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剑神传》

第二章 妍媸无凭,力尽三环秋水咽;生死有命,血寒一剑远三颦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朱玲毫不放松,身剑合一,疾射而去。宫天抚身形刚飘过那道白龙也似的泉水,瞥见敌人剑光极强,不可正视。明知她一追上来,再也难以招架。
  危机瞬息间,宫天抚猛一横心,做了再说。真气沉处,身形斜坠。只见他一掌扇去,漫天晶光四射,有如元宵时放的烟花,满空俱是彩晶光影。
  朱玲刚刚冲到,但觉那漫天笼罩的五彩晶光风声劲锐,不敢大意,只好硬生生劈出左掌,一股掌风过处,一方面击开身前晶光彩影,一方面帮助身形稍挫。跟着剑光涌起一团光幕,把身前封得严密无比。
  这时她刚好悬空在那道流泉之上,下面便是一大片白石为底的浅滩,泉水急冲直下地流到外面深得多的溪中。虽然只有半尺深的水,但因奔流得急的关系,竟看不大清楚溪底那大块白石。尽是泡沫水气,遮住了视线。她断不能在此飘坠,赶快提一口真气,身形往前飘飞而去。
  刚刚飞了一丈左右,还未坠下地来。只听宫天抚大喝一声:“丑八怪把性命留下!”喝声中一掌轻飘飘击出。这一掌非同小可,原来宫天抚趁朱玲身形顿挫之时,已退开两丈,运功聚力,白玉也似的脸庞,有如喝醉了酒似的通红,掌风离手寻丈,刮啦啦一声暴响,宛如天崩地坍,声势之惊人,难以言诠。
  这刻朱玲刚刚前飞了寻丈,忽觉敌人掌力十分猛恶,这种掌上功夫,倒像是一种听师父讲究过的峨嵋派失传心法“三阳功”。当年峨嵋三老均擅此功,因威力之大,近似道家罡气,也即是和太阴教主鬼母冷婀。虔心苦练的“期门幽风”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此当日鬼母曾经特地提过。
  这种三阳功练者必须是纯阳之体,正好和“期门幽风”必须是纯阴之体各走极端,功夫若果只有五六成,则掌力出去寻丈之后,响声有如迅雷平地轰起,练到八成火候以上,则柔和无比,仅如一堵无形墙壁,可以阻止任何人经过,亦可伤人,真是随心所欲,奥妙一时说之不尽。但凡未练到家,仅有五六成火候,不能轻易使用,否则自家受伤之重,视施为时用上多少力量而定。
  昔年石轩中孤身单剑,豪气冲霄地上碧鸡山寻鬼母搦战。约定是二十招内,鬼母如不能赢,便作败论。石轩中那时尚未曾追回崆峒本派失传百年的秘录,却为了因缘凑巧,得到少林遗佚已久的达摩心法,连坐功一共是四式。他凭了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和达摩三式,把鬼母打得不亦乐乎,卒于在第十九招之后,鬼母为维持在武林中无敌的威信,全力施展出“期门幽风”,硬把石轩中刮下万丈悬崖。鬼母妄用未曾练成的奇功,为此闭关三年。可想而知这种奇功,不到火候精纯之际,决不能轻易使用。
  目下宫天抚分明只有六成火候,却施展出来,虽然不是施展全力,决不必像鬼母那般要苦练三年才能复原,但到底耗损真元,受创不轻。可是宫天抚只因天生轻傲,这时被朱玲僵住,宁死也不肯使用兵器。那么他只好趁跃过山泉小瀑之时,先击出满天水点,拦阻一下敌人追来身形,这一缓开手,立刻使出“三阳功”来。
  朱玲使出鬼母绝艺玄阴十三式中第十一式“长虹吐焰”,剑光如虹,破解敌人这一下阳刚无比的奇功。轰的一声,朱玲仗着绝顶剑术和深湛功力,把那三阳功力量破解了大部分,但余力过处,胸口如被万斤大铁锤击个正着,登时天昏地黑,胸中一闷,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她的身形反而向后面上空飞起,然后滚坠下来,无巧不巧掉在小瀑下那一片浅水之处,砰嘭大响一声,水花四溅。
  宫天抚身形摇晃几下,差点儿站不住脚,面色苍白无比。但他吸一口真气之后,立刻稳住身形,而且大踏步走落瀑下浅滩中。原来那石滩水浅而急,朱玲仰躺在水中,虽然仅仅浸到额头,鼻子和嘴巴还在水外,但因水流湍急,竟然漫身涌过,她的身躯也随水冲移。宫天抚走下滩中,举脚踏在朱玲胸口,以免她随水流下溪中,那边可就太深了。
  宫天抚仰面向天,苦笑一声,随即调元纳息,暗运真气,片刻间已好转过来,满胸杀机涌上心头!这刻不但杀机盈胸,还有极令人不安的嫉念,缠绕在他心头。“这丑丫头居然如此厉害,年纪又轻,多练十年八年,岂不是我宫天抚一个劲敌?唉……”他叹口气,忽然扬眉轻佻一笑,又想道:“可惜她长得太丑了,满面俱是紫黑斑点,其实她的轮廓长得蛮好的,若不是长得这么丑,我可得把她收服,除了略解山中寂寞之外,练武时又可作为喂招对手,那多美啊……”
  要知朱玲在宫天抚出现时,因两虎齐袭,加上毒蛇游上来,迫切之间,竟然没有闪开溅喷的虎血,以致喷了一面,变成个极难看的大花面。此所以宫天抚老是骂她做臭丫头丑八怪。
  宫天抚这时自觉好得多了,仰天长啸一声,试试中气如何,有如凤啸九天,破云而去。通灵猿虎,闻声而至,一时谷中腥风乱括,虎吼猿啸之声,组成一阕残忍可怖的乐章。那小姑娘兰妹妹在大人猿毛茸茸的手臂中,简直就是个囡囡似的。这刻已骇昏过去。倒没有亲眼目睹那丰神翩翩的宫天抚举掌劈死来救她的朱玲。
  宫天抚徐徐抬手,运力于掌,斜眼一觑,那条白龙也似的泉水小瀑,就在七尺以外。他呼地击出一掌,掌风把晶帘也似的水瀑击穿个大洞。他傲然一笑,忖道:“我虽勉力使上三阳功,但本身并没有受到什么大害,仅仅真元稍觉亏耗而已!”当下运力于掌,抬起来猛可劈下。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力量,这一掌下去,莫说朱玲是血肉之躯,即使是铁铸石刻的身体,也得被他劈裂。“洞”的一声,水花飞溅,水底白石现出一个淡淡的掌痕,正好印在朱玲面庞侧边不及一寸之处。
  朱玲仰天昏卧,清澈而带有泡沫的山泉,从她的面上汹涌流去,因此把她面上的死虎血渍冲刷掉,露出白玉也似的脸庞。她那双细而长的眉毛,斜挑入鬓,一种平静得出奇的美丽,慑人魂魄。丰润的嘴唇少了点血色,但显得更庄严一些。
  宫天抚为之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人不可能变化得这么快的。”他困扰地想,眉毛苦恼地蹙皱在一起:“她竟由丑陋而变为极美,嗳!我即使在梦中,也未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
  他的遐思从心底萌生,多少年来,他寂寞地独居山中,假如他是愚昧和寡闻的孩子,那倒没有什么难过的,可是他一肚子学问和一身武功,使他一切都和常人有点不同,甚至幻想中的伴侣,也非得艳绝人寰,还须文武全才才可以!
  现在躺在他脚下,正是这么一个女孩子。她的绝世容光,一身绝艺,都足以教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倾心拜倒在她底裙下。
  当然他没有清晰地想到这些,仅是在心底模糊地浮起一种感情。这种情绪来得快逾浮光掠影,因此他一掌劈下时,略略一挪,掌力完全印在旁边。
  大人猿吼啸一声,倏然举起手中的小姑娘,便要向地上摔去。宫天抚叱一声,大人猿立刻中止这动作,瞪圆一双猿眼,疑惑地望着宫天抚。他没有理会人猿,弯腰把朱玲抱起来,泉水把他的衣服都弄湿了。
  他走上岸去,在大人猿身边略略停一下脚步,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定十分诧异,但这事我自己也无能解释呢!”
  大人猿不知懂也不懂,裂开嘴龇牙一笑。
  一人一虎一猿带着大小两位姑娘,直到仙音峰上。在白云缭绕的近巅处,凹进去一个山坳,里面有数亩之大,入口处一片湖荡,水色碧绿,岸边长满翠叶朱花,极是好看。一道溪流在场中蜿蜒曲折,假山迭翠,老树耸碧,其中风亭月榭,不知其数。真个好一处幽雅清丽的地方。
  山坳入口最初是两道峭直白石壁,夹峙如双臂微曲合拢,走过这条石壁夹道,方始进入山坳,故此只须一个人守住通道,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端的险奇而蕴幽丽,使人回味无穷。
  坳内碧绿丛中,一座古朴的石屋,倒也相当高大,石壁以至屋顶都爬满了古藤。绿色的叶子盖布住整座石屋,远远乍眼看见,若不误为绿荫,便浮起清凉绿屋之感!
  朱玲悠悠醒来,日影满窗,举目浏览一下四周,只见此房甚是宽大,陈设简朴而饶有古趣,近窗处的楠木方桌上,燃着一炉好香,白烟袅袅,幻化作龙蛇鸟兽,千变百态。她定睛看了好一会,忽地想起昏迷前的经过,心中已百分之百断定身在仙音峰上。因为隐隐听到猿啸虎吼之声,除了在仙音峰,这种声音如何听得到?
  袅袅升起来的白烟,忽然幻化成一个人的面影,她伤感地轻轻叹口气,想道:“石哥哥呀,我如今又遭厄难了!但若使你知道了,可肯来救助我?我陷在这魔窟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呀,你也那么残忍竟离我而去?”她那对澄澈如秋水般的美眸,忽然流出两颗晶莹泪珠。原来窗外一阵微风吹进来,把那团白烟吹散。
  “……我无亲无故,连个朋友也没有,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陷身此地,但谁会关心呢?石哥哥你会关心吗……”想到这里,芳心绝望地绞痛起来。她已被人间遗弃了许久,但她毫不在乎,假如有一个人肯关心她的话,她敢向全世界挑战!然而,最惨的是石轩中却是第一个不肯理睬她的人!
  她觉得十分口渴,便挣扎地起来,刚刚支起半身,一阵头昏眼花,摔回床上。
  有人轻轻走进来,在床边木立不动,朱玲明明知道,但不肯睁开眼睛。歇了片刻,忽然一个奇异的念头冲入她的脑海中:“假如正在我生死一发之际,石哥哥突然出现,因而把我救到他住的地方来,那么……那么现在他站在床前,凝视着我!我当然原谅他仍在恨我,可怜他还不知道我并没有真的和大师兄拜天地……”想到这里,热血沸腾,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一个潇洒的身影,正走出房门。
  她顿时如同掉在万丈玄冰之中,心头直冒冷气,因为她认得那背影正是那轻佻俊美而又残酷奇怪的少年书生宫天抚。
  “唉!我已陷身魔窟中了,最惨的是我连咬断舌头自尽的力气也没有。”她颓然地想,思想倒是十分灵活无碍,念头潮涌而至,一个接住一个,没有片刻安宁。
  “……石哥哥,他会救我吗?假如他在场的话,哼!也许他不是记恨我当日和大师兄行礼之事,反而是愧于见我……”
  昔日在翠微山麓,石轩中正抱着公孙先生的侄女易静,这个恬静温柔的姑娘,朱玲曾经一度视为情敌,那是在她被九指神魔褚莫邪震伤之后,石轩中携她远赴南连江畔,寻到公孙先生,求取石螭丹不世灵药,那时石轩中在公孙先生的“天香幻境”中,认识了易静。这桩事不但后来引起朱玲醋意,而且当时还使公孙先生也会错意,误解了石轩中和易静那种纯洁得一如姊弟之情。这次翠微山无意相逢,正好是石轩中抱着身受重伤的易静,仗着天下独步的轻功,急赴南方海滨找公孙先生急救,那时时机紧迫,石轩中一则没有时间跟朱玲说话,二则满心妒恨仍炽,若非没有时间,别说跟她说话,只怕还会出手打她哩!
  可是朱玲却不明其故,现在回想起来,倒像石轩中又和易静搭上,因此羞见旧人。想到这里,女人天性中最为强烈的妒火,熊熊直烧起来。
  窗外不远忽然传来琴韵,曲调安详柔和,一如流水般平滑地经过山谷,流到平原,然后汇合在大江中,滚滚归赴茫茫大海。
  朱玲胸襟为之一畅,但石轩中那俊逸不群的面影,仍然浮现在心头,只不过已换上多情的微笑,温煦地凝视着她。她紧紧闭住眼睛,努力去捕捉那个面影,世上的一切算得什么呢?假如拿来和真挚的感情相比的话!
  柔和的琴韵不住鸣奏,她又沉沉坠入梦乡,歇了一会,宫天抚走进房来,朱玲恬畅的睡态,使得他如被强力的磁石所吸引住,那对乌亮而有神采的眼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面上。他觉得自己找不出任何字眼,足以形容她的美丽。出尘超俗的美,使人敬仰而不敢正视,俗世妖艳的美,却又令人烦腻。只有像朱玲这种美,才令人觉得渴欲亲近,然而又不敢亵渎。宫天抚自怜地轻喟一声,因为他已深深思索过,若要获得这位玉人的心,恐怕比一种名叫“精卫”的小鸟,终生衔石企图填塞满东海还要难些。只因他已窥知她深怀心事,是以所奏的琴曲悲怆的话,她便情不自禁地沉湎在昔日旧事之中……
  宫天抚手中还捧着一个白玉盒,盒盖上刻着“紫河丹”三个朱字。他把盒盖打开,取出一粒像石榴核那么大的金黄色丹丸,先把玉盒盖好,放在她枕旁,然后伸指轻轻点在她睡穴上,朱玲睡的更甜更美,他凝视片刻,把那粒紫河丹放在她口中。
  回转身走到桌前,铺笺磨墨,提起笔来,写道:“区区失手,误伤玉体,罪无可逭,谨以灵丹奉赠,日服三粒,一百日后,方能痊愈……”写到这里,心中觉得不大舒服,隐隐感到自己写得太谦卑,定会被朱玲识穿心事,因而加以嗤笑。便把笺纸撕掉,另取一张,简单地写下灵丹日服的数量和时间,并且说明她是被三阳功所伤,除了此丹,便无可救之方。写罢傲然一笑,把这张笺纸放在玉盒上。
  起身欲走时,只见朱玲细眉微皱,露出幽怨之色,竟是美绝人寰,教人看罢心都软了,不由得发一会怔,然后走出房去。他在石屋前那道小溪边,找块大青石坐下,抽出青玉箫,吹奏起来,满怀心事,都从箫上抒发出来,悲怆自怜之极。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朱玲蓦地醒来,忽觉枕上冰凉一片,原来是梦中抛泪,染湿了枕头。
  箫声袅袅随风送来,她倾耳而听,心中说不出万种凄凉,不知不觉按着拍子唱道:“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怨曲唱罢,果真珠泪零零!
  箫声蓦然收歇,使人疑真疑幻,几只小鸟掠窗飞走,一似惊见这位绝世佳人的哀容。往事如烟,就像前生所发生般,离现在是那么遥远和不可追挽……
  朱玲慢慢支起上半身,挪到床头,靠着床头的栏杆,她看见床头壁上挂着自己的“太白剑”,她惨淡地微笑一下,凝望着那柄宝剑。不祥的乌云掠过她心头,投下一道暗影,剑上彷佛缓缓地滴出鲜血,不是仇敌的血,而是自杀者的鲜血!
  大半个月之前,当她经过山东沂州府,在路上她总是忽男忽女,以便掩蔽行踪。这时她正好乔装少年书生,往客栈投宿。虽然经过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但直到二更时分,她仍然睡不着。挑灯独坐,百无聊赖之际,找出本白香山诗集,低声吟哦。
  忽听窗外有脚尖点地之声,虽然极为低微,显见这夜行人功夫不错,但以朱玲这种特等高手,自然听的清晰。她发觉那夜行人竟然点破她房间的窗纸,偷偷窥看。便仍然正襟危坐,执卷吟哦。
  片刻之后,她一口吹熄了油灯,身形微晃,已迅速绝伦地从房门闪出,从屋脊上翻到后面来。她已判断出这夜行人志不在她,但她既然发觉了,好歹总得知道那夜行人此来探店,为的何事。
  黑夜迷茫中,只见一个身躯伟岸,留着三绺长须的人,身上仍然穿着长衣服,这时已站在另一个窗门外,却回首瞻顾,似因朱玲房间灯光倏灭而诧讶!
  朱玲直觉地感到那人不似歹恶之辈,暗忖道:“也许这位仁兄乃是本地武林有名的人,闻知有那一路的绿林人落脚于此,故而夤夜侦伺,以免那绿林人做下案子,于面子上不好看……”这原是江湖上常见之事,她暗笑一下,又想道:“若是从前,我一定故意留下一案,好教你哭笑不得!”不过现在的确没有这种心情,便悄悄回到房中。
  还未曾解衣就寝,忽听一个雄壮的嗓子低低哎一声,正是负痛受伤之声。但其中惊讶之意,却多于负伤疼痛。朱玲细眉一皱,侧耳而听。
  那雄壮的嗓子压低声音骂道:“老王八不要脸,暗算大爷算什么好汉!”
  跟着“锵”的一声,清越异常。朱玲一听便知是两人兵刃相触,从这声音上判断,那两人的武功和腕力都很可观!不禁疑惑忖思道:“凭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功力,都是名家身手,怎会使用暗算手段?这个雄壮嗓子的人是不是我见到的那个?听起来有点不像,莫非就是他暗中出手暗算房中之人?”念头尚未转完,又是“锵”的一声传来,却已远在邻屋的屋顶!
  朱玲解答不出心中疑问,好奇之心大起,更不迟疑,复又飘身出房。只见两条人影,越屋踏瓦地向城东而走。夜色中,仍然看得见两人兵器上的闪闪光华。
  她的眼力何等厉害,已瞧清那前面逃走的人,正是刚才所见那个留着三绺长须的夜行人。后面那汉子身躯更见雄伟,朱玲心中一动,觉得这人背影和大师兄厉魄西门渐十分相像。于是蓦然泛起一阵恋旧的情绪,怔住不动!要知那厉魄西门渐一向对她极好,人虽长的丑陋不堪,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对待朱玲却十分细心,挚爱之情,自然流露。
  那回石轩中孤剑闯到碧鸡山主坛,正好是朱玲迫于鬼母之命,在大厅上和西门渐行礼。石轩中一闯入厅中,礼节当然立刻中止,朱玲虽然其时有凤冠霞帔遮掩住面庞,但西门渐已经发觉不对。其后石轩中和鬼母作那惊天动地之争,剧斗十九招之外,第二十招被鬼母以“期门幽风”的奇功推下万丈悬崖,朱玲就在此时昏倒地上。
  厉魄西门渐趁着所有的人都惊诧地到悬崖边俯瞰之时,便迅速地把朱玲抱入宅内,以免被残忍冷心的鬼母发现,定必将之处死!朱玲明知他妒恨之火,可以烧破苍昊长天,但他到底还是把自己救了,这种挚情热爱,的确使人感动!
  当然她不能为了感动而委身下嫁,但在睽别四年之后的今天,蓦地一见这雄伟的背影,芳心也不无怅惘,忆旧之情,油然而生。
  她施展身法直追上去,但那两人早已走的没影,一直出了城外,虎身在乱岗之中,忽地哑然失笑,忖道:“那人的嗓子,分明不是大师兄!况且以大师兄的身手,也不可能被人暗算!我真是傻气的太莫名其妙了,回去吧!”
  她掉转身躯,忽听夜风中送来兵刃相击之声,回去之心立刻又改变了,循声越过两座小岗,只见一片林子之前,有块平坦的旷地。两个人正在舍死忘生地拚斗不已!那个长着三绺长须的人,此时已经利落地掖起衫角,手中一柄宝剑,白光耀眼,远远就感觉到森森寒气。
  朱玲吃一惊,忖道:“那不是魔剑郑敖的太白宝剑么?怎会落在那人手中?”须知武林中人,对于趁手兵刃,照例是永不离身。何况这等宝剑,更加爱惜,除非死了,决不会转换主人。
  那魔剑郑敖乃是七八年前崛起江湖的一位年轻高手,只因他有两个师父,全是黑道高手,故此他也干的黑道生涯!此人明面的师父是鬼影子洪都,以轻功擅名一时。但他最厉害的两手三剑绝技和两心魔功,却是黑道中一位前辈高人大剑家万里飞虹尉迟跋所传。在武林中碧鸡山玄阴教主鬼母冷婀固然是天下第一位高手。但在剑术方面,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却称为剑术大家,天下无出其右。那位方里飞虹尉迟跋便曾经和碧螺岛主于叔初斗剑三昼夜,虽然终以半招落败,但已可想而知那万里飞虹尉迟跋的是名不虚传,属于宇内有数剑术大家之一。
  魔剑郑敖得传他的绝技,是以一出道便名噪武林,当日朱玲偷偷溜走之时,曾和魔剑郑敖结伴同行,历经患难。那时朱玲乔装男子,彼此感情很好。
  如今朱玲一看那柄白光森森的宝剑,想起了魔剑郑敖,不由得芳心大嗔,忖道:“若是你这厮害死郑敖,我今晚便要把你碎尸万段!”
  这一来对那留着三绺长须之人敌意更增!那个大汉手持一柄利斧,威猛之甚。朱玲一望而知此人膂力特强,使的居然是战阵上的“砍山斧法”,但其中更夹有几手奇妙的巧小招数,是以斧光纵横挥霍,竟把对方削铁如泥的宝剑挡住。
  朱玲又认出那个使剑的人,家数竟是武当正宗九宫剑法,招式严谨正确,但变化间失诸呆滞,故此未能完全发挥这趟剑法的威力。饶是这样,此人也算得上是使剑的名手。
  三十招过处,那大汉左腿鲜血汩汩而流,大大影响他威猛的斧法,尤其步法迟滞,情形不妙。只听他破口骂道:“无耻的老王八,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但使剑的人毫不理会,剑法加紧,一时白气蒙蒙,笼罩住那大汉!
  朱玲暗忖道:“这人的确太卑鄙一点,常言道是好汉不赶乏兔儿,何况还用暗箭手段!不过我还要等那人再露一手绝招,看出他的家数,才出手助他不迟。”
  那人陡然大喝一声,剑光暴盛,“当”的一声,硬撩开敌人利斧,左手捏剑诀疾点将去。使斧的大汉因腿伤影响,闪避不灵,要圈斧回斩,即不够人家点穴快,只好身躯一仰,翻跌地上,一腿已乘势踢出。
  使剑的长衫客身形稍挫,那大汉已骨碌碌直滚开去。可是他也明知这样滚法,决不及人家扑来的快,故此疾滚之时,猛可撒手把利斧扔将出来。长衫客挥剑一架,左手已极快地摸出一支钢镖,悄没声息地打将出去。跟着人随镖走,一溜剑光直射大汉。这样子那大汉躲得钢镖可躲不了宝剑。
  眼看大汉两样都躲不了时,朱玲心中一急,玉手扬处,一丝金光疾射而出。原来她一时疏忽,只摸了一支金针在手中,想不到那长衫客如此手辣,竟有双管齐下的绝着。金针一出手,人也飞出去。
  长衫客猛觉手中大震,白光森森的宝剑竟然直荡开去。眼光一闪,已瞥见荡开自己宝剑的,仅是一支细如牛毛的金针,骇得面上变色。这时风声飒然,发针之人已经扑到。他头也不回,左手一扬,又发出一支钢镖。那大汉已被他第一支镖打个正着,痛吼一声,负伤疾蹿而走。
  朱玲跃到那人背后,一掌打出去,哪知长衫客毫不理会,发出第二镖击敌。心中一怔,收回玉掌,却使出游魂遁法,欻然拦在长衫客前面。
  长衫客大吼一声,奋剑攻到。他的九宫剑法乃是武当真传,威力非同小可。尤其是那柄宝剑的白气寒芒,侵人肌肤,使得朱玲不敢大意,左闪右转,伺隙寻瑕地牵掣住长衫客。
  那大汉负伤疾走,眨眼隐没在黑夜中。朱玲心中不悦,因为那大汉竟连救命之人是谁也没瞧一眼,那么她凭空架的梁子,为的什么?
  但片刻间她已被长衫客激怒,只因对方左一剑右一剑奋身不顾地拚命,使得她遇上两次险招,差点儿没伤在对方宝剑之下。当下玉面含嗔,倏然拔出自己的佩剑,划出一道剑虹,登时把长衫客迫退数步。
  她正想说出不管这件闲事的话,忽见那长衫客又退开数步,仰天凄厉大笑,朱玲细长的眉毛不由得皱在一块儿,忖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左手已探囊取出一支金针。
  长衫客凄厉长笑之后,倏然回手一剑,向脖子勒去。这一着大出朱玲意料之外,她迅疾无比地一抬玉手,金针电射而出。
  长衫客呃一声,顿时木立不动,原来已被朱玲用极上乘的手法,打住穴道。可是那柄宝剑太锋利了,连石头也能不费力地劈开,何况血肉之躯?
  只见那剑一半嵌在那人脖子上,鲜血直喷。朱玲一阵惶乱,跃过去伸指点住他几处穴道,血流之势为之稍缓。她一手扶住长衫客,一手起下那支金针。穴道一解,长衫客瘫软跌向地上。朱玲一手已取过那支宝剑,一面扶他卧倒地上。以她看来,那长衫客喉管割开一半,决难活命,因此心中又悔又愧。
  长衫客闭目喘息,但喉管已开了洞,任他努力呼吸,也是徒然。朱玲怕有血流入气管,使他立刻死掉,忙掏出汗巾揩拭。
  长衫客艰困地道:“……火……火……”
  朱玲愕了一会,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便掏出火折子,打亮照映周围。
  她这时才看清楚那长衫客,年纪虽有四旬以上,还长着三绺长须,但眉清目秀,轮廓悦目,可以想象到昔年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长衫客也瞧清楚了她的容貌,虽在垂死之际,也为之眼中一亮。
  “……你……是……谁……”
  朱玲道:“我和你们完全没有关系,一点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在黑夜仇杀于荒郊。不过我不喜欢你的手段,所以到底出了手。”
  长衫客起先光是看见她的面庞,因此为她绝世容光而惊讶。但随即已看清楚这个美女却是早先在客店张望过的书生。饶是知她是个男人,但听了她呖呖莺声,却又不能相信她是个男人!
  他眼中闪出疑惑之光,现在他忽然完全清醒,这正是每个人濒死之时,回光返照的一刹那。可是这刹那间,对于他──武当派不肖徒弟霍长青──却不啻等于一生。
  飘渺模糊的过去,他极力要自己遗忘的过去,如今都浮上心头,他痛苦的重温一遍,对于一个垂死的,再没有机会改过的人,这一刻重温悔疚的旧事,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他记得二十年前,他从武当回到家中,因为他唯一的母亲死了。奔丧之后,便在家中待下来。仪容俊秀的霍长青,的确被许多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大户人家争取不已,但他为了练武,便没有理会这事,三年之后,他因一心练武,不事生产,已变得一贫如洗。
  他的一个幼年好友徐柏出外多年,这时忽然衣锦荣归,并且携回一个娇美如花的妻子王氏。他们相见后便往还得甚为密切,除了因徐柏也是练武的人而谈得来的缘故,徐柏的娇妻王氏对霍长青有情,也是原因之一。霍长青后来搬到徐家居住,徐柏常常出外匝月不归,于是霍长青受不住诱惑而干出对不起好友的恨事!那王氏本是秦淮河上一位名校书,对于这种关系似乎不大在乎,但霍长青却为之悔疚非常,觉得无以见好友,那时真想自尽,但始终苟活下来。
  原来徐柏乃是黑道中人,他之常常外出,乃是出去作案,有一次失手被捕,囚禁了两年之久,回到家中,王氏已生下一个女婴。
  这一怒非同小可,尤其是审知姘夫竟是推心置腹的好友霍长青。于是他把王氏立刻处死,然后飘然远走。他知道自己决不是霍长青的对手,是以忍住仇恨,没有立即找他,也没有杀死那个女婴。因为他要留下一点使霍长青缠手缠脚的东西。同时将来报仇时,能够在他面前杀死他的女儿,可以使他悲痛些。
  霍长青携了女婴,改名换姓,迁到鲁东的莱阳住下。设馆授徒,居然以舞文弄墨为生。但他极为留心打听徐柏的消息,因为他知道徐柏为人深沉多智,练武的资质极佳,这一去定然访求名师,练绝艺以手刃仇人。当年他曾传他武当正宗内家功夫入门。想来在狱中这两年,一定把根基练得极好,再访求到名师的话,可就不易抵敌。况且一旦面面相对之时,他这个负疚的人能否和他以死相拚,也是难题。
  他到底在莱阳生了根,娶了一个非常贤淑的妻子,生了两个男孩子,至今已有十余岁。
  他也打听到徐柏西走回疆,投入当地第一大派白驼派旗下,两年之前,白驼派曾经露面中原,闹出极大的武林风波,到底被玄阴教内三堂和外三堂六位香主赶走。白驼派其中好手,便有一个姓徐名柏的人。
  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霍长青整日不安,如芒在背。那个女婴已长得亭亭玉立,霍长青疼爱无比,每一想到白驼派好手云集周围,徐柏面露狞笑,当面把他女儿凌辱处死的惨状,便不由胆颤心寒,茶饭无心。
  一直过了两年,霍长青已替女儿择好夫婿,打算把女儿嫁出之后,另外觅地安身。
  哪知三天之后,祸事发生。他从学塾归来,忽见一个大汉好像刚从他家中出来。于是他冲入家门一看,顿时便要晕倒地上。原来他的女儿昏倒一旁,当中摆着三具尸首,正是他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是全尸,但面目青紫。霍长青一向留心白驼派消息,一望而知乃是被白驼派看家本领阴风掌击毙。
  他立刻把新近得到的太白宝剑摘下来,救醒女儿之后,对她说明当年结仇之事,便告诉她说,倘若他出门追踪顺利,杀死那白驼派的凶手为妻儿报仇的话,五日之内,一定归来。如逾期不归,她便自行打算。
  她女儿决然回答说,若果第五天正午他还不归来,她便自尽而死,决不受仇人凌辱。
  霍长青一看手中太白剑,一阵不祥的阴云掠过心头。记得一个月前,一个学生的家长拿了这柄剑到馆中,请他解释剑鞘上的古篆,他细心阅看,原来此剑名为太白,乃西方金精炼铸,吹毛断发,锋利无匹。
  可是有一凶兆,此剑自从战国时候铸成至今,凡得剑之主,俱都以自尽收场。连换十主之后,第十一个得主特请名手把这剑的不祥刻在鞘上,好教日后得主小心提防。这个得主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霍长青在剑鞘另一面发现两个隶字,赫然是李广两字。
  拔剑一看,这个一代名剑派出身的人眼睛都红了,要知他这个一生练剑的人,看到了好剑,那就等于极贪财的人见了雪白的银子。
  他把鞘上刻的古篆照实说了,甚至夸大一些,可是那位家长终于取剑回去,并没有给他什么机会。
  霍长青回家盘算了一夜,觉得自己有此宝剑,真不惧白驼派之人寻仇。要知他这时已有妻儿,岂能甘心就死!
  数日之后,那柄太白剑血淋淋的故事,传遍了莱阳。然后一个晚上,那得剑的主人居然悬梁自尽,宝剑也不翼而飞,此事一时轰动了莱阳。
  此刻霍长青极力排除心头阴影,匆匆出门。三日之后,追蹑到沂州府,于是立下毒手……
  霍长青自知不起,但他又死不瞑目,起初他以为来人定是徐柏,再不然也该是白驼派的好手。哪知却是个毫不相干的人,然而他已横剑自杀,自己的生命虽不能保,但女儿一命,却悬在后天中午能否赶回家去。他一想起女儿,心如刀绞,不由得流下泪来。
  朱玲十分歉疚,轻轻问道:“你可是疼痛?”
  霍长青艰困地道:“我……这次追赶……仇敌,已和女儿……约好,后天正午……如不返家,她……就自尽……”
  朱玲骇一跳,敢情又一条人命,忙忙问道:“你姓什么?住在哪里?”
  “……我姓……霍,名长青……啊,不是……我姓郭……我住在莱阳东大……”
  说到这里,喉头咯咯直响,却说不出话来,朱玲急得嚷道:“喂,喂,你住在哪儿?你到底姓什么?”
  霍长青抬手指指太白剑,想做个什么手势,喉咙间一阵响声,鲜血从破口处直冒出来。
  夜风呼呼,凄厉地掠过乱岗,树林发出萧萧之声,益增荒凉可怖的气氛。朱玲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眼光凝结在手中的太白剑上。白气森森耀眼,却没有半丝血迹,的是神物利器,可是太不祥了。
  她痴痴想道:“后天中午又是一条人命,唉,我得赶紧挽救这件惨事!虽然我不知这位姓霍或姓郭的人和那大汉有什么怨仇,但我却做错了一件事,大错特错……”
  她立刻动手挖个泥坑,把尸身埋在里面。一面做一面想道:“他说住在莱阳什么东大地方,这就惨了,莱阳地方不小,我上哪儿去找他的家?”
  现在已经埋好尸首,当她埋尸之前,除了把剑鞘解下之外──她只是准备用这柄剑作为信物,并无吞剑之心──也曾搜过他的囊中,但只有几锭银两,以及一张纸条。
  她在火折下阅读那纸条,敢情便是霍长青译那宝剑鞘上古篆字留下的。她看完了之后,不禁毛骨悚然。最低限度她已亲眼见到这个得主自刎而死,而且还牵连到他的后代……
  李广是汉代名将,景帝时擢为将军,历守陇西、上谷、雁门、云中、北地、代郡等地,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俱大有斩获。匈奴严畏之,号称为飞将军。然而这位一代赫赫有名的将罕,最后还是自杀而死。假如这柄太白剑曾经是他的佩剑,那就令人不能不信了。
  忽然一个念头掠过她的脑海,使她立刻飘然起来,疾如奔雷逐电般赶回客栈去。她一定要找到那个大汉踪迹,然后便可以查出霍长青的住址。只因她推想到霍长青的女儿既要自尽,当然是怕父亲杀不死仇人,反被仇人杀死,然后到他家里凌辱她。故此订下时间限期自尽。那么找到他的仇人,岂不是等如找到居址?
  回到客栈,天已将近五更,她急急忙忙搜寻邻房,果然发现一个房间的后窗,已经毁破。然而室中空空无人,桌上却仍旧摆着一个包袱。显然那大汉并没有回来。
  她回到自己房中苦等,直到辰时过后,店中客人全都走光,但那房门依然紧闭,那大汉没有回来。她这时便焦急得很,直在房中打转。她已经计算过,以她的白马的速度,若在此刻开始起行,最快也得在明日巳时方能到达。离正午只有一个时辰剩余,因此她现在非立刻动身不可。假如路上有阻碍的话,不能及时赶到莱阳,一个姑娘的生命便算是葬送在她手中。
  不过困难的并不在于赶路,却在于她到达莱阳之后,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工夫,偌大的地方,即使肯挨户叫唤,也不中用!何况连人家姓什么干什么你也不知道,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访寻出来?
  但她纵然面对着难以解决的问题,却也必须立刻动身,好歹试一下。尽了人事之后,一切唯有付诸天命!她终于起程,腰间悬着自己的佩剑,却把那柄太白剑包在一条青布中。
  蹄声踏踏,在大道上疾驰不已。大道上人来车住,大家都挤在这块土地上,可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却毫不相同。没有人知道这个美貌的少年书生,为了何事而急驰。纵然他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人们的力量和智慧,在命运之前显得那么渺小。虽然是一桩小事,可是在事情未曾来到之前,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将会怎样?直至过后,回想起来,这才惊觉自己有时是多么愚蠢,竟然连这点小道理也看不透。有时却庆幸自己的运气,事情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完成!
  朱玲自知这一去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她在悬想那个在家中彷徨等待父亲归来的姑娘,该是多么惊惧地盼望着人影出现。等待已是极大的苦楚,何况有关生死的等待。她想:“即使换了我,要挨过五日时光,恐怕得苍老二十年!唉!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自怨自艾终归没用,她唯有拚命赶路,一面苦思到达以后如何访寻法。中午她没有打尖,策马飞驰。她知道这匹神骏的坐骑大概刚好能够支持这一段长途。再远一些,可就要倒毙了。
  霍长青在莱阳定居时,已改了姓名为郭善,他临死时告诉朱玲真姓名,后来赶快改正,但自知已说不出话来,故此连名字也来不及说,便说出住在莱阳的话。他本来要说明住在东大街最末一间屋子。可是只说到“东大”两个字,便光是从喉头咯咯连声,已说不出话来。
  那时光人口迁徙者极少,差不多整条街的人都相识,要是霍长青把改了的姓名郭善说出来,他是个教书夫子,知道他的人很多。以朱玲这种老江湖,不消一个时辰便可以找到,但如今便难料了。
  霍长青的女儿霍明慧自从父亲出去之后,独自守住三具尸首,可怜她一生未见过死人,何况是对她极好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因此她又悲伤又害怕,找幅白布把尸体盖住,自家呆坐了三天,甚么东西也吃不下去。她忽然走到父亲的卧房中,翻找出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这剑本是霍长青往昔在武当学艺时自用的好剑,如今因有了太白剑,故此没带出门。
  她又找了两根镇纸的铜尺,把它缚在剑身上,藉以增加重量,然后回到自己房中。原来她想到自己自尽的方法,家中没有毒药,不能服毒自杀,悬梁吧又不十分懂得如何打结,也太费事。用利剑自刎,又怕手腕无力,杀不死自己。于是她想出这方法。
  她缚一条细绳在屋顶垂下来,下面系住这条已增加重量的利剑。锋快无比的剑尖向下,对正在她的床上面。
  她有充分的时间任她慢慢校准,到了第五天早晨,她已能准确倒在床上胸口对正三尺高的剑,只要这条细绳一断,利剑便穿透了她的心房。
  现在离正午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她用瓜果香烛拜祭过母亲弟弟的尸体之后,便回房点燃一炷线香,缚在细绳中间,只要点完这炷香,父亲尚未回家,那香上的火头恰好把细绳烧断,利剑便掉下来。
  她已闭上眼睛,因为线香上的火头已烧到细绳处,开始把绳子烧焦了一边。
  朱玲恰当这时,在她的屋门外勒马跳下来。她举头望望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因此细眉一皱,连脸上汗珠也来不及揩拭,便举手推门。
  霍明慧本来把门栓紧,但在最后一炷香的时候,仅仅把门虚掩着。这样父亲赶回来的话,可以一直冲进来。
  朱玲推门入屋,猛然吓了一跳,因为厅中一幅白布盖着三具尸首。她已经撞错了不少人家,挨了很多骂。直到后来,她问到本城有条东大街,于是便来此街一问。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的郭夫子,便指示她说最末一家屋子,便是郭夫子的家。她刚刚赶到,但已是正午时分。
  卧房中的霍明慧已嗅到细绳的焦味,这时已烧毁了三分之二,只剩下那么一点,还吊住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她似乎听到门声,但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移动,因为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她只叹了一口气,等死的滋味敢情真不容易,不论是好抑是坏的一生,要在刹那间了结,的确令人恋恋不舍。
  外面的朱玲停步在白布之前,在那个尸首的脚后,蜡烛已灭,但几炷香仍然冒起余烟。
  她弯腰伸手揭起白布,她以为自己已来迟一步,那霍长青的女儿已经死掉,被白布盖着。眼光到处,三具尸首面目赫然出现,一个是中年妇人,两个是年方十多岁的孩子。
  她知道霍长青的女儿不可能这么大年纪,因此她又立地以为自己又走错了门户,但无论如何,闯入一间放着三具尸首的屋子里,到底是令人非常骇异之事。
  尸体浑身乌黑,朱玲一望而知乃是白驼派的阴风掌。忽然她醒悟了那使斧的大汉,有些招式是白驼派的拿手本领。不过当时始终没有想到远处回疆的宗派,居然涉足中原。
  另一个念头电光石火似的掠过心头,便是这三具尸首,如何会盖着白布?又如何会有瓜果香烛之类的东西拜祭,不消说定是霍长青未死的女儿所为!
  她旋风也似的飞到刚才听到声息的房门,眼光到处,只见一个姑娘,闭目躺在床上。她的面庞表现得如此恬静,生像已经睡着或是已经死掉。不过朱玲已见她呼吸时身体的微动,故此知她未死。可是另外一个景象使这位身手卓绝一代的高手也为之呼吸窒息,寸步难移。
  原来就在她露身门口的一刹那,寒光一闪,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向床上姑娘的心房直插下去。朱玲乃是受过高度严格训练的人,这刻已非常清楚地判断出自己距离太远,绝无法抢救。
  她掉转脸,不敢观看。
  那姑娘“哎”地惨叫一声,朱玲像被谁一刀戳在心上,全身大大震动一下。
  她随即听到那姑娘喘息呻吟之声,心中一阵狂喜,忖道:“也许那一剑未曾刺入心房,故此没死,这样可能有救。”
  但当她到了床前,不觉摇头叹口气,姑妄叫声“姑娘”,霍明慧眼睛微启,微弱地道:“爹……你回来啦……我……”
  朱玲掩面而走,饶她一生杀死过无数人,但这种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白驼派居然把这一家全弄死,手段之毒辣,使她极为愤怒!而为霍长青一家报仇的责任,也就移到她身上。可是她怎样报仇法呢?她苦笑了,虽然笑貌还是那么美,却非常令人怜悯……
  此刻她的眼光从壁上的太白剑移回来,回望一眼,窗门和房门外依然无人!她坚决地想道:“趁这无人之时,还是赶快寻个自尽吧!我把太白剑带在身上,唉,终于得到这个结局一假如石哥哥知道我身陷此地,他会不会来救我呢?还是任我给这个狂傲的家伙凌辱死呢?”
  如今虽然决定一死,心中反而恬然,那柄太白剑只消轻轻一抹,再美丽的玉颈也得中断为二!她缓缓抬手摸摸雪白的粉颈,黯然一叹,道:“石哥哥,我虽然化为鬼魂,也要找到你,在暗中保护你,此生此世,我们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