着那座宅第,傻愣愣地发怔。
这时已经是晌午时分,可是那座宅第,却似乎很忙乱,许多家人,出入不停。
又过了一阵,门外集结起四五辆大车。不少路人,以及邻近之人,都出来瞧看。陈春喜忖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搬家么?”
正在想时,几个站在她旁边的路人,交谈起来。一个人道:“谢府这是干什么呢?”
另一个答道:“听说谢辰少爷要出远门,这一去大概总要三五年才回来吧?”
又一个人道:“我猜这一定是跟他的亲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