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剑神传》

第十七章 武林旧事空惆怅,公子无情惹风波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然而史思温这一套伏魔剑法,乃是天下剑法之冠,进攻时或是雷霆万钧,大开大阖。或如春蚕吐丝,细腻绵密,既不知其始,亦不知所终。守时如金汤城池,千军万马,难越雷池一步。史思温已得精要,施展开来,可补功力之不足。宫天抚纵然全身功力俱在,亦难在一两百招之内取胜,何况想投机取巧,更加恰是遇上克星。
  数招之后,两剑相交。史思温精神陡长,想道:“他怎的功力大弱,只和我在伯仲之间,迥非刚才那种威势!”心在忖想,但手中长剑却不含糊,直如神龙出海,腾啸九霄。
  二十余招之后,宫天抚心力交瘁,他天资过人,聪明无比,见势不佳,倏然清啸一声,使个败式,夺路便走。
  史思温呆了半晌,竟不晓得乘胜追击。宫天抚越野而去,忽地又长啸一声,如凤哕九天,清越异常,但啸声中又隐隐含有沉哀味道,似是英雄落拓,悲怀难伸,又如床头金尽,壮士无颜。
  史思温呆了一会,沿着君山山麓,飞驰而去,找到阮均,登舟直至天鹤真人隐居的“小桃源”。
  丹房中已点上一盏琉璃灯,天鹤真人犹自与石轩中谈论不休。
  史思温和阮均俱不敢休息,在丹房外侍立到天明。忽听天鹤真人唤道:“史思温和均儿进来。”
  两人如命入房,只见天鹤真人这间丹房中,四壁俱是书架,放满了各种经典秘籍,靠窗处一张云床,床前一座青石炉鼎。天鹤真人盘膝坐在云床左首,石轩中则坐在右首。两人俱都精神奕奕,不似畅谈通宵光景。
  两人上前拜见过,各各侍立一侧。天鹤真人微笑道:“史思温此子恭谨诚敬,发自天性,日后必定尽传崆峒心法,光大门户。轩中你有此传人,大堪告慰。”
  原来这天鹤真人在玄门中辈份甚尊,年逾九旬,昔年曾与崆峒的涵玉真人有数面之缘,是以细论起来,实比石轩中高上两辈。
  石轩中谦然笑道:“务请老前辈不吝教诲!”
  史思温见他们话头稍住,便乘机将在君山遇到宫天抚之事禀告师父。石轩中听罢诧道:“那厮竟会输在你剑下么?他的武功造诣,连我也不敢轻易言胜呢,这就奇怪了!”
  史思温又禀道:“大概他与那罗刹夫人剧战一番,内力消耗过甚,也未可知。他的招数,几乎天下各名山大派的绝招,都尽集一身,弟子本来也抱着决一死战之心,哪知二十余招后,他便自动撤走!”
  天鹤真人那么深具涵养之人,这刻也不禁噫一声,出言询问那宫天抚的样貌与及武功上的细节。石轩中等史思温答完,才问道:“老仙长可知此人来历么?”
  天鹤真人微微一笑,道:“此人大有来历,但贫道却拿不定是不是他,还待时间揭晓。暂时贫道未能奉告,日后轩中你如遇上他,务看贫道薄面,勿伤他性命!”
  石轩中听天鹤真人如此说法,只好暂时抱着个闷葫芦。他为人毫不自大骄傲,因此明知宫天抚和他真干起来的话,宫天抚多半没有取胜的机会。但他却恭容答道:“在下自当听从老仙长吩咐,但姓宫的于武功之道,胸罗万机,学究天人,在下不敢自矜。”
  天鹤真人赞道:“轩中你胸襟冲虚,温谦自牧,贫道敢信你不久终必能领袖武林,承继崆峒前辈真人于武学上的宝座。”他歇了一下,继续道:“贫道非是当面捧你,须知武功之道,深不可测。妄自矜夸者,纵有绝世天资,也将有所限量。唯有谦虚勤学,方能登堂入室,臻于绝顶。”
  丹房内其余的三人,都凝神静听老道长的话。
  “昔年鬼母冷婀尚未艺成,玄阴门出了木灵子这位奇才,悟通玄阴真经,但以身非纯阴之质,故此仍不能登峰造极。其时崆峒人才凋零,你师祖涵玉真人及涵碧真人意见不合,涵碧真人离开崆峒,于是数百年来崆峒领袖武林的宝座,拱手让给天下英雄,另行逐鹿。各正派中高手,因俱有渊源,不至于争夺虚名,自相残杀。但邪派屡出能人,木灵子固然叱咤风云,不可一世,四隅八荒,尚有不少异人。如星宿海独创太阴掌力的青竹老祖,即是方今星宿海天残地缺两老怪的师父。交趾国散花神婆阮美玉、小东极罗刹夫人、阴山苦海双妖、南疆鸳鸯臂莫予雄、康部金沙勇士邦达等等。尚有中原诸妖邪如泰山一枭王格、三手人熊庄适、万里飞虹尉迟跋、铁扁担邓长白等……”
  阮均一听到铁扁担三个字,浑身一震,张口想问,但终于不敢失礼出声。
  天鹤真人诈作不知,继续畅论昔年天下形势,道:“这些邪派能手们,虽然彼此间或是毫无渊源,从不相识,甚且结有宿怨,势如水火。但自从崆峒声威大落之后,都跃跃思动,意欲割据天下,恣欲肆虐。但自古正邪难以并立,他们这些邪派高手们,亦深谙此理,故此由一个最能言善辩的祸魁赛苏秦张斯,到处游说邀约,这厮的意思本想建立一个邪派组织成的王国,游说结果,大家都同意在八月中秋,共赴中州洛阳,讨论此事,并推举龙头,代表大家出面向各正派挑战!”
  石轩中见他话头微顿,便问道:“那赛苏秦张斯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
  天鹤真人微笑道:“你问得好。这厮真是一个祸胎,他除了本身得到实际的利益,诸如不少无价之宝,以及因与所有的邪派能手都有交情,因而走遍天下,俱有人保护的好处外,他还留下一记绝招,以至我等至今尚有惶惑。近日来贫道每夜仰观天象,昔年赛苏秦张斯留下的祸胎,只怕就要爆发呢!”
  石轩中实在急于知道这个祸胎是什么,不禁问道:“老仙长可能赐告在下,这祸胎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么?”
  天鹤真人面上敛去笑容,道:“贫道昔年因愧见天下高人,故此隐居于此垂五十载。这五十多年来,除了个人苦修之外,并无丝毫贡献。昨日游湖,主要目的还是想遇上你,告以当年武林情形。你身为侠义中人,日后便会遇事留心,于此事必有裨益,贫道岂能不告诉你?”
  石轩中如入五里雾中,茫然摸不着头绪。侍立在一旁的史思温和阮均,看来比石轩中更胡涂,都瞪大眼睛,凝定在天鹤真人面上。
  老道长仍然庄容道:“贫道先从距今一甲子的八月中秋洛阳之会说起。其时赛苏秦张斯任务已毕,功成身退,这一场洛阳之会,并不露面。那些邪派能手们事前虽说得好好的,但赴会之后,各矜奇能,精诚合作之心便为之瓦解冰消。他们没有在口头上讨论和推举负责一切的龙头,反而是在武学上,各演奇功。木灵子悟通玄阴真经之后,武功已登峰造极,不可思议。与会诸邪虽然俱逊他一筹,但服气的却没有几个。这一次洛阳大会,便在各怀鬼胎的情形下,毫无结果地散去。碧鸡山木灵子隐然已是诸邪之冠,其余诸人,大部分回到自己老巢之后,便极少在江湖走动,俱都埋首练功,力求上进。自此以后天下便由碧鸡山一派纵横,至今已有一甲子,鬼母冷婀青出于蓝,公然自称天下无敌,这一点,你当然会知道。”
  石轩中慎重地道:“鬼母武功,果真玄妙莫测。在下曾与星宿海双老怪、碧螺岛主于叔初、以及大内群凶之首的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等人动过手,若然与鬼母比较,虽然各有独到之处,却仍然逊那鬼母冷婀一筹呢!”
  天鹤真人颔首道:“你说得不错,鬼母如今气候已成,纵然贫道东山复出,以玄门罡气与之对敌,但她以纯阴之体,将玄阴真经中的‘期门幽风’练成,贫道的罡气虽是无坚不摧,却也无奈她何。那玄阴真经乃是邪派各种武功之冠,诡奇凶毒,天下第一。贫道以青城本门招数,只怕尚不能挫其凶焰呢!尝闻峨嵋‘三阳功’已达巅峰地步,或可胜那鬼母,但以贫道尚且厌弃尘世,不欲重履,这位老友大概也是断绝众缘,不会出手!”
  石轩中心中微凛,想了一下,道:“赤阳子老前辈如今驻锡皖山天柱峰乌木禅院。不久以前,在下曾因找寻小徒而至天柱峰,适好苦海双妖不自量力,欲寻赤阳子老前辈报仇。敌人虽然登堂入室,伤了沙门弟子,但赤阳子老前辈仍然不肯出手……”他顺便将经过情形说出来。
  天鹤真人微嗟道:“这不是老友心肠冰冷,一切俱在劫数之中,非如此则你不会出手,日后许多因果便无由出现!”老道长话中隐含玄机,石轩中微测端倪,却又不甚了了。
  “贫道在一甲子以前,年轻气盛,自矜其能,遂代表各派到碧鸡山找那木灵子……”说到这里,不但石轩中已恍然大悟,便是史思温、阮均两人,也若有所悟。
  “贫道到碧鸡山去,有两个使命,第一个便是凭着本身功力,和那木灵子作正邪代表之争,较量高下。第二个使命,便是问那木灵子一件事,好教天下各正派,早作未雨绸缪之计!”
  石轩中骇然道:“什么事使得天下各正派,都得未雨绸缪?”
  “这就是赛苏秦张斯一手导演的好戏。这厮工于心计,明知自己资质有限,纵然活上两百岁,武功进步也自有限,便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天下群邪,到洛阳赴会。此事成功不难,但他口舌本领,果然天下第一,竟然逐个说动了群邪,答允将各人的至精至妙的几手绝招,绘图写字,交给赛苏秦张斯,全权委他选择一个天赋特高的人,悉数传授,培养成一个身兼天下群邪绝艺的特高能手,数十年后,可以崛起于武林,领袖邪派,建立一个真正的邪派王国,这件事正派中人俱都知悉,但却不知赛苏秦张斯是否已择了传人?他在洛阳之会成功之后,隐居到什么地方?这些问题,正是贫道所负的第二个使命。”老道长想起往事,慈目中射出慑人威光,眉发无风自动。
  “但贫道那次见到木灵子,竟然有负诸友重托,青城本门二十八手铁木鱼绝招,难不倒木灵子,反而吃他以‘龟山天柱功’,一杖将贫道铁木鱼点落悬崖之下。”
  石轩中由衷地啊了一声,回想起当年自己和鬼母力战二十招,就在第二十招时,吃她以一股刚柔兼有的绝大力量,撞出悬崖。在这刹时间,又吃她黑鸠杖点在胸前。这一着如今想来,必是“龟山天柱功”无疑。不禁嗟道:“老仙长提起那龟山天柱功,在下正是身尝其苦的人呢!”
  天鹤真人道:“贫道听及你当年跌坠悬崖的情形,便知必是着她乘间以这一手奇功伤了,如今你这一说,可证贫道猜想不讹。贫道兵器脱手之后,哪还有面目恋战?仓皇下山,却又愧见诸友,便隐居到这里来。只有本门一个后辈,知道贫道下落!可怜本门自从贫道隐遁之后,便凋零不堪,不久以前,贫道那个后辈物化,这消息还是他在物化之前,转请武当一个年轻好手铁胆吴士陵,专程来告贫道!”
  石轩中陪他叹息一声道:“怪不得玄阴教横行天下,而其它的邪派人物,无一嫉忌干挠,敢情以前有这一般前因!”
  史思温突然道:“老前辈请恕冒昧之罪,敢问那个身兼各名山大派武功绝艺的宫天抚,是不是正派长老合力训练出来的人,准备和邪派那个传人对抗?”
  天鹤真人矍然看他一眼,道:“这一猜测正与贫道忖度之意相同。除了此故,各派岂肯以绝技传与外人?”
  石轩中听了,这才明白天鹤真人之所以会请自己看他面上,勿伤宫天抚性命,原来有此缘故。
  “以贫道看来,各派老友所合力训练出来的传人,对付邪派各能手都可以应付,但对付碧鸡山鬼母冷婀,一则鬼母练有与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气功,二则他火候尚浅,定难与之匹敌。贫道如非心褊气狭,一怒之下,隐遁洞庭之滨,而及时以贫道本门气功相授宫天抚,则鹿死谁手,尚不可知,然而悔已无及,只盼轩中你仗天下最正宗的剑术,赢了鬼母,则邪派诸凶敛迹,天下重放光明。至于那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则是武当支派,冰生于水,青出于蓝,为人虽偏激自大,尚不列入妖邪之列,你如以宽大为怀,则可置诸不理。希望你三思贫道此言。”
  石轩中恭容道:“老仙长金石良言,不吝教诲,在下敢不铭之于心版!”
  他们这一番畅论之后,不觉已是近午时分。阮均忙去张罗面食款客,史思温也去帮忙,两人在厨中一面忙着,一面谈论起刚才天鹤真人的话。
  史思温叹道:“想当年,武林中风云变幻,咱们却无缘参与,真是可惜!”
  阮均也附和道:“史大哥说得是,但想起来小弟更惨,你现在已踏入江湖,而小弟则还是毫无成就,年纪又太轻,连身负血仇也无法去报。”
  史思温赶快安慰他道:“阮兄弟可别着急,凡事必须忍耐而后能够成功。刚才听老仙长提起邪派高人中,有一个是铁扁担邓长白,我想黑心脚夫陆贡一定是他的传人,这样说来,那陆贡也是列入邪派高手诸人中的一个。你只要轻举妄动,可能便会遗憾终身呢,阮兄弟莫怪我言直!”
  阮均环眼中迸出泪光,道:“史大哥爱我之心,小弟岂能不知,如果我有你这么一位哥哥,那就太好了!”
  史思温诚恳地道:“阮兄弟,你我甚是相投,我也没有兄弟,如不嫌弃,咱们结拜为异性骨肉如何?”
  阮均喜形于色,连声说好,两人不拘形式,就在厨内向天跪拜,结为兄弟。
  阮均忽然愁道:“好不容易有个大哥,却不知石师伯几时要走,便得分手!”
  史思温也露出依依之色,道:“最好能够多聚几日,我在这里,好像能够忘了自身烦忧,真不愿立刻离开你哩!”
  这时面食已弄好,端将出去,两人分别向师长禀告结为兄弟之事。石轩中看见阮均那双环眼中露出的神色,知他心意,便说出过几日才离开。阮均喜甚,向石轩中拜谢过。
  饭后,阮均拉了史思温出去泛舟,湖波一片白茫茫,清风徐来。史思温披襟迎风,心旷神怡,真个暂时放下心事。
  两人指点湖景,高声谈笑。阮均一手操舟,却疾驶如飞。史思温发觉了,问道:“均弟你这是要赶到什么地方去?”
  阮均神秘地笑一下,道:“大哥你少安毋躁,我带你看看一样东西去,包你称奇不置!”
  史思温见他尚是孩童心性,便不追问,静等那令人惊异的事物出现。
  舟行如矢,贴水飞驶,不久工夫,已将近靠岸。史思温遥览四下形势,但见距岸上不远,有一个村落,犬吠鸡鸣之声,依稀可闻。除此之外,只有芦苇和岸上树木,并无出奇的事物。他暗自笑一下,想道:“我这位义弟葫芦中不知卖什么药,等会儿别出乖露丑,已经很不错哪!”
  正想之时,船已泊岸,却不是在村前的小码头。两人上岸后,阮均神神秘秘地直向树林走去,钻入林中之后,一直摸到树林边缘,对面二十余丈远,已是那座村落。
  他忽然一纵身,蹿到树上,熟练地勾住一段横枝,招手道:“大哥你也上来!”
  史思温应声而起,利落轻灵地站稳在旁边,问道:“现在可以看得见了么?”
  阮均举手遥指那个村落,道:“大哥自己请看吧。”
  史思温如言一看,眼光首先落在最靠外面的一座屋子。却见这座屋子虽然简朴,但有一个小花圃,座落在屋子右侧,此时百花并陈,妍艳映眼。
  史思温心中一动,想道:“不意在这等地方,居然会有这么雅致的花园。”
  左侧的窗子开得甚大甚低,此时完全打开,房内一览无遗。只见房内陈设简陋,一看而知不是富足之家,但极为整洁,可以当得“窗明几净”四个字。一张宽大的木床靠在最内的墙壁下,此时帐子高撩,床上半躺着一个少女,云鬟不整,面色苍白,正向窗外的花园注视。
  不用说这座小花园,乃是为了床上这个少女而设。这种布置在大户人家不算稀奇,但在这等荒僻穷困的小村落中,却就教人讶异不置。
  史思温目力迥异凡人,当然看得十分清楚,但他乃是拘谨守礼之人,正与他师父石轩中一样,故此连那少女面貌都没有看清楚,便移开目光。他搜索那村落好一会,并没有见到其它新奇的事物。心中微感不悦,想道:“这位义弟也恁般不知礼节,若说此间有好奇之处,仅有那座花园。但窥人闺阁,成何体统?”
  阮均用手肘轻轻推他,问道:“大哥可瞧见了没有?”
  史思温摇摇头反问道:“均弟你常常到这里瞧看吗?”
  阮均并不否认,还自惋惜地道:“是呀,但小弟我一点也没有下手的方法,大哥你可瞧清楚了那位姑娘,她整天都是这样子卧着不动,永不离开那房间!”
  史思温甚感不悦,低哼一声,方自筹思较为婉转的话教诲义弟。
  阮均道:“大哥的眼力当然看得清楚,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史思温听他言中另有含意,但他始终不肯向那少女所卧之处细看,便问道:“你说什么东西?”
  “在她床前的那盆花呀!大哥你没瞧见么?”
  史思温依言一瞥,忽然凝定在少女床前那盆花上。那是一盆兰花,如今只有五片碧绿明净的长叶,并没有花。那种脱俗出尘的姿态颜色,一望而知乃是兰中异品。
  他瞠目瞧了良久,才吁一口气,道:“均弟,我不知说得对与不对,这盆兰可能便是咱们玄门中人认为至宝的‘千载碧兰’,寻常的兰花,决没有这种碧绿得像是透明的颜色,同时咱们远远望去,已彷佛能够嗔到那种清香。”
  “大哥说得好,”阮均快活地道:“可见大哥眼力不凡!这盆兰正是千载碧兰,玄门中人若然得到,供养在丹室之内,行那吐纳之术,可以省却摄心苦功。而这千载碧兰的果实百年一结,服者有起死回生之妙。如是玄门羽士得服,可抵一甲子苦修之功,大哥我可说得对?”
  “正是这样,”史思温现在也不忌讳窥人闺阁,一直凝望那盆千载碧兰:“我还在奇怪均弟你年纪轻轻,何以见识渊博至此?”
  “不怪大哥奇怪,像这等玄门至宝,虽然出名,但我练武之不暇,何能与师父谈论及此?事实上那救我一命,携我来拜列师公门墙下的林老先生,平生杂学极精,于医道尤见高明。他第二次重来,留下一卷手录医学秘本,并且与师公谈论了七日七夜,由此师公尽传他的医道。林老先生之意,却是想请师公转将医道传授给我。其后师公因我不宜分心,除了练武之外,只能读点书,直到去年,师公才传我医学。故此我对于天下各种药物之性,以及名种奇花异果,都详熟于胸!”
  史思温赞许地笑道:“想不到均弟你博学多才,为兄失敬了!”
  阮均忸怩而笑,道:“但小弟却还不会医人呢!”
  史思温忽地又注意那少女房中,原来此时有个中年妇人入房,走到床沿边坐下,和那少女谈笑起来,虽因太远,听不到她们说什么话,但从她们的笑貌神情来看,显然是一对感情款洽无比的母女。
  那少女一面说话,一面伸手摩挲花盆,自然流露出对这盆千载碧兰的热爱。
  史思温恍然大悟,轻轻道:“均弟你不忍夺人所好,无怪有下手不得之叹!”
  阮均忽然道:“也许明日此时便会结实呢!”
  史思温不是内行,看不出来。阮均解释道:“我闲中不时来此看看那千载碧兰,但今日看来颜色倍艳于往日,按经上记载,凡是兰叶碧于往日,便主结实之兆。此花结实有一定时刻,必在每日晨间卯时。现在已过了卯时,仍未结实,那么一定是明日了!”
  史思温道:“师公可知道此事么?”
  阮均道:“我一发现,便曾禀告他老人家,但师公只微笑不语,歇了一会,才说出‘仙品神赐,自有前缘’这八个字,我想不出他老人家有什么玄机,以后便没有再提过这桩事!”
  两人又看了一会,见到那母女情深款款,那少女荏弱的手,不时摩挲在花盆上。任何侠义中人,虽明知那千载碧兰实有脱胎换骨之功,但这已是有主之物,况且那少女大似抱病缠绵床笫,谁也不忍生心觊夺。
  回程时,阮均告知史思温说,那位姑娘患了严重的痨病,她之所以不死,全仗那千载碧兰的香气。他查知那位少女姓白,家中人口甚是简单,父母双全,还有一位兄长。父母和哥哥都对她极为爱护,为了她天性爱花,特地由对岸迁来此地,布置了这么一个小花园。花园中的花卉历时数年,才有今日光景。她的父兄俱是湖上渔民,生活清贫刻苦。他最后又说,假如不是那千载碧兰明日会结实,而那姓白的少女,服下之后能够立刻痊愈,他已立志学会医术之后,首先设法医好这位荏弱可怜的少女,方肯罢休。
  史思温颇为赞许,回到小桃源,各自休息到午膳时,这才起来。下午练功之后,两人又聚在一起,纵谈一切。史思温发现这个年方十四的义弟,年纪虽轻,但胸中学问渊博,思想也甚成熟,全然不似同龄的小童。同时又得知他与武当年轻高手铁胆吴士陵已结拜为兄弟。
  石轩中也不辜负此行,原来他与天鹤真人盘桓了一昼夜之后,天鹤真人已深知这位一代大侠,胸襟磊落,为人正直异常。遂将青城独步一时的气功,传授给石轩中。
  寻常人练这等道家罡气,最少也得练个一甲子之久,才能有点成就,但石轩中一则本身所练的根基功夫,乃是玄门正宗之学。比旁人要占莫大便宜。二则他天资过人,加上曾经屡服灵药。有这两桩缘故,是以进境之速,令人咋舌。
  天鹤真人要他异日转授与阮均,以免青城派在他物化之后,失此绝艺。石轩中义不容辞,一口应允。
  翌日清晨,史思温和阮均驾舟直赴那座村落,这两人俱是好奇心甚盛的少年人,都想看看那千载碧兰结实之时,是什么样子。到达之后,又藏身树上,远远观看。
  哪知过了卯时,那千载碧兰除了越见碧绿明艳之外,竟未结实。
  他们怅怅踏上归途,阮均一面推舟落水,一面评论道:“我担保明日一定会结实了,”他跳上舟上,又道:“但明早我却懒得再来看了。大哥试想那种天地间之奇宝仙品,却让一个凡人服下,我们在一旁垂涎目击,竟是何种滋味呢?”
  史思温笑道:“仙品神物,自有前缘。均弟莫忘师公此言!”
  阮均放声而笑,道:“好大哥你不说良心话,也罢,再不谈这件事,反正那位白姑娘荏荏弱弱,看来怪可怜的,给她服了也好!”
  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冷笑,阮均话刚说完,自家听不见,但史思温却听得清楚,面色陡变,蓦地倒纵出去,在空中一个转身,面向树林。那树林中毫无可异之处,史思温不肯服气,直扑入林中,极快地搜索。
  阮均甚是机智,一看史思温的动作,便知有异,也不大声追问,迅速地跃上岸来,径向林外包抄围搜。
  可是他也一无所获,蓦然转身,只见房中卧在床上的少女,正支起半身,诧异地看着他。
  阮均咧开阔嘴,向她笑一下,便钻入林中,走到岸边,只见史思温一面狐疑之色,已屹立舟中。
  “大哥发现了什么?”
  “我分明听到一声冷笑,”他答:“我相信决不会听错,但如果真个有人发出冷笑,则此人身法之快,远在你我之上!”
  “除非那厮熟悉此地形势,”阮均道:“否则一定不会由右边钻入另一个林子中,多半会从左边出中。我立刻围抄时,却不见丝毫动静,反而……”
  他咧开嘴笑一下,史思温问道:“反而什么?”
  “反而我傻头傻脑地东张西望,走得又快,那白姑娘奇怪地坐起来,双眼睁得大大地瞧着我,真是多么不好意思。”
  史思温大笑一声,看他挥桨驾舟出湖,片刻间,这一叶扁舟,已隐入苍茫湖波中。
  这时,林中一个人款步走出来,此人年纪仅在三十左右,一身华服,衬扶起俊美的面容,直是浊世翩翩佳公子。
  他站在湖边,望着茫茫一片白水,唇边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然后向左边的芦苇中走去,眨眼间已拉出一条小船。跳落船中,驰驾而去。
  小舟去势神速无比,较之阮均的小舟,尚有过之。顷刻间也隐入茫茫湖水之中。
  中午时分,这条小村已热闹起来,渔民纷纷回来用中饭。
  白家父子两人,也回到家里。他们一入家门,便先到那少女房中。少女一见他们回来,便喜孜孜地招呼过,然后秀眉一颦,诉苦道:“爹爹,这两天早晨,都有人在花园外出现,我着实怕得很哩!”
  她的父亲用粗大有筋的手掌,轻轻捏一下她的面颊,道:“这地方难得有生人经过,你不理会就是了!”
  少女道:“但我怕啊!”
  她的哥哥睁大眼睛,道:“妹妹可曾看清,两日来都是同一个么?”
  她点点头,她哥哥指着窗子,对父亲道:“这扇窗太大,又不能关起来,我想明天迟一点出湖,看看那家伙是什么人!”
  父亲沉默了一会,道:“好吧,娟娟你不要害怕,明天让我们看看那人是谁!”
  下午白家父子两人,复又出湖打鱼,村子一片宁谧。白娟娟的房中弥漫着一阵特别的香气,她呼吸着这些香气,但觉身体和心头都舒适无比。每日下午都侵袭她的潮热,今天竟然偃旗息鼓,没有来犯。
  翌日早晨,她不时惊疑地向窗外张望,虽然想起父亲和哥哥都在隔壁,心中稍安。但她直觉到这两天见到的那人,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她没有见过两人的面孔,只看了他的背影。这个背影出现和消失都十分迅速,她根本也看不清楚。正是这样才有一种神秘之感,使她怔忡不安!
  已交卯时,她的父亲母亲和哥哥,都轮流来看她。这天她显得精神焕发,若然不知底蕴的人,一定看不出她有病在身。
  早餐已弄妥,她的双亲和哥哥都在外面进食。她倾听着进食时的声响和他们的谈话,心头洋溢着一股亲情,是那么温暖,她幸福地微笑起来。
  在她床头那盆碧绿的兰草忽然吐出一股时淡时浓的香气,她深深吸了几下,但觉浑身骨髓都贯注了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坐起来。
  只见那盆数年来都未开放过花朵的碧兰,此时在中心处,不知何时已长出一支绿梗,长达一尺,粗如小指。在顶端处出现了一个花蕾,大如拇指。
  她惊喜交集地瞧着这盆兰花,正在想怎的早先没有看见这支碧梗和花蕾。
  忽然心中一震,突然移目投向窗外。只见一个华服公子,站在花园之中。她已看清楚他的面容,虽然是个少见的俊美男子,但她那洁白如一片冰雪的心灵上,却感到这个人有一种迫人的震慑人的派头。她感到十分惊骇和不祥,一种像噩梦的可怖阴影,笼罩住她。
  那个俊美的华服公子微微一怔,有如电光般的眼光,笔直从她眸子里,射入她的内心,似乎因她底惶乱惊慌的眼色而感到讶异,故此要看清楚她内心中的意念。
  白娟娟感到自己丝毫也不能隐瞒内心的意念,她努力挣扎地移开眼光,尖叫一声。外面的父母亲和哥哥,听到她的尖叫,一齐抛下碗筷,冲入她房间。
  他们都几乎一齐怔住,只因窗外的小花园中,那个华服公子,仍然屹立不动。他流露出一种险恶的表情,使得这一家人都为之窒息。
  白娟娟又尖叫一声,闭目叫道:“就是他,就是他……”叫声发颤,显然惧怕之极。
  她哥哥怒从心起,抢前两步,指着那华服公子道:“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华服公子不屑地看他一眼,道:“这块地你们可曾买下来?我为什么来不得?”语声冰冷无比。
  白家之人,俱是良善渔民,她哥哥闻言一愕,答不上话。
  白娟娟的母亲这时激发了母性护子的本能,抢上去怒道:“你就是没有道理,那是我们的花园,你瞧不见么?你敢把我女儿吓坏,这人命官司就要跟你打!”
  华服公子冷哼一声,道:“你们这是找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言犹未毕,只见他一跨步,倏忽已从窗子走入室来。
  白家两个老的和儿子一齐怒叫出声,上前拦阻,年轻儿子最快,冲到那华服公子面前,一拳捣去。拳头出处,忽然打个旋,然后全身瘫软地跌在地上,双目紧闭。
  两个老的一看儿子倒在地上,真个心摧肠断,不约而同地冲上来。
  白娟娟已睁开眼睛,尖叫一声“爹娘”。只见那华服公子面上浮起阴笑,双掌一分,两个老的一声也没叫出,齐齐向左右飞开,砰匐连响,各自撞在墙壁上,然后跌在地下。
  华服公子目中露出凶光,突然伸脚一踹,地上的年轻人滚开一旁,这次他才真正死掉。
  白娟娟心中一片混沌,已不知是悲是惊。那华服公子并不瞧她,目光如电,落在那盆碧兰之上。拇指般大的花蕾,已变成碗口般大的紫色花朵,此时无风自颤,香气由淡而浓。一瞬间那碗口般大的紫花突然收敛,华服公子笑一声。
  白娟娟蓦然惨厉地尖叫一声,这时她已明白自己在这世上,已是孤零零的人,往日的温馨关怀,此生此世,再也不能复享。这个可怖的思想,像毒蛇般撕裂了她的心。是以她发出一声超乎人性所能忍受的惨叫,刺耳惊心。
  华服公子为之微愣,他平生杀人,已不知多少,但这种惨厉惊人的叫声,却是第一次听到。
  就在他微愣之际,白娟娟双手攫起那盆碧兰,咬牙突睛,要向华服公子砸去。华服公子脸色陡变,他已看见碧梗上结一个紫色的果实,巍巍欲坠。
  白娟娟举盆过顶,正要砸去,哪知她久病之躯,缠绵床笫多年,手腕无力,那盆碧兰把持不住,忽然打背后滚坠,先撞在床上,然后由床头滚落地去。
  华服公子闪目一觑,只见那盆碧兰已滚入床底。白娟娟则瘫倒在床,不会动弹。他心中既急于要将那千载碧兰的果实取到手中,但他却一时想不出方法,只因那盆碧兰已滚入床下,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其势不能从一个女子身上,钻入床底去拾那盆碧兰。
  这时在湖边一艘小舟刚好泊岸,史思温矍然道:“我听到一声惨叫呢!”
  阮均应道:“我也听到,恐怕白家出了事故吧?”两人一齐飞纵上岸,疾扑白家。
  那华服公子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法子而已,但他的脑筋随即已转过这个弯弯,冷笑一声,双手扣住床沿,轻轻一举,已把整张木床挺起齐胸口之高。
  白娟娟浑身发抖,这时离仇人甚近,他那白净的面皮,修长的眉毛,微微弯钩而仍然好看的鼻子,都离她不过三尺之远。她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心中气恨得要死,倏然张嘴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出去。
  华服公子头一侧,那口唾沫擦着鬓边飞过。但唾沫究非如同暗器般干净利落,仍有几星溅射在他面上。他几曾受过这种侮辱?怒不可遏,双手一松,整张木床平抛地上。白娟娟吃这一震,昏厥过去。华服公子铁掌一举,便要劈下。
  突觉脑后风生,一股强劲潜力直撞过来。华服公子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明明可以旋闪开去,但他并不如此,突然向上一纵,身形一升数尺之时,反掌一拍。“蓬”地一响,两股掌力相交,他竟赢了一点,将袭来敌人震开。
  他却乘机借力飘开,回头一瞥,只见那个与他换掌之人,正是昨晨所见的两人之一。另外那个小童已双掌合拢,平推急袭而至,口中还大喝一声“好恶贼”。
  俊美公子双脚还未沾地,便自怒哼一声,掌化“平沙落雁”之势,往外一按。“蓬”地一响,他又斜斜飘开数尺。那个小童双掌之力,极是刚猛,但仍然比不过他,吃他掌力一震,踉跄而退。
  这两人不消说,正是及时赶到的史思温和阮均,今晨他们本不欲来,但这天起得太早,练功之后,无事可为。石轩中和天鹤真人俱在丹房中练那绝世奇功,声息全无。阮均念念不忘那千载碧兰,一则他学医,渴欲亲眼得见这百载罕逢的仙果,究是什么样子。二则他一向心急出道复仇,如有千载兰实服下,便可如愿。但他是侠义之辈,当然不能强夺有主之物,故此迫不得已,放弃此念。话既如此,他仍然难释此念。
  这时练功既毕,他邀史思温到那儿看看,史思温无可无不可,便和他一道驾舟出湖。
  阮均心心念念俱在那盆千载碧兰之上,故此不似史思温,入室时一见尸横遍地,便怒得连声音也喝不出,猛取那邪恶凶毒的华服公子,阮均却看到那盆千载碧兰滚在墙角,紫色的果实犹在。
  这时身形被震得踉跄而退,史思温右掌一顶,他才站稳。史思温身法奇快,已从他身侧擦过,左掌“手挥琵琶”,跟着右掌又以“六丁开山”之式,砸劈过去。
  这两招凌厉无匹,掌力之重,足足可以开山裂石。华服公子眼角既瞥见阮均扑向墙角,却不暇分身,一招“作茧自缚”,双掌紧紧护住全身。史思温双掌如奔雷般击到,“噼啪”两声,四掌相交。华服公子大喝一声,内力激涌而出。
  史思温抵御不住,蹬蹬蹬连退六步,地上现出六个深达四寸的脚印。
  华服公子捷如鬼魅,直扑向阮均。阮均本已伸手去拾那盆碧兰。但敌人掌力已到,若不迎敌,则要先蒙其实。当下只好一肘向后击去。
  那华服公子手臂突然加长,推开阮均手肘,五指已沾到他背上。
  史思温此时剑已出鞘,口中喝叱一声,刷地一剑越床递到。
  华服公子感到剑风极是锐利,不暇加重掌力,击向阮均,立时收掌转将开去。
  史思温剑发如风,刷刷刷一连数剑,将那华服公子迫到墙角。
  阮均虽然没有被敌人掌力击实,但背上已感到如山之重,压将下来,不由得跌个狗吃屎,面部直撞向地上。
  那盆千载碧兰恰好在他面部旁边,那枚紫色奇香的兰实,恰是在嘴巴之下。
  阮均唯恐将之压扁,张大嘴巴,整枚紫果嵌入他口中。他本无吃果之心,但一撞之力猛甚,牙齿一震,咬破了那枚兰实,但觉一阵奇香攻鼻,紫色兰实中的仙液琼浆,倒有一半流入腹中。
  他久受天鹤真人熏陶,胸襟光明磊落,决无丝毫贪得之心,这时慌不迭闭住咽喉食道,同时又得闭住嘴巴,免得琼浆都溢流出口。
  起身一看,史思温以一柄长剑,攻势正猛。但却不暇回顾,大叫道:“均弟怎么啦?”
  阮均不能回答,史思温心中大震,以为他已遭毒手,因为他已看见阮均背上挨了一下,那敌人掌力之奇诡毒辣,世罕其匹。别说阮均气候未深,中了一下,便自己挨上那么一记,也得当场昏厥。
  剑上一紧,隐隐有风雷之声。那华服公子一身武功,竟不知是何门道,奇诡莫测,手法之多,世所罕见。
  史思温的剑术传自石轩中,为剑法中之正宗,此时凌厉进攻,对方又赤手空掌,能够接住而不即死于当场,的确骇人听闻。
  这时那华服公子后背靠着墙壁,退无可退,但他的招数奇诡盖世,变化精微。手法之多,出人意外,勉为其难地接住史思温几剑后,已呈不支之态。
  阮均跃起来,只见那少女面色苍白,星眸欲启而未启。他扑上床去,突然与那少女亲起嘴来。
  华服公子见他这般模样,虽在危急之中,仍忍不住冷笑一声。
  史思温心悬阮均安危,见他向身后发笑,实在忍耐不住,宁可中了敌人缓兵之计,也抽空回头一觑。目光到处,只见阮均伏在那少女身上,嘴对着嘴,其状难看之极。他大吃一惊,方想阮均为人正派,怎会变得如此急色,向那少女轻薄!
  华服公子大喝一声,拳掌爪一齐施展,潜力潮涌,凌厉无匹。史思温心神已分,竟吃他迫退数步。华服公子长啸一声,纵掠出屋外。
  史思温再也不愿看见阮均丑态,跟着纵出屋外。只见那华服公子一脸狠毒之色,突然抽出兵器,竟是一根蛟筋拧成的龙头杆棒,杆身乌黑,但那个龙头却金光闪闪,制作极精,龙口处利舌长达半尺,可以伸缩自如,收杆时则缩回口内,抖直之时,这条锋利如剑的舌头,便自动吐出来。
  史思温心中一凛,只因大凡使用这等软硬兼具的兵器,必须是内家好手,功力已特别高强,再加上兵器上的特点,最是难斗。
  刚才已领教过此人掌上招数,的是高人一等的好手,如今抽出这等兵器,教他岂能不暗自警惕?
  华服公子戳指冷笑道:“我自出道以来,纵横天下,尚未动用过兵器,今日可是看得起你,首次使用这根毒龙棒。”
  史思温朗声道:“史某准备好了,你发招吧!”
  华服公子傲然扬一下手中金光灿然的毒棒,闻言并不即发,大有目空四海之态。
  史思温忍不住道:“我史思温剑下不斩无名之辈,你报上万儿来!”
  华服公子仰天打个哈哈,然后侧目斜睨,道:“本公子不妨说出姓名,好教你死而无怨。我姓张,名咸,人称无情公子便是!”
  史思温听了,甚觉陌生,便笑一下,道:“你果真当得无情公子四个字。”
  无情公子张咸似是甚喜此一外号,听了史思温之言,露出受用的神色,道:“方今之世,谁若有情,算他倒霉。闲话休提,本公子可要动手啦!”
  史思温摆开门户,只见那无情公子张咸健腕微颤,抖得那根毒龙棒笔直,跟着踏中宫,走洪门,手起棒落,一道金光,直取前胸。
  史思温微感不安,只因对方这一招,分明是一身功力,已臻绝顶,是以能以杆棒使出花枪招数。
  这时不暇多想,剑演绝学,一招“白云出岫”,剑势斜翘外撩,跟着变衍三式,由对方空隙攻入。这一招乃是崆峒镇山之宝“伏魔剑法”中的小九式之一,攻守兼具,有意想不到的胁敌之威。
  无情公子张咸自负无比,第一招进攻,看似平淡,但内力十足,预料必可由这一变招生化无穷,直把对方迫退一丈,十招之内,对方将无还手之力。猛见对方剑招不奇,但双方招数一拆,立时变化多端,不可捉摸。不由得喝声彩,棒化“横扫千军”之式,拦腰扫去。这一棒改以铁棍招数使出,棒上劲力刚猛无俦,比之手持数十斤大铁棍之威势,毫无逊色。
  史思温疾然绕开去,不敢硬接。他们仅仅在一招半式中,已估计出双方功力造诣,史思温虽是正宗内功,又得达摩坐功心法为助,但究竟时日尚浅,比之无情公子张咸,尚逊一筹。
  无情公子张咸长笑一声,人随棒走,电急袭至,“藕断丝连”,“上步封喉”,“水宫点将”,一连三招,棒影幻化得满天匝地俱是。他第一招乃是刀法,第二招变为判官笔点穴招数,第三招最是凶毒,竟是剑法。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自创的碧螺剑法中,有所谓“五大毒剑”,这一招“水宫点将”,正是五大毒剑之一。
  史思温使出伏魔剑法,小九式源源施展封拆,身形团团直转,竟无还手之力。他曾与魔剑郑敖激斗,见识过这一招“水宫点将”。故此无情公子张咸全力集中在这一招之上,反而便宜了史思温,乘隙错闪开去,形势为之一缓。
  无情公子张咸大感意外,微噫一声,抡棒再打,但见他奇招迭出,顷刻间已将史思温困在棒影中。
  阮均其实不是非礼人家,仅是一片好心,将口中尚有一半的千载碧兰之实,从她口中度入腹内。那千载碧兰之实,的是天地间之仙品异果,刚入白娟娟之口,已使得她神智一清,眸子半启,只见一个人压在身上,不由得芳心大震,努力翻身挣扎。
  阮均还不知人家何以挣扎,唯恐那仙果琼浆漏掉可惜,双臂一紧,白娟娟哪还能动弹。他运真气度将过去,白娟娟不由自主,嘓地一声完全咽下腹,丹田间一股热流,直冲上来,四肢百骸,登时舒服无比。白娟娟羞愧之念难消,双目紧闭,毫不动弹。
  阮均抬起身躯,见她毫无动静,不觉大奇,复又俯身低头去看她脸上神色。
  白娟娟突然一巴掌打在他颊上,双泪直流。阮均手足无措,瞠目道:“喂,你怎么啦?”她又一巴掌打来,阮均头颅一侧,便已闪开。
  白娟娟虽是渔家贫女,但她自幼患了痨病,长年卧床不起,闲中唯有以书本解闷,故此实在已读了一肚子书,深知“贞节”两字之义。如今被阮均这样亲嘴和压在身上,以她想来,实是等如失去贞操,这教她如何不芳心尽碎?
  她第二巴掌落空,便双手推去,阮均顺势跳下床,皱眉不悦地道:“你可是疯了?”
  白娟娟坐起来,这才看见阮均乃是昨日在窗外向她笑一下的童子。不过阮均面上虽是一团稚气,但身体强壮,决不似十四岁的身材。效此她仍然羞愤之极,刚要骂他,一眼看见地上父母兄长的尸体,蓦地记起前事,悲痛攻心,登时呆若木鸡。
  外面叱咤之声传将入来,阮均仓皇回顾,只见史思温仗剑力守,形势不妙。
  这时白娟娟已突然一震,突然干嚎一声,跳下床来,直扑向墙上,低头便撞。
  阮均反应甚快,赶紧一纵身,伸臂把她抱住。白娟娟挣扎哭喊道:“让我走,你放手让我走……”他摇头道:“这怎么成,我放手你便寻死!”
  白娟娟如何挣得脱他的手臂,但打他抓他,也没用处。阮均亦没有闪避,只闭上眼睛,便任她抓打。她的指甲本甚尖利,划过他的皮肤时,却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她哭喊无效之后,突然心力松懈,身躯一软,抽咽不住地伏首在阮均肩头。
  阮均手臂环抱住她纤弱苗条的身躯,忽然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这个纤弱的女孩子,已在残酷的命运之前屈服,而要求别人的可怜和帮助。但目下只有他能够给她一点安慰,他已是义不容辞。当下柔声呵慰她道:“白姑娘,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的仇人正在外面,与我史大哥剧斗,你可知道?”
  白娟娟身躯一震,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去,只见那无情公子张咸,口中嘿嘿冷笑,手中毒龙棒密如雨下,向史思温力攻不休。她虽不懂武功,但从两人的神情上,已看出史思温屈处下风的危殆情形。
  阮均蓦地把她放开,坚决地道:“你可站得住么?我要去帮史大哥一臂之力?”
  白娟娟木然点头,阮均一声长啸,跃出屋去。他手无寸铁,却不碍事,随手拾起一块重达四五十斤的石头,五指扣住石角,便纵过去。原来昔年天鹤真人本以七十斤重的铁木鱼,称雄一时。其后那具铁木鱼被鬼母冷婀的师父木灵子,一杖点落悬崖之下,他便不再使用铁木鱼。但他这一身绝艺,却传给阮均,故此阮均臂力特雄。所使的铁木鱼有六十斤之重。今晨游湖,没有带在身边。此刻拾起一块大石,其实也差不多。
  他扑将过去,到得正是时候,史思温在数十招之后,便堪堪不支。若不是师门剑法,博大精深,他早就得被那无情公子张咸的奇诡无匹招数,伤在当场。但挨打则必有予敌可乘之机,是以危殆之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