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冀南一条大道上,尘头高扬,远远望去,但见前头一骑飞驰疾奔,后面有四骑紧紧追逐,两下相距大约是半里之远。
前面奔逃的一骑陡然舍下大道,转入旷野之中,欻忽间已隐没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之内,后面的四骑赶到时,虽然已失去对方踪影,但仍然催马闯入高粱地内。
天色很快就变成昏暮迷蒙,前面的一骑施展出精妙的骑术,很快的穿行了七八里路,忽然出了高粱地,踏入另一条道路。
马上的人长长透一口气,据鞍四望,只见前面数里之遥,灯火繁密,阵阵弦管锣鼓之声,随着寒冷的夜风送入耳中,他更不迟疑,催马驰去。
临到切近,这才瞧出那儿乃是一座庄院,大门口张灯结彩,里面更是灯火处处,鼓乐盈耳,似是有什么喜庆之事。
两名健壮的庄客奔迎上来,一个抓住嚼环,一个躬身道:“请问大爷贵姓大名?”
马上的人怔了一下,才道:“兄弟只是路过之人。”
庄客仍然笑容可掬,道:“敝庄主齐南山欢宴天下英雄,大爷虽然不是专程来贺,但相请不如偶遇,还望大爷赏光。”
这庄客口才眼力都有过人之处,眼见这位骑士劲装疾服,背插长剑,虽然只有十八九岁,但相貌堂堂,满面的风尘仍然掩不住英俊挺逸之气,便知非是平庸之辈。
这少年俊眼一眨,道:“不敢相瞒老兄,兄弟得罪了一些武林豪客,被他们苦苦追赶至此,齐庄主乃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岂敢惊扰了他?兄弟这就走开,追兵到时,还望两位老兄代为遮瞒行踪,就感激不尽了。”
那庄客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话声未歇,一阵鸾铃脆响和车辆声从里面传出,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转出大门,这辆四轮马车漆上鹅黄色,配以红色的帘幔,极是悦目,两匹骏马挂着鸾铃,走动之时,铃声响个不停。
马车陡然停住,窗幔微启,露出半边皓白的面庞,马上的少年不但发觉车中之人在瞧他,而且晓得车中人是个女子,心中大感讶异,暗想天色已暮,她要到何处去?再者一个女人家,何以这么好管闲事,停车瞧看自己?
那庄客急步过去,把经过说出,车内传出一阵呖呖莺声,说道:“当然要请他赏光,追兵有什么打紧?”
庄客唯唯应了,铃声响处,马车疾驰而去。
那少年甚是爽快,一跃下马,从鞍后的包袱中取出一件青色长衫穿上,把剑马交给另一个庄客,便随着这一个庄客向庄内走去,他一面走一面问道:“齐庄主今日有何喜庆之事?”
庄客道:“敝庄主的小姐明天出阁,这是敝庄二十年来第一件大事,敝庄主柬邀了天下英雄豪杰,大宴三天,每日由朝至夕,都有戏班子轮流上台,大爷来得正好,目下正是京里请来的班子搬演拿手好戏,庄主与数百宾朋,都在大厅中观赏。”
青衫少年淡淡一笑,似乎对听戏没有一点兴趣,随口问道:“马车中的人是谁?”
庄客答道:“那是敝庄……”
说到这里,已经踏入大厅,但见四下灯烛辉煌,正面搭着一座戏棚,灯光更是明亮,管弦锣鼓之声,响彻云霄,宽广的大厅内,几乎挤满了人,那庄客突然指住戏台前面,道:“那就是敝庄主了。”
青衫少年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只见最前面排列七把太师椅,却只有一个人据坐,仅能见到这人的背影,耳听那庄客又道:“大爷随便找个管事吩咐一声,食宿都齐全不缺,小人告退啦?”
大厅中笑语喧哗,也有不少人聚精会神的欣赏戏曲,这青衫少年大步入厅,谁也不曾注意他,他游目四瞧,只见右面有空位,便挤过去落座。他那里有心思听戏,目光不住的扫向厅门。
约摸过了一盏热茶时分,厅门出现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本庄的庄客,这时赶往戏台前向齐南山通报,余下的四人站在门口等候,这四人当中一个豹头环眼的中年大汉,似是身份最高,其次就是一个身披长衫面目阴险的人,另外两人皆是劲装疾服的大汉,他们虽是身份最低,可是从他们的举止气度瞧来,也不是低三下四之辈。
那四人一齐用锐利的目光向人丛中查看,青衫少年赶紧垂低头时,已被那面目阴险的长衫客瞧见,他低声说出,登时四个人八道目光都凝聚在少年身上。青衫少年知道垂头也不中用,蓦地抬起眼睛,向他们瞪视。
此举大有挑战意味,那豹头环眼的中年大汉泛起怒色,浓眉一竖,正要有所动作,旁边的长衫客用手碰他一下,低声道:“梁大人,你不是说过碍着齐南山的面子,不好意思出手的么?”
姓梁的中年大汉恨声道:“话虽如此,但这小子大胆得可恨,教我难以忍耐!”
长衫客低声道:“有烦何开兄和莫翊兄留神钉住这小子。”
那两名劲装大汉立即散开,分头向青衫少年抄截,这时庄主齐南山已得报离座出来迎接来客,此举惹起了大部份宾客的讶异,都转头瞧看来人是谁?居然能使齐南山亲自出迎。
青衫少年匆忙中瞥视齐南山一眼,却已经留下极深的印象,原来齐南山面貌清秀,身量高硕,年纪约在四五旬之间,可是眼间泛露出一股凶悍之气,与他秀气的面貌甚不调和,因此予人印象特别深刻。
这少年不知道那两个劲装大汉奉命监视钉梢着他,见他们从两边迫近,连忙起身大步向后面走去,恰好见到有扇侧门,不暇多想,推门而入,便即放腿疾奔。那两名劲装大汉想不到那少年竟敢擅自闯入内宅,不禁一怔,终于还是跟踪追入。
大厅中的人谁也不曾发觉逃走和追逐的这一幕,但听齐南山呵呵笑道:“威震武林的霹雳手梁奉兄居然惠然而来,真是出人意外之事,还有曹艾兄也是想不到的宾客……”话声略一停顿,接着又道:“梁兄眼下是锦衣卫都指挥,身膺重任,天下皆知,曹兄也在锦衣卫任职,两位公事繁剧,如何有暇出京?”
霹雳手梁奉道:“齐兄隐居了十年之久,这次是十年来首度露面,非同小可,兄弟怎敢不赶来道贺。”他的声音宏亮异常,近处的人都震得耳鼓鸣疼,但听他又说道:“齐兄十年前隐退之时,留下的一句话,教兄弟朝朝萦挂心上,我猜还有不少老朋友会赶来呢!”
齐南山道:“难得梁兄边记得这般清楚,请到前面落坐……”
话声未歇,一个庄丁奔入禀报说:“沧浪叶大师驾到。”
齐南山道:“快请!”目光转到梁奉面上,只见他豹眼中闪动着凶恶的光芒,当下又道:“梁兄猜得很对,这位老朋友竟自不远千里而来,咱们该当先叙旧日之情,然后……”
话未说完,人影闪处,一个身高不满五尺的矮子出现在门口,身上衣服甚是单薄,但满面红光,毫无寒冷之象,背上斜背一口特别长大的古剑,份外惹眼。他嘻嘻一笑,先说了几句祝贺的话,接着转眼瞧着梁奉,道:“听说梁兄做了大官,滋味如何?”
梁奉哼了一声。齐南山道:“诸位且到前面奉茶,再作详谈不迟。”
厅内群豪不明白他们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但觉梁奉似是对沧浪一剑叶高怀有极深仇恨。
突然又有一个庄丁奔入,大声禀报道:“金刀大侠朱公明朱大侠驾到!”
齐南山霍然离座,举手止住戏台上锣鼓丝弦,大声道:“在座诸位高朋同道,想必都久仰朱公明大侠的声名了。”
厅内数百宾客之间出现了一阵骚动,所有的目光都向厅门望去,但见齐南山走出厅外,转眼间陪着一个轻裘缓带的中年人踏入厅内。
这中年人长得相貌端方,神态威严,面上却含着谦诚的笑容,许多武林豪客自动的站起身表示敬慕,齐南山大声道:“这一位就是宇内共钦的朱公明大侠。”
朱公明向众人抱拳行礼,两道目光像闪电一般在厅中扫来扫去,人人都感到朱公明瞧见了自己,又觉得他似是要在厅中找寻什么人。
他们走到戏台前面,霹雳手梁奉和沧浪一剑叶高两人起身相迎,朱公明大喜道:“想不到两位都来了,齐兄面子可真不小!”
他一手拉住一个,显得甚是熟络亲热,那梁、叶二人也泛起欢愉的笑容,似是在这位侠名震天下的朱公明面前,已忘了自身的恩怨。
他们相继就座之后,台上乐声复起。朱公明一招手,两个人走过来,朱公明向齐南山等人道:“这是兄弟的两个劣徒。”其中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汉子首先依次行礼,朱公明道:“这是排行第二的祖绍。”另一个二十三四岁的英俊少年接着过去行礼,朱公明道:“这是三徒奚坚。”
齐南山等人瞧见奚坚左颊上有一条青紫色的鞭痕,都不禁微怔,须知他们俱是大行家,眼力何等高明,这一瞧之下,已看出这一道鞭痕乃是被内家好手抽击中的,因想金刀大侠朱公明威名赫赫,他的门徒怎会如此被辱?
朱公明突然面色一沉,严厉地道:“奚坚还不赶快向齐庄主负荆请罪,更待何时?”
奚坚躬身应道:“是!”急走两步,跪在齐南山之前,俯首道:“晚辈无意中得罪贵庄一位姑娘,还望前辈海量宥恕。”
齐南山讶道:“少侠请起身,有话慢慢的说。”
奚坚道:“谢谢老前辈。”站了起身,又道:“晚辈因故与家师走散,暮色之中迷失了贵庄方向,恰巧碰见一辆华丽马车停在路边,便上前问路,却未想到车中是一位姑娘。”
齐南山微微一笑,道:“那是小女,她一向任性胡闹,这场过节少侠虽然未曾详细说出,但我已晓得一定是她不对,应该由我向大侠道歉才是。”
朱公明道:“齐兄此言差矣,小徒居然跟令嫒一位姑娘家冲撞失和,不管是什么理由,总是不对。”
沧浪一剑叶高笑道:“朱兄能使天下武林钦敬,除了武功高强之外,这做人方面也有莫大的关系。”
梁奉接口问道:“奚老三你面上的鞭痕是齐姑娘留下的么?”
奚坚抚面苦笑一下,道:“正是。”
梁奉笑道:“那你只好自认倒霉了。”他转眼瞧着齐南山,道:“令嫒这一鞭,显示出已尽得齐兄一身绝学,有机会的话,兄弟很想见一见这位侄女。”
叶高道:“梁兄身居要位,手边想必有不少奇珍异宝,这见面礼一定很重,我这个乡下人可就惨啦,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手。”
梁奉环眼一睁,满面怒容,朱公明摇头道:“叶兄这话有欠考虑,该罚三大杯。”他一开口,梁奉似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闹事,忍怒不语。
朱公明缓缓转头瞧看后面的宾客,只见人人都已聚精会神的看戏,这才说道:“兄弟平生没有不可告人之事,目下却有几句话不便让别人听去。”
齐、叶二人都露出惊异之色,只有梁奉好像已经晓得,毫不动容,朱公明轻叹一声,接着道:“此事特别要向齐兄提一提,那就是兄弟的第四个徒弟,犯了门规,潜逃无踪,兄弟真怕他趁贵庄热闹中混入了此地。”
齐南山道:“兄弟这就下令着人细查!”
朱公明摇头道:“用不着啦,只要他不敢惹事也就算了。”
霹雳手梁奉道:“兄弟一向都很佩服朱兄为人行事,但这一宗却不敢苟同。”
齐、叶二人更感惊讶,都望住梁奉,齐南山道:“梁兄这么说定有道理?”
梁奉压低声音,道:“不久以前,兄弟因事经过济南府,便往拜晤朱兄,恰巧碰上那叛徒薛陵犯规逃走之事,你们猜这薛陵犯的是什么门规禁条?”
朱公明苦笑一下,道:“梁兄最好不要说了。”
梁奉环眼圆睁,道:“不行,兄弟非说不可,那厮犯的是色戒,最可恨的是他竟敢意图迷奸朱兄的家中女眷,幸而及时发觉,但朱兄的大弟子杨刚仍然被这厮暗算负伤。”
齐、叶二人一方面气恼那薛陵的恶行,一方面又奇怪那梁奉为何硬是要把这件丑事抖出?
朱公明叹口气,道:“只要这孩子知过能改,以后在外面不要再做伤德败行之事,以前的事也就算啦!”
梁奉道:“你们听见没有?他自家还能够如此的大度包容,咱们可饶那厮不得,朱兄是念着这薛陵是他一位亡友的遗孤,所以狠不下心肠,但咱们既是得知此事,可不能袖手不管……”
齐、叶二人这才明白朱公明何以曲予庇护容忍,而梁奉反而不肯干休之故,这一来更觉得这朱公明实是重情尚义之人,心中不禁都泛起钦敬之意。
梁奉又道:“朱兄猜得不错,那薛陵正是在本庄之内,兄弟已派人钉住他,只要朱兄点一点头,兄弟就取他人头奉上。”
朱公明露出为难之色,叶高沉声道:“这等禽兽不如之人,朱兄怎可眷顾旧情,容他活在世上作恶?”
齐南山也道:“叶兄说得是,朱兄不可犹豫。”
朱公明眼见人人都坚主诛除薛陵,实是无法拂逆众人之意,只好黯然的道:“兄弟只好不管此事啦!”
梁奉的副手曹艾突然失声道:“不好,那厮溜啦!”
梁奉回头四望,不见手下踪迹,不禁恨声道:“那小子好生滑溜,咱们须得防他逃入内宅。”
正说之时,一个劲装大汉从侧门入厅,奔到曹艾身边低声报告,曹艾听了肃然宣布道:“薛陵果然逃入内宅啦!”
这一来连朱公明也耸然动容,齐南山却十分沉着,缓缓道:“诸位放心听戏,兄弟进去片刻,便可解决此事。”他说得极有把握,众人不能不信,目送着他飘然入内。
× × ×
且说那青衫少年窜入内宅,耳中听到急促追来的步声,心想这两人的武功都甚是高强,只要被任何一个追上,就难以脱身,当下施展出轻功,越墙踏屋,穿过几重院落,忽见前面是一条宽大巷子,顺着这条宽巷奔去,不一会已奔入一座旷阔的露天院子中。他放眼四望,心中正在诧异这条宽巷和大院子十分特别,忽见西首院墙边一排屋子,似是马厩,马厩前面停放得有一辆马车,好像入庄时见到的那一辆。
青衫少年略一踌躇,举步向马车奔去,一跃上马车,揭开帘子向车厢内望去,车厢内居然有盏小灯,照得甚是明亮,青衫少年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原来不是灯光使他吃惊,而是车厢内有一个人。
那是个女子,正在车厢内换衣裳,此时裸露出上半身,雪白的皮肤反映出耀眼的光芒。她虽然满脸惊怒之色,却没有叫喊,突然间一条黑影从她身畔飞起,疾扫青衫少年面门。
青衫少年刚刚瞧出那条黑影乃是一条细细的皮鞭,便已感到劲风拂面,心知若是被她这一鞭扫中,不啻被利刃砍着一般,虽然他知道鞭子厉害,却已躲避不开。
那条细鞭扫中他面门,迅即收回,那青衫少年面上不但没有鞭痕,同时也不觉得痛楚,心中大感迷惑,这刻因对方仍然裸着上身,便赶快闭上眼睛。只听那女子讶道:“咦!原来是你。”
青衫少年听到话声,才能确定她就是庄前遇见的马车内的女郎,他已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刚才望见的印象,记得她是个杏眼桃腮甚是美貌的女孩子,年纪最多是十七八岁,皮肤特别白净,至于她的酥胸,他是极力的不去追想。他道:“万望姑娘恕我冒失之罪,我真想不到车内有人。”
耳听一阵窸窣穿衣之声,过了一会,那美貌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少年道:“在下薛陵。”答话之时,缓缓睁开双眼。
她已经穿好衣服,纤手中把玩着一条细小的丝鞭,美眸中射出森冷的光芒,薛陵可以感觉出其中包含的恶意。他苦笑一下,道:“在下甘愿领受姑娘任何责罚,只望姑娘准许我暂时躲藏起来。”
她冷冷道:“我姓齐名茵,我父亲就是齐南山,此地闲杂之人一概不许进来,你怕什么?”
薛陵大惊道:“原来是齐庄主的千金,在下真是罪该万死,不过追赶在下之人蹑尾紧追,只怕也不晓得此处乃是姑娘的地方。”
齐茵冷冷一笑,道:“那么你就进来吧!”
薛陵连忙钻入车内,放下车帘,局促地缩坐一角,他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是个守礼君子,可是齐茵反而更加森冷的瞧着他,道:“我师父告诉我说,外貌上越是恭谨之人,就越须提防,这世上尽是伪君子,你大概也是这一类人。”
薛陵苦笑道:“在下命途多舛,屡遇劫难,目下更是有口难辩,姑娘爱怎么说都行,反正……”他忽然住口不说了。
齐茵冷冷地追问道:“反正什么?”
薛陵耸耸肩膊,道:“说出来真是泄气得很,在下要说的是,反正在下此刻已没有分说反抗之力了。”
他的动作甚是潇洒,话又说得可怜,齐茵面色大见缓和,道:“男子汉大丈夫肯说这种话么?哼!没出息!”
薛陵长叹一声,道:“你是齐南山前辈的掌上明珠,一生之中,没有人胆敢拂逆你,所以不晓得命运的可怕。”他突然振起精神,道:“在下曾是世家公子,被人人奉承,即使在遭逢大变之后,仍然雄心万丈,要做人上之人,这话不知姑娘相信不相信?”
他一振奋起精神,更显得倜傥挺拔,俊逸不群,齐茵不禁答道:“我相信。”
薛陵豪情忽消,颓然的叹一口气,道:“可是在下不但做不成人上之人,反而成为不肖之徒,到处逃亡!”
齐茵陡然间发觉自己听得十分心软,极是可怜对方,满腔尽是同情帮助之心,不禁一惊,暗道:“这厮的花言巧语竟哄得我心软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不必多说了,任从你多么的凄苦可怜,我也不能轻轻饶你。”
薛陵道:“姑娘这话并非夸口,在下已从姑娘刚才那一鞭收劲的手法上,窥出姑娘武功十分高明,比起在下杂七杂八学来的几手功夫强胜得多,况且在下身处贵庄之内,眼下高手如云,在下除非插上双翅,才逃得出此地。”
齐茵道:“你晓得就行啦!你可猜得出我怎样处罚你么?”
薛陵道:“在下猜不出姑娘心意。”
齐茵冷冷道:“我要挖掉你双睛,教你从今以后永远瞧不见任何景物。”
薛陵大吃一惊,道:“在下罪不至此,姑娘若是这么做,未免太残酷毒辣了。”
齐茵道:“用不着你评论,你若是不服,我们就比划比划,赢得我的话,一概不再追究。”
薛陵见她态度坚决斩截,万般无奈之下,挺胸应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放手一拚了!”
齐茵冷冷的瞪他一眼,大有怪他胆敢出言应战之意,不过她越是面含薄嗔,就越发的冷艳迫人,极是美丽。
薛陵虽是面临险境,仍然保持平日的潇洒镇静,他并不是没有瞧出齐茵放任的性格,也明知待会若是败于她手底,这对眼睛定然被她挖去无疑,然而他心中仍然轻松的想道:“最遗憾的是一直没有见过她的笑靥,竟不知比起她轻嗔薄怒之时又如何?”
齐茵一掌拂灭了车厢内的小银灯,从他身边挤过,跳出车外,两人身躯相碰,薛陵鼻中嗅到一阵清淡的香气,心中一阵惘然,但同时好像发觉齐茵轻轻一震,只是这等相触,瞬息即逝,已无法再行探究。他正要尾随跃出,忽听齐茵轻喝道:“谁?啊,是爹爹么?”
薛陵心头大震,登时中止跃出的动作。但听数丈外传来一阵威严的声音道:“不错,是我,你回来多久了?”
齐茵迟疑了一下,才道:“刚回来换好衣服。”
齐南山在三四丈外便停住脚步,沉吟一下,道:“朱公明伯伯有个不肖之徒叫做薛陵,逃入咱们家的内宅,为父此来,便是要取他首级献给朱大侠!”
齐茵嗯了一声,问道:“那厮犯了什么规条,竟要处死?而且还要劳动爹爹出手。”
齐南山道:“那厮贪淫好色,竟敢对他师父的内眷动了邪恶之念,当真是十恶不赦之徒。朱大侠因他是故人遗孤,还想宽容包涵,反倒是我们这一干朋友力主严惩,诛除这等逆徒。”他略一停顿,便道:“你多加小心,查看马厩各处,别让他潜匿躲过,为父且到别处瞧瞧。”
说到后来,话声已远,不久便自寂然无声,齐茵也不发话,默默的站在院中,别处照射过来的灯光映出她的身影,光线迷蒙中生似一尊石像。
薛陵心中轻叹一声,揭帘跃落车外,缓步走到她面前几尺外站定。
齐茵冷冷的瞧着他,从头到脚再打量一番,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从你的外表看起来,谁敢猜测你竟是这等邪恶之辈?”她冷峭的语气加上这等锋利的言词,每一句都刺入薛陵心中,无可招架。
齐茵接着又道:“我刚才也曾提过我师父说的话,他说世间人心险诈无比,外表越是恭谨之人,就越须提防,今日我亲眼见到你,更觉师父这话真是至理名言。”
她轻轻挥动手中细鞭,鞭身突然像灵蛇般缠住他的颈子,紧紧勒住咽喉,薛陵不能呼吸,但暂时还忍熬得住。他双眼睁得很大,直直的望住齐茵,但眼中毫无恐惧,却是一种奇异的眼色。
齐茵冷笑道:“你识货得很,居然不敢挣扎,否则你的苦头就大啦!”说时,伸出纤手,两指直伸,缓缓向他双睛迫去。她接着又道:“你这对色眼挖了出来之后,杀身之祸大概可免,我此举其实还是成全你哪!”
薛陵哼了一声,想说话而吐不出声音,但双眸之中却泛出怒气。
齐茵双指已堪堪碰到他双睛,陡然停住,冷冷道:“什么?你好像很不服气,那么你就动手试试看。”
薛陵果然听话地握拳欲击,那知臂上一运力,便感到满天星斗,头疼欲裂,手臂根本就举不起。
颈上蓦然一松,顿时感到身体恢复正常,只见她已收回丝鞭和迫到眼前的双指,美丽的面上泛起一丝讥嘲的微哂,道:“我若是乘这刻挖了你这对眼睛,只怕你一生一世都不服气,是也不是?”
薛陵哼了一声,心想:“这个女孩子好毒的心肠,明明不放过我,却故意的放松鞭子,有如猫吃老鼠之前加以玩耍一般。”当下懒得理会,转眼向齐南山声音移动的方向瞧去,却是一道院门,此刻已经关上。
齐茵见他不但不答,连目光也移开了,登时气得蛾眉直竖,纤手轻轻扬处,鞭丝划出尖锐的啸声,从他鼻尖掠过。
薛陵这时才转回目光,齐茵冷笑道:“瞧来好像是个不怕死的人呢!”
薛陵道:“姑娘为何不把在下交给令尊处置?”
齐茵道:“我自己处置你岂不更有趣些?”
薛陵摇摇头道:“不对,姑娘吉期密迩,出阁在即,岂肯沾惹这等凶杀流血之事?”
齐茵不禁一怔,问道:“难道我有意维护你不成?这倒奇了,我自家也不晓得有这回事。”
薛陵道:“这正是在下大感不解之处,姑娘亦非有意维护,也是千真万确之事。”
齐茵道:“真是岂有此理,闲话少说,你不是要跟我动手一拚么?现在小心了!”说时,缓缓举起左掌,等到薛陵目光聚拢,已经运功戒备之后,这才踏前一步,身形微侧的欺近对方,掌势迎面拍去。
薛陵大吃一惊,但觉对方这一掌来势虽慢,可是不论自己想向那一方闪避都不对,出手封架的话,又找不到足以反制对方的弱点,大凡动手过招,若是无法出手反制对方招数,便须闪开再行观察,像他这刻既无法反击,又不能闪避,焉有取胜之理?
齐茵纤掌已堪堪沾到对方面门,见他呆如木鸡,当下煞住去势,微微一笑,道:“你无法闪避抵挡,是也不是?别说是你,换了强你十倍的高手,也休想招架。”说到末后那句话,玉掌忽落,“啪”的一声,给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薛陵只觉得脸上被掴之处,一阵热辣的感觉,却没有被她内力震伤,不觉举手抚面,道:“姑娘武功胜过在下百倍,不须再交手了。”
齐茵傲然一笑,道:“你自然不配与我动手,现下才知道朱公明虽是名震武林,但却不是胸藏真才实学之士。”
薛陵摇摇头:“姑娘武功虽是高明之极,但家师……”他说了“家师”二字,突然一顿,才接着道:“但朱大侠一身武学也极是高妙,决不是虚名欺世,在下已是朱大侠门下叛徒,本无说话的必要,但这些话却是照事论事,姑娘信也好,不信也好。”
齐茵皱眉道:“我见过你另一个师兄,他也躲不开我的鞭子,岂只是你而已,闲话少说,现在我告诉你怎么做,你且躲到车厢里。”
薛陵不禁目瞪口呆,举手指住自己,道:“姑娘说的是在下么?”
齐茵道:“动作快些!”声音十分冷峭严厉,薛陵正想她此举纵有恶意,最多不过一死,当下坦然转身登车,毫无惧色。
他刚刚钻入厢内,院门忽响,齐南山大步走出,道:“茵儿没有发现什么迹象么?”
齐茵道:“没有,女儿正要出去一趟,内宅已搜遍了么?”
齐南山颔首道:“都仔细搜查过,恐怕那小子是循车道离开本庄,你既是要出去一趟,不妨顺便查看一下。”
齐茵应了,转身钻入车厢之内,点起小灯,齐南山的步声移到马车门边,这才停住,此时车厢之内甚是光亮,薛陵坐在里面,无处可躲,不由得大为紧张。这时只要齐南山向车厢内张望一下,薛陵顿时原形毕露,再也无法隐藏。但薛陵又不敢移动,生怕被齐南山这等老江湖大行家查听出声息,当下只好像木偶一般的呆坐,连呼吸之声也尽力放轻。他紧张地转动眼珠向齐茵望去,忽然大吃一惊,原来齐茵正在脱衣,这刻已露出大半娇躯,因是侧向着他,是以胸脯的曲线特别显著惹眼。他鼻端似是隐隐嗅到一阵肉香,令人魂销,这等活色生香的绮艳景色,薛陵别说亲眼见到,连梦想之中也不曾出现过,登时惊得呆了,比起齐南山站在车门之事,还使他紧张。
齐茵突然回头瞧他,见他吃惊发呆面红耳赤的样子,便狠狠的瞪他一眼,口中却柔声道:“爹爹,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她窸窣穿衣之声传出去,齐南山想是早就晓得女儿向来在车中换衣,所以只向四周查看,应道:“没有别的事了,你一离开庄门便须小心,假使碰到那叛徒薛陵,你……”
齐茵接口道:“女儿自会小心,全力应付。”
齐南山缓缓道:“最好还是生擒活捉,送回来让为父发落。”
齐茵惊讶地睁大双眼,竟中止了穿衣的动作,因此薛陵仍然被她半裸的胴体威胁着,睁眼之后又闭上眼睛,她道:“朱大侠不比别的名家,他的门人定必武功高强,女儿如若存心活捉的话,只怕会被他逃出手底。”
齐南山低声道:“宁可如此。”随即便走开了。
齐茵迅快换好衣服,却是一套特制的紧身黑色皮衣,上下身连在一起,颈后还有一个帽兜,随时可以套住头脸,这套黑皮衣紧紧绷在她身上,皮质闪亮而软薄,故此里面不能有其它衣服,而这一来她全身曲线显露无遗,比起早先娇躯裸裎又是另一种诱人的风流体态。
她在纤腰处系上一条皮带,插上两柄尺许长的绿鞘镶嵌宝石的匕首,瞧起来极是利落滑溜,就像一条黑色的美人鱼一般。
她掀帘向车外张望了一阵,回头见薛陵呆坐不动,便伸手揪住他一只耳朵,道:“难道还要姑娘服侍你不成?下去套马。”
薛陵耳朵一阵热痛,只好顺着她的手势跳出车外,但他心中思绪紊乱之极,脑海中不住晃动着她半裸或全裸的娇躯,根本不晓得她赶他下车的意思。
他茫然的四下顾视,其实任什么都没有瞧见,只感到身侧劲风欻然掠过,一道黑影擦过了他,直奔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