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鹤高飞》

第十九章 玉人无恙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这时岳真的仙人掌,柳伯聪的马刀,以及卫效青的御史笔,组成合击之势,各发四五招之后,便配合起来,攻坚击锐,势不可当。
  任是何仲容一身奇功,已臻绝顶,但如何当得住这三位成名已久的高手合力进攻?何况人家活了数十年,战阵经验之丰富,远非何仲容可及。
  看看又战了二十来招,何仲容自觉难支,忽然腿上一阵剧痛,原来是柳伯聪马刀划过,伤了皮肉,鲜血直涌。
  又打了十招,卫效青御史笔疾然点在他左肩上。他的御史笔专点人身一百零八穴,是以每逢出手,必是穴道所在。
  但何仲容只觉得肩胛一阵剧痛,左臂酸软无力,却不曾因穴道被点倒下。
  这一下可使得对方三个老魔头俱为之失色,岳真冷冷道:“这厮身上可能有什么宝贝保护。兄弟们,切勿让他逃走!”
  何仲容两度穴道被袭,第一次是卫效青以摘叶飞花手法,发出一大蓬叶子,击在他全身穴道上,但何仲容只招架他的拳头而不理会这些树叶,结果全然无恙。这还可解释说何仲容一身气功,已臻化境,是以抵御得住他的树叶袭击。可是刚才第二次穴道被袭,以卫效青的手劲指力,何仲容再好的气功,也该倒地不起。但他竟然不倒,这一来岳真只能猜他身上披有护身之宝,不怕刀枪伤害。
  何仲容乃是坚强执拗的人,本来没有打算逃走,尽力和这三个老魔头周旋。岳真不提犹可,这一提倒教何仲容想了起来。
  “我恋战力拼乃是下策,何不冲出重围,日后才找他们,以逐个击破之法,教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他极快地想着,突然裂帛一声,胸口一凉,原来胸前衣服吃那岳真的仙人掌勾破。
  何仲容自己尚有余力,倏然大吼一声,身形一侧,先避开右边卫效青的御史笔,宝刀一荡,和身向岳真直扑过去。
  岳真怕他宝刀厉害,不敢硬挡,退了两步,巧妙地使出一招“风摇垂柳”,那支仙人掌忽上忽下,拦住去路,一面大喝道:“这小子想走,大家小心!”喝声未毕,何仲容一声长笑,运足功力,身刀合一,化作一道蓝虹,冲开柳伯聪的马刀和岳真的仙人掌,飞上屋背。
  那三个老魔头跟踪追扑,何仲容居高临下,连发数招,竟把他们迫得飘回地上,脚尖连屋檐也没沾上。
  何仲容朗声道:“我何仲容平生恩怨分明,总有一天我会登门再领教四堡五寨的绝艺!”
  岳真、柳伯聪、卫效青三人分头扑上,何仲容一看不对路,深恐吃他们围住,再缠一会,自己非死不可,登时长啸一声,越屋飞纵而去。
  他一离开光明寺,便施展脚程,向蒙面人所走的方向追去,走了二十多里,还没见到人影,便住脚回头一瞥,忽然大吃一惊,原来这片刻工夫,来路远处火光烛天,一片通红。
  何仲容大吼一声,声震四野,立刻回身狂奔。那烛天火光,分明是光明寺起火。不消说这把火一定是那岳真、卫效青、柳伯聪等人放的。
  越走越近,已看清楚果是光明寺着火,全寺俱在火海之中,远远已感到炎热迫人。
  他一身热血上下奔腾,怒不可遏,此时他已明白太初老和尚已因适才为自己施行“通关破穴”大法,功行将定之时,精竭神枯,刚好吃那已死的卫成功砸击房门,发出大响,因而心神激乱,正在全力凝聚的真气立时涣散,故此当场圆寂。
  自己因功力奇佳,又屡服灵药,是以提早了一点完成“通关破穴”大法,早先已试出神效,可是却因此而使太初老和尚丧生,他一身侠胆义骨,恩怨分明,是以难过得要死。
  尚未扑到火海,只见一条人影,从旁边一丛树影后疾掠而至。
  何仲容功行双掌之上,运集一身精修纯凝的真力,心中狞笑一声,准备一拳把敌人击毙。
  那条人掠到他身边,何仲容突然泄了气,敢情这条人影,竟是那蒙面人。
  蒙面人来势绝快,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旁,站定之后,身形所带起的风力方始扑到。
  何仲容深深吸一口气,那股熟悉的香味又挑起他满腹思潮。
  他任得蒙面人抓住臂膀,但当蒙面人扯他走时,却沉气坠住身形,纹丝不动。
  蒙面人焦急地回头四顾,何仲容恨恨道:“老贼们如敢出现,我非把他们全都剥皮拆骨不可!”
  蒙面人没有做声,又扯他离开。但何仲容仍然不肯移动,道:“你怕老贼出现么?”眼见对方点点头,便又道:“我不能跟你离开,我先得看看火场中还有没有待救的人。”
  蒙面人一直摇头,表示那火海也似的光明寺中,已没有一个逃得性命的人。
  何仲容沉痛的仰天长叹一声,然后毅然道:“我必须辜负你维护我的好意。此寺为我而遭焚毁之劫,数十僧侣为我丧生,我何仲容即使万死,也无法得辞其咎,因此我必须尽一番心,到火场内看看!”
  蒙面人手上加劲,重达千钧,硬拉住何仲容身形,不让他向火场奔去,两人僵持了一阵,何仲容突然心软下来,叹气道:“你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么?”
  果然不出所料,那蒙面人摇头拒绝,由开始直至如今,依然一语不发。
  何仲容认定这个蒙面人,必定是成玉真,但她不肯出示面目,自己负愧于她,哪能相强?
  他记起那天晚上,同宿于一个客店中,成玉真完全抛弃了少女的矜持,任得他为所欲为,甚且说出愿意为他生个儿子的话!其时他身中毒丐江邛与及天孤叟瞿寒二人的剧毒,自料万无生理,成玉真何尝不知,但她仍然愿意以一生的爱情,和他厮守那片刻时间。
  她不嫌自己出身卑微,一介武夫的这种心意足够叫他感恩知己,不辞以死相报,而她表现的伟大感情,更令他刻骨铭心,难以须臾去怀。因此在最后关头,他悬崖勒马,把她点住睡穴,然后奔出客店,孤独地自去找寻埋骨之所。那时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对她做出那种行为,而要她终生负担着情感的重荷。
  这回他向河南成家堡的方向急行,便是因为听说成玉真为了自己,被她父亲严惩,不知生死。然而这了阵熟悉的香味,正是成玉真身上特有的香味,何仲容纵然捏住鼻子,也不会弄错!因此他才会从那三个老魔围攻之下夺路而逃,并且向蒙面人纵走的方向跟踪急追!
  这时何仲容真是难过无比,一方面为了儿女柔情,使他迷惘痛苦。一方面又为了光明寺被焚,僧侣被屠而热血填膺,恨不得立刻和那些心黑手辣的老魔们拼个生死。
  假如这蒙面人真是成玉真,那么为何不肯露出真面目?她是恨他那天晚上,不该弃她而去?抑是事后想起何仲容与她并不匹配,故此改变了心意,或是对他有所误会,以为何仲容真个是利用她,盗走成家堡的重要宝物?
  他想了又想,内心中各种矛盾的情绪,使他异常痛苦。本来他一伸手,即可把对方的蒙面青巾揭开,但何仲容心中极为尊重成玉真,假如她要这样的话,他绝不能硬要揭开青巾。
  他也可以直接地问她是不是成玉真,然而万一对方不是成玉真的话,那么和成玉真之间的秘密,岂不是由此泄露?
  何仲容定一定神,忽然发觉身边一片空虚,那蒙面人已不知几时消失!蓦地里他十分后悔起来,心想假如弄清楚了那蒙面人真是成玉真的话,则不论她如何对待自己,但总可以先放了心,证明成永没有把亲生女儿处死。
  转眸一看火场,火势正烈,一片霹霹啪啪的响声,与及梁坠墙崩的巨响。
  他努力抑压住冲动的心情,想道:
  “我决打不过他们连手围攻,如若丧命在他们手上,则光明寺数十条人命,永无报复的机会,故此我暂时不可露面,俟日后才分别到各堡寨去,把他们逐一杀死。但我到何处去找玉真呢?”
  一面忖思,一面走上一个山岗,定睛看时,只见火场附近偶尔有人影闪现,但行动鬼祟神秘,知是四堡五寨的人尚在埋伏,等候自己出现。
  突然他想出一个方法,便疾然奔下山岗,直向火场扑过去,他纵得甚高,因此老远的人都极容易发现他的身形。
  这时晨光熹微,曙色已露,何仲容刚刚跃出四五丈远,左侧忽然一块石子飞来。
  他铁掌一挥,把石子击个正着,激飞半空。扭头一看,只见蒙面人站在一棵树下。
  何仲容大喜,心想自己就是要引她露面,然后设法接近,最后把她的真面目搅清楚。只要是成玉真,不论她是否不愿理睬自己,也就可以真正地放心。
  这时既见蒙面人出现,立刻拨头飞驰过去。那蒙面人静立树底,等到他相距不及三丈之远,便忽然转身向荒野奔去。
  何仲容展开脚程,急急追赶,不一会已驰出十余里,晨风扑面,清新已极,天色也大亮了,但听处处鸟语,空山中绿树滴翠,若不是满地枯叶,真不知已是深秋时节。
  何仲容突然不安起来,只因蒙面人越走越快,毫无停步迹象。
  “……要是她真不想见我,为了让她安心,我不该再苦苦追她……”他想。
  但脚下仍然不停,穿过一座山谷,忽见谷外竟是一片平畴,不远之处有个小湖,水光清澈,远山近树与天上的白云,倒映其中,别饶佳趣。
  “……她为何不想和我相见?事实上我不算得罪她啊!那天晚上,她也愿意的,难道我的悬崖勒马,保全她清白之躯的行为,竟然反令她生气么?”
  转眼间已到了湖边,只见蒙面人那纤细婀娜的身形,隐没在一片林子中。
  何仲容心中一阵酸痛,忽然停步,呆呆凝视着湖水。
  他对于这种酸苦的味道,并不陌生!特别是成玉真,记得当日在西安府,那天晚上,月色甚佳,他随意在街上蹓跶,瞧瞧月色,忽然碰见成玉真。那时她还是作书生装束。她误以为他是个落魄江湖的雅人,出来赏月,便和他文诌诌地说几句话。可是何仲容听不懂,成玉真呸了一口,哂然自去,当时他便满腔泛起这种酸酸苦苦的滋味……然后在第二日,他出城时刚好又和成玉真碰个正着,她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扬鞭而去……这时,他又泛起这种酸酸苦苦的味道。现在,他又被这种自卑感淹没,想起成玉真何等娇贵,何等美丽,复又锦心绣口,文武全才!自己区区一个匹夫穷汉,哪有一点匹配得上人家?
  “……她在事后必定十分后悔……”他悲哀地想,不知不觉坐在湖边的一方石头上,恰好后面有一颗树,他便倚在树身上,虽然侧对着湖水,但双眼却望着遥天。
  “她一定要责问自己,何以会让一个穷汉,一个鄙夫加入她的生活之中。试想多少富家公子,尽是少年英侠之士,都随便她挑选,何以要念及一个鄙夫……唉,无论如何,我总算没有太对不起她,那天晚上,我已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我可以偷偷地爱她和想念她,但却不配真个和她结为夫妇……现在她也想通了这一点,因此我此生只能永远孤独可怜地怀念她。”
  在他那张俊美的面庞上,笼罩着万缕黯然的神色,他完全把内心的情感,表露在面上……
  一条人影悄悄地移到他身边,站了好一会,何仲容才蓦然惊觉。
  他举目一望,正好和她那对眼光相触,发觉那对眼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怜悯。
  何仲容突然大怒,高声叫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知道么,我不需要!”
  那蒙面人没有出声,眼中闪过疑惑的光芒,然后忽然变得十分幽怨,以致何仲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在那块薄薄的青巾后面,竟然不知遮盖着多少忧郁。
  他缓缓地垂下头颅,对方的忧郁似具有传染性,使得他异常悲哀起来。
  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何仲容明白那道无形的墙,乃是人为的而不是天生的,以往他也不时感觉到人与人之间,总是有一道高墙,隔住了各自真正的面目。然而此刻却特别觉得这道无形的墙的可怕,他想:“何以许许多多的事,既然能够存在于世上,却不能坦白地说出来?”
  蒙面人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瓶,然后蹲下来,挨近何仲容,温柔而敏捷地撕开他肩上腿上受伤的地方的衣服,伤口的流血已经大部份凝结,但她用纤巧白嫩的手指,在伤口边按动几下,使得本来已经凝结的硬疤裂开,鲜血随之渗流出来。
  何仲容肉体上虽然疼痛,但他却忘了一切地凝视着那纤纤十指的动作。她在小瓶中洒出一些白色的粉末在伤口上,立时把流血止住,同时一阵冰凉舒适的感觉传入何仲容心中。
  她又低头为他治理腿上的伤口,何仲容俯视着她纤细的微微拱起的腰背,以及那雪白娇嫩颈子,深深叹口气……
  她停止了任何动作,两手按在他另一只大腿上,支持着俯低的身躯。何仲容有力的手掌,落在她的腰背上,另一只手掌,轻轻抚在她后颈上,然后她的头已埋在他的胸前。
  他把那条蒙住头面的青巾解下来,轻轻道:“这条青巾刚好给我裹扎伤口……”
  她露出一头云发,但因她的头向下俯垂,故此头发都从两颊垂拂下去,遮住了她的脸庞。然而何仲容不必看见她的脸庞,已经能够断定她是冷艳迫人的成玉真,而现在她却驯如羔羊,毫不动弹。
  何仲容双臂一拢,把她抱在怀中,激动地吻在她秀发上,熟悉的香气,弥散在晨风中……
  他一面温柔地吻着她的秀发,一面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要抬起她的头。
  她突然挣扎开去,仍然俯弯着身躯和头颅,何仲容吃一惊,凝视着她那披垂的云发,暗自叹口气,想道:“是了,她不过为了旧情的缘故,所以替我裹伤敷药……可是,她本来不愿意和我厮混下去……”
  他黯然地移开眼睛,迷惘地坠入无限思潮中,旧时的温馨涌上心头,更令他惆怅于如今的情景。
  这时,她又继续替他收拾伤口,从他手中取回那条青巾,撕为两块,然后替他包扎。
  何仲容望着伤口,想道:“这一点伤,有什么关系呢?我情愿死在她的面前,假如我的死能够令她永远忆思想念我的话。”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生像凝结成一团,压在四周围,也压在他们的身上。
  原来她已替他包扎好了,已经没有事可做。现在,第一点她要抬起头,露出真面目。第二点,她到底对他怎样?跟他说话么?会留下来和他一起么?抑是沉默地坚决地悄然而去?
  这些决定,几乎完全属于情感的,而凡是牵涉及“感情”的念头或行动,常常都是最令人困惑和无法判断“对”抑是“错”!
  她一动也不动地蹲俯在那里,然后,缓缓地站起身躯。随着她的身躯升高,面庞也露现于何仲容眼前。
  他睁大那双俊眼,紧紧盯住她……
  冷艳的容颜有如清冷的莲花,美丽得令人觉得遥远。这个蒙面的女郎,正是成玉真姑娘。
  她禁止着自己去望他,可是等她站直身躯之时,已忍不住把目光移到何仲容面上。
  她清晰地感到何仲容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以及一种奇异的动人心弦的表情,这表情……
  她记得以前见过,啊,是在西安府外,她和侍婢井秋云骑着骏马,掠过他的身边。她暗中迅速地投以他一瞥,那时便见到他露出这种奇异而动人的表情。
  她心中的嗔恨渐消,那是因为何仲容冷淡的,不大理瞅她的态度而引起。可是他那种深沉的悲哀,使得这个冰雪聪明的女郎,明白了何仲容乃是生出错误的自卑感,而不是冷落她。
  但她仍然不愿意先开口,凄凉地想道:“他如果一句话也不问我,那么我就离开他,离开得越远越好,到那天涯海角,一生一世也不要再见到他!”
  何仲容依然默然不响,但他也逐渐软弱下来,起初他完全溺淹在自卑之海中,因此觉得自己无须说话,不但说也没用,同时也不愿意说。但如今他有点回心转意,心想她纵然看不起自己,不愿和自己厮混下去,但为了昔日一番情意,他何妨说几句感谢她的话?
  于是他干咳一声,清理一下嗓子,然后开口说话。刚刚说了一个“你”字,心中情绪突然大大变化,本来想诚恳地向她道谢的话,一变而为酸溜溜的,有点刺激的话。
  “谢谢你还关心我!”他道:“但我可不值得你关心!”本来他还想说“我不过是个江湖流浪的穷汉罢了”这句话,可是他终于忍住,没有说出来。
  成玉真玉容失色,惨然地深深地凝瞥他一眼。她觉得自己满腔热泪,要夺眶而出。但她勉强忍住,突然转身放步便走。
  何仲容有点愤怒地把眼光移到湖水上,不愿意再看见她那背影。
  不过片刻间,他又抬目遥望,只见她沿着湖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
  他深深叹息一声,心中悲哀地叫道:“成玉真……永远别了!”
  成玉真有点昏昏沉沉的感觉,只顾向前走,一心要远远地离开那个薄情的、冷硬心肠的男人。情绪激荡得太剧烈,以致她不大能控制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湖而奔。
  何仲容的眼光跟随着她纤巧苗条的背影,忽然想道:“怎的她走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似身怀上乘武功的人,哎,你的脚提高一点啊!”他差点儿叫了出来,因为成玉真这时正走到一块石头之前。那方石头高约两尺,可是成玉真却照旧脚底贴地那样向前走。
  只见成玉真一脚踢在石上,立刻仆倒。
  何仲容脑中“轰”一声,呆呆想道:“她怎么这个样子?如果她不是因为和我离开感到十分痛苦,怎会连石头也躲不开?她……”
  成玉真一交跌在地上,忽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在草地上抱头放声大哭起来。
  何仲容心头大震中,疾扑过去,她的哭声也传入耳中,使得他心酸起来。
  眨眼间已纵到她身边,蹲跪低身躯,伸手轻轻扳她的肩头。
  成玉真想不到何仲容会来理她,惊喜了一下,便更加悲哀地哭泣。
  何仲容见她没有反对他的动作,便用双手搭在她左右肩膀上,轻轻一抱,把她上半身抱起来。然后自家也坐在草地上,再把她搬到怀中。
  “玉真……玉真……请你不要哭,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他哽咽地说,鼻子一酸,也流出眼泪。
  “唉,我为什么这样呢……”何仲容道:“我也说不清楚,但你……”他本想解释一下,顺便问她是不是看不起自己。但这些话从何说起?尤其是话到口边,便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想法不大合理。
  两个人都陷入静寂中,只有成玉真的抽咽声,不时打破了这令人迷惘的岑寂……

×       ×       ×

  那天晚上,她被何仲容点住睡穴,昏昏沉沉地睡着。何仲容走了之后,不久,便有一个夜行人闯入房中,把门闩上,然后拿出火折,打亮了照着成玉真的面庞。
  这个夜行人一对眼睛中,射出淫恶的光芒。看清楚成玉真美貌如花的面容之后,邪恶地低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合该我有此艳福,姓何的小子可得背背黑锅啦!”自语中伸手执住被角,突然掀开。
  就在掀开之时,房门“勒”的一声,忽然大开。一条人影如掣电般疾飞进来,口中沉声一喝。
  喝声听来还在门边,但那夜行人已感到风力压到后颈,不由得大骇。他刚好掀起薄被,眼光还未来得及看那成玉真的赤裸娇躯,却又被人袭到,忙不迭沉肩卸步,疾转回去,右手的火折顺势也向敌人力掷。
  那条人影身量高大,动作极快。只见他铁掌翻处,已把火折击落地上。火光一晃即灭,但那夜行人眼力不错,居然在这一瞥之间,看清来人是谁,不由得低哎一声,再退开数步,准备从后窗扑出去逃生。口中却道:“架梁的可是黄山赤面天王熊大奇么?”
  那人冷冷而笑,声音甚是沉着有力:“不错,淫贼倒有点眼力,凭你夜蜂唐英的姓名绰号,前些日子居然也敢出入于天下英雄聚集的成家堡!当时若不是大家看在成堡主面子上,不便动手,早就把你分尸啦!今晚无意教我碰上,早知你必有不轨企图,故此一直吊住你。如今你没得狡辩了吧!”
  原来江湖上的人物,不论黑白两道,都最憎恶下五门的采花淫贼。这夜蜂唐英,正是下五门中著名的采花贼,平生不知毁了多少妇女贞节。只因他为人机警狡诈,又擅于隐遁,行踪遍及全国,故此想找他可真不容易。
  夜蜂唐英久闻黄山三手仙翁宗子元,在当今武林中,乃是一流人物。这赤面天王熊大奇是他的大弟子,一身武功,已尽得真传,侠名甚为响亮。心想今晚真糟,一时疏于防范,竟然被人家吊住行踪,而这个敌人竟然是把硬手,自己一定抵敌不住。当下忙寻思脱身之法,却听赤面天王熊大奇喝道:“淫贼亮出兵刃来,熊某教你在刀下走上三招,立即返黄山重练武艺!”
  夜蜂唐英被他威势所慑,更加凛骇,但此时想跺脚就走,万难办到,只好一咬牙,掣出惯用的鬼头刀。
  赤面天王熊大奇暗中已运功聚力,倏然跨步欺将近身,大刀起处,一溜白光挟着虎虎风声,迎头斫去。
  夜蜂唐英见对方大刀势沉力猛,不敢硬架,忙忙移宫换位,眼前一花,只见敌人不知如何已拦在前面,那柄大刀仍然直斫下来,同时左掌砸奔自己右胁,最奇的是对方左掌来势,竟然比大刀还要快一些!当下猛一横心,手中鬼头刀平推出去,根本不管对方的刀掌击到,这叫做死里求生的打法。
  赤面天王熊大奇沉声道:“淫贼,这是第三招!”只见他右手大刀化为“乱石崩云”之式,斜向外撩,“呛”的一响,荡开对方的鬼头刀,左掌已挟迅雷之势,击在夜蜂唐英胸口。唐英惨叫之声尚未出口,便自了帐,尸横就地。
  赤面天王熊大奇傲然一笑,颇因除掉一个江湖败类而欣慰。随即抓起唐英尸体,疾跃出店。
  片刻间已空手回来,心想床上的女人定是受了迷香之类熏昏过去,便随手取了一壶冷茶,走到床前,刚要打亮火折,目光瞥处,只见床上一团雪白。
  这赤面天王熊大奇乃是黄山三手仙翁宗子元选定为继位掌门的人,性格坦直,虽然在这暗室之中,他仍然恪守侠义之道。刚才在黑暗中的一瞥,虽然瞧不清楚,但已可肯定床上的女人,已经赤裸裸一丝不挂。
  熊大奇把眼睛一闭,登时转身出房。眨眼间他已到了另一家客店之内,悄无声息地纵入一个房中。
  房中有张床,罗帐低垂,熊大奇叫道:“师妹,师妹……快起来,有件事要你去办!”
  帐内升起一个女性的嗓音,先是含糊地咿晤数声,然后才撒娇地道:“明日再办吧,我困得很哩!”
  熊大奇心想那女子被剥得精光,又昏迷过去,如不赶紧救醒她,只怕又有第二次的危难,便道:“我们捉贼去呢,明日怎成?”话犹未毕,宗绮已从帐子中钻出来。这时因在深秋,天气相当寒冷,故此宗绮和衣而睡。
  她高兴地道:“走,贼在哪儿?”说时,露出一派好事的神情。
  熊大奇暗自好笑,也不点破,把她直带到那客店,才道:“刚才有个下五门出名的臭贼,被我一掌打死。可是……可是那房中却是个女人。”
  宗绮已噘起嘴巴,道:“贼都死了,我跟你来做什么?”
  熊大奇怎好在未出嫁的师妹面前,解释那夜蜂唐英是个淫贼?这也是他何以没有惊动师妹,便独自出来暗缀淫贼之故。
  “噢……师妹,你乖乖的进房去瞧瞧,师兄我可不便进去呀!”
  宗绮虽然仍不高兴,但大师兄之命,到底不便过于违拂,便跃入房去。
  她一下打亮火折,只见床上一个雪肤冰肌的裸女,闭目熟睡,这才恍然大悟。细一察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转身跃出房外,对熊大奇道:“大哥,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熊大奇摇摇头,她又道:“她就是成家堡的大小姐成玉真呢……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对她无礼?”
  赤面天王熊大奇道:“那是一个下五门出名的贼人夜蜂唐英,适才已被我一掌震死。当时因为没有灯火,因此为兄竟没有看见她是成姑娘……这一点你务必向她提一提。”
  宗绮又跃回房中,伸手解了成玉真的睡穴。成玉真悲切地啜泣数声,然后才清醒过来。她在梦中还惦记着何仲容即将毒发身死,因此悲哀难过。
  宗绮已燃亮油灯,因此房中甚是光亮,成玉真猛然见到宗绮,同时又发觉自家一丝不挂,虽然彼此都是女孩子,却也羞愧难堪,赶快取被遮身。
  宗绮一言不发,先别转身躯,等她穿好衣服,才道:“成姑娘,你怎会来到此地?若不是我大师兄及时赶到,你……”
  “吓?”她失声惊问道:“令师兄及时赶到是什么意思?”她还以为是何仲容去而复还,却被赤面天王熊大奇看见,以为何仲容意图不轨,因此把他赶跑。
  “我大师兄说,他及时把一个名叫夜蜂唐英的下五门贼人击毙,因为你是位姑娘,因此他叫我来,把你救醒!”
  成玉真脑中“轰”一声,几十把尖刀一齐戮入她心中,使得她痛苦地哼一声,便昏迷过去。
  宗绮把她救醒,赶快在她耳边说,熊大奇并没有见到她珍贵的娇躯玉体,因为那时房中一片黑暗!但成玉真这时却十分迷惘,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话。
  过了好久,宗绮见她已没有事,便离开回到自己的客店。
  现在剩下给成玉真的,只有羞耻、空虚、悲伤等情绪,混乱成一团,直到天色大白,她才发觉宗绮已经走了。
  她起来把油灯弄灭,离开客店,茫然顺脚而走,不知不觉反而走向成家堡的路程。
  在那个时候,女性们所讲究的贞节,不仅是肉体上的接触,身体给男人看了,也算是失了贞节,成玉真最痛心的正是这一点。
  因为她已认为自己嫁给何仲容,此生此世,都要为何仲容守节,可是想不到在同一天的晚上,便发生了这种事……
  大约在路上走了两个时辰,忽有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住,另外有两名骑士跳下马,恭敬地向她行个礼,然后道:“姑娘请上车吧!”
  成玉真迷迷惘惘,竟然钻入车厢,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她在车中摇摇晃晃,偶然也看见那两名骑士夹卫在马车两旁。
  直至回到成家堡中,她还是十分迷惘。这世上的一切,如今似乎完全改变,变成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茫然地走到大厅中,只见父亲站在面前,面色极为难看。
  她本想扑到父亲怀中大大哭泣一场,可是和成永的目光一触,忽然惊醒。
  成永恨声道:“好丫头,居然背叛老子!我且问你,那柄蓝电刀可是你送给何仲容的?”
  成玉真突然凄惨地微笑起来,同时点头承认。
  成永气得胡须都竖起来,又厉声问道:“那一次在地道中搜截何仲容假扮的化子时,可是被你在暗中纵他逃走?”
  她点点头,缓缓道:“爹爹,你不要生气……”她本来要说,何仲容现在已经死了,何必再生他的气?
  可是成永一声断喝,把她的话截住。“昨晚在流沙谷,你可是跟那小子一道跑的?”她只好又点点头。
  “很好,你居然还敢回来,你是打算非把我老头子活活气死才遂你心意么?”说到这里,成永的嗓音变得十分嘶哑,他这个城府极深的老江湖,此刻为了女儿的背叛,已伤透了心,因此竟无法掩藏不露。
  他洒出两点老泪,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支匕首,递给成玉真,恨声道:“你立刻死在我面前!”
  成玉真眼中露出奇异的光芒,她悲哀地想道:“现在一切果真都变了,连爹也不疼爱我而要我死……唉……”
  生命这两字,对她原本已无意义,于是她伸手接过匕首,双膝跪倒在成永面前,慢慢道:“不孝女儿自知铸成大错,惹得爹你老生气,但愿女儿这一死,能够使爹你稍减怒气!”
  她徐徐垂首,眼光凝定在地上,过了片刻,她空虚地笑一下,轻轻道:“仲容,你等等我,我这就来了!”
  成永面色急剧地变化一下,只见成玉真举起匕首,便要向咽喉刺去。他突然飞起一脚,把匕首踢飞。
  “丫头,何仲容果真死了么?”
  成玉真珠泪纷抛,凄然道:“昨天晚上,他已毒发身死……”
  “他的尸身在什么地方,即速起来带路!”
  “爹,你不能这样做,你老人家纵然恨透了他,但女儿这一死,还不足以令你消恨么?”
  成永厉声叱道:“不得多言,立刻起来带路!”
  成玉真心想自己不知何仲容埋骨何处,哪能带路?于是默然低头。
  成永飞起一脚,把她踢得直滚开两丈之处,然后纵过去,落在女儿身边,恨声道:“贱丫头,你竟然死命护着那厮,全然不曾记得为父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你还能算是人么?”
  他骂的这几句话,比拿刀子把成玉真当场杀死,还要令她难过。她哀哀道:“爹……你老何必要动他尸骨?况且女儿也不知道他葬身何处……昨天晚上,他因到了丑时,便得毒发身死,因而把女儿睡穴点住,飘然自去……”
  成永双目一瞪,威光四射,怒声道:“若不是你骗我,便是何仲容骗你!本堡的‘天秘牌’已经失去,你如参与盗牌之事,便是你骗我。如你不知,便是他骗你。试想他既然濒死,何以带走那面天秘牌?”
  “吓?天秘牌被他盗走?不会……不会……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四堡五寨这件勾心斗角的大秘密!”不过成玉真的声音并不坚强。
  成永冷笑一声,道:“不肖的丫头,那厮连你也给骗了,天秘牌除了他之外,别无一人有盗走之嫌疑!在宝库下面的石室,留有他和周工才的痕迹,而宝库就从外面攻穿的!”
  成玉真目瞪口呆,压根儿就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假如是真的话,那么何仲容对她的情意,可能便是假的,当然他也不会死了,什么“中毒”的话,全都是诳言。
  想到这里,心中却不知是喜是悲,因为假如何仲容所有的话全是假的,一切都为了那面天秘牌,则他此刻便尚在人世。她就是想到这一点,心中便有点安慰……可是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虚伪,这个打击却太大了。
  成永定睛凝视尘埃中的女儿,过了一会,他暗自叹口气,因为他已知道成玉真确实不知道这件事,那就是说,她被何仲容玩弄了纯真的感情。
  他虽十分同情女儿的不幸,可是更为了她的背叛行为而悲痛灰心,因此已作了一项冷酷的决定。
  成玉真根本就忘了爬起来,成永匆匆走进内宅,片刻又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包,丢在成玉真面前,道:“这个布包之内,尽是名贵珍宝,最少也值十万两以上,你可取去作为今生用度,我们自此断绝父女关系,永远不许你再踏进成家堡一步,如有违背,我一把火把成家堡烧毁,将你杀死之后,才又自杀。你也知我的脾气,出言不会更改。同时我立即派人送信与太白山冰屋谷姥姥,请她把你摈弃于门墙之外,也不准你到太白山去!总而言之,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都完全断绝!”
  成玉真听了此言,但觉眼前金星飞舞,天旋地转。成永跺跺脚,便挥泪走入后宅。
  她也不知昏了多久,回转之后,惘然走出堡外,时已黄昏,她就站在堡外里许处的一株树下,麻木地遥望着成家堡。
  渐渐堡中闪出一片灯火,暮色更深了!不久,夜幕已垂罩山川大地。这一幅熟悉的夜景,忽然在转眼之间,便成为和她毫不相干的事物!尽管她此生此世,都将忘怀不了,可是,徒增惆怅而已,她已永远没有份儿,永远不能享受那灯火中的笑语……
  她没有想什么,但心中却没有片刻安宁,但觉无限思潮,汹涌地冲激着她的心岸。
  良久,她又昏绝地上,直到天色破晓,她才发出第一声痛苦的呻吟而回醒。她怕被堡中的人看见,这一来她父亲的名誉将受到打击,因此她黯然地顺脚而走。
  走到晚上,她已疲乏不堪,但她不想睡觉,也不想吃饭,心中一直空空洞洞,最后,当“报复”的意念走入她心中时,她才恢复了理智。
  这已是好几天以后的事情,报复的念头才燃升起来,化为一股热力,使得她重新进食休息和练功。
  即使是如此,那极端的空虚,仍然无法暂时排遣。她决定把何仲容杀死之后,这才自尽。可是这一切的努力,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何仲容的武艺,她知道十分高明,因此惟有另出奇谋,才可能把他杀死。不过她并不忧虑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找到他之后,一定能够接近他,因而从容把他杀死。她咬牙切齿地要把何仲容好好折磨一番,才让他“死”。
  刚好这时便发现了岳家堡、柳家寨、卫家寨这一派的人,因而知道何仲容果然未死,目下正在光明寺中。第二天,她已赶到光明寺去,恰好及时把岳冲拦住,何仲容最后得以乘机逃走……

×       ×       ×

  这些往事,不过在瞬息之间,便掠过了她心头。
  她痛苦万端地暗自频频叹息。不知何故,她老是觉得何仲容不会是欺骗她的那种人。
  “骨董”一声,一块石头被丢在湖中,那块石子眨眼间便沉没不见,只剩下一圈一圈的话涟,袅袅地向四面消散……
  成玉真渐渐较为冷静,迅速地想道:“刚才我为何会浮起放过他的念头?想学那些涟漪一般,离开他远远的,直至永远不会见到他……我惟有一法,可以永远见不到他,便是把他杀死!”
  这时候的何仲容,已深深沉溺在自卑之海中,无法自救。
  成玉真忽然把背上的快刀解下来,把刀鞘抛在一旁,先用手指轻轻刮过刀锋,感到锋快异常,然后抬目去望何仲容。
  他定睛看着她手中的快刀,唇边浮现着一个凄凉的微笑。他想:“若果她肯亲手把我杀死,那真是我最无遗憾的死法!不过,她当然不会这样做,她离开我,不要我,已经足够令她良心有愧,哪肯亲手杀死我,以致良心永远不安?”
  成玉真第一次开口,她问道:“你在想什么?你的表情很奇怪呢!”
  何仲容苦笑一下,随口道:“没有想什么?”心中却忖道:“她现在有点举棋不定,到底我们一度有过感情,一旦要决绝,总有点不好过!”
  成玉真慢慢举起快刀,却想道:“他自知对不起我,因此心中的意思,不敢坦白说出来。”
  闪闪发光的刀锋越抬越高,何仲容有点幸灾乐祸地瞧着逐渐向他咽喉升上来的刀锋,想道:“你如失手把我杀死,我倒安心了,但你怎么办呢?你一生都将要为了这件事情而难过和不安。”突然间他有点怀疑起来,便问道:“玉真,假如我死了,你会想念我么?”
  成玉真为之一震,快刀蓦地停止不动,但刀锋已离他咽喉不及一寸。她想了一下,才沉重缓慢地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不让自己有机会想念你……”
  何仲容不懂她话中蕴含着的深意,只想到她居然说出不让自己想念他,可见得他以前认为成玉真瞧不起他这个想法是有根据的了。当下但觉悲哀异常,叹口气便躺在草地上,呆呆凝视着天空。
  成玉真把利刀丢到湖里,然后也倒在草地上,抱头闭目。她几次想开口说出极决绝的话,可是终于没说出来。
  大凡一个人心情在极度紊乱之时,反而会变得空空洞洞。成玉真这刻正是如此,自家也不知该想些什么,但觉心头重甸甸的,压得透不过气来,忽然间,神思一昏,朦胧入睡。
  何仲容呆木地躺了好久,忽听成玉真含糊地说了几句话,因听不真切,便扭侧头看她,这才发觉她竟然睡着,姿态容貌美丽之极。
  他细细欣赏她的睡态,过了片刻,忖道:“趁她正在梦中,我还是离开吧,省得分手时不知说什么话好……可是我到哪里去呢?为何这一刹那间,觉得天地茫茫,一切都是空虚。”
  成玉真忽然尖叫一声,露出恐怖的样子,喃喃道:“啊……爹爹……你饶了女儿吧……饶了我吧……”
  何仲容惕然动容,凝目瞧着她,心中想道:“看来她果真被她父亲整怕了,因此在梦中也忘不了这回事……成永怎样整治过她呢?”
  成玉真口中咿唔作声,伸出双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何仲容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只见她舒服地吁一口大气,安然地继续沉睡。
  四下十分寂静,除了秋风吹过桐叶的声音外,没有一点别的声音。
  不久,何仲容也沉溺在自己的玄思冥想之中。他从来没有幻想过这种情景,那便是他自己已拥有一个大庄院,在武林中,他有响亮的名头,以及很多朋友,当每日宾客们尽兴醉归之后,他回到后宅,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等候着他,这个女人正是成玉真,已变成他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想:有一天江湖上忽然发生了什么事,朋友们便来找他帮忙,他一口答允,然后到后宅去,设法说服她让他去管这件闲事。她起初不肯答应,幽怨地嘟着小嘴,颦蹙住秀长的眉毛。可是她最后缠不过他,终于让他出门……不久,他凯旋归来,庄中大摆筵席,庆祝他的成功,所有的朋友都来参加,他喜气洋洋地款待高朋贵友们,而她则静默地分享他的愉悦……
  蓦然一声尖叫,把他美丽的幻想打断,原来成玉真又流露出恐怖的神色。
  她呻吟地叫道:“仲容……仲容……你别走啊……你……”
  何仲容面上颜色大变,虽然他的手被她握得很紧,换了寻常的人,恐怕掌骨已被捏碎,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一味察看她是否真的在梦中叫他?他认为在梦中的呓语,绝对不会虚假,但会不会是她故意这样做?她可能一时情感冲动,觉得对他留意起来!总之,他不大敢相信成玉真会是真的爱他。他又躺下来,怜悯地用另一只手臂揽住她。
  就这样子一直躺到午后未时,他发觉成玉真轻微地动弹,知她已醒,一个意念突然掠过心头,立刻紧闭眼睛,装出睡着的样子。
  他感到成玉真温柔地从他手臂中溜脱出来,但仍然坐在他身边,大概是在瞧他。
  “她若是悄然而去,那就一切都完结和解决……唉,我明知她会悄悄离开,但为何还在冀望?这样不是徒然自苦么?”想得很是理智,但事实上深心中仍在希望成玉真不会离他而去。
  过了好一会还没有什么动静,这使得何仲容几乎以为成玉真已经走了,若不是忽然听到她那细微的呼吸声音的话。
  蓦地里,他觉得脸上一阵热呼呼的,然后一种温柔暖和的感觉,触沾到他的脸上。
  那是成玉真的樱唇,轻轻落在他的面上,然后又移到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何仲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阵狂喜涌上来,差点把他的心腔挤破。
  只听成玉真幽幽地道:“仲容啊,你虽对我不仁,但我却不能对你不义……我只好悲愁地离开,到那人迹罕到的深山古庙去。”
  何仲容睁大眼睛,双臂一圈,把她抱个结实,问道:“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假如你不是认为我配不上你的话!”
  成玉真吃一惊,倒在他的怀中,没有回答。
  何仲容又问了一次,她才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其中缘故么?”
  他的确不知道,可是现在已不慌忙了,又问道:“为什么你要到人迹罕到的深山古庙?”
  “你难道什么都不知道?我既然不能回家,又不能到师父那儿,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何仲容大诧,道:“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他如何忍心不让你回去?”
  她叹口气,道:“若不是他老人家太爱我,我早就被他杀死了。”她歇了一下,才道:“你把那面天秘牌送给了谁?抑或在你身边?”
  何仲容道:“什么天秘牌,我从来未听过这个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