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檀车侠影》

第十四章 两美之间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徐少龙笑一笑,道:“行易兄来得正好,兄弟只是感到无聊而已,哪里是什么风雅。”
  张行易走到切近,道:“这样吧,我们去看戏可好?”
  徐少龙道:“什么戏?”
  张行易道:“本寨一位姓黄的财主,过花甲大庆,得到帮主批准,在外面请了戏班子来。最著名的石芳华也请来了,今晚贴出的是会真记。”
  徐少龙道:“石芳华么?那一定大有看头了。”
  张行易道:“当然啦!眼下大江南北,以她色艺双绝,号称天下无双,我们要去的话,还须早通知一声,以免没有好座位,减了兴趣。”
  徐少龙道:“走!去瞧瞧。”
  张行易道:“兄弟回去换件衣服,顺便让胡总管安排一下,我们到时,就有好座位了。”
  徐少龙哑然失笑,道:“不错,我也得换衣服啊!”
  不久,他们一同结伴出府,他们俱是一表人才,衣衫适体而高贵,气度与一般武人大是不同。因此之故,走到街上,真是惹来无数艳羡或倾慕的眼光。
  当他们走近戏院子之时,但见人潮汹涌,除了衣衫光鲜的男士之外,还有无数粉白黛绿的妇女。
  四下华灯照耀,卖吃食的,摆满了街道两边,种种好玩的和有趣的小玩意,吸引人们的兴趣,欢笑声、喧哗声、叫卖声、以及摇鼓敲板等等声音,使这个区域热闹得宛如最大的赶集一般。
  徐、张二人虽然没有仆从,身上也不带兵刃。可是他们的风度和胸前的记号,比符箓还要具有魔力。所至之处,不论男女老壮,无不恭容让开,给他们通过。
  他们穿过热闹的人群,到了戏院门口,由于这是不售票的,所以秩序较乱。不过门口处尚有不少配着表示喜事的红绸带的壮汉,在维持秩序,把一些故意挤人的小伙子推开。
  自然这些小伙子挤的都是标致的大姑娘。有些美貌少妇,被挤得鬓乱钗横,衣衫不整,满身香汗。但她们似乎都很乐意,很开心。
  徐、张二人稍为停步,望着紊乱的人潮,不觉也感到欢欣兴奋,无不记起了小时候挤着看戏的情景。唯一有点不同的,就是外间各地搭台演戏,虽然也是乡间盛事,媳妇闺女都不免去看看。但决计比不上这等挤来挤去,打情骂俏的旖旎场面。而且乡间很多小孩骑在大人肩上,这儿却很少见。
  他们已经在人丛中,别人纵然想让开,往往有心无力。好在他们不怕人挤,只微微利用肩臂肘等部位,发出内力,就可以免去被人碰上身体的情形了。
  突然间,左方好几个人欹侧撞来,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张行易双眉一挑,横臂一抵,那数人立刻停止撞过来之势,可是他们互相挤在一起,个个哼唧连声。
  这些壮健的汉子,居然叫苦,自然大有原因。
  徐少龙伸长脖子一瞧,顿时明白了。原来有三个女人正从那边通过,其中有两女不断的推开两侧之人,把人家推得七欹八倒。
  徐少龙最惊奇的不是这三名少女的气力,因为她们如若在武功上得过真传,这等劲道不足为奇。
  敢情这三个少女当中,其一竟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玉罗刹。亦是他念念不忘的一个女孩子。
  张行易也瞧见了,不禁说道:“徐兄你瞧瞧那是谁……”
  徐少龙道:“兄弟看见啦!”
  张行易道:“唉!假如她肯嫣然一笑,真值得花上千金去买呢!”
  徐少龙道:“兄弟亦有同感。”
  张行易道:“咱们跟她打个招呼如何?”
  徐少龙道:“算啦!咱们少找钉子碰。”
  张行易笑一笑,道:“就算被她白眼瞪瞪,也是好的。”
  他说完又笑起来,道:“徐兄千万莫要当真,兄弟的自尊心素来很强,因此之故,虽然早已查知她的居处,也不去拜访她。”
  徐少龙道:“她住在哪里?”
  张行易道:“她就住在东一巷的白壁楼中,那儿有名得很,尤其她的白壁楼,上下通通漆上白色,更是醒目。”
  徐少龙哦了一声,道:“东一巷么?那儿都是本寨高级人物的住宅啊!”
  张行易道:“怪事,你还没去过么?”
  徐少龙摇头道:“没去过,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张行易道:“兄弟真不敢去白壁楼,免得自讨没趣。”
  这时,被他横臂顶住的十余壮健男子,都松开去。人人无不向他们望上一眼,然后急速垂头走开的。
  玉罗刹已带了两名侍婢,进入戏院内。
  张行易一面往前走去,一面向徐少龙道:“本寨还有一个芳名极甚的姑娘,据说也是美得教人移不开眼睛的,只可惜这一位兄弟还无缘与会……”
  徐少龙心中断定他所说的,必是“郑艳芳”无疑。可是口中仍然询问名字,以便证实此一猜测。
  张行易果然说出郑艳芳这个名字。
  徐少龙道:“这位姑娘兄弟倒是见过了……”
  张行易忙问道:“比起玉罗刹如何?”
  他耸耸肩,漫不经意地道:“兄弟没有太仔细的看她,不过若定要我说出意见,恐怕郑艳芳比她还要美貌些呢!”
  张行易道:“有这等事?明儿有空定要去瞧一瞧。”
  徐少龙道:“你放心吧,她今晚能不来么?”
  张行易恍然道:“是啊,这等场合,正是最适宜她们出风头的了,咱们快进去吧,台上已经演得有声有色啦!”
  这话明明是托词,但徐少龙并不取笑他,默然跟他行去。
  他们进入院内,但见万头钻动,十分热闹。四方八面点燃着巨烛吊灯,把偌大一座戏院,照得十分明亮。戏台上鼓乐喧天,并且已经上演了。但台下的人,仍然谈笑欢喧,竟没有一个人是专心一意地听戏的。
  由于这是因为开锣戏缺乏吸引力,那个名旦石芳华照例不会这么早出场,而所有的观众,都是震于她的色艺声名来的,她未出场,谁会静下来呢,此处,戏院内的欢笑嗑瓜子等,也是莫大的一种享受。
  这一座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大戏院,目下已经过改装了。乃是把后面三分之二的座位,完全撤去。这么一来,只有靠近戏台那边,留有三分之一的座位。后面的一大截,可供更多的人挤立欣赏。
  徐张二人很快就被戏院内的执事人员发现,引领到前面入座。这刻前面三排的当中。还有不少空位。
  不用说这些座位,决计没有人敢觊觎占座的,事实上所有的座位,都编有号码,发给票子以便对号入座。
  徐张二人没有票,但已有了安排,由管事人员引领,直趋前面。照亮的灯光下,无数目光,都集中在这两个年轻潇洒的男子身上。
  徐少龙突然停步,并且伸手拉住那管事人员。
  于是三个人在过道上站住了,由于靠近台口之故,灯光更为明亮,使他们三个人更引起众人注意。
  徐少龙道:“喂!我们在第几排?”
  那人陪笑道:“两位老爷是在第一排。”
  张行易道:“哦?第一排?”声音中略表惊奇。
  徐少龙道:“不,换一换,我们坐在后面一点。”
  那人忙道:“那是最好的位子呀!”
  徐少龙道:“就是因为最好,我们才要换的。”当然他用不着解释例如不想太招摇太张狂等理由。
  那人有点困惑,道:“这个……这个……”
  徐少龙又问道:“后面一点可有座位?”
  那人转眼四瞧,忽然泛起喜色,道:“有有,在第二排正当中,您不嫌么?”
  徐张二人都点头称善,于是在他引导下入座。
  第二排的当中,空着六七个位子。他们坐的是中间的两个座位,两边皆尚有空位。
  在第一排,有好几个穿着长衫的老者和老太太,一望而知必是本帮中的重要人物。但他们所认识的两位副帮主,以及一两个内三堂外三堂堂主,均不曾露面。但最重要的还是玉罗刹芳踪杳然,居然不在座中。
  在这前面的六七排座位内,也有不少美丽的少女或少妇,她们无不盯注视徐张二人,毫不害羞地和他们对瞧。
  徐少龙并没有如何张望,因此反而是张行易碰了不少钉子之后,向他说道:“徐兄,这些娘儿们厉害得紧……”
  徐少龙听了好笑,道:“怎生一个厉害法呢?”
  张行易道:“兄弟也不是初出道的毛头小伙子,可是就瞧不赢她们,每一个的目光都凶得很,绝不退让。”
  徐少龙道:“张兄风度翩翩,她们心里想吃掉你,当然拚命的瞧你了,但即使最厉害的娘儿,你只要向她挤挤眼……”
  张行易忙道:“使不得,你一挤眼,她就过来了,你怎么办?”
  徐少龙轻松地道:“反正这儿还有座位,还怕她们坐到你膝上么?”
  张行易道:“这话说得太不负责任啦!兄弟决不跟她们微笑或挤眼什么的,要不你老兄试一试如何?”
  徐少龙道:“如果是郑艳芳或玉罗刹,还值得一试。”
  张行易道:“好,你过一会可别赖啊!”说时,转头四望。
  过了老大一会工夫,他突然碰碰徐少龙,道:“来啦!来啦……”
  徐少龙头也不转,道:“是谁来啦?”
  张行易道:“玉罗刹,只有她一个人。”
  徐少龙不必回头去看,已晓得了。因为这刻连第一排的一些人,也扭头直瞧,可见得来人一定大有来头。
  以玉罗刹的身份,加上她的风姿美貌,当然是非常吸引人注目的,甚至比身份高的人物还要使人注意。
  她在一个管事人员陪同下,一直走到台前。那个管事人员一面说话,一面用手势表示她的位子在第一排正当中。那儿也空着四五个座位。
  玉罗刹摇摇头,人人一望而知她不要坐在第一排。这是一种谦逊的意思,表示她并非自大得没有分寸。
  张行易道:“啊呀!她不要坐第一排,最好坐到这儿来。”
  徐少龙淡淡道:“这还不容易么?”话声未歇,人已站了起来。
  张行易吓一跳,要拉住他时,已来不及了。
  许多人的目光都被徐少龙的动作,吸引过来。
  玉罗刹亦是如此,眼波流转,扫到他面上。
  徐少龙向她笑笑,举手打个招呼,接着很自然地向身边的座位指点,示意请她过来这边坐。
  玉罗刹既不笑,亦不点头,也没有打招呼。
  附近百数十个座位的人们,无不瞧见。顿时声息俱寂,都停止了谈笑,瞧看这一幕的发展。
  当然大家都寄予莫大的兴趣,那玉罗刹是出了名的冰美人,而且可怕的是等她一笑之时,便要杀人。因此,很少人敢惹她。年纪轻的男人,被她容光所慑,本来就不敢与她作“刘帧平视”,更别说谈笑或调戏她了。大体而言,玉罗刹出现之时,总是独来独往,难得有人跟她打招呼的,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了。
  目下徐少龙居然在大庭广众之前,万目睽睽之下,与她招呼。这时大家都渴欲看看玉罗刹将采取什么态度了。
  要知假如徐少龙不是具有特殊身份,同时又长得非常英俊,年纪又轻的话,大家的兴趣,便不会这么浓厚。
  张行易全身发热发冷,感到难过之极。他是徐少龙的同事,结伴而来,荣辱自然也与他有份。
  徐少龙惊讶地皱皱眉头,就在这时,玉罗刹朱唇绽开一朵微笑,显得娇艳无比,许多人都看得呆了。
  她点点头,向徐少龙走去,进入座位行列内。
  人人都替徐少龙松一口气,也非常羡慕他的勇敢。
  玉罗刹在徐少龙身边停步,正要坐下。
  徐少龙拦住她,道:“玉香主,请到这一边。”
  他叫张行易挪出,让出座位。这样,玉罗刹就可以坐在两个男人中间了。当然这是礼貌的表示,并无其它意思。
  张行易却暗暗叫苦,因为他坐在玉罗刹旁边。若然徐少龙促狭,故意提到他如何仰慕她的话,这个场面的尴尬,可想而知,而且根本无法应付。不过目下他无法反对,只好挪开。
  玉罗刹从徐少龙身前挤过,一阵淡淡的幽香,送入他鼻中,并且碰触到她的身体,使他忽然有重温旧梦之感。
  虽然他与玉罗刹并没有过任何身体上的接触,连手也没有碰过一下。可是由于他时时萦挂着她的倩影,以致在心中对她非常熟悉,尤其是这一阵淡淡的香气,这却是他嗅过的。
  她轻盈地在当中坐下,徐少龙道:“玉香主,容在下引见一下,这一位是张行易兄。”
  玉罗刹向张行易注视一眼,然后含笑点点头,道:“我见过你,我还记得,其实用不着介绍。”
  张行易顿时受宠若惊,说了几句奉承的话。
  她回过头去,笑着道:“好久没有见到你啦,这一向好么?”
  徐少龙道:“多劳关注,总算混得过去。”
  他们寒暄之际,言笑晏晏。使得四下正在瞧着他们的人,都觉得稀奇。因而对这个英俊的徐少龙,生出敬畏之心。
  玉罗刹忽然问道:“徐少龙,你这几日都可以自由行动,为什么不来看我?”
  徐少龙冷不防她有此一问,登时怔住,心中迅快加以分析,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好意呢抑是另有阴谋?
  他不禁吶吶道:“在下……我……”
  玉罗刹接口道:“我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居处?”
  徐少龙方才摇摇头,玉罗刹顿时现出不高兴的神情,道:“知道与否,只须回答知或不知就够了。”
  徐少龙道:“在下知道,但……”
  他乃是刚刚才晓得的,正要分说,但玉罗刹已摇摇头,道:“不要解释啦!我只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
  话虽如此,可是她的神情眼色,分明很当真。只是她既然这么说,徐少龙一时之间,亦不好说下去。
  前排之人,都向另一边的过道望去,可见得又有一个惹人注目的人来了。
  玉罗刹扭头看了一眼,鼻子里就哼一声。徐少龙不必瞧看,也晓得定然是郑艳芳。
  玉罗刹迅即回眸,见他没有向那边张望,便道:“别装佯啦!你心中明知是谁来了。”
  她这么一说,徐少龙顿时生出反感。因为郑艳芳曾经告诉过他,那个阴谋,竟是玉罗刹所设的。
  他含怒瞪她一眼,道:“是又怎样?”这一招来得冷不防,而且他似乎很生气。
  玉罗刹一则被他气势所慑,二则也想晓得他何以如此气愤?是以不与他顶撞,反而笑一下,道:“好,好,别生气,唉!你的狂妄自大,真是与生俱来的……”
  她一软下去,徐少龙如果再行责问或发怒,就显得不够风度了。所以他也泛起笑容,转眼望去,但见过道上一个风华绝代的美貌少女,袅娜行来。在她身前身后,有四五个年轻男子陪同。
  她那双明亮妩媚的眼睛,四下流盼。很快就看见徐少龙,顿时神采焕发起来,却没有向他打招呼。
  徐少龙这刻禁不住想起了她那具象牙般光滑的胴体,她的红唇、香舌,以及婉娈娇态等等。
  然而现在却又是一幕使他难以忘记的情景。这便是在他身侧坐的是玉罗刹,一个他心中时时萦挂而从未接近过的女子。在稍远之处,却是使他迷醉颠倒的郑艳芳,婷婷玉立……
  这等情感上的矛盾和形势的禁格,交织成一片非常深刻,具有独特味道的印象。将来,只要在锣鼓乐声中,他定必勾忆起现下这一幅景象,同时也挑触起这一份奇特的怅惘的心情。
  台上的戏固然热闹,台下的观众们,也各有欢愉会心,杂乱和喧语谈笑之声,几乎掩盖了台上伶人的做唱。
  徐少龙装作把注意力回到戏台上,其实心中忙碌地想道:“艳芳见我没有理睬她,会有什么感觉呢?她虽然明知我的处境,不宜表示与她相熟,但决计不会没有感触的。”
  方想之时,耳听玉罗刹低声道:“徐少龙,你看见她了,是不是?觉得怎么样?美么?”
  徐少龙点点头,道:“但如果与你相比较……”
  玉罗刹急速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不,不,别拿她和我比较。”
  徐少龙道:“好吧,她的确很漂亮。”
  他接着向隔座的张行易说道:“张兄,那一个就是郑艳芳了。”
  张行易的头扭转去看,半晌还转不回来。
  五罗刹向徐少龙笑一笑,道:“她的魔力真大啊!”敢情不止是张行易,还有不知多少男女,也像他那般看个不休。
  徐少龙道:“玉香主,你心里嫉妒她么?”
  玉罗刹摇摇头,道:“现在不了,从前倒是嫉妒的。”
  徐少龙忖道:“难道这也与我有关?”要知郑艳芳是她差遣献身的,因此,他和郑艳芳的关系,她自然清楚得很。
  这件事再说下去,就得碰上不好意思的节骨眼了,所以他不再说话。双方沉默了一阵,玉罗刹轻轻道:“你当然也晓得,一个女人,如果以容颜骄人,实是愚蠢之举。因为最美的人,也敌不过光阴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