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檀车侠影》

第二十五章 第一红伶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席亦高徐徐走出来,他是已逾中年的人,可是仍然保持颀长潇洒的身材,面孔也长得很清秀。
  石芳华想道:“他的样子一点也不讨人嫌啊!”
  席亦高那对神光内蕴的眼光,凝视着她,接着往下说道:“我本以为我这颗心,已变成铁石,谁知今晚却被你超凡绝俗的表演,感动得像是少年一般。”
  石芳华大为惊喜,道:“真的么?”
  席亦高道:“自然是真的,唉!你使我勾起了遗忘已久的无数往事,使我怅惘不已,说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
  石芳华轻移莲步,直到几乎碰到对方的身体才停住。
  她衷心欢欣地抓住他的手掌,柔声说道:“啊,请别觉得不好意思,这是每个人的真情流露呀!”
  席亦高耸耸肩,道:“但像我这把年纪……”
  石芳华道:“年纪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在一出叫做‘钗头凤’的戏中,陆游已经是个老翁了,但当他重到沈园之间,记起了他的被迫休掉的妻子,还吟出‘此身行作稽山上,犹吊遗踪一怅然’的名诗……”她说得自己也感动起来,美眸中隐隐泛现泪光。
  席亦高连连叹气,这是因为他也很感动,而他却不能掉眼泪,所以只好用叹气来抒发这种感触。
  石芳华深深吸了一口气,曼声轻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低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超红漫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唱曲在她说来,原是出色当行之事,这首小令,从她檀口中吐出,字字如珠落玉盘,既清晰,而又充满了感情。
  席亦高长长的叹一口气,道:“唉!你真使我变成少年般多愁善感了……”
  要知石芳华唱的正是脍炙人口的“钗头凤”词,这是一个发生在南宋大诗人陆游(放翁)身上的凄艳故事。
  原来陆游最初娶唐氏,美慧而能诗词。伉俪之间,情好甚笃。可是陆放翁的母亲却不喜欢这个媳妇,因此陆放翁只好把她休了。
  唐女虽然离开陆家,但陆游并没有与她断绝,而是另营居室,时时相聚。谁知后来还是被陆母晓得了,虽然她找到儿子藏娇之地时,陆游已早一步带了唐女逃开。但这么一来,他们只好真的分手了。
  唐女后来嫁给同郡赵士程,当春风熏人时节,有一天,唐女和赵士程到禹迹寺南边的沈氏园游赏,恰好碰到陆游。唐女除了馈送酒菜给陆游之外,别的话已经不能多说了。
  不仅是往事如烟,去如逝水。而且男婚女嫁,各有依归,此生此世没有破镜重圆的希望了。
  陆游怅惘久之,便在墙上题下上述那一阕“钗头凤”。唐女也和了一首(从略不录),不久就郁郁病殁了。这两首凄艳悱恻的小令,一时传送人口,流传千古。
  陆游自此一别唐女,宦迹四川,饱经忧患。四十年后,重游沈园,这时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翁了,可是还忘不了四十年前的往事旧梦,伤感之余,便以绝世才华,作了两首七绝。
  第一首是:“城上斜阳画角里,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第二首是:“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锦。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这时候的席亦高与石芳华两人,心中都充满了凄凉怅惆。不过严格说起来,他们的愁绪并不一样。
  石芳华以倾国的姿色,颖慧的天姿,以及绝世的韵喉,成为驰誉大江南北的昆腔第一红伶。她的身世遭遇,与表面上的姿采缤纷,恰是极强烈的对比。因此之故,她的感触既多且深,不是别人所能想象,更难了解。
  席亦高比较简单些,他只不过在这个青春焕发天真孩子面前,感到岁月催人,而不管是多么强有力的英雄豪杰,名家高手,对于这一点,都是无能为力。因此,他不禁涌起了“老去”的悲哀。
  在少女当中,很少人能发生石芳华这种凄怨无限怅触万绪的情怀。但在男人来说,大多数到了或过了中年,会像席亦高一般,生出感慨。这一点,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
  外面人声渐渐沉寂,可知人群已经散尽。
  石芳华倾听一下,忽然感喟地道:“啊!没有人了,这叫做‘曲终人散’啊!”
  席亦高道:“你不要着眼在目前,假如你想到明儿晚上,如果你仍然献唱的话,依然是热闹爆满的场面,你心里就不会难受了。”
  石芳华颦眉含愁地道:“如果我会想到明天,那么我也会想到数年之后的光景了,到了我人老珠黄,声音已哑,感情已枯,那便是真正的曲终人散……”
  席亦高吃一惊,道:“你怎的想得这么多?”
  石芳华道:“我不知道,心中自然而然会想到这等可怜可怕之事。”
  席亦高道:“外面车子已准备好了,你可想换个地方玩玩?”
  石芳华点点头道:“好,我们走吧!”
  出得门外,戏院外的灯光已灭,是以甚是黑暗。
  席亦高烱烱的目光四下一转,皱眉道:“灯都灭了,还有许多人在等你出来,看你一眼。”
  石芳华一径钻入那辆华丽的马车中,这才从窗帘后向外张望。她很希望看见一个人,哪怕是他的影子。但她也晓得看不见,而且他也没有理由逗留在此,虽然如此,她仍然瞧个不停,直到马车驰行,才收回目光。
  席亦高坐在她对面,他也瞅住外面。但他并不是找寻某一个人,而是警觉地查看四下情形。这是他久经训练的习惯,随时随地都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马车驶出一段路之后,席亦高敲敲车厢的厢壁,车夫听到命令,立刻勒马停车。这停车的动作亦不简单,由于这是一条宽阔大道,两边的店铺人家皆已关门,灯光罕见,相当黑暗。因此,车夫晓得他们不是要下车,当车子停定时,已经是在路边的大树黑影之中。
  石芳华顿时发觉席亦高的御者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反应迅速,并且具有判断力,不可等闲视之。
  眨眼间一条人影奔到车边,轻叩车身。
  席亦高道:“情况如何?”
  车外之人道:“启禀司主,一些本帮年轻子弟,正如往常一般,并无可疑。但有两人,都是在开车后方始离开,倒是值得一提。一是玉香主……”
  席亦高哦了一声,道:“是玉罗刹?她自己一个人么?”
  那人道:“是的,另一个人是周香主周鼎。”
  席亦高骂一声:“可恶!”
  又问道:“他往何处去了?”
  那人道:“周香主到醉月楼去了。”
  席亦高道:“你干得不错,回去吧!”
  那人躬身行了一礼,迅即退下。
  马车仍然不曾行驶,过了片刻,又是一条人影闪电般奔到,到了车边,轻叩车身,同时行礼。
  席亦高道:“你到醉月楼去,叫几人小心记住周鼎的举动言语,以及离去后的去向,明早回报本座。”
  那人躬身应了一声,迅即去了。
  席亦高敲敲车厢,马车开始行驶。
  他向石芳华笑一下,道:“你一定认得玉罗刹吧?”
  石芳华道:“认得,她长得好漂亮,又有本领……”
  席亦高道:“是的,她的武功极佳,谁也不知她的深浅。”
  石芳华道:“她刚才也在戏院外面?为什么?”
  席亦高道:“瞧瞧你呀!”
  石芳华失笑道:“她又不是男人,瞧我干什么?”
  席亦高道:“她不是瞧你,而是瞧瞧谁带走你。”
  石芳华吃一惊,道:“对你有妨碍没有?”
  席亦高道:“没关系,正因是我,她才放心,你得知道,我是她的尊长辈,是以她马上安心地离开了。”
  石芳华皱眉道:“我不懂……”
  席亦高道:“唉!对女孩子的心理,你反而比不上我这个男人懂得多,要知她对你非常嫉妒,也可以说是害怕你的姿色美貌。相信她心中有某些男人的影子,所以她深恐你会把她心中的人勾走……”
  石芳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席亦高道:“玉罗刹一瞧是我伴着你,她就放了一百个心,因为我是她的长辈,她与我之间,决计没有任何杂念可言。同时她相信我有足够的力量,使别的人不敢轻易接近你,除非这个人的地位比得上我。”
  石芳华道:“啊!真有道理。”
  她并不说出赞美他头脑敏锐的话,这样可以使对方以为自己很单纯,不会对自己生出大大的戒心。但她心中却十分惕凛,因为这个五旗帮的情报首长,的确有一套,反应之快速,判断之准确,实足以使人惊心动魄。换了旁人,断断无法在一言半语的报告中,演绎出这许多内容来。
  她念头一转,晓得任何的女性在此情况之下,都会问起玉罗刹之事,这是女性的合理行动。当下问道:“玉罗刹究竟是什么人?她年轻得很呀!”
  席亦高道:“是的,她最多不过是二十岁吧!她是本帮一位极重要人物的骨肉,所以她的地位较为特殊。”
  石芳华道:“啊!她真幸运,一出世就高人一等,不似我这个薄命人……”
  席亦高本来已闭口不说,可是她这句话,却使他不能缄默了。他柔声道:“你只要碰上真心相爱之人,为你以后的日子创造幸福,便不算得是薄命,何况你目下名满大江南北,万人争睹芳容,天下有几个女人办得到?”
  石芳华道:“但我宁可像玉罗刹一般,有地位,有本领,又美貌,所有的男人都要臣伏在她脚下膜拜。”
  席亦高笑起来,道:“你错了,其实所有的男人,都愿臣伏在你裙下称臣,但对她却未必,因为她太自负自傲,等闲无人敢惹她……”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认真说起来,玉罗刹的身世,也可算是不幸的,至少她也享受不到她父亲的疼爱之情。”
  石芳华大感奇怪,道:“为什么?”
  席亦高道:“因为她的母亲终身没嫁。”
  石芳华道:“她不是有一个有地位的父亲么?”
  席亦高道:“不错,但她的父亲不但早有发妻,而且还是无人不怕的河东狮。因此,玉罗刹的母亲,始终不得入宫。由于没有名份,而玉罗刹的父亲又不能去看她,以后郁郁而殁。”
  石芳华叹口气,道:“真可怜,她的母亲,一定也是个出名的美人吧?”
  席亦高沉默了一下,才道:“是的,长得很美丽。”
  石芳华不禁暗暗猜测他沉默之故,而且他最后这句话,声音中似乎没有什么气力,又似是不愿提及。她运用女性的狡猾,轻笑一声,道:“她一定长得不美,所以你不大愿意承认,对不对?”
  席亦高道:“不,她的确很美,尤其是死的时候,还是少艾年华。不过玉罗刹的样貌,却不太像她母亲。”
  石芳华道:“那么玉罗刹是谁抚养大的?”
  席亦高道:“她有房屋,有钱财,一切应有尽有,连指点她武功的人都齐全,根本不须别人抚养,定能长大。”
  石芳华道:“那一定是她父亲安排的了?”
  席亦高道:“当然啦!可惜她始终见不到她父亲。在她生命之中,这一个遗憾,永远没有法子填补了。”
  石芳华道:“虽然如此,但像你这些长辈,都对她好的话,她也可以得到温暖啊!”
  席亦高道:“老实说,她那个凶悍的嫡母未死之前,谁也不敢多去看玉罗刹。不但是犯不着,同时也有莫大的危险。”
  石芳华咋舌道:“这个女人这么厉害?”
  席亦高道:“厉害的女人,比男人更可怕!”他停一下,又道:“你别把这些话告诉旁人,因为现在深知底细之人已不多,而且知道的人,也多半以为玉罗刹是侧室所出,真实情况,鲜有人知。”
  石芳华道:“这种话你不叮嘱我,我也不会对人说,啊!我真替她难过,她的身世,几乎比我还可怜呢!”
  席亦高道:“正是如此,所以你退一步想的话,就不会那样痛苦了。”
  这时马车在一座府第前停下,但见府前有旗杆石台,还有一双巨大的石狮,气象威武,一望而知必是豪门。
  两名家人已经打开大门,当席亦高与石芳华走过之时,他们都深深躬身俯首,十分恭敬。
  入门之后,经过一座大厅堂,从右方转去,沿着长廊,走入一个花木扶疏的幽雅院落中。
  这个院落内外都有人把守,灯火明亮。院子好大,显得非常有气派,两边的厢房,各有五间之多,厢廊上都有辉煌的灯光。这等势派,一望而知这些厢房,必是供部属办公之用,也就是说,席亦高在府中也有部属工作。
  这席亦高在“五旗帮”中,综管全帮的总务财政,所以他另有官衙,人员极多,组织非常庞大。但事实上他又主管“情报”工作,对外对内,一手操纵,是以在他家中,另设办公处所,办理秘密的业务。
  这刻尚有两个厢房,灯光通明。房中人影掩映,正在工作。他们这等业务,原是不分昼夜,有事就得一直做下去,原是不足为奇。
  石芳华故意大惊小怪,问道:“这么晚啦,那些人还不睡觉么?”
  席亦高一笑,道:“这些事你不会懂的,还是少去想的好,免得徒然白费脑筋。”
  他们一齐踏入正面的厅堂中,那是一座较小的厅堂,布置得十分华丽舒适,四壁还悬挂得有不少名家书画。
  这个地方显然是他接见重要的人,以及与高级的手下会议地方。左边是一间明暗两进的卧室。右边的门户,有厚厚的门帘遮住,可知必是重要的地方。
  石芳华受过训练,这时一望而知这是他私人的办公室。里面一定存放着最重要的档案文件。她的目标,一定在这个隐藏在门帘后面的房间中,只要她进得去,她的任务就可以达成了。
  但石芳华晓得,要进入这道门内,还须走上一段曲折艰险的路程。其间包括毫不保留地,把肉体献出来。
  对于这个男人,她没有一点憎厌,甚至觉得他的中年人稳重洒脱的风度,还相当的吸引她呢!
  当然这等情形,离“爱情”尚有一段距离,可是在石芳华来说,起码她不须强自隐藏着恶心之感,强颜欢笑地去应付。换言之,她与对方接近,以至进一步献出肉体,并不使她觉得讨厌畏惧。
  他们在舒适的椅子上坐下,马上有仆人送来茶水和菓点等物,这些仆人,都是年轻英俊,也很矫健。
  石芳华观察之下,心知这些仆人,俱是席亦高一手训练出来的心腹,一旦派出去可能就是重要的人物了。因此,她不但不敢小看他们,还考虑到万一事机泄露,这些仆人,任何一个都能把她制住或杀死。
  席亦高与她谈到许多有趣的问题,同时又亲自取了两只琥珀杯,倒了塞外来的葡萄美酒奉客。那葡萄美酒的颜色比琥珀还要冽艳夺目,香气四溢,据说喝下此酒,对她的嗓子,反而大有益处。他直到如今,还没有对她作过丝毫侵犯的动作,这等修养工夫,实在少有,令人不得不佩服。
  石芳华呷一口香醇的美酒,舒服地伸伸双腿,道:“你不让我到卧室看看么?”
  席亦高凝视她一阵,才道:“你今晚对我实在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哦!对了,我的卧室中,有些来自各地的小玩意儿,都很精巧美观……”
  石芳华欣然道:“好极了,让我瞧瞧是什么玩意儿。”
  她起身,席亦高也站起来,引她进入左边的卧室。
  这个卧室甚是宽敞高轩,可以想见日间之时,必定光线极佳,空气充足。内间用一道软帘隔住门户,隐隐有灯光透出。
  石芳华先浏览这明间的布置,她一望而知这个卧室,乃是标准的独身汉的寝居之所。但这并不是说房内不洁净或布置凌乱,事实上房内纤尘不染,干净非常,只不过格调和味道,充分显露出是男人的居室而已。
  壁上除了一幅元人山水画之外,另外就是三把珠光宝气的连鞘刀剑,作为装饰,角落处还有一只老虎标本。这只花纹斑斓的老虎,站在那儿,神态如生,乍看还以为是活的,把石芳华骇了一跳,连忙用手掩住胸口。
  席亦高笑道:“别怕,这是一位好友送给我的。若是活着,我也不敢让它站在这儿。”
  石芳华道:“这就是你说的小玩意儿么?”
  席亦高道:“对男人来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但像你这等温柔漂亮和娇弱的姑娘,那就不好玩了……”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接着撩起帘子。
  石芳华袅袅走进去,立刻就惊叹地说道:“啊呀,真漂亮……”
  席亦高道:“什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