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剑寒如水,迹如薄幸空怜我;衣白疑仙,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位神秘的白衣女人,既然生似欲随风归去,但脚下站得甚稳,一望而知必有武功根底。无情公子张咸这时已看清她的面容,但觉美不可言,尤其是在美丽中,蕴含着忧郁之意,组成一种特别的风韵。
她没有看他,只茫然地望着黑沉沉的无底绝壑。
无情公子张咸也不再看她,目光也投向那黑暗神秘的绝壑深处,他知道自己此举,有点矫揉做作,但他仍然按捺住好奇心,不去瞧她。
不久工夫,他也陷入自己幻想的天地中,不复记得身外的一切事物。直到他从沉思中醒来时,那个白衣佳人已不见踪影,有如深夜中的幽灵,来去无声。
无情公子张咸若有所失,回到留宿之处,但一直辗转到天明,这才睡着。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蒋、吕两人服侍他洗漱之后,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份精美的早餐。张咸吃完之后,便对蒋、吕两人说,今日暂时不走。
蒋吕两人当然不会违拗他的意思,这天晚上,无情公子张咸正要出去,再到那座悬崖上去。忽听一缕箫声,袅袅传来,曲调苍凉凄楚无比,连夜风也停止了啸叫。
他侧耳而听,不一会便陷入冥思玄想中,在他脑海中,忽然浮起那个白衣佳人,站在悬崖的边缘,下临无底深壑,夜风吹拂起她的云发和雪白罗衣。而她则沉迷地在那可怖的悬崖,细细吹奏竹箫。
这个景象十分生动有力,使他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山顶去,放目一望,悬崖边果然有个白衣人,正在吹箫。箫声之凄婉怆伤,直能使闻者伤心落泪,想来她以全副心灵吹出此曲,必也珠泪满腮,悲不可抑。
无情公子张咸心中一阵颤栗,在他一生中,并非没有美丽的女孩子,但他的确冷酷无情,玩弄之后,便飘然远扬。而事后从来不再想起这些可怜的女性。而现在,他忽然想起来,从昨夜以迄如今,那美丽而含忧的面容,以及那婷婷倩影,一直在他心中反复出现。其实他只看了她一眼,却已无法忘记。同时这一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更使得他不知不觉奔驰到山顶来。
这是什么力量,而令致他如此?莫不是他已遇上一个不能使他“无情”的人?
箫声忽然中断,一片死寂笼罩下来,就像这个宇宙忽然毁灭,一切复归于混沌。他忍耐不住,悄悄移步上前,也来到悬崖边缘,离那位恍如大理石塑像的白衣佳人,只有三丈之远。但她没有移动,生像全然不知他的出现。这一点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凡一个人沉溺在自己最忧伤的心境中,确实是不会发觉外界的一切变动。
她轻轻叹一声,那深沉可哀的叹声,宛似在冥冥地府中传出来的幽灵的叹声!
无情公子张咸也跟着她在心底悄悄叹口气,他是为了自己被人漠视,因而失意地叹息。但他却没有丝毫责怪她的心情。
现在他把她看得更加清楚,那挺直秀气的鼻梁,更有一种高贵。嫩滑洁白的皮肤,比之她身上的白罗衣,更觉白皙。无论从正面或侧面看,也不论是面貌身材以及四肢,都是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
无情公子张咸这时也自认毕生未曾遇见过这么美丽的人。他暗暗对自己说道:“这才是我所要找寻的梦中人,她虽然在为了另一个人而深深忧伤,但这才可以窥见她灵魂的深度,不是一般庸脂俗粉所可比拟,她才是我所找寻的影像……”
平生第一次的真情,在他心中沸腾起来,他决定走近去和她说话,哪怕她怎样伤害自己的自尊心……她非常可能拒绝与他谈话,同时可能会用冷漠无礼的言语对付他……但他也不后悔。
正走向前,忽见她长长叹口气,玉手一扬,那支竹箫直坠落悬崖下。
无情公子张咸大吃一惊,忖道:“她不会跳下去吧?若果她跳崖的话,我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尚未想出答案,只见那位白衣美人双臂微举,姿势异常美观悦目,然后向前一跃,飞到黑暗的空气中。无情公子张咸骇然惊叫一声,突然疾跃出悬崖,猿臂一伸,把她拦腰抱住。
两人身形刚合,便如陨星般电急下坠,白衣美女微微挣扎一下,便半昏迷地四肢瘫软。无情公子张咸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我怎么办呢?已无法再转回去……”这个念头一掠即过,寒冷的空气从脚底掠体而升,他觉得五脏直向上翻涌,热血充满在脑中,眼前金星直冒,一瞬间他也入于半昏迷状态。
黎明时分,两条人影并肩直扑奔上山顶,这两人正是那独臂野豺吕声和地哑星君蒋青山。他们分头在山上各处搜索一下,不约而同地聚合在悬崖边。
地哑星君蒋青山因天生残疾,故而目力听觉以及心思,都佳胜于常人。他细细勘查一会,便指指悬崖之下。
两人面现愁色,沿着悬崖边,攀援而下。那石壁上尽是又肥又厚的青苔,其滑无比。他们虽是武林好手,但那悬崖深不可测,他们纵不如常人般见而晕眩失足,但终有点凛惧,是以下落得甚慢。
独臂野豺吕声瞥见不远处的藤蔓上,有一条白罗巾。登时为之大骇,横移过去,用牙咬着缘壁老藤,腾出手去取过那条白罗巾一看,果然是女人之物。
他引吭大叫道:“张公子……张公子……”侧耳而听,壑底传回来他的叫声,清晰异常。
他颓然地丢掉那条白罗巾,向地哑星君蒋青山苦笑一下,道:“咱们只怕公子尸骸,也无法寻回。”
地哑星君蒋青山默然片刻,复又缓缓下降。
两人下降之势突然快得多,原来峭直的石壁上,爬满了藤萝。以他们的武功,只要有一点可供换力之物,便可上下自如。不过事实上,也甚危险,因为藤萝承力不大,偶一不慎,便会跌坠下无底绝壑。蒋、吕两人护主心切,居然把自身安危完全置诸脑后。
地哑星君蒋青山忽然呵呵连叫,斜向左方援下,独臂野豺吕声料他必有发现,忙忙跟踪追下。
两人降落了七八丈,忽见脚下二丈余处四五株古松由石隙中斜伸出来,并排而列。树上因藤蔓密结,形成三四个寻丈大的藤盘。
在那当中的藤盘上,赫然卧着两人,一个是无情公子张咸,另一个却是白衣映眼、天香国色的女人。
他们都睁大了眼睛,但似乎已受了伤,故此没有移动。无情公子张咸情形较佳,头颅不时转动,口中微弱地呼唤着吕、蒋两人之名。
那两个忠心耿耿的仆从直到这时,才完全放心,地哑星君蒋青山喜得啊啊直叫,转眼间,已援降在松树旁边。忽见这棵松树已堪堪折断,不由他们又骇出冷汗,忙忙用力抓住藤盘边缘。
白衣美人缓缓闭上美眸,容态是那么惹人爱怜,地哑星君蒋青山见了,登时原谅小主为她涉险而差点粉身碎骨之事,心想这个姑娘的确人见人怜,换作自己,恐怕也不能坐视她跌坠悬崖下。无情公子张咸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们。”
独臂野豺吕声一改粗暴之态,柔声道:“公子现在大可放心,可曾伤了哪儿么?”
他道:“大概是断了七八根肋骨,不碍事,这位姑娘震伤了内脏,你们等会儿要轻点手脚!”
独臂野豺吕声答道:“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妥妥当当把她救上去,她是谁呢?”这时吕声已看清楚了这位美艳绝世的白衣姑娘的面庞,因此说话的声音异常温柔。
无情公子张咸道:“我也不知道,你们先把她救上去吧!”
白衣姑娘倏然张开眼睛,微弱地道:“不,你先上去吧,唉,最好任得我葬身绝壑,我在黄泉之下,也会记得你们这番好意。”
无情公子张咸诧道:“为什么?有什么事迫得你非死不可呢?”
她轻轻叹口气,道:“所有的人,开始时,都对我很好,可是到最后,一定非常残酷忍心地对待我。”
无情公子张咸侧转头,凝望着她美丽之极的侧面,忽见她眼角泪光莹然,那颗心为之软得不能再软,坚决地道:“请你记着,我是例外,我会始终如一地对待你。”
她微弱地道:“时间会证实一切美丽的诺言,唉,可是我活下去干什么呢?”
独臂野豺吕声迅速地先将无情公子张咸搬隔邻的一个坚牢的藤盘上,然后和地哑星君蒋青山两人,一齐合力将那白衣姑娘尽快地弄上去。
无情公子张咸双肋疼痛难堪,但他仍然微笑地望着天空,反复地想道:“她终于开口了,而且口气相当亲切……”
古今以来,“情”之一字,最是玄妙,魔力也最大。试看无情公子张咸一生以“无情”两字为标榜,但他果真是无情么?他可以不眨眼地杀死许多人,所有的哀号呻吟,都不能令他恻然心动。但他一旦堕在情网中,一个叹息,一句低语,便足以令他神魂颠倒地去反复推想!唯有他这种心冷肠硬的人,不动情则已,一旦动情,便比什么人都要热烈和真挚。
不久以后,他和那位白衣姑娘都一同躺在村舍中,而且是同一个房间。蒋、吕两人身畔异药甚多,而那地哑星君蒋青山更擅长跌打伤科,故此张咸的肋骨已接合得非常准确。只有那白衣姑娘的内伤,不是咄嗟间可以奏功。
无情公子张咸躺了四天,然后已可以起床,走动如常,但还得过一段短时间,才能如常运功。在那四日之中,他一直注意着那位白衣姑娘的动静,同时极力避免打扰她。
他也像世上其它的情人般,变得异常温柔体贴,而且绝口不问她的身世姓名。当她平静之时,他便说些江湖轶闻,以及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给她解闷。只有在这时,她才会偶然开口。通常她都是缄默地闭目而卧,也不知她是在休息,抑是在缅想往事。
不过这房间流动着的温柔与安静,她已深深感受到。无情公子张咸的细心体贴,世上少有。当他能够起床之后,便亲自侍奉她汤药,处处无微不至。使得她舒服异常,心情便逐渐好转!
又是七天过去,她身体已略有起色,可以倚着枕头坐起来,无情公子张咸不知教吕、蒋两人到什么地方搜罗了好些乐谱秘本,给她闲时览阅。那白衣姑娘果然极感兴趣,每每沉迷在乐谱中,无情公子张咸默默坐在一旁,却能够从她的面上以及美眸中,听到她在心中奏出美妙的曲调。
时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中,那无情公子张咸已在这座村舍中,一共住了二十天之久。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白费时光和心血,因为他从白衣姑娘偶尔飘过来的眼色中,已明白她对自己没有丝毫戒惧,更重要的是,她已经萌生活下去的念头!
这天她忽然从乐谱上移开眼光,落在他的面上,道:“这一首残缺不全的《仙游曲》,乃是西汉时一位著名的乐人所作,他后来从音乐中悟出大道,便是如今普天下人极多供奉的极乐真人。虽然如今这仙游曲残缺不全,但已令人如入仙境,尘虑全消。”
无情公子张咸满腹文章,却不解音律,听她娓娓道来,有点儿窘困,随口敷衍道:“或许世上还有人珍藏着全本也未可知哩!”
白衣美人轻轻啊了一声道:“你真聪明,竟然想到这一点。我在另一本书中,看到有一段记载及这首《仙游曲》,据说此曲完整之谱,尚存于襄阳施家。不过该书乃是明人所作,距今二百余载,襄阳施家其时乃是望族,建府于城南,出了一位大学士,所建之施家园,名闻天下。如今却不知怎样了。”
无情公子张咸见她笑语款洽,不知怎的也为之心花怒放。陪着她笑语好一会,她开始闭目休息。张咸这才退出房外,悄悄嘱咐独臂野豺吕声数言。
第二日下午,独臂野豺吕声从外面回来,一头大汗,悄悄向无情公子张咸禀道:“小的奉命到襄阳去,不费多久工夫,便查出昔年的施家,如今已经凋零。施家现在只有一个后人,却是个迂腐老儒。小的径去找他,先是天南地北地和他穷聊些经史之类,引得他高兴之后,便乘间问他那首仙游曲的乐谱,可还在他手上。这个老腐儒已谈得高兴,便引我入他卧房,珍而重之地从箱子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让小的欣赏。小的虽然对于经史子集都有涉猎,但音律这一门却是外行不过。但因卷首处写着《仙游曲》三字,料不会错。便不交还他,取出一粒价值巨万的珍珠向他让购。那老腐儒有点不正常,穷得那个样子,居然还不肯卖,小的也不算亏负他,一直加到五粒珍珠,那老腐儒仍执意不肯,一味说是家传之宝,不能出让。惹得小的性起,便取回来了!”
无情公子张咸接过他递来的纸包,哈哈一笑,道:“老家伙自寻死路,可怪不得我们手辣,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老妻和两子一女,年纪均尚小。”
“可曾通通除掉么?”他一面低头去拆开纸包,一面问道。
“没有,小的赶着回来,已无余暇!”
无情公子张咸忽然抬目瞧着他,不悦地哼一声,道:“这怎么可以,我们虽不畏人家将来报仇,但到底惹厌,何如斩草除根干净?”
独臂野豺吕声狰狞地笑一下,道:“小的出发时,一路无事,早已想及此问题。假如小的将他全家弄死,此事一定闹得风波甚大,异日那位姑娘经过襄阳,偶然一问,问出情形,公子你这一番取书美意,只怕反而变成莫大的障碍哩!”
无情公子张咸大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谢谢你!”
他转身入室,走进房内,只见那位白衣姑娘刚刚睡醒,美眸半启,美丽之极。无情公子张咸呆呆立定,凝目细看这幅美人乍醒图。
她睁大眼睛,问道:“公子你为什么发呆?”
张咸如梦方醒,走将过去,笑嘻嘻将手中那本薄薄的书递给她,道:“这是《仙游曲》的全谱,你瞧瞧对也不对?”
她喜叫一声,要坐起来,但力与心违。张咸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她。这是他在悬崖被救回来后第一次触到她身体,但觉一阵颤栗,心跳加速。
她挨枕半坐床上,翻谱而阅,看了一遍,喜容满面,但随即掷谱微叹。
无情公子张咸大惊,问道:“你想起什么啦?可以说出来我听听么?只要这世上有的,我张咸不辞水深火热,也得为你取回来!”
她感激地投他一瞥,但立刻又苦笑一声,轻轻道:“你现在对我这么好,可是将来你就会变得非常残忍……”
他断然道:“姑娘此言令人费解,我张咸已是三十四岁的人,但平生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留下一点印象。不瞒你说,我愿意以整个宇宙的一切,来换取你轻轻一笑,直到现在,我仍不曾准备从你身上获得什么,只要你能快乐,我就心满意足。”
她叹口气,道:“我相信你的话,可是越是这样,将来越发可怕!”
无情公子张咸一生聪明过人,但此刻也迷惑无比,嘿然无语。白衣姑娘忽又换上笑容,道:“刚才我看了那首《仙游曲》全谱之后,忽然想起自己内伤甚重,纵有此谱,仍然无法吹奏!”
无情公子张咸立刻道:“这个并不困难,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寻死,便有法子!”
她睁大俏眼,道:“可是真的?好,我答应你不再自杀!”
“我可用本身真气,助你恢复功力,以前一则怕你恢复之后,又寻死觅活。二则你从来没和我谈话像今日这么多,我也不敢冒昧进言……”
当下他出去吩咐蒋青山数言,便回房和那白衣姑娘在床上盘膝对面而坐,四掌相抵。
这无情公子张咸为了心上人,虔心施展出全身功力,两股热流,由掌心传出去,流入对方体内。
白衣姑娘本来心头烦恶不宁,热流传来,登时浑身通泰,立即也能运起内家坐功,眼观鼻,鼻观心,借着对方那两股热流,镇服住五脏被震之伤,从自己丹田生出一线暖气,沿着全身经脉,运行一周,最后打通任、督两脉,经十二重楼,重归气海。
无情公子张咸头顶白气腾腾,显出吃力之状。原来这种助人恢复功力之法,最耗元气,若非内家高手,根本就不能办到。
一个时辰之后,无情公子张咸微吁一声,撤回双掌,但并不起身离开,一径在原处闭目用功,藉以稍为恢复自己元气。
白衣姑娘已闭目入定,脸上神采焕然,如春花吐艳,娇美无伦。三个时辰之后,她才睁开眼睛。张咸已下床坐在一旁,见她张眼,便微笑道:“恭喜姑娘已恢复原来功力!”
她笑一下,道:“我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你大概总得两三日才能恢复原状吧?”
“本来不需两三日,但我坠崖时也曾受伤,今日刚刚恢复。故此比较耗力些!你恢复得真快呢……”说到这里,虽然住口,却仍然露出言犹未尽之意。
那位白衣姑娘知他想问自己来历而又不敢问,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这一笑却可倾城倾国。
门上传来敲剥声,无情公子张咸轩眉一笑,道:“姑娘可以一畅所欲了!”跟着大声道:“进来!”
只见那面目清秀的地哑星君蒋青山走进房来,手中拿着一支竹箫,含笑交给无情公子张咸,再转到白衣姑娘手中。
她浅笑盈盈,将那竹箫看了一会,然后按在唇边,吹了一段过门。仅仅数声,已将房内的无情公子和房外蒋、吕等三人,听得如痴如醉。
白衣姑娘开始吹奏出那阕《仙游曲》,箫声高亢处,裂石穿云,低沉处宛如夜深露重时,犹倚曲栏,细诉衷曲。此时不但那白衣姑娘自己心神合一,溶化在这美妙的音乐中,便另外的三人,也都为之沉醉,都不知身在何处。
白衣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吹奏这一阕《仙游曲》,越来越见纯熟精妙。无情公子张咸俊目半闭,靠在椅背上,胸中一片澄明和祥,一生都抛撇不开的怨恨世人之心,如今生像已从美妙无比的箫声中化掉。
箫声停歇了好一会儿,他犹在回味。只听一个娇软悦耳的声音道:“啊,你面上狠戾之气一消,显得更加英俊……”
他睁开眼睛,只见白衣姑娘含情地凝视着他。他心中大动,真想过去把她搂在怀中,细细疼一番。但陡然一凛,忖道:“她容华盖世,一笑一颦,虽然无意,却似有情,我不可鲁莽!”
自从无情公子张咸为她损耗真元,助她恢复功力,而又无微不至地赠以竹箫,他们之间开始建立起友谊来。这时反而因为张咸元气未复,不得不在此多休息几日。
白衣姑娘已十分信任张咸与及蒋、吕两人,那独臂野豺吕声天性凶暴,相貌狞恶,但在这位白衣姑娘面前,简直变成一头绵羊,驯善无比。地哑星君蒋青山,因是天生残疾之人,故此对她美妙箫声的感受力更强,在他心中,已将这位白衣姑娘当作仙女般崇拜尊敬!
最使无情公子张咸担心之事,便是怕那美丽无比的白衣姑娘,有一天会突然不辞而别。想深一点,纵然她明日告辞,他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留得住她!这个苦恼困扰得他十二万分烦躁不宁,但在她面前又不敢露出来,只好装着元气耗损过度,一时难以恢复的样子。
这天早晨,白衣姑娘吹了一回箫,突然问道:“你身上可有银子?”
无情公子张咸连声道:“有,有,蒋青山快取箱来!”
她嫣然一笑,道:“用不着一箱子那么多!”
地哑星君蒋青山已把一口长形小箱取来,打开箱盖,珠光宝气,炫目生辉。
白衣姑娘秀眉轻皱,道:“你们哪儿来的这些珠宝?”
无情公子张咸忙道:“这可不是我们偷抢来的东西,都是由家祖手上传下来!”
她展眉而笑,道:“那就好了,你家一定是世家望族?令祖可曾做官?”
无情公子张咸嗫嚅一下,毅然道:“不瞒姑娘说,先祖未尝为官,也是江湖中人,他因口舌上天赋奇才,人称赛苏秦张斯。但这些珍宝,都不是他亲自弄回来,而是由当时武林中许多前辈名家所赠。甚至我的一身武功,以至蒋、吕他们的武功,都是集天下黑道各高手的绝技,这都是他们和先祖甚是相得,故此倾囊而授!”
白衣姑娘本知他出身奇怪,虽然外表斯文俊美,其实绝非世家子弟,刚才之言,不过故意相试,如今听他坦白说出本是江湖人之后,颇感他对自己的诚实。及至听到他提及武功,乃是由武林中黑道各派高手所授,不由得大大相信他祖父口舌上有奇能之言,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出色当行的一大骗子,居然能将武林习气上不传外人的秘技,也能以言语骗得他们倾囊而授,不由得噗哧一笑。
她道:“我想拿一点银子,到武昌府去找一个人。”
“姑娘想找什么人?啊,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你,但你还回来么?”
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齐整如编贝也似的牙齿,轻轻摇头。
无情公子张咸为之一震,颓然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我痛恨这个道理!”
她美眸中流露出奇异的神色,缓缓道:“筵席虽无不散,但人生也甚短促,仅仅要求像人生那么短时间的不散筵席,却不是不可能!”
他大喜道:“姑娘以为世上果然可以有这样美妙的事么?”
她颔首道:“当然,但可惜只是别的人有福气如是,却不包括我在内!”
无情公子张咸登时又颓然吁一口大气,不言不语。
她伸玉手入箱子,取出一条镶着上好碧玉的项链,扣在脖子上。衣裳是白的,她的人更白,佩上几点碧绿,美不可言。
饶他无情公子张咸失望灰心无比,这时也禁不住凝眸直视,如痴如醉。
地哑星君蒋青山取纸取笔,迅疾挥毫,片刻工夫,已在画纸上绘了一幅图画。
画中地点是在一间闺房之内,房中布置得清雅而温暖。镜台前一位美人,含情端坐,粉颈上挂着一串碧玉项链。在她身后站着一位公子,负手凝目看她。画中之人,画的自是白衣姑娘和无情公子张咸。两人面目都画得唯妙唯肖,直是呼之欲出。
白衣姑娘取来一看,先是甚喜,其后一缕愁容泛上玉面,黯然一叹。突然抬头向地哑星君蒋青山道:“你画得太好了,可以再为我画一幅单人的么?”
地哑星君蒋青山如奉纶旨,立刻取纸另画。
白衣姑娘端坐不动,目光投向窗外田野间,面上一股淡淡愁容,别具一种忧郁之美。
蒋青山不消一刻,已画好了,突然将画笔扔掉!
那支画笔恰好倒过来,管先着地,“啪”地微响,已有一半深陷在地中。
白衣姑娘微讶地看看那支画笔,只因这等掷笔手法,足见内力深厚无比,尤其难得的是他随手一掷,便自如此。她俯身伸出两指,箝住笔杆,毫不费力地拾起来,还给蒋青山道:“你无此笔,如何能够作画?”
无情公子张咸惊道:“啊,姑娘身负绝艺,如今方知如此高明!”
她展颜一笑,取画而观,只见画上是一幅半身像,端的轮廓分明,容光照人,迫真之极。
地哑星君蒋青山自个儿团团直转,显得十分焦躁。转了一会,便咿哑直叫,连比手势。
无情公子张咸自幼便和他在一起,自然识得他的手语,惊道:“他说要把这幅画撕掉呢!”
“为什么?”白衣姑娘愣然反问:“不是画得极好么?仇十洲也不过如是……”
地哑星君蒋青山连比手语,还兼用表情,这一回连深谙他手语的无情公子张咸,也看了半天,才恍然道:“他说这幅画看起来不坏,但其实不能描出姑娘芳容于万一。他说他一定要再画一幅最好的,要能够把你刚才面上那种幽怨的美态画出来。”
白衣姑娘啊了一声,慢慢垂下头颅。
无情公子张咸早知她必有极大心事,这才会跳崖自杀。刚才的愁容,不消说也是因这心事而起,突然一阵心酸,转身走到窗边,凭窗遥望田野景色!
白衣姑娘虽是垂首暗嗟,但张咸的动静,她仍然知道。当下盈盈起立,走到他身后,玉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转来,道:“你在想什么呢?我想请你在这幅画上题几个字,行么?等我从武昌回来,再瞧瞧你写的是什么!”
无情公子张咸听她说要回来,登时为之大喜,俊目中射出光辉,道:“你果真会回来么?”
她微笑点头,无情公子张咸叫道:“那么我现在就题!”随即取过那幅画,挥笔而题。
白衣姑娘待他题毕,过去一看,只见他写的字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笔力奇重。题的是一首短词,词牌是《南乡子》。
她曼声诵道:“妙手写徽真,水翦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词后并无署名。
白衣姑娘反复吟了两遍,她知道这首南乡子,乃是北宋鼎鼎有名的秦观所作。记得昔年自己读词,读到这一首词时,便曾为之心驰神越,极为倾服这位有宋一代的大词家,的是天才横溢,竟能以恰到好处的笔墨,一波三折地将画中人描写出来。
此词含意也浅显易解,头一二句是说画者妙手将翦水双眸和红唇都画出来。使人看了之后,疑惑是占昔在美男子宋玉东邻居住的那位美丽的少女般,逾墙窥看宋玉时,所露出的半截身躯。下半阕第一二句,意思隐约,实在却没有什么意思。但第三句说及此画,意思是如果说画中人有些可恨的地方,就是“无情”。可是纵然是纸上佳丽,不会有情,但却动人心弦。
现在白衣姑娘瞧着自己的半身肖像,读着这首小词,不由得别有一般滋味。
无情公子张咸见她大有欣赏之色,便放下心,却忍不住低吟道:“任是无情也动人!”
白衣姑娘听见,却佯作不闻。
独臂野豺吕声得到一个好差使,便是陪同白衣姑娘并骑到武昌去。
白衣姑娘上了马背,回眸浅笑,问张咸道:“你方才不是想知道我去会什么人么?现在你试猜猜,是男是女?”
无情公子张咸陡觉紧张起来,故意答道:“一定也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白衣姑娘摇摇头,那姿态十分可爱。她发出俏皮的笑声,道:“不对,不是姑娘,而是个男的。”
眼见无情公子张咸发怔,她娇笑连声,扬鞭策马,飞驰而去。张咸失魂落魄地回身入屋,不提防把地哑星君蒋青山撞个拢踵。他怒斥道:“你这笨头笨脑的家伙,怎的阻住我去路?”
蒋青山笑嘻嘻跟他进屋,等他发了一回怔之后,才用手势问道:“公子你心里不舒服?”
他叹口气,又像问他又像自语地道:“她为什么临去还要告诉我说是个男的呢?”
蒋青山连比手势,但无情公子张咸再也没有瞧他一眼,因此他无法传达,急得抓耳挠腮。
突然触起一法,跳起来取纸挥笔,画了半晌,这才竣事。他自家拿着那幅画,左看右看,面上一片光辉。
无情公子张咸托腮发痴,忽然一张纸平放在他眼前。目光到处,不由得坐直起来。只见画中一位婵娟,国色天香,尤其是那双美眸,宛如一泓秋水,流波顾盼。这一双眼睛中,流露出在无限情意,令人为之怦然心动。
他呆视了许久,蓦然一道灵光,闪过心头,抬目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她对我曾露出这种眼色么?”
地哑星君蒋青山双掌一拍,表示出他这一猜,令他十分满意。随即又用手语告诉他说,当他赠箫之后,痴痴怔视着她之时,她便曾露出这种眼色!
无情公子张咸狂喜不禁,暗念蒋青山断无看错之理,狂喜一过,便又忧愁起来,为的是想起她临去的那几句话,的确教人费尽思量。
且说白衣女郎由独臂野豺吕声护送,到达了武昌之后。她并不匆忙,却自个儿到著名的黄鹤楼等名胜古迹临赏一番!但只因她长得美丽异常,真是天上仙子,谪降凡尘,故此不论她走到什么地方,都惹得所有的行人惊顾痴看。
幸而独臂野豺吕声样子够凶残,块头又大。他跟着白衣女郎,亦步亦趋。他倒不大理会那些倾慕者的眼光,只因以白衣女郎这等绝世姿容,如不发生如此现象,才是咄咄怪事。只是,有些人天性轻薄,虽在起初时为她的绝世容光所慑,怔了一下,但随即便会流露出下流的天性,作出种种怪样子。
但他们碰上独臂野豺吕声,可就算是倒霉了。离得近的,吕声挨过去轻碰一下,跌个四脚朝天也有,跌个狗吃屎也有。
站得远的,也难不倒吕声,他手中不知哪儿弄了一把白米,这时只须指头一弹,那人便得弯腰咳嗽不住。或是半边身躯痉挛不止。
白衣女郎对他的恶作剧似乎颇为欣赏,并不禁止他,反而常常因而笑得花枝乱颤。独臂野豺吕声因而更加不肯客气。在武昌城中绕了一个圈子,最少也有四五十人吃那独臂野豺吕声以“米粒打穴”手法,弄得难过无比。
说起来这还是那独臂野豺吕声因白衣女郎在侧之故,才没有下毒手把那些登徒子都杀死。那些登徒子中,有好几个乃是武林中人,这一来白衣女郎和吕声两人尚未离开武昌,便已轰传得全城皆知。
白衣女郎领头离开武昌,直向东南而走。十余里路之后,独臂野豺吕声沉不住气,催马上来,问道:“姑娘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你不是说过那人在武昌么?”
她笑一下,道:“你不耐烦的话,可以回去!”
吕声急忙道:“小人哪敢无礼,只要姑娘有命,不论是水里火里,小人都欣然领命!”
他说得十分真诚,一望而知绝对出自肺腑,白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那就好了,你可别问我了,知道么?”
独臂野豺吕声默然,只听她又道:“你只须跟着我走,要是先告诉你地点,你会留下记号!”
他更为之一怔,暗想这位姑娘心思灵慧,什么事也难瞒她,便率直地问道:“姑娘你要会晤的男人是谁?若然在见面之时,他敢对姑娘无礼,小人是否可以警告他一下?”
白衣女郎摇摇头道:“他会对我很好,绝对不须你挺身多管。”
独臂野豺吕声听了,心中一阵难受,却不知是为了公子抑是为了自己?
正走之间,后面蹄声大作,只见三骑如飞,直追上来。
眨眼间那三骑已越过白衣姑娘,齐齐缓缰慢行,马上三人,都扭转头来看白衣姑娘。
他们都睁大眼睛望着,但白衣女郎矜持自傲得很,并不投以他们一瞥。
独臂野豺吕声一肚子气恼,正没处可发,这时突然独臂一扬,十余颗白米电射而出。白米出手之后,这才大喝一声。
那三个骑士中有两个随着他的喝声,倒撞下马。只有一个粗眉大眼的年青壮士,左手一扬,那几颗袭向他身上的米粒便纷纷跌坠地上。
那年青壮士仍然没有理他,却纵声大笑道:“白凤朱玲可认得我?”
白衣女郎正是名满天下的白凤朱玲,这时一听有人直呼其名,声音又熟,俏目一转,也自冁然微笑道:“原来是魔剑郑兄驾到!”
独臂野豺吕声催马上来,相隔尚有半丈之远,便已一掌平推出去。
魔剑郑敖右掌一挥,也发出掌力来挡,两股掌力相交,“蓬”地微响,各无胜负!
郑敖这时才讶然而顾,朱玲脆生生地道:“吕声你别不分皂白,他是我的朋友!”
独臂野豺吕声神色不善地反问道:“他就是你要会晤的人么?”
白凤朱玲摇摇头,指着地上的两人,道:“你也把他们解开穴道吧!”
吕声不敢不从,如言下马把那两人穴道解开。
郑敖粗豪地笑道:“我一听城中传说,便想到世上如有这么美丽的白衣女郎,定是名满宇内的白凤,因此和他们纵马赶来。他们都是我师父昔年旧部。”
白凤朱玲瞧见他粗豪的样子和笑声,便勾起旧日之事,但觉韶光有如逝水,不由得感慨万千,轻轻叹口气,道:“自从当年别后,你过得怎样?可曾成家立业了么?”
魔剑郑敖道:“谁叫我不幸见过天下第一美人呢!”他顿一下,认真地说下去:“这几年来,总没觉得有一个女孩子顺眼的,你可真把我害苦了!每逢我见到任何女孩子,脑海中便不由得要泛起你的容貌,这时和眼前人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于是我只好望望然而去!”
白凤朱玲虽是武林中人,但有时也未能免俗,听到魔剑郑敖当面这样赞她,心花为之怒放,登时笑得花枝乱颤。
独臂野豺吕声含怒低声道:“这厮胡说八道些什么话。”
郑敖面色一沉,向朱玲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吕声眼中凶光四射,高声道:“你管得着么?”
魔剑郑敖双目瞪得比铜铃还要大,高声叫道:“朱玲,难道他是你的……”下面本是“丈夫”两字,他竟不忍说出口来。
朱玲还未作声,他又大叫道:“你真该死,石轩中武功天下第一,你也不要,却轮到这个丑鬼,又是个残废!”
朱玲玉面一沉,怒道:“郑敖你别胡说八道!”
她的意思本指郑敖胡乱把吕声当作她的什么人,因此斥他不要胡说。但魔剑郑敖却错会了意思,以为她斥自己口不择言,伤害到那残废的丈夫之心。更加忿怒起来,大声叫道:“我非说不可,我说你该死!纵然你不要那武功盖世的石轩中,但只要你随便说句话,包管天下的美男子都送上门来,任你挑选!头一个我郑敖就不服气,我偏说……”
朱玲气得说不出话,但又觉得好笑,面上的表情简直说不出来。
独臂野豺吕声怒得暴跳如雷,撤出狼牙棒,大喝道:“好小子你下来,咱们不死不散!”
魔剑郑敖长啸一声,在马上拔出白虹剑,才跃下坐骑。他两脚方沾在地上,独臂野豺吕声那支狼牙棒,已挟着沉雄无比的风声,猛砸过来。
郑敖剑走轻灵,白光暴涨,“呛”的一声,斜斜点在狼牙棒上。这一剑巧妙异常,估料敌人势非随着狼牙棒荡开之势,转个圈子不可。等他转身之时,再发一剑,便足足可以要了敌人之命!
独臂野豺吕声虽然听闻过魔剑郑敖这一号人物,但直到现在,才知人家敢情真有出类拔萃之能,凭他这一剑,已可列入剑术名手之中。但他镇定如恒,臂上一叫力,狼牙棒竟没有荡开,反而下扫对方双腿。
郑敖为之大骇,急急腾身跃开。原来他刚才那一剑,乃是师父万里飞虹尉迟跋自创的一手绝招。如若对方乃是用更妙的招数化解,倒不稀奇。但对方却是生像已深谙这一式之妙用,脚下微移,便已化掉自己这一剑的力量,这才教他凛骇不已。
那独臂野豺吕声手中狼牙棒连环进击,棒风山响,路边的草木,都如遇狂风,偃伏摇撼,声势之威猛,无与伦比。
朱玲在马上尖叫道:“你们都住手,两个都住手!”
但这时那两人没有一个理会她。魔剑郑敖认出对方乃是使出西康金河一脉的招数,那原本是“独脚铜人”的招式,但用在这支满是锋利狼牙而又沉重的狼牙棒上,更见出色。
开头的十招,他也不敢硬攫其锋,过了十招,他才由闪避封拆变为反攻,左袖内“夺”的一响,飞出一道白光,盘空飞舞,见隙即下。有时化为两道光华,包抄夹击,手中切金削玉的白虹剑,招数诡奇莫测,二十招之后,便渐占上风。
这时与郑敖同来的两人,都分头守在两边路上,远远已禁止行人车马通过。幸而此路并非繁密的要道,故而尚不至于另起冲突。
朱玲好久没有见过魔剑郑敖施展身手,这时叫既无用,多看两眼,反而忘了再叫。但觉魔剑郑敖数年不见,功力又高了许多。
独臂野豺吕声颇识对方剑法,但对方的两柄可分可合的短剑,却大感难敌。故此战到四十招以上,已屡现破绽。
魔剑郑敖能够一心两用,这时冷笑道:“残废鬼你如抵御得住我一百招,姓郑的拍拍屁股就走。呵呵,你别发急,提防急怒攻心,反而自露破绽!”
独臂野豺吕声手中狼牙棒,要不是以西康金河派的独脚铜人招数,加上铁扁担邓长白的铁扁担招数,神威无比,只怕已挨不到五十招。此刻吃对方这一嘲弄,他性情本就暴烈过人,心气一躁,果然更呈不支。
剑光棒影电舞星飞中,郑敖忽然抓住机会,右手白虹剑从棒影中直递进去。
白凤朱玲突然娇喝一声“着”,魔剑郑敖“吭”了一声,疾退开去,低头看时,只见一口细如牛毛的金针,钉在腕上。恰恰使得他真力为之中断,不能流贯剑上。是以他纵然咬牙忍着麻痹,仍然递剑,但已决杀对方不死。
他仰天狂笑一声,随手拔下那支金针,然后收剑入鞘,理也不理那独臂野豺吕声,双目瞪视着朱玲。
朱玲檀口微张,正要把他心中误会解释清楚。郑敖已摇手道:“你不必道歉,这一针打得真好,可把我提醒了。你不妨记住,我魔剑郑敖这就觅地苦练,日后誓必凭这两手三剑,将你们两人一齐击败!”他停了一下,跃上马背,然后又道:“说起来我该向两位道歉,古今有哪些人能够违背命运呢?”
蹄声响处,他已掠过朱玲吕声,直向武昌回路驰去。
朱玲怔了好一会,才低声自语道:“是的,谁能干预命运呢?”
独臂野豺吕声这时冷静下来,觉得自己适才多言,实在不对,而这位绝世仙姝,竟是玄阴教中一凤三鬼中的白凤朱玲,此事也令他十分震惊。
白凤朱玲继续向东南行,吕声跟在后面,经过葛店、华容、鄂城,又穿过源沣湖,踏入阳新县境。忽见一座村庄,村口处有方石碑,刻着“许村”两字。
朱玲当先入村,径向村人问了一句话,便直向村左而去,忽见一座房屋,甚是宏伟。大门当中乃是一排石阶,两旁各有一只石狮。
她下马走到大门前,一个家人正在打扫。见她走来,不但容颜绝世,身上亦穿得高贵。立刻丢下扫帚,堆上笑容,问道:“姑娘可是找人?”
朱玲未语先笑,道:“劳你驾把岳小雷叫出来一下。”
那家人面色忽变,眨了两下眼睛,才道:“岳少爷已不在这儿啦!”
朱玲追问道:“他母亲不是还在么?他到哪儿去了呢?”那家人讷讷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独臂野豺吕声听清楚朱玲果然是找一位少爷,而且人家似乎还不想见她。登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怒火,难以抑遏,大踏步走上石阶,独臂伸处,竟把大门旁边的石狮举将起来,睁眼大喝道:“小子你说是不说?”
他的样子本已凶残,加上这等汹汹声势,而且只手可以举起那硕大的石狮,任何人见了,也得为之惊倒。
那家人面无人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这家人只怕那凶汉一时性起,将石狮掷在自己头上,那时节不被石狮压为一堆肉泥才怪。
独臂野豺吕声其实并非对他生气,否则早就一家伙把他砸为肉饼。
朱玲却怕他真个杀死这无辜之人,忙喝道:“吕声你怎么啦,火气这么大?”跟着又柔声问那家人道:“岳小雷到什么地方去了?”
独臂野豺吕声但觉满肚子怒气,却又无处发泄,气哼哼单手托着那只石狮子,走开一旁。
那家人叩头如捣蒜,道:“神仙姑娘饶命,待小的据实禀告。岳少爷已送到县城里上学,的确不在这儿。”
朱玲哦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现在烦你请他母亲出来一下好么?”
那家人双腿酸软地缩入屋去,良久,只见另外一个面目精明的家人出来。他早已瞧见站在那厢的独臂野豺吕声,犹自凶神恶煞地单手托着那只石狮。这时不敢看他,躬身向朱玲道:“禀告姑娘,我家大小姐身子欠安,故此未能起来迎迓大驾。如果姑娘有什么事,便请吩咐小的,自当转知。”
朱玲相信了,粲然一笑,道:“那就算了,没有什么事啦。”
回转身躯,刚刚下了石阶,耳中听到大门关闭之声,心中突然一动,忖道:“若果岳小雷好好出外求学,早先那家人何以不立即说出来?我想其中恐怕还有别故,是以他母亲也不敢出来!”念头一转,立刻道:“吕声先把他们家的大门砸开,然后立刻跟我走!”说完之后,头也不回,飘身向回路走去。
独臂野豺吕声一身力气,亟待发泄,当下洪声而应,蹬蹬蹬走上石阶,运足力气,大喝一声,独臂向前推去。那只硕大的石狮,挟着悠悠风声,直砸大门,哪怕没有数千斤之力。
晃眼间石狮大门相触,“轰隆隆”大响连声,那两扇五寸厚的坚实木门,一齐向后倒下。
独臂野豺吕声大感畅快,仰天大叫一声,宛如深山豺狼,对月长嗥,声音难听刺耳无比!
门内惊慌尖叫之声传将出来,他也不加理会,掉头扬长而去。
朱玲出到村外,便在一座凉亭中坐下,独臂野豺吕声不敢多言,站在亭外侍候。
一忽儿工夫,他们这件惊人的举动,已传遍整座许村。附近的屋子,全都窗户半启,窗后挤满了人头,遥遥暗窥这两个奇怪的人。
过了好一会工夫,吕声又沉不住气,问道:“姑娘,你在等候岳少爷么?”
她轻松地摇摇头,道:“不,等他母亲,刚才那家人说她染病不能起床,但再等一会,她一定会抱恙来见我。”
吕声不再作声,他既知道那一家为了怕他们再去,这回说不定要杀人放火,故此那岳少爷的母亲,一定会硬着头皮出见。但他却不知道她为何要见到他的母亲才肯走,心中迷糊得很。想了一下,猛然醒悟,大声道:“可是他母亲阻止你们相见?”
她点头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还不清楚哩!”转眼忽见吕声嗫嚅欲语,便又道:“你想说什么话?”
他焦躁地摆一下手,道:“算了,没有什么!”原来他觉得忍耐不住,想先行离开她。
歇了片刻,一个少妇缓缓走来。朱玲轻轻道:“瞧,他母亲来了!”
独臂野豺吕声瞪大眼睛,只见那少妇甚是年轻,看来看去,顶多是三十岁左右,弄得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因他误以为岳小雷必是个英俊少年,则最少也得十七八岁。但那少妇看来仅是二十许人,说多一点,也不过三十左右,难道十二三岁便生儿子?此所以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少妇终于来到亭前,害怕地瞧瞧面目凶残的吕声,吕声立刻退得远些。她好像觉得安心些,便娇滴滴地道:“薄命人林氏拜见姑娘!”
朱玲招手道:“你别害怕,进来,我有话跟你说呢!”她说话时,笑容满面,有如春花吐艳,令人自动泯去戒惧之心。
那岳家未亡人林氏袅袅上亭,道:“未知姑娘要召见薄命人,有何见示?”
朱玲暗想这个女人姿色不俗,吐属甚雅,却如斯薄命,早丧所夫,不觉生出同情之心。柔声道:“我此来本无恶意,不知当日岳小雷回家后,有没有告诉你在路上遇难的详情。”
那少妇啊了一声道:“姑娘可就是救小犬一命的大恩人玲姑娘么?唉!我这薄命人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