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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宽敞洁净的船舱中,端木公子盘膝而坐,膝上摆著那张古琴。他对面的一位清丽绝世的妙龄女郎,倚在绣衾上,用半坐半躺的姿势,凝视著那端木公子。
这位女郎正是国色天香,武林知名的杨小璇姑娘,此刻她似乎并不介意那端木公子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她的眼光,甚至她还与他对望。乍看时生似一对情人,互相脉脉含情地对视。
不过杨小璇的眼光中并没有流露出儿女柔情,仅仅是不曾表示不悦之意而已。
然而这就十分值得外人疑惑和回味,她怎肯许可一个陌生男人向她含情凝视,而又不表示一点儿恼怒或不悦?
舱门帘子一掀,出现圣手老农邵康和冰魂秀士欧剑川。
这时欧剑川的酒意已被圣手老农邵康用药物解掉,清醒后能够行动自如,但四肢无力,想纵高跳远的话,决难办到。
圣手老农邵康告诉他说,不必妄想逃走,否则徒自招致凌辱,同时又告诉他说,现在去见主人端木公子。
欧剑川竭力追想前事,但仅仅记得在江边把一个人打落江中,然后便在一间饭馆喝酒,究竟如何会落在红船主人手中,一点也不知道。他为人深沉多智,一言不发,只点点头。
圣手老农邵康挽住他的手臂,走到前舱,撩起舱门门帘。
欧剑川方想这人为何如此不懂礼数,连个招呼也不打,便揭起门帘。
目光到处,只见舱中除了端木公子之外,还有一人,正是他追踪而来,意图相救的杨小璇。
这还不奇,最使他心神激荡的是杨小璇竟然默然无语,和那端木公子相对而坐。
光是对坐还不要紧,他们居然还互相凝视。冰魂秀士欧剑川使劲咬牙压住胸中那股妒火,却几乎把满口牙齿咬碎。
杨小璇听到声音,侧头一看,眼光漠然地扫过欧剑川的面孔。
冰魂秀士欧剑川虽然尽力把妒火遏制住,但却无法不在眼中射出恨怒怨毒的心意。
杨小璇的眼光再掠回来,看真这个黄面汉子果然是用蕴愤含恨的眼光扫射她和那端木公子,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声音温柔异常。她道:“邵老师,这人是谁?”
圣手老农邵康道:“这厮就是前此与我们作对的冰魂秀士欧剑川。”
杨小璇秀眉轻皱,道:“他为何这样看我呢?”
圣手老农邵康不知其故,无法作答。端木公子已看出欧剑川向他们扫射过来的怨毒眼色,又见杨小璇秀眉颦蹙,露出不开心的神色,立刻挥手示意。
圣手老农邵康道:“欧剑川,可以出去了。”
冰魂秀士欧剑川此时心中的痛苦,真比世上任何毒刑加身还要厉害些。他努力在面上挤出一丝笑容,哑声道:“杨姑娘你好么?令尊和其他许多人正在苦苦找寻你呢!”
圣手老农邵康冷不防听他对杨小璇说出这等话,狞声喝道:“闭口,你这是自取其辱!”
冰魂秀士欧剑川也狞声道:“我在乎么?”
杨小璇大声叫道:“邵老师你别把他带走,我要问问外面的情形!”
圣手老农邵康目光迅速地瞥过端木公子,端木公子瞧瞧他,又瞧瞧杨小璇,这时她已转眼凝视著他,目光露出坚定之意。
端木公子一言不发,做个手势。
杨小璇向他微微一笑,然后转眼看那冰魂秀士欧剑川,恰好发现他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她不能解释这种奇异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只能直觉地感到这个奇怪的人心中似乎无比愤怒,同时又万分痛苦。
她等待片刻,希望对方平静下去,然后才询问他。但等了好一会,欧剑川眼中仍然闪动著这种愤怒与痛苦揉合在一起的光芒。
杨小璇转念一想,这冰魂秀士欧剑川听说武功深不可测,当日偶然出手,便把火山豹子姜阳击败,以他这等身手之人,如今变成阶下囚,还要让一个女子像审讯般询问,自然十分愤怒和痛苦。她轻轻喟叹一声,道:“欧老师,假如你不愿意和我说话,那就算了,你不必生气和不安啊!”
冰魂秀士欧剑川用力捏一下拳头,手指甲差点儿把掌心戳破。他哑声道:“我没有什么愿不愿意,你爱问什么,只要我晓得,都可以奉告。”
杨小璇看得出他心中的激动,但既然他这样回答,便柔声问道:“你可是见过家父么?”欧剑川点点头。
圣手老农邵康在旁边沉声道:“欧剑川,你最好放明白点,杨姑娘问你时,别不作声!”
杨小璇忙道:“不要紧,反正我知道他的意思就行啦!”
欧剑川此时一点也不理邵康和端木公子,忽然哑声问道:“杨姑娘,难道你只记挂著令尊一个人么?”
她怔一下,反问道:“除了家父之外,还该有谁?”
“我不知道,但反过来说,也可说是无所不知。”他故意停顿一下,果然见到杨小璇露出寻思之色,当下又继续道:“只要你问出来,我无所不知,没有不能回答的。”
杨小璇似乎大为动心,但又不能十分相信,问道:“你的话可当真?随便我问那个的近况,你都能够回答?”欧剑川点点头。
杨小璇瞧瞧圣手老农邵康,轻轻道:“邵老师你可以回避一下么?”
邵康立刻道:“当然可以。”立时退出门外。
冰魂秀士欧剑川此时心中更加难受,心想杨小璇不知要问什么问题,竟要邵康回避,但却不怕端木公子听到,岂不是等如表示一切都无须避开端木公子。这个思想变成毒焰烈火,焚烧著他的心,使他痛苦得呻吟出声。
端木公子用那对澄朗明亮得迥异寻常的眼光,凝定在欧剑川面上。他的目光极是锐利有力,因此欧剑川虽然不曾旁瞬,却也感觉得出来,并且知道自己心中隐蔽不住的痛苦,已让那默不作声的敌人细细观察了去。
杨小璇柔声道:“欧老师,你的心里可是觉得不安?”
欧剑川涩声道:“你有什么问题,快点问!”
杨小璇便问道:“家父如今已返白水堡中么?”
“不错,他已被逼放弃找寻你。”欧剑川说,心里却在想,自己说出杨迅处境,不知道是否能够使她痛苦。
“令尊天罡手杨迅目下已面临他一生中死生存亡的危急关头,因为金陵镖局已得到确切证明,昔日他们所失的镖,确是你父亲下的手。因他此举破坏了当初所订的互不侵犯的盟约,金陵镖局老局主东方乐水已邀约了大江南北武林高手,向白水堡大兴问罪之师!”
杨小璇的脸色果然大变,急急问道:“那东方乐水请的什么人?家父有法子抵挡?”
欧剑川郑重地道:“令尊虽然是近十数年来武林罕见的怪杰,但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东方乐水请来的都是久已从江湖上隐退了的武林高手,譬如名列南斧北戟中的铁矛飞斧夏侯山这种前辈高人,他昔年走遍南七省,开始保镖之时,不用交情,全仗手中一面大斧,背上三支红旗铁矛,闯出声名,其后被推尊为南七路总镖头。一生数百战,未曾败过。像他这么一个人,令尊已无法应付。何况还有丐帮长老邓云松,武当高手子母金环陆玑之类的硬手帮忙。以我看来,双方如若交锋,白水堡辛苦经营了十年,将要毁于一旦。”
杨小璇听到父亲陷在这等危难之中,不由得泪光闪闪,忧焚百端。
欧剑川心想可惜天罡手杨迅还未曾死,否则她的痛苦,定要加倍。他恨不得发明出一种最恶毒的方法,去折磨面前这国色天香、美绝人寰的杨小璇。
他知道自己可以亲眼看著杨小璇在极度痛苦中香消玉殒而决不皱一下眉头。此刻他心中的怨恨,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正如他在这一刹之前,对她的真诚挚爱,也是到了感情能够达到的顶点。
“爱”与“恨”之间,原本仅是一线之隔。而且这两种感情,互相关连。爱得越深,反过来便恨之愈切。有一分爱,便有一分恨。假如他有办法令得杨小璇痛苦呻吟在他脚下辗转而死的话,也难以令他稍稍触动恻隐怜悯之心。
杨小璇深深长叹,痛苦地道:“啊,可怜的爹爹,要是我师父在这里的话,我会苦苦哀求她老人家出手,帮助爹爹?”
欧剑川冷然道:“你师父是华山派的人,怎肯出手帮助令尊?”
杨小璇觉得这人真奇怪,居然知道她的师父是华山派的人。她大声道:“她一定肯的,我非哀求到她老人家出手不可。”
“她不会肯的,别说正邪两道有如水火之不相容。但论华山派,昔日姑射仙子何静大破崇明岛七指神翁,即是与令尊已有怨隙。”
杨小璇哭叫道:“你胡说,师父她一定不会袖手不理的,我不要听你的话。”
欧剑川简短冰冷地道:“随便你!”
杨小璇低泣数声,然后又抬头问道:“你真是无所不知?你怎知我是华山派的?你又为何肯把详情告诉我?”
欧剑川沉痛地哼了一声,道:“我当真是无所不知,白水堡的一切在我是了如指掌。”他停歇了一下,然后又道:“凡是使别人痛苦太多的,本身终会遭到报应。”
说到这里,他的情感几乎遏制不住,因为他要告诉她,为什么唯恐没有机会把白水堡的一切告诉她的原因。他道:“因为我希望你感觉痛苦,而在目前,我无法用别的方法,因此只好把你父亲的近况真相说出来。你痛苦么?哈!哈!”
杨小璇娇躯大大颤栗一下,她真想不到这人竟是存心要她痛苦。不但如此,当他越说越激动时,嗓子曾经一度不哑,话声之熟悉,使她想起那年少英俊的爱侣王坤!
她当然不会想到面前这个心狠意毒的黄面汉子,居然就是她心中的王坤,但因而令她无法不向他询问,她之所以要屏退圣手老农邵康,也是为此故。
她咬咬牙,泪珠不住洒滴在衣襟上,一面低声问道:“你既然知道白水堡一切情形,我试试你是不是真的?”
欧剑川闭口等待,他极为渴望对方会提起“王坤”两字,虽然她纵是提及,露出关心之意,已不中用,但他仍然莫名其妙地希望听到。
她张了两三下嘴巴,终于问道:“家父做事素来周严秘密,他的对头们能够查出证据?”
欧剑川大失所望,眼珠微转,道:“你问得好,若然金陵镖局方面,不是处心积虑,派了奸细在白水堡中卧底,的确无法查得出来!”
杨小璇本来要问的是王坤,话到口边,忽然咽住,改问此事。这时一听对方的回答,大出意料之外地令人惊奇,立刻问道:“奸细是谁?”
“王坤,你也识得他吧?”
“天啊!”她尖叫一声,两眼睁得比杏仁还大。歇了一下,她又叫了一声“天啊!”跟著珠泪纷纷洒下来。
须知王坤既然和她相爱,山盟海誓。自己已立下不惜抛弃老父,随他出走到天涯海角的决心。凭他们之间这种爱情,王坤纵是奸细,也应体谅她爱父之心,不再揭发杨迅的秘密才对。她极快地掠过这个思想,因此心中的委屈和痛苦,简直比千百把尖刀刺戮她的心房还要厉害。
她在心中悲叫了几声“王坤”,又暗想道:“想不到你这等无情无义,把我爹爹出卖!天啊,你明知我爱父之情,深似大海,那么你竟是拼著和我决裂分手,而把我父亲的秘密揭发,告知对头。”
欧剑川见她流露出极端痛苦之色,心中一阵畅快,真想仰天大笑。他想道:“你终于陷入痛苦的深渊了么?嘿!嘿!我以前的爱人啊,你尽量痛苦吧,我看了却快乐无比,死也无憾!你这个杨花水性的贱人,最好痛苦得死掉!”
端木公子霍然起身,喉中发出一下奇怪的声响。看他的样子,大有过来打欧剑川耳光和安慰杨小璇的意思。可是他迟疑一下,又坐下去。
欧剑川本想问问她痛苦到什么程度,他可是以胜利者自居,颇有顾盼自喜之势。蓦然想到一点,使他宛如冷水浇头,那一阵近乎疯狂的快乐,立地消失。
原来他想到杨小璇此刻固然十分痛苦,但细细推究起来,她的痛苦如何发生的?不外是因为一来她极爱父亲,也敬崇父亲,因此为了父亲的亲信叛离而替父亲难过。二来她的自尊心大受损害,因为王坤和她相爱,居然不顾念她而仍向对头供给情报。这等如说她的爱情并不曾在王坤心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他又想道:“她这一阵痛苦,并没有显示出我在她心中的份量,唉!我要是能够知道我在她心中占了何等份量,那么我也许便不为她的下贱而痛苦了。”
杨小璇是那么美丽,因此不论是惨笑或悲啼,仍然异常动人。
她盈盈举袖拭去泪水,哽咽地问道:“你可知王坤在什么地方?”
欧剑川点点头,道:“我知道。”但这时他还想不出如何回答,方能尽量刺伤对方,使她悲哀痛苦。
“他在哪里?他本来是什么身份?”
欧剑川灵机一动,哑声道:“他是江南武林名家欧元平的儿子,又是少林寺当今方丈心印大师的关门高弟。而他所以为东方乐水卖命之故,除了他父亲欧元平和东方乐水交好之外,尚有一个缘故。”
杨小璇似乎知道对方故意卖个关子而未曾说出来的原因,定必甚是惊人,最少会令她十分震惊,因此她求援地四面瞥视一下。
端木公子一下子跃过来,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杨小璇没有缩回她的手掌,颦著那对蛾眉,眼中射出令人可怜动心的光芒。
欧剑川眼见这两人如此亲热,心肺差点气炸,眼中射出极冷极毒的寒光。他可没有想到,那端木公子适才一直没有过来,此刻一到便握住她的手,予她以安慰和支持。这种情形,正是他自己促成,使得一向不敢过来的端木公子,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
他也没有想到,杨小璇在这等饱受刺激和心情痛苦之际,根本不可能想到男女避嫌的礼教,心中自然更不会因此而生出男女之情。
可是事实上又不能怪欧剑川妒恨交集,任何男人只要处此情景之中,还能够冷静地分析杨小璇的心意?还能够想到这是自己一手导演,因而不去怪责于她?
杨小璇没有追问,也没有瞧任何人,目光垂注在地上,等候对方说下去。
欧剑川实在忍不住,哑声问道:“你不必避开这位红船主人么?”
他的眼光忽上忽下,直在端木公子和杨小璇面上跳动,而且语含讥诮,他想端木公子一定会斥骂他,或者安慰杨小璇几句。
但端木公子没有做声,而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否则定然发现他眼中的妒火和使人奇异的怨毒。
杨小璇则摇摇头,表示不须避忌。
欧剑川恨不得举掌把这两人立毙掌下,但他又明白自己这种激动心情,不过是在自己失去武功之时才会浮起心头。
假使他此刻武功全在,他知道自己决不会动手。因为一个女人既然已不爱你,纵然用武力暂时泄了胸中一口恶气。但这有什么用处?这还是英雄所为么?他在极度妒恨之中,仍有一阵凄怆之感,他觉得杨小璇和这端木公子,似乎有一种极为深刻,不是世俗上所能了解的感情。而他们只须脉脉无言,两手相握,便可以传递心声和情意。这一点却是他以前和她未曾有过的。
不管怎样,他已是一个失败者,他缓缓道:“王坤帮助东方乐水,还有一个缘故,那便是晋南李家刀李春岩与东方乐水交情极好,李春岩有两个女儿,大的芳名李琼,小的李瑛。”
杨小璇娇躯微颤,但目光仍然没有抬起来,也没有插口。
端木公子轻轻地抚摸她的秀发,温柔地安慰她,也没言语。
“王坤便因和李琼姑娘相恋,这缘故最是有力。”
欧剑川说时,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和小心地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那对明眸中射出怨恨和伤心光芒。
欧剑川跟著又道:“王坤因与李琼已经私下订了白首之盟,冲著未来丈人与东方乐水的交情,非出力不可,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杨小璇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你怎能把这一切都知道得如此详细?”
欧剑川诡笑一下,道:“我除了冰魂秀士的外号,还有一个别人从不晓得的外号,便是‘伤心使者’是也。人间一切令人伤心之事,我都不辞千里奔波之苦,辗转相告!哈!哈!”他仰天大笑数声,然后又道:“可惜我没法子去告诉王坤。若果我不是喝醉酒,这船上的人决没法子把我活捉。但我仍然会把这消息让你知道!”
杨小璇缓缓道:“你以前见过我么?”
欧剑川诡笑道:“当然,否则我怎认得你就是杨小璇姑娘?”
“你以为我会为王坤伤心?”
他愣了一下,想道:“不错,假如她能够背弃盟誓,把我置诸脑后,纵然听了我一片假话,又怎会伤心?啊,我这样做法不是太愚蠢了么?”
杨小璇恢复了她那种平静清冷的神色,轻轻把端木公子的手甩开,站起身来,徐徐走到冰魂秀士欧剑川面前,微笑道:“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不会伤心的。”
说到这里,忽然举手打他两个耳光,极为清脆。
欧剑川因她强调说不会伤心,当时为之怔住寻思,竟不晓得闪避。耳光打完之后,一阵极为屈辱的情绪升起来,使得他不愿意再说一句话,暗自忖道:“欧剑川啊,你不但感情被人玩弄,而且还遭受这贱人的无比侮辱。此刻要是立刻死了,决不能瞑目。欧剑川呀,你非活著不可,你非设法报却此仇此恨不可!”但怎样才能报仇呢?他此时却还没有工夫细想。
端木公子生想欧剑川还手,是以赶快跃起来,傍住欧剑川,只要他一动手,便可从中阻拦。不过假如欧剑川当时立刻还手的话,端木公子便来不及保护佳人了。
杨小璇又问道:“那么王坤现在何处?”
欧剑川想也没想,便应道:“死了!”
她冷笑一声,道:“怎么死的?”
欧剑川一时编不出谎话,便敷衍道:“你已不关心他,问之何益?”
杨小璇道:“假如他真的死了,我还是会觉得伤心的,你不是叫做伤心使者么?”
欧剑川道:“好吧,既然你一定要问,我不妨告诉你。他是……”说到这里,他已考虑到决不能说是被杨迅杀死,否则她一回白水堡,这诳语便拆穿了。同时也不能说是被红船主人手下们杀死,因为端木公子就在旁边听著。眼睛一转,便想出一个荒谬的假话。他道:“说出来不由你不信,他竟是被金陵镖局的人误杀的。东方乐水布置王坤这一著棋,极是秘密,因此他请来的朋友全不知道,那王坤由青松岬秘道逃走时,被潜伏远处的百步穿杨施海一支破云箭,穿透心胸而死。我其时亲眼目睹,是以知道此事。但东方乐水还紧紧保守秘密呢!”
杨小璇真不知信他的话抑是不信。不过她方才已疑心欧剑川的身份,是以认他所说的话,完全虚假。现在她如要决定相信他的话与否,唯一方法,便是先确定此人身份。
她退后两步,然后转身走到窗边,迳望著一片白茫茫的江水,敢情此刻已入了长江。
欧剑川跟了过去,眼光射出窗外,忽见水中冒出一个人头,向他招手。
杨小璇自然也瞧见了,惊噫一声,欧剑川举手摇一下,那个人头便沉入水中。欧剑川低声道:“这个人想营救我出险呢,你可以告诉端木公子。”
他自家也不明白为何要这样说法,话出口以后,颇为后悔,假如她真的向端木公子告警,那个长蛟帮的好汉,决难逃出潜龙秦水心的毒手,何况他此时的身份不是王坤,杨小璇根本没有理由袒护他。
杨小璇转身定睛瞧著他,歇了一下,道:“我不管你们的事!”跟著大声叫唤邵康进来,道:“请你把他带走吧。”
圣手老农邵康把欧剑川领出舱外,送到另一个舱房内,道:“此舱经老夫特别设计,你不须妄想破门逃走。”
冰魂秀士欧剑川道:“我逃也没用,出去还不是废人一个。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便是杨小璇姑娘怎肯跟随你们在江上飘浮?她是出名的冷若冰霜的美人,如何肯跟你们?”
圣手老农邵康诡笑一下,道:“山人自有妙计,却对你说不得!”说罢转身出舱,把舱门锁住。听那舱门关闭时的声音,已知必是钢铁制成。
欧剑川现在只剩下独自一人,蓦然间泪水涌出来,使得视线也因而模糊。房中没床没椅,他一跤坐在舱板上,双手抱住头,动也不动。
杨小璇居然会变心而与端木公子在一起,这件事除了使他伤心痛苦之外,还十分诧怪。端木公子虽然五官端正,但看来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何以杨小璇肯跟他?
他痛苦地思索这个疑问,有时光火起来,恨不得冲出舱去把船上的人统统杀掉,然后迫问杨小璇为何要背弃盟誓。但他查不出自家被对头用什么手法制住,浑身真气根本凝聚不起来。
在另一个舱中的杨小璇,也陷入痛苦之中。她虽然不相信欧剑川的话,可是她仍然觉得痛苦,当下她把端木公子撵出舱外。端木公子极为顺从她的意思,乖乖走开。于是这个舱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从王坤身上,想到父亲的危机,竟不知是真是假,记得那天晚上,她一觉醒来,便发觉自己已经处身这个舱房中。船行悠悠江水中,有规律地轻轻摇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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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睁开眼睛,便见到端木公子那对会说话的眼睛。这对眼睛当日在白水堡中,留给她的印象极深刻。如今忽然出现在眼前,使她十分惊讶。
她双肘在床上一运力,想跃起来,哪知力不从心,只支起上半身。
端木公子惊惶地瞧著她,她银牙一咬,纤掌挥处,把他打了一个大嘴巴,然后尖声骂道:“想不到你们竟是下三门的臭贼,滚出去!”
他伸手掩住面颊,不走开也不分辩。杨小璇继续大声骂他,直骂到唇干舌敝。又跳下床,上去把他连打了两个嘴巴。
端木公子失措地退出去,杨小璇气得几乎要发疯,她可不知自己是否已被那厮淫辱过,但不管是否曾被淫辱,她也无颜再活下去,瞥见窗门打开,外面流水悠悠,立刻奔过去,便要投身江流之中。
窗外忽然传入来一个男人的冷峻声音,道:“杨姑娘且慢,听老朽几句话之后,再跳不迟!”
她听到人家声音在外面传入来,自然而然中止跳出去之势,不出一声。
那人跟著便道:“老朽秦水心,乃端木公子手下,有个外号叫做‘潜龙’,即是说水上功夫高人一等。姑娘别看这里大江茫茫,但你如跳下去,老朽不须片刻工夫,便可把你救回。可是久闻姑娘三贞九烈,从来不与男人搭讪,是以老朽替姑娘想到,假如你跳落江中,老朽把你救回之时,免不了肌肤相触。这一点姑娘一定受不了,是以老朽先行奉告,免得事后怨怪老朽。”
杨小璇一听这敢情好,用这等方法迫得自己连江也不敢投,气极无法,凄厉尖笑一声。
窗外又传来潜龙秦水心的声音道:“昨宵把姑娘带来此处的,乃是端木公子手下四人中的薛三娘,别的人一概不敢靠近姑娘!”
杨小璇咬著银牙,退回床边,四看没有任何利器,摸摸身上须臾不离的龙魂短剑和三枝虎魄古钱,都不见了。
此后一直没有人打扰她。直到晚上,圣手老农邵康进来,瞧见饭菜仍然不曾动过,便含笑道:“杨姑娘一定以为家主人是个无赖之徒。但其实这一切他都毫不知情,今天早上姑娘如此对付他,未免太过!”
杨小璇气得杏眼圆睁道:“太过?要是有刀在手,我杀他不了,便立刻自尽!”
“正因这样,老朽等才决定暂时使姑娘失去一身武功。”
杨小璇眸子一闪,问道:“你们用的是什么手法?”
邵康答道:“是薛三娘用神针闭穴的手法。”他歇一下,又道:“老朽为示诚意,不敢不说实话。”
杨小璇喔了一声,道:“神针闭穴,那是少林寺不传之秘,三娘是少林派出身的么?”
圣手老农邵康微微一怔,道:“杨姑娘当真是文武全才,见识广。目下武林中能够喝破这‘神针闭穴’来历的不多。不过薛三娘却不是少林出身。”
杨小璇暗自忖道:“华山派与少林派别有一般渊源,是以我对少林寺七十二种绝艺,知之甚详。你们不知道我实在是华山传人,自然觉得稀奇。可惜我仅知道来历而无法破解,终究无用。对了,我何不趁机打听这端木公子的来历,与及为何把我劫来此间?”
圣手老农邵康忽然道:“杨姑娘必定想问老朽为何把你请来此地之故,对么?”
杨小璇心中应道:“你只猜对了一半。”口中却应道:“不错,你可以告诉我么?”
邵康道:“此举有两个原因,先说姑娘方面。老朽等已打听出白水堡情势不利,江南武林以东方乐水为首,将与白水堡摊牌,一决雌雄。为了使令尊能够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对付敌人,故此把姑娘请来。”
杨小璇乍听好像不合情理,继而恍然大悟,敢情他们认为白水堡必败,因此将会波及于她。杨迅既然无力护女,他们为了她著想,便把她劫来。这一想为之怦然心动,悬虑起父亲的危险劫难。
邵康继续道:“第二点说出来,姑娘千万不要见怪才好!那便是家主人自从到过白水堡之后,不但无法舍弃那面星郎琴,更无法忘怀姑娘倩影。可是他最是自量,决不敢冒渎姑娘。老朽千方百计,探求他的心意,他只答复过两句话说:‘平生知己,天下一人。’老朽不懂此话之意,据家主人解释说是有生以来,走遍天下,只有杨姑娘能够在他的眼中读出他的心声。”
杨小璇并不否认,淡淡道:“就凭这两点理由,特别是后面的一个,你们就不能问我同意与否么?”
圣手老农邵康轻轻喟叹一声,道:“只求杨姑娘体谅我们下人的苦衷。”
杨小璇本想问端木公子的来历,但对方提及什么平生知己,天下一人的话,使得她心情紊乱起来,不愿再说,便挥手道:“请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一下。”
圣手老农邵康忙忙遵命离开。第二日清晨,杨小璇正自凭窗托腮,凝想心事。邵康又进来,告诉她说,白水堡已多了一个有力帮手百兽神君祈宁,请她不须太过忧虑。
杨小璇芳心大觉宽慰,问道:“听说红船主人行踪诡秘,身世如谜,到底是什么人?”
圣手老农邵康郑重道:“既是姑娘问起,老朽不敢不答,但以后还请姑娘代守秘密。家主人系出名门,乃是昔年名震一代的铁指青环百步勾魂端木令大侠的嫡生公子。”
杨小璇啊了一声,道:“本来也有人这么猜测,但又因端木大侠一生严正,而你们却似乎不太重视江湖规矩,是以便不作此一猜测。”
邵康正要回答,忽然数声美妙琴韵,传入两人耳中,邵康露出大喜之色,道:“家主人自从昨日见过姑娘之后,便独自抱琴静坐一室,不言不动,直到现在……”
杨小璇转眸望著窗外流水,忖道:“这端木公子出自名门,果然不是轻薄之徒。昨日被我侮辱,一直伤心到现在,却仍不敢对我怎样。这种人做个朋友,也还可以……”
圣手老农邵康已不知何时悄悄走开,她想了一会,暗暗决定只要这端木公子真是十分敬重自己的话,不妨交个朋友,自己便可借重他的力量,暗中帮助父亲。
须知她乃是华山派弟子,平日又深明正邪之分,对于父亲所作所为,本不赞成。无奈身为女儿,不能迫著父亲改邪归正。因此她对于白水堡的覆亡,并不在意,也不打算支持父亲。可是难就难在白水堡覆亡的话,杨迅恐怕无法保存一命。
假如她有力量的话,倒是希望能够在父亲最危险之时,突然把他救走。目下端木公子手下这四人,如能任她调度,这个心愿便不难达到。
这个念头使得她暂时忘却其他一切,包括王坤在内。她立刻转身走出房外,只见左边转角处,另有一道房门。
走过去一瞧,房门半掩,那端木公子盘膝坐在地上,星郎琴搁在膝上。她只能见到他的侧面,因此他那个高挺秀气的鼻子,分外显得特出。
她推门进去,端木公子似乎在想心事,竟未发觉。杨小璇轻轻咳了两声,端木公子仍然端坐不动。
杨小璇微觉不悦,但既然进来了,不妨再忍耐一点,便轻启朱唇,叫道:“端木公子!”
那位年青公子动也不动,杨小璇登时生气起来,提高声音,“喂”了一声。
他好像根本听不见似的,杨小璇下不了台,站在那儿干生气。她想不透这个男人怎的如此骄傲,纵然昨日被自己侮辱过,但如今她自动来找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子对付她。
她本来就眼高于顶,从来看不起天下男人。除了一个王坤以外,所有的男人见到她,再大脾气的人,都变成驯良的小羊。但想不到今日碰了一个大大的钉子。
两下僵持了好久,杨小璇忍不住心中气愤,急步走到他面前,含嗔道:“你不须如此装模作样,我虽是自讨没趣,你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她虽是气急了,却只能这样数说,只不过在态度上表现得十分气愤就是。那端木公子一瞥见她,面上便露出错愕之色,急忙站起身。杨小璇说完之后,见他一言不发,生似连分辩几句也不屑为,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回头就走,冲回自己房中。
一忽儿端木公子悄悄进来,杨小璇含嗔叱道:“滚出去,你若敢走近来,我便咬断舌头,嚼碎了和血喷你!”
端木公子那对明亮的大眼睛中,闪动著不安和歉疚的表情,缓缓走近。
杨小璇又尖声叱他停步,却见他并不理会,把心一横,便待咬断舌头。
端木公子已瞧见她要咬舌的动作,骇得面无人色,登时有如泥雕木塑般呆住。眼睛里把心中的惊骇、歉疚、求恕等情绪,一齐表露出来。
杨小璇从来未见过有人能够如此强烈地在眼睛中表现出心中情绪,此时见他不敢上前,便不真个咬断舌头。
她一收回舌头,只见端木公子长长吁口气,所有的紧张和惊骇都消失了,眼中只剩下歉疚和求恕的光芒。
她突然觉得十分惭愧,心中记起邵康对她说过“平生知己,天下一人”这两句话。事实的确一点不假,她竟能如此清晰明确地从他眸子中读出他的心声。她怎可以这样呢?若教王坤知道,他将有何种想法?
那端木公子由开始到现在,一言不发,现在他又从眼睛里告诉她说,请她让他解释。
她不置可否,但忽然大吃一惊,原来端木公子除了用眼睛之外,还加上手势来解释。
“你不能说话么?”她尖声叫道。
门外飘送入来邵康苍老清劲的语声,他道:“不错,家主人自小便已聋哑。”
杨小璇啊了一声,道:“那倒不能怪他了,原来他听不见声音,也不能用言语分辩。”
她作个手势,请他坐下。端木公子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辉,趔趄一下,然后在一旁坐下。她自家也坐在榻上,徐徐用手势告诉他说,她一直不知道他身有残疾。
他十分安静地坐著,面上一片欢喜之容。此时杨小璇已把心中戒惧之情完全泯灭,但觉这个年及三旬的男人,只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怜悯之情,渐渐增加。
不久,他们便以纸笔交谈,杨小璇写道:“我们可以做朋友。”他眼中露出自卑的神色,取笔答道:“在下自惭形秽,实在不敢高攀。”
杨小璇忙写道:“请勿作如是想。”跟著岔开话题,用笔问道:“此刻往何处去?”
他疾书答道:“在下不知,似向东海而去。”原来这端木公子从来不理会身外闲事,一切均由圣手老农邵康作主安排。
他们除了交谈目前的事以外,间中也涉及诗书经史。这端木公子因有聋哑残疾,故此常以读书消遣,时久年深,学问极佳。杨小璇大为佩服,因而更加怜他不幸,埋没了绝世才华。
端木公子也答应了杨小璇的请求,等到杨迅在危急关头,助他脱险。圣手老农邵康道,只要杨小璇肯留在船上,什么都答应,立刻安排一切,加意打听白水堡消息。当时并且把龙魂剑虎魄钱还给她,并由薛三娘替她取出闭穴神针。但一经闭穴之后,杨小璇虽会内家正宗功夫,也得三日后,方能复原,如是别的人,便要一旬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