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
著名的短短的诗句中,包含两种不同情境况味。一是相见,一是别离。
人与人之间本来不是相见就一定别离,好像并没有既不相见亦不别离的第三条路。
值得注意的是“相见”之难多是客观条件限制,例如没有旅费入境签证之类。而“别离”之难却总是主观心态成份多些。例如你极爱一个人,希望分分秒秒都厮混在一块儿。但越是如此,别离的困难或者苦难就越大。
这些话用在沈神通马玉仪这一对的身上,也没有例外。沈神通好想倾尽所有的财产,买一匹最快的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侯桥镇──和马玉仪相见。
可怜的是他办不到。不是没有银子,不是没有快马,甚至不是被人拉住。事实上他已跨乘于矫健快马鞍上,并且挥鞭疾驰。
他的目的地是天津卫,因为他必须尽一切可能抢先找到一个人──何同。
何同是伊贺川的义子,被伊贺川派到他身边作奸细卧底,也奉命于有机可乘时害死他。这些阴谋奸计都已实现,使得沈神通几乎死于大江堂堂主严温的地牢内。
所以沈神通自是对何同只有恨而无爱。但“仇恨”也不至于强烈到使他暂时舍下马玉仪的地步。他之所以亟亟以第一时间要找到何同,原因是要找出小儿子小沈辛的下落。
连马玉仪也不知道儿子何时何地失踪(她一定曾经昏迷痴呆一些日子,沈神通不问便知),故此唯一线索只有从何同身上追查。但万一何同跑掉?万一他早一步被人杀死?这条线索岂不是从此中断?
此事非同小可。莫说马玉仪一定赞成支持他这样做,即使她不赞同,沈神通仍然会作此决定的。
× × ×
大牢里一个隐僻小房间内,光线虽然暗淡,空气也似乎很混浊,但却还干净,而且有床有盖。床边一张长方形木桌上,还有油灯以及一大瓶酒四色小菜。
何同头发披散蓬乱,坐在床边,手肘靠在桌上,拿着酒杯。他本来年轻饱满的脸颊已经凹陷憔悴,眼睛也甚是呆滞无神。
这种生活还有这种卑鄙不义的心情,实在足以使任何人都觉得活下去毫无趣味。但也许沈神通丧命于野趣园内,情况就会完全改变吧?纵然心情上未必可以改变得很多,生活上却肯定可以立刻完全不同完全改变,至少不必再过这种不见天日东窜西逃亡命天涯的日子。
但奇怪的是何同极之悲观。他也曾用尽智慧经验详细分析,表面上野趣园金算盘以及黑夜神社的实力的确有九成机会可以杀死沈神通,然而不必讲道理的直觉却告诉他沈神通不会失败。
连他自己以两年多时间处心积虑(当然还有伊贺川的种种接应掩护),还亲自出手一刀直搠要害,沈神通居然死不了,天下间还有谁害得死这个人?
何同的确有点醉意,手中的杯子有时变成两个。
桌边明明没有人,但有幻影出现也不希奇,不过这个幻影最好是马玉仪──那是他真心爱恋的女人──而最好不是沈神通。
他抬起醉眼望住幻影,喃喃道:“沈公,我不希望看见你,可是我仍然看见你。”
幻影当然不会回答。所以何同打个呃之后,又道:“沈公,我其实可以死。虽然我是伊贺川的义子,虽然我奉命暗杀你,但你为人大公无私,你又对我有如嫡亲子姪,所以我很对不起你。我若是一死,便不负义父所托,也对你有所交代了。”
幻影──沈神通──仍然没有消失,静静站在桌边,也静静注视着他。
“我为甚么不死?我为何还要活着?我是不是懦夫?”
他深深叹息,眼中也涌出泪水:“唉,我是的,我是懦夫,我怕死……”
他眼光因泪水而更模糊,故此那幻影忽然一变为二,而另一个居然是陶正直,他也就觉得不足以奇怪了。
“陶正直,你他妈的不是人,你简直连禽兽还不如。但你究竟是甚么呢?”陶正直好像向他裂唇而笑。
“对了!”何同喃喃道:“你他妈的是魔鬼,是最可怕的恶魔。”
“我希望我是。”陶正直那幻影居然会讲话会回答,而且听起来并不像是虚无幻想中的声音:“可惜我还做不到恶魔地步。当你何同全身脱得精光,压在赤条条的马玉仪身上,还扒开她两条大腿,那时候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沈神通那个幻影面孔居然会微微抽搐一下。
何同用力扯住自己头发,咬牙道:“是的,我那时是恶魔,我那时简直禽兽不如。”
沈神通的幻影居然也会说话,而且亦全无缥缈虚无之感:“你还不算禽兽恶魔,因为你暗中爱恋马玉仪,你甚至直到现在还非常爱慕非常想念她。”
“对,对,对极了!”何同欣然睁大眼睛:“沈公,这种本事世上只有你一个人……”
他声音忽然中断,只因他突然想到,如果世上只有沈神通能够如此精微观察人心,那么这个幻影会不会不是幻影而是沈神通真人?想那沈神通向来有神鬼莫测的本事,所以他突然出现于此不足为奇。不过,如果沈神通不是幻影,那么陶正直呢?
总之,何同现在根本变成木人泥人,不但不会说话动作,简直连思想也塞住而告停顿。
“我只有两个要求。”陶正直声调神色都很安详,毫无疑问他极力使对方知道他很有把握。如果不是真有把握的人,就算故作安详镇静,到头来还是不免丑媳妇要见翁姑的。
这个家伙非同小可,连沈神通也不敢不小心应付:“你有甚么特别的要求?而且居然有两个之多?”
陶正直笑一下:“我可以不进来不见你们。我远走高飞的话,岂不是更为干净俐落?”话中反面意思明显不过,他等于说我既敢进来既敢面对你沈神通,当然很有把握要你沈神通答应我的条件。
“是的,你讲吧!”
“我第一个要求,你沈神通发誓永远不许动我,不论直接间接都不可以。”
“我可不可以听完第二个要求才答覆你呢?”
“当然可以。第二个要求比较简单,那就是从现在开始,你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及我的姓名为人等等。”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的要求其实相当合理,如果我是你,我提出的条件可能还不止这样。”
陶正直笑道:“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这样才能长命百岁,我既已答应,你可以请便了。”
牢房里立刻只剩下何同和沈神通,当然何同现在已知道他们绝对不是幻影了。
“沈公,你为何答应他的条件?你武功上若是赢不了他,他决不肯谈条件。你若是赢得他,又何必跟他谈条件?”
“原因我可以告诉你。那是由于陶正直正是利用我小儿子威胁我之故。”
“小沈辛?他在那里?他已落在陶正直那恶魔手里?”
“大概没有。”沈神通深深叹口气。这间牢房还算干净,可是那种特殊气味仍然不免,因此使他记起从前时时在这种地方盘问疑犯的印象。然而最不幸最遗憾却是何同竟变成被盘问的人。
何同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感慨,故此一点也不明白他叹气的意思,还问道:“既然小沈辛不在他手中,他又怎能利用小沈辛来威胁你呢?”
“唉,小沈辛的下落恐怕只有从你口中能找到一些线索,但如果你在未开口前竟已一命呜呼,我岂不是绝了望?换言之,事实上他是用你的性命威胁我。”
何同总算明白了,却也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沈公,我该死。不论你怎样修理我杀死我,我也死而无怨,因为我的确不知道小沈辛是怎样失踪的。”
“连你都不知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我只希望沈公一刀杀死我,不再让我受活罪,大恩大德等我来世报答你。”
“比起我的小儿子,你的死活似乎不大重要。”
“是的,我知道。正因为我讲不出半点任何头绪线索,所以我情愿死掉。”
何同眼睛睁大,醉意分明大减,好像已清醒大半。他又说:“我从大江堂内部固然得到秘密消息,另一方面我一听到无数名家高手魔头煞星都要往大江堂找寻雷傲侯,便知道这一定是你的杰作。换句话说我那时已确知你没有死,你已开始反击行动,所以我苦苦筹思怎样逃得出你的掌心。”
沈神通很有耐心地静静听着,因为他必须了解多些才有法子找出线索,越了解情况就越有利,所以他不作声,以免打断何同叙述的思路。
“我当然必须远走高飞,同时又最好找到有足够力量对付你的人,所以我想到了黑夜神社。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利用玉姑(即马玉仪)为饵,才可以使你掉坠陷阱。唉,很可能玉姑发现我存心不良,甚至她已经猜到你没有被害,故此临动身前她忽然变成白痴,一连五天不吃不喝不言不动。”
沈神通面孔全无一丝表情,好像正在听一个关于别人的不幸故事一样。
“我还记得第三天我觉得非常非常疲累,所以点了玉姑睡穴,而我也尽量大睡一觉。谁知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小沈辛,我用尽一切本事查勘侦察,也费也整整一天工夫四下调查询问,但结果仍然是一个零,任何一丝线索也没有。”
“完全没有线索是不可能的。问题只是你虽然面对线索,但知不知道那就是线索?而且即使知道了,又能不能从线索中找出办法?能不能利用这些线索?所以有没有线索最好等我判断。”
“是,是的。小沈辛没有爬出屋外的痕迹,当然也没有受过伤害的血迹之类。但我发现一件很值得怀疑深思之事,便是他的一只黄金镯子不见了。据玉姑说,那是一个美丽女人送的,连你都没有见过。”
他顺便要言不烦地把雷不群(雷傲侯的独生子)逃避宋黄氏追杀,以及她如何救了雷不群经过说出来。
“在那只金镯上,宋黄氏刻了‘赠小辛祝长命富贵,桃花溪宋黄氏’这几个字。我敢肯定这枚金镯是跟着小沈辛一齐不见的。小沈辛自己当然不会带走,但如果不是被别人劫走小沈辛,何以单单带走那只金镯?”
“你可曾怀疑甚么人?”
“有两个。一个是宋黄氏,另一个是陶正直。”
“你既然仍然想不通,可见得你已想法子查过,并且证实不是他们两个?还有没有别的可疑人物?”
“没有。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第三个。除非是我或玉姑在痴呆中在完全没有意识中,把小沈辛丢在大江里,但当然一定没有这种可能。”
他们极小心极精密以及冷静研判种种情形之时,正如从前他们在杭州研判案情一样,只不过后果自然大不相同。从前是同心协力对付罪犯,而现在牵涉进去的主角却正好是他们两人。他们自己将会怎样对付自己?
沈神通陷入沉思中,过了很久很久,仍然像泥人木偶一样,以何同往日跟随沈神通的经验,已知道他完全投入乱丝似的推理冥想中,所以现在他是最脆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刻,换言之何同深知如果要反击狙杀沈神通,此是一大上佳机会。但转回来深思省察一下,又可以看出这可能不是好机会而是“陷阱”,因为以沈神通之能,岂肯在这种情况下予人以可乘之机?
沈神通终于恢复如常,问道:“你刚才为何不趁我想事情之时出手一拚?”
何同摇摇头:“第一点你可能故布陷阱。第二,我也希望你能找回小沈辛。”
“对,可以勉强算是陷阱,因为你一身武功已减弱很多,所以我深知必能及时挡住你任何狙击。但你一定不想我找回小沈辛。”
何同讶异得张大嘴巴,好一会才讲得出话:“为甚么?我也曾尽我的力……”
“你曾经尽过力,那是真实之事。可惜你所做的一切,只不过为了想使我相信,同时也被你导入歧途。我知道纵然我用利剑顶住陶正直喉咙,他除了极力辩白自己没有做过劫走小沈辛之事,言语中还可以证明你曾经用过很多方法向他调查这件事。”
“我这样做难道是不想找回小沈辛?”
“表面上你的确已尽了力,但如果你向一个瞎子询问彩虹的颜色,你认为他能不能回答?”
“陶正直绝对不是瞎子。”
“对极了,他甚至跟我一样,已经猜出内情,所以他刚才提出的条件不苛,只求我不向他报复,也不向人提起他姓名等等就满足了。”
“假如正如你所料,小沈辛失踪与我有关,则陶正直岂不是更应该知道我的价值?为何反而不敢要挟勒索你?”
他的确问中了要害,因为既然沈神通非得从何同口中弄出线索不可,而陶正直又知道何同有线索,这时何同性命自是大大值钱。陶正直有本事杀死何同而不杀,把何同当作交换条件的注码,这个注码显然份量极重。何以他反而不敢苛索?何以他不敢多赢一点?陶正直根本不是很克己很谦逊的君子,为何忽然转了性?
“你自己本来也知道答案。”沈神通声音透露出不悦意思:“只因为连陶正直也测透这件案子并非甚么神秘人物所做,而是你何同一手导演的。陶正直能推测得出这一点还不要紧,他最厉害的是知道你随时随地会忽然气绝毙命,假如我用手段向你迫供的话。”
何同面色又青又白,眼中尽是很难形容的恐惧,这种面色眼神,已等于招供承认了。
“由于他知道我一定无法从你口中探出任何情报任何供词,故此你也就变成无足轻重不关紧要的人物了。现在你明白了吧?”
“沈公,我的确该死,我早就应该死了。但为了尊敬你,所以我等到你找我,等你亲口讲出你的判断我才可以死!”
“你对我的尊敬诚然可贵。但是代价未免太大了。这句话对你对我都很适合。现在我们闲话休提,把话题再带回小沈辛身上好不好?”
何同摇头的动作显示出他坚决心意:“不好,我拒绝再说任何一句有关小沈辛的话。”
如果他实行这一个决定,则沈神通再迫他的话,他除了“死亡”就没有第二条路了,因为只有死人才可以真正彻底拒绝开口讲话。
沈神通当然晓得何同的暗示。他现在还不想何同立刻变成死尸,所以只好点头同意,还安慰他说:“好,我可以不提小沈辛这件事。”
何同眼中登时闪过奇异光芒,那是一种包含疑惑和希望意思的光芒:“你?只是你?”
沈神通摆摆手,道:“别迫我,让我想一下。”
牢房沉默了好一会工夫,应该先开口的沈神通果然说话了:“何同,有一句话我是替马玉仪问你的,这句话你只须答覆是或否,只不知你认为我有没有资格代表她?又只不知你愿不愿回答?换言之你愿不愿为她做这最后一件事情?”
“最后”的意思就是永远不再发生,所以任何人都能够醒悟联想这个“永远”这个“最后”就等如“死亡”。除了死亡之外,那里还有永远或最后呢?所以何同面色变得更苍白,半晌才以微弱声音道:“我愿。沈公请发问。”
“那么你仔细听着,既然马玉仪已没有可能找回小沈辛,因此她必定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除了天灾疾病之外,小沈辛能不能像正常小孩子一样活下去?你只须给她一个答案,是肯定抑是否定?”
何同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是!”
“是”乃是肯定之意,也即是能够活下去可以活下去,而且还是“正常”地活下去。
沈神通伸出一只手扶住桌角。如果他不扶着一些东西,他猜想自己可能会软弱乏力得跌倒,这是因为他心中千万斤重担忽然消失之故。
俗语说“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用来形容沈神通的想法感受真是再贴切没有了。老实说,只要小沈辛不死,只要他能正常活着以及长大,便还有找到他的希望。假如青山已经不在,那里还有烧柴的希望呢?
沈神通独自策骑飞驰,疾趋城外的侯桥镇。街道屋宇行人城门还有城外郊野的树木田地等等,不断地被他抛于身后。他脑中只有马玉仪倩影,所以急于见到她。若是能够快点看见她,那怕只不过早一分钟甚至一秒钟也非常值得非常宝贵。
至于何同这个人他却已决心忘记,因为何同会带给他许许多多不愉快回忆。又由于何同已被陶正直暗下毒手,服过某种神秘恶毒的药物。故此何同不但一身武功行将失去,甚至连身体必将变得衰弱不堪。老实说,一个人像何同那样,委实是生不如死。以沈神通的本事,当然不会走眼。所以他潇洒挥袖离开,竟没有杀死何同。
如今在世上沈神通唯一最关心的人就是马玉仪,他只希望快快见到她。沈神通唯一最渴望做的事,就是带她回到风光如画的江南。
× × ×
街上静得出奇,假如不是有些临街窗户露出一些居民面孔或眼睛,真使人以为这个市镇是没有人住的鬼墟死市。
但事实上这条街上根本就有人,而且有三个之多。这三个劲装大汉笔直屹立,背靠着背,每个人口中横啣着一口精光闪闪长刀,两手则拿着强弓搭着劲箭。
他们这等阵仗究竟为了甚么人?镇上居民谁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劲箭可以在百步外伤人,而且他们口中横啣的长刀看来那么锋利,大概轻轻一挥必可斩断任何人的脖子。因此没有人胆敢试试看那些大汉们的箭法准不准,自然更不敢招惹他们,免得被他们提刀追杀。所以人人都躲在屋子里,连最顽皮的孩童亦只敢在门缝窗隙偷看。
寂静如死的街道上终于出现一条人影。
三张强弓霎时已拽得满满。虽然其中只有一张强弓乃是遥遥指住那人,但其他两张强弓随时都可以转移目标,集中全力对付来人,所以目前固然只有一把强弓对着那人,其实任谁都知道绝对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从街道远远那端出现的人影,踉跄奔近。那支对准他的劲箭没有射出,反而缓缓垂向地上。因为一则认得出来的人是谁,二则来人身有血迹,袖裂裤破头发蓬松,样子极是狼狈,显然曾经与人动武打斗,打赢打输不得而知,但受了伤却是可以肯定的。
持弓的人不但收起了弓箭,还拿下咬着的长刀,这样才可以开口讲话。
“我认得你是陶正直,你是不是刚从野趣园来的?那边的情形怎样了?”
满身血迹形状狼狈的陶正直连喘几口气才道:“我要见徐奔,他在不在这里?”
那三名大汉原来就是大牧场十八铁骑。他们奉命四下严密守卫屋宇,故此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极之紧张慎重。不过陶正直既是远从野趣园而来,人已负伤形容狼狈,他很可能有些消息是徐奔希望知道的,当然不必向他出手攻击,甚至还分出一人赶紧入屋请示。
陶正直终于亲眼看到马玉仪,心中却不禁微微失望。因为他从前听过何同形容,又眼见沈神通的痴情,本以为她一定美丽得任何男人都受不了都会为她疯狂。但现在一见之下,却也不过是个漂亮女子而已。而且如论姿色妖媚迷人,马玉仪根本比不上她旁边的吕夫人。那吕夫人虽是像木头一样坐着不动,可是她的面孔,她轻纱之下全身的玲珑浮突曲线,的确能使任何男人为之心跳为之垂涎。
徐奔声音冷涩得很:“我认得你是陶正直。”
“对,我也认得你是‘天涯海角’徐奔。”
“认得就好,有甚么事情快说出。”
“是野趣园的事,我猜你们都会有兴趣吧?马玉仪不必说了,吕夫人你呢?”
人人都为之一震,最主要是他叫出马玉仪名字。
谁也想不到最先开口的人竟是吕夫人。她道:“马玉仪是何同带来的,而你是何同代表,所以你知道她名字不算奇怪。但我记得你说过从未见过马玉仪,所以你怎知她就是马玉仪?你何以知道我们在这里?”
陶正直道:“你应该先问问野趣园的情况,难道金算盘以及那男孩子你完全不耽心么?”
“不是不耽心,而是知道沈神通一定会赢。”
“你从前莫非认识沈神通?”如果她与沈神通从不认识,她岂有对他那么有信心之理?
“不认识,我只认识徐奔。”
“你认识徐奔跟沈神通有甚么关系?”
“有关系之至。”吕夫人微微而笑,发射出的媚艳热力真能使铁人融化。“我记得徐奔非常非常自负骄傲,所以如果有人能使他自动拔刀敬礼,这个人一定极之了不起,当然比金算盘或者你陶正直强得多了。”
陶正直点头叹口气道:“你讲得对,但我也得承认从未见过一个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我的确也十分佩服你。”
陶正直目光转到徐奔面上,又道:“金算盘恶贯满盈已经伏诛,黑夜神社也灰飞烟灭了。徐兄你们大可轻松一点,我意思说厅外对准我的几张强弓硬箭可以收起来了。”
徐奔果真高高举起右手发出无声的号令:“现在你满意了没有?”
“很好。”陶正直连连点头,但这种动作很可能触动伤势,故此眉头微微皱了几次,也露出隐隐咬牙忍疼的表情。不过如果不是极精明的人加上极仔细的观察,便很难发现他这种隐微的表情了。
此处特地提及陶正直表情这种小事当然事出有因,最显而易见的是徐奔由于为人很精细干练,已经观察出陶正直隐微表情。所以他也已连最后一些疑念都消除了,认为陶正直目前一切情况“暂时”可以信任可以不必严防戒备。
“我向来不喜欢被人用刀剑指住,也不喜欢被又准又快的硬箭瞄准着要害。将心比心,相信徐兄你也不会喜欢,所以现在我觉得很好,甚至是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徐奔哼了一声,并不因对此人放了心而亲热友善一点,因为他的确对这个人没有好感,所以态度很冷淡。
陶正直平生受惯轻视冷落,故此好像不以为意,其实这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他仍然微笑道:“我好像没有看见龙门三子?为甚么?难道沈神通真没有猜错了?”
提到沈神通,徐奔便不能不问了:“沈神通猜测过甚么事?”
陶正直道:“沈神通接到消息,得知你们大牧场人马并非赶返关外而是向这边方向疾行,立刻就猜到你们来保护马玉仪,他也立刻猜到应该惊动龙门三子。他告诉我说,如果看不到龙门三子,便只有两种可能。”
沈神通果然最擅长作这种猜测,而且一般来说推测出一种可能已经很不错了,陶正直虽然说有两种之多,那就更像沈神通作风了。
马玉仪更无疑惑,问道:“是那两种可能?”
陶正直道:“第一种可能是龙门三子早一步离开侯桥镇,根本不知道大牧场众铁骑抵达。他们既已走了,所以人不在此就很合理了。”
此一可能性人人都猜得到,所以大家想听的是有关第二种可能的推测。
“第二种可能是龙门三子为你们应付完强敌之后飘然返山。他们是修真有道之士,这种作风毫不奇怪。”
马玉仪讶道:“强敌?是甚么强敌?徐大哥你没有提到,是不是还不知道?”
徐奔用温文有礼态度声音回答:“我已经知道,但只怕骇着你,所以不提。”
陶正直道:“对,不提最好,不过现在却不要紧了,因为野趣园的妖人已被歼灭了。这边有龙门三子出手,大概任何妖术都不管用。龙门三子既是飘然归去,也就等于说绝对不会再有妖人侵扰了。”
最先面色大变身子颤抖的是吕夫人。陶正直向她笑笑,又道:“野趣园的妖人既是你勾来的,则你另外可能还有妖人护驾也不希奇,这一点莫说沈神通,连我都猜得到。又假如龙门三子还在这里,大牧场铁骑们必定不会那么紧张戒备。”
吕夫人话声好像呻吟一般:“陶正直,你为何反而帮助沈神通?你必定连何同都出卖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是恶魔!”
“其实只能怪何同和金算盘。因为何同不知道发甚么神经,把沈神通小儿子弄得下落不明,所以沈神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到何同查问。我可犯不着跟沈神通这种人物结下不解之仇,故此我不敢不讲出何同下落。至于金算盘,他也是不知发甚么神经,居然派黑夜神社精锐杀手对付我,使我负伤。那时候我不倒向沈神通那一边,难道还有第三条路?”
那金算盘会发这种神经大概吕夫人早已知道,因此她只好闭起嘴巴。
徐奔却道:“但何以沈神通叫你赶来,而不是刘双痕他们?”
陶正直道:“他们可能另有任务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到此地另有作用,沈神通这个人决不会差遣错人的。”
马玉仪心中只有沈神通影子,所以居然暂时可以不想小儿子失踪之事。她柔声问道:“那么你来此有甚么作用?”
“沈神通只不过利用我的特长,要我带走吕夫人。”
这时连吕夫人也禁不住讶然开口:“你有甚么特长?”
“我平生不喜欢女人,就算天下男人都抵抗不住你的魅力,但一定不包括我在内。”
吕夫人冷笑道:“哼,如果我不是功力全失,如果我还有机会,我一定要试试看。”
徐奔虽然很想将吕夫人这个烫手山芋交给陶正直,但一切情形终究只是陶正直一面之词,无论如何还是听沈神通亲口决定才可放心。不过现在却似乎可以较为相信陶正直了。当下道:“我绝不反对把吕夫人交给你带走。”
陶正直道:“我们等沈神通来了才作最后决定,照我猜想他应该不久就能赶到。”
吕夫人忽然问道:“假如他很久都赶不到呢?你们要等多久?一年?十年?”
马玉仪怒道:“绝不可能!”
徐奔也向吕夫人叱道:“闭嘴!”
陶正直却笑嘻嘻走近她,道:“你很讨厌,虽然你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含笑柔和声中,忽然一挥手正反掴了她两个大耳光,发出清脆响声。
这样还不算数,陶正直左手抓住她胸口衣服(其实只是薄而透明轻纱),他的手指和掌背都已深深埋入那对高耸饱满乳房当中。别的男人必定会稍稍避忌或者受影响而态度软化,但陶正直却完全无动于衷,又是两个大耳光掴去,使人有点担心吕夫人就算不扭断脖子,只怕大牙也会掉落几枚。
吕夫人很可能被打得头昏眼花,身子完全靠在陶正直手上,连眼睛也闭住了。
陶正直虽然用手推撑着吕夫人乳房部位,不让她仆倒,口中却冷冷道:“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女人,你就算趴在我身上也没有用处。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肉体很好看,可惜我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我不妨告诉你,你以后挨耳光的机会多的是,所以你最好多练点挨耳光的本领。”他表情之残忍,声音之冷酷,使人既害怕而又相信他一定说得出做得到。
徐奔心想:沈神通真是名不虚传,他真是找对了人。那吕夫人落在这恶魔也似的男人手中,只怕还要受无穷尽的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