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丹凤针》

第28章 女侠面邪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黄秋枫拿了书信,孙玉麟也回来了。杜希言道:“关于凌九重一节,孙兄有何打算?”
  孙玉麟道:“兄弟认为姑息不得。”
  黄秋枫道:“对,如有机会,必须尽快除去此患。”
  杜希言道:“好吧,咱们说好,一旦碰见凌九重,即下杀手,勿须迟疑。”
  天花板上的云散花听得秀眉直皱,因为这么一来,她已不能与杜希言讨论挽救凌九重之事了。
  这件事虽然令她深感失望,可是也有些事使她十分安慰,例如杜希言不曾提到她的问题,甚至连年训的下落,也不泄漏。这是因为年训的下落也是她说的,如果杜希言说出来,等如是出卖她一般了。
  正当此时,沈小珍寇克已经回房,黄秋枫则决定吃点东西,马上赶路。
  云散花趁这机会,悄悄溜出客店。
  黄秋枫吃过早点,这才离开,他骑了一匹马,迅即出了庐州,向西驰去。
  才走了七八里路,转过一片林角,忽见一人站在路中心,云鬟雾鬓,绰约如仙,正是那云散花。
  黄秋枫勒住坐骑,与她打个照面,互相点头招呼。
  黄秋枫道:“云姑娘可是等人么?还记得在下不?”
  云散花道:“你是峨嵋后起英杰黄秋枫,我怎会记不得?”
  她招招手,走向一旁,黄秋枫下马跟过去,道:“云姑娘有何见教?”
  云散花道:“我刚与李天祥真人分手,他要我去找你,或孙玉麟他们。”
  黄秋枫大喜,道:“在下正要找他。”
  他随手把马系在路边一棵树上,跟她从一条小径转入去荒野中,大约走了半里余,云散花停住脚步。
  在她前面是一座小小的庙宇,黄秋枫认为李天祥一定在庙中,便在她身后探头张望。
  云散花侧转面庞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看什么?”
  她吹气如兰,双方的面庞凑得那么近,那对黑白分明的美眸,发散出勾魂摄魄的媚力。黄秋枫不禁一怔,心中非但没有一点退开的意思,反而想踏前半步,把她拥在怀中。当然他是有教养的人,不会真的这样做。
  但不幸的是,他虽然没有那样做,云散花却没有放过他。她一望而知这个青年人这刻的心意,当下柳腰轻摆,娇躯微退,挨入他的怀中。
  黄秋枫本能用手拦腰抱住她,云散花转回身子,与他面对面,身躯放软,完全依贴在他身上。
  此情此景,除了是铁石之人,又或者是心中很嫌恶这个女人,才会拒绝,而事实上黄秋枫既是风流潇洒的人,云散花也十分妖艳动人,绝对不会使任何男人嫌恶,是以黄秋枫顺理成章的抱紧一点,又见她美眸半闭不闭,神态挑逗诱人,便向她的红唇吻下去。
  事实发展到这个地步,云散花事前并非无所知,但亦有多少感到意外。不过无论如何,她此刻应该停止演出了。
  黄秋枫已堪堪吻在她红唇上,云散花但觉全身当真软慵无力,不但没能推开,反而闭起双眼,送上红唇。
  她此时已忘记了所有的心计,这个英俊青年的双臂,彷佛就是她的宇宙,别的物事,已容纳不下。
  朝阳把这对紧拥在一起的青年男女的身影,投射在神庙前,晨风吹掠过庙前的树木,柳条轻轻的飘摇着。
  过了好一会,黄秋枫忽然惊慌张张的抬起头,问道:“李真人呢?可是在这间庙中?”
  云散花看他惊慌失措的神情,不禁噗哧一笑。道:“没有,他不在这儿。”
  黄秋枫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双臂仍然把她箍得那么紧。好像是生怕她忽然会脱出他的怀中似的。
  他专心地注视着云散花,道:“你会怪我么?”
  云散花摇摇头,道:“不,你为何这样问呢?”
  黄秋枫叹口气,道:“我虽然相当自负不凡,可是看见你时,却自惭形秽,但觉你好比天上的仙女,而我只不过是尘世的凡夫……”
  云散花听了这几句自白,芳心大大感动,柔声道:“你应该说,你是尘世的翩翩佳公子才是。”
  黄秋枫道:“在你的绝世容光之前,我岂敢作此想?”
  云散花微微一笑,道:“但你现下已把我抱住,假如我是仙女,能让你如此轻薄么?”
  她说到这里,真个大有感触,不禁幽幽叹口气,想道:“假如我仍是圣洁的处女,我一定只想到择人而事。如果不是准备嫁给他,当然不会让他拥吻,但现在我几乎已变成人人可以梦见的巫山女神。只要我还喜欢的人,就可以投入他的怀中。唉!我现在算什么呢?”
  她的感伤神情,使她增添了一种幽怨之美。
  黄秋枫为之心摇神醉,恨不得学得驱愁神通,把她心中的凄楚哀怨,施法力替她完全驱散。
  他道:“假如你心中觉得委屈,我马上离开你,永远不在江湖出现。”
  云散花微微讶色,道:“这话怎说?”
  黄秋枫道:“当然你不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家晓得,而如果我永不出现,我既不会再遇见你,也逐渐被你遗忘,这样你就不会觉得不安和痛苦了。”
  云散花道:“我就算有点痛苦也不是因你之故。”
  黄秋枫坚决的道:“一定与我有关。”
  云散花没有做声,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黄秋枫还沉浸在香醇醉人的情爱幻境之中,可是转眼之间,突然发觉怀抱中的玉人,渐渐有异。
  起初他还不明白什么地方有异,但马上就明白了,敢情是她的娇躯,忽然变得冰冷坚硬。
  黄秋枫并非嬉皮赖脸之人,是以缓缓放开手,心想:“如果她不喜欢我,我岂能不识趣的继续拥抱着她。”
  云散花道:“我们谈一谈正事吧!”
  黄秋枫霍然道:“是啊!李真人呢?”
  云散花道:“他的下落,只有我知道。而我奉命不准告诉任何人。”
  黄秋枫讶道:“早先你说是他老人家找我……”
  云散花道:“这话没有错。”
  黄秋枫道:“可是你却不告我地点。”
  云散花道:“这话也对。”
  黄秋枫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散花道:“李真人说,若然找到你,必须暗号对得拢,才能引你前往。”
  黄秋枫一怔道:“暗号么?我怎的不知?”
  云散花道:“你当然不知,只有孙玉麟和杜希言知道。假如他们同意让你来找李真人,一定有一件信物。”
  黄秋枫双手一摊,道:“没有呀!”
  云散花道:“若是没有信物,你趁早回去。”
  黄秋枫道:“这就奇怪了,他们骗我作甚?”
  云散花嫣然一笑,道:“也许你不知信物就在身上,待我告诉你吧!如果孙杜二人请你找李真人,必定是除了口信之外,还有一封书信。”
  黄秋枫释然道:“是的,是的,有一封信。”
  云散花道:“我奉命不得询问有关口信的内容,但这一封信却须交给我。”
  黄秋枫伸手入怀,但却迟迟不曾取信出来。
  他道:“你说得很对,我相信必是李真人吩咐的。”
  云散花道:“当然啦!李真人还说,这封信孙杜二人必定声明由他亲启,而且还会嘱咐你务须交到李真人手中,对也不对?”
  黄秋枫完全深信不疑,取出一函,道:“正是如此。”
  云散花道:“李真人又说,只要我向你说得这么清楚,你就肯把信交与我过目了。”
  她停歇一下,又道:“此信内容,关系及我的任务,不能耽误时间,你快点给我,待我看后,大家分路进行,以免误事。”
  黄秋枫马上把信交给她,云散花接过,拆开一看。但见信中内容,仅是告诉李天祥说,已查出魏平阳系少林门中很有地位之人,只不知是那一个,请李真人设法查明,看看那一个高手曾经离山,尤其是魏平阳昨夜还曾出现,谅必尚未返抵少林寺等语。
  这些消息,还不及口信那么详细重要。
  云散花大起疑心,一面把信笺折好,放回信封内,一方面寻思其中之故。
  起初她认为可能有两封信,黄秋枫只给她这封尚有要紧消息,黄秋枫没有拿出来。但转念一想,孙杜二人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她会在半途诱取密函。而且她的计谋手段,高明无比,完全不落痕迹,黄秋枫不会生疑的。
  她突然恍然大悟,忖道:“我只怕杜希言在密函中,将我的情形告诉李天祥。现在他既没有这么做,可见他对我实在有几分真倩。此外,他这封信,乃是诱敌之计。如果敌人截获黄秋枫,看了此信,定必以为他全无所知,这么一来,他的口信,还有机会带得到李天祥耳中了。”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云散花把函件交还黄秋枫,吃吃一笑,道:“真对不起你。”
  黄秋枫讶道:“什么事?”
  云散花道:“你还是赶快去见李真人吧!我原本就是知道魏平阳秘密之人,不过我特意与你开玩笑,瞧瞧能不能把书信诈到手中而已。”
  黄秋枫哎一声,道:“那么你没见到李真人?”
  云散花道:“当然啦!如果我不是开玩笑,我大可以骗你往荒野走。但我怎能这样对你呢!”
  黄秋枫跌足道:“唉!唉!我的姑娘,你怎可开这等玩笑?”
  云散花耸耸肩,一副顽皮神态。
  黄秋枫一瞧实在也无可奈何,既不能骂,亦不能打她,只好皱起眉头,道:“真是糟透了,我得赶快上路才行,据我所知,他老人家远着呢……”
  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道:“你如无事,咱们一道去见他老人家如何?”
  云散花忙道:“不行,我已参与追搜魏平阳的行列,你自个儿快去吧!路上千万小心,可别露出匆忙的样子。不然的话,人家一望而知你有重大任务在身……”
  黄秋枫没有法子勉强她,只好恋恋不舍的与她作别,转身行去。
  不久,出了大路,放开脚程,沿着大道奔行。
  下午时分,他已赶了将近二百里路。
  他正在路上疾行,突然间一个道人从路边的茶肆走出,拦住他的去路。
  黄秋枫一瞧,这名道人竟是李天祥的随侍弟子,法号明心,已经见过不少次的面,当下停住脚步。
  明心道人道:“黄少侠赶往何处?”
  黄秋枫不答反问,道:“道长何以来到此地?”
  明心道人道:“当然是随待李真人而来的。”
  黄秋枫道:“哦!李真人呢?”
  明心道人道:“他就在里许外一间庙内。”
  黄秋枫道:“在下想见见他。”
  明心道人道:“行,你跟我来。”
  黄秋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忙道:“不,不,道长把方向告诉我就是了。”
  明心道人道:“这样也好,贫道原是奉命在此处看看过往之人,假如走开,反而不美。”
  黄秋枫忖道:我独自前去的话,便可小心在意,不再陷入任何陷阱了。
  明心道人向西北方一指,道:“少侠往那边走,顺着一条小路行去,过了一条木桥,就转向右行,那间道观,就在不远处的溪水岸边。”
  黄秋枫拱手道:“多谢道长指点……”
  他迅快踏上小路,随即跃上一株大树上,小心察看来路,瞧瞧那明心道人,有没有暗暗跟来。
  等了一会,那道人居然不出现。
  黄秋枫哑然失笑,跃下地面,举步行去,一面忖道:“他明明是李真人的侍从,如何会有问题?”
  他依照明心指点之方向行去,过了一道木桥,果然看见数丈之遥,有一座破旧的庙宇。
  走到庙前,可就发现李天祥在殿中,正与一名老道人说话。
  黄秋枫有如看见亲人一般,欢喜之极,走了进去,见过礼之后,那名老道人已退下,黄秋枫一面把信件交给李天祥,一方面又回头报告一切。
  李天祥听得魏平阳竟是少林锡杖大师,不由得耸然动容,接着就发现书信已被拆开,不禁疑惑地看看对方。
  黄秋枫连忙解释被云散花戏弄之事,李天祥点点头,取出信笺阅看内容。
  黄秋枫也看过此函内容,因此之故,他也认为此函并不重要。他的想法亦和云散花一样,猜测必是孙杜二人施的障眼法,以便万一他黄秋枫不幸落在敌人手中之时,可以不要说出真正的秘密。
  不过李天祥的神态却显得十分慎重,他把信笺展开,小心地看了一遍,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些药末在茶水中,然后洒湿了信笺。
  黄秋枫忖道:敢情这张信笺,还有古怪。
  李天祥亲自搬了一个煮茶的小火炉来,炉中炭火犹炽,但见他把信笺轻轻拿着,放在火上焙烤。
  片刻间,信笺上湿痕渐消,而信笺则变成深黄色,同时也有些白色的字迹,次第显现出来。
  黄秋枫不便靠得太近,所以看不见这些字迹写的什么。但此是杜希言孙玉麟与李天祥的秘密通讯方法,却是不容置疑的了。
  李天祥看完信上的秘密消息,便将信笺塞在炭火中,转眼间已化作灰烬。
  他默然忖道:“原来云散花在整个局势当中,已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这倒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原来杜希言利用一种隐形药水,把云散花之事,全不隐瞒完全向李天祥详细报告了。
  因此,李天祥不仅得知她与年训在一起之事,也晓得了杜希言试图取回丹凤针而没有成功的事情。
  此外,由于年训精通邪术,必须有“丹凤针”才能克制,假如年训完全复原,出而为恶,帮助魏平阳的话,则虽然尽起各派的耆宿高手,恐怕也敌不过这两个恶魔的力量。
  由于这个内容,李天祥可就恍然明白杜希言为何要用秘密通讯的方式了。也了解云散花何故要取函阅着。
  杜希言在信上透露,他已无法控制云散花,而关于她的一切秘密,又不可让任何人得知,否则传入云散花耳中,让她晓得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以她变化莫测的性格,实在难以推测她将有什么反应。
  杜希言最忧心征忡的是:年训不但武功邪术都高绝一时,同时又风度翩翩,擅于词令。
  在外表上看来,他一点也不似是恶人,连余小双也曾承认说不定会爱上他。此人的魅力,可想而知。
  因此云散花与他相聚之下,日久生情,最后委身下嫁给他,也不是奇怪之事。
  若是发展到这个地步,则云散花便变成了魏平阳方面之人了。
  以魏平阳身兼两家上乘武学之长,加上年训是武功邪术的高手,既没有丹凤针至宝克制,则他们得以纵横天下,荼毒武林,乃是必然之事了。
  李天祥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但觉目前形势的险恶,比之当日在天罡堡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了解那魏平阳,何以用尽种种手段,想获得“丹凤针”这件宝物之故了。
  要知“丹凤针”虽是世之异宝,人人皆想得到。可是魏平阳这个秘密集团,在取宝一事上,相当特别。
  那就是魏平阳找来了各路的人马,也收买了许多各家派的高手暗中行事。对这些人如百毒教主成金钟,或是隐伏在各派的人,最大的酬劳,便是“丹凤针”。换言之,他的确曾经出力帮助这些人,务求取得丹凤针,那一个得到,此宝便归属此人。
  李天祥从种种迹象和口供中,得悉这一点,殊觉希奇。也一直想不通个中道理,因为如果魏平阳志在得宝,便不可能作这等许诺。何况得宝之人,因丹凤针的奇异力量,也不虞他食言夺取。
  现在他才明白了,敢情他另有“王牌”在手之故。
  这张王牌,就是投入白骨教中的年训,魏平阳必须等丹凤针的下落得悉,方能动用这一张王牌。
  假如此宝落在成金钟李玉尘等人手中,这些人自然不会把此宝借给武当少林。因此他即可明目张胆,命年训出马,向武当少林寻衅报复。进一步还可以建立他们“鬼王”一派的王国,独霸天下。
  黄秋枫静静的站在一边,不敢作声,以免打扰这位以智名倾动武林的前辈。
  李天祥前思后想,把许许多多的事都涉及了,当下不觉替许公强夫妇叫起屈来。敢情许公强扈大娘这一对,完全是被魏平阳设计利用。一方面指使他们去做一些引起公愤之事,当然他也在暗中帮忙,务使许氏夫妇皆能得手,使他们多背一了无数黑锅。
  另一方面,他利用他的身份地位,设计夸大渲染许氏夫妇的暴行,直到使他们成为武林公敌,遍地仇家。
  最后,他一直暗中帮助许公强夫妇,使他们多年来都不曾叫各家派诛杀。
  对于许氏夫妇的运用,他有两个目的,一是利用许氏夫妇恶名,吸引天下各家派的注意,以便便利他的暗中活动。
  二是他运用许氏夫妇的残暴行为,测探各家派的真正实力,顺便瞧瞧“丹凤针”可曾在武林人手中。
  李天祥替许氏夫妇抱屈的原因有二,头一件是许氏夫妇的作恶,绝不如表面上那么多,其中有一部份,必是魏平阳下的手,但把罪名都加诸许氏夫妇身上了。
  这二点,许氏夫妇诚然是天性凶暴之人,可是绝对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这定是魏平阳替他们夸张渲染,卒之得到这么响亮的恶名。
  他在庙堂中徐徐踱着方步,筹划对策。

×      ×      ×

  黄秋枫也有他自己的困扰,当下悄悄离开前殿,转到后进。
  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独个儿静静地想一想而已。
  后过左有一座院落,甚是幽寂。
  黄秋枫停下脚步,正要开始寻思。
  突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位施主,敢是饿了?”
  他循声望去,但见对面墙上的窗户中,出现个老道人,他微微含笑,样子十分慈祥和蔼。
  可是他那广阔的额头,清澈的眼神,却显示出他富于智能。
  黄秋枫被他一问,顿时腹如雷鸣,委实非常饥饿。
  当下点头道:“是的。”
  老道人招手道:“来,过来这边,有些斋饭,还可略消饥火。”
  黄秋枫绕入屋内,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
  老道人给他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米饭,还有几盘斋菜。黄秋枫一口气吃了四大碗,才始停筷。
  他一面道谢,一面向老道人问道:“老仙长一直在这儿修真练性么?”
  老道人说道:“那也不是,贫道在前半生红尘中修练,后半生随缘而安,这一座小庙,已经不知是我住过的第几座观庙了。”
  黄秋枫一听而知这个老道人不是等闲之辈,连忙起身施礼,再行谢过他赐食之恩,这才询问法号。
  老道人道:“贫道本是终南全真,俗家姓沈,道号无量。”
  黄秋枫问道:“沈真人也曾修习过武功么?”
  沈无量笑一笑,道:“依你的看法呢?”
  黄秋枫道:“晚辈实在看不出沈真人有练过武功的征象,是以奉问。”
  沈无量道:“那你看错了,贫道以前练过武功。”
  黄秋枫肃然起敬,道:“沈真人能把武功练到别人看不出来,功力之精深,可想而知。”
  沈无量道:“说出来倒教施主见笑了,贫道认为武功一道,只不过是生活上的一件器物而已。以贫道的生涯,但须练到强身健魄,又深山独行之时,能够抵御野兽,也就够了。因此之故,贫道精心修习了数年,达到挥掌断木的程度,便不再练了。”
  黄秋枫一怔,道:“如果把武功当作一件器物,果然无须日以继夜,孜孜勤练。”
  沈无量道:“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你当作是一门学问,沉潜探究,便又变成了一生大业,纵然是投下了毕生精力,亦不为过。”
  黄秋枫道:“沈真人这几句话,宛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沈无量一笑,道:“只不知施主抱持着什么态度?”
  黄秋枫迟疑一下,道:“晚辈没有多想,只知道潜心习武,一方面研读经书,陶冶品格。等到武艺已成,下山行道,可以在武林之中,做一番事业,得到举世之人敬重……”
  沈无量道:“只不知你所谓的事业,是怎生一个样子?”
  黄秋枫又是一楞,道:“这个……这个……”
  沈无量道:“其实贫道倒知道,照施主所言,艺成下山,当然得在江湖上闯荡,扶弱锄奸,伸张正义。多少年下来,博得大侠的声名,也因为奔走江湖,替人家办些事,略有积蓄。于是或者是开镖行,或者是做生意。又或是置田产,同时也娶妻成家,经营你自己的事业,是不是这样?”
  黄秋枫连连点头,道:“是的,正是如此。”
  沈无量徐徐道:“如此甚好。”
  黄秋枫疑惑地望着他,道:“沈真人似是意有未尽,不知是何缘故?”
  沈无量考虑了一下,才道:“刚才贫道描绘出你的将来远景,你口中虽然称是,但心中并不当真满意。”
  黄秋枫大吃一惊道:“沈真人如何知道?”
  沈无量道:“这是贫道在红尘修练半生的一点收获,你分明不愿落入这等俗套之中,但你却想不到还有什么路子可走,是以只好称是了。”
  黄秋枫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才道:“也不是没有别的路,例如沈真人刚才说过,若是以‘武功’当作一门学问,沉潜探究,便属天人大业了。”
  沈无量点头道:“当然,当然,可是这一条路,虽然超凡绝俗,但崎岖险阻,有无量苦难,实在不大好走。”
  黄秋枫道:“晚辈也想得到,是以心中略有畏怖,不敢侈言向此路进行。”
  沈无量道:“你这等态度,最是合理。任何人但须想到走这条路时,必须百折不回,抛弃了一切俗世的欢乐,焉有不怕之理?如说不怕,则必是欺人之谈。”
  黄秋枫陷入了沉思之中,云散花娇艳的笑靥,香软的朱唇,不住地在他眼前浮现,使他心中烦乱。
  他暗自忖道:“假如我立志进修武道,自然要专心一志,女色财帛,都视如尘土。可是若然云散花找到我,愿意嫁给我的话,我能拒绝么?”
  他小心仔细地分析,但最后仍然得不到任何结论。
  当下向沈无量问道:“沈真人,当年你出家学道,可曾遭受过男女爱情的折磨么?”
  沈无量道:“当然有啦!”
  黄秋枫道:“她一定是很美丽的姑娘了?”
  沈无量道:“是的,在西安府地面,她的艳名,无人不知,而且性情温柔,大有才慧……”
  黄秋枫听了这等形容词,不由得又想起了云散花,忖道:“只怕沈真人昔年的女友,还比不上云散花呢!”
  沈无量霜眉微耸,眼中神采泛射,看起来陡然间年轻了不少。不问可知他已陷入青春时代的回忆。
  他道:“我那时候跟随著名震北六省的老捕头王森,为官家出力,每天忙得不得了。因为王老捕头专办棘手大案,我参与其间,奔波劳苦,不问可知了。”
  黄秋枫恍然道:“无怪沈真人您说,早年是在人间修练,以你当年这种生活,见尽千奇百怪之事,果然有如在修道一般。”
  沈无量道:“当时的确看过许多奇奇怪怪之事,会过形形色色的人。以我当时二十岁的年纪,可比一般四五十岁之人还要老练。不过,那时到底是年轻,青春幻梦,仍然在我身上发生。当我认识林双婉之后,由于机缘凑巧,我和她有那么一段时间,常常见面。于是,我们发生了感情。”
  黄秋枫很留神地倾听,并不插嘴。
  沈无量接着道:“此后,我虽然因公务繁忙,东奔西走。可是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忘不了她的倩影。那等关心相思的程度,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惊讶……”
  黄秋枫只点点头,因此老道人又接下去道:“比方说,我经过一家风景幽丽的地方,便会情不自禁的想起她,并且想假如能和她一块儿欣赏这景色,何等美妙?即使是吃东西,偶尝美食,也有这等感觉……”
  老道人唱叹一声,沉默了片刻,才道:“但是我终于没有娶她为妻,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黄秋枫可以马上给他十个答案,但他一句也没说,道:“晚辈猜不到。”
  沈无量道:“当然,当然,你怎能猜得到呢?”
  他凝思一下,才又道:“有一次,我看见她和她的一个表哥在下棋,当时我没有惊动她,悄悄走开,免得打断了他们的兴致。”
  黄秋枫讶道:“就为了这件缘故?”
  沈无量道:“我走开去办一点事,回到自己寓所,已经很晚,心中总觉得有根刺似的,又想不出是什么缘故,于是又到她那儿去……”
  黄秋枫忍不住道:“这是她的不对了,纵然是表兄妹的关系,也须避个嫌啊!”
  沈无量道:“她表哥比她大上十多岁,又是儿女成群之人,照理说,应该没有一点问题,我也不该妒忌才是。”
  黄秋枫耸耸肩,道:“这也不行啊!”
  沈无量道:“事实上她的表哥,自她小时候常常与她在一起,尤其是下棋,两个都是棋迷,我是早就晓得的。”
  黄秋枫道:“这个……这个……”
  沈无量道:“总之,我到那儿一瞧,室中灯烛辉煌,她和表哥两人还在聚精会神的下棋呢!”
  他摇摇头,感慨地道:“这一夜,我悄悄去瞧了三次,直到半夜他们局散,我回去才睡得着。”
  黄秋枫道:“这样说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事了?”
  沈无量道:“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可是我却晓得了一点,那就是如果我娶了她,便等如自讨苦吃。因为当我忍不住再悄悄前往窥看之时,总是因为幻想到她和表哥言笑晏晏,又是单独相处一室之内。纵然不乱,可是只要是‘言笑晏晏’,我也就受不了啦!谁知到那儿一瞧,他们仍是一本正经的下棋,心不旁骛。我走开之后,不久,又生出早先那种椎心刺骨的幻想,便忍不住又去瞧瞧……”
  黄秋枫闭目想了一下,但觉他所说的怀疑不安,竟是十分真实,自己几乎可以感受得到。
  他叹道:“果然如此,可怪不得您老人家呀!”
  沈无量颔首道:“你领悟就好,省去许多唇舌了。总之,不论如何,我对此事不会坦然的,但我不能禁止她不下棋,也不能要她与表哥断绝往来。这样一来,这等罪岂不是还有一辈子好受?”
  他自嘲地笑一声,摇摇头,又道:“还有就是以我从事的职业,所得的经验,晓得天下间凡是女人,都会随着年纪,发生变化……”
  黄秋枫道:“谁能永远不变呢?”
  沈无量道:“话虽如此,但女人变起来,就可怕得很。她们日渐变得庸俗、虚荣。绝大多数更变得不会体贴丈夫,这些听起来似乎不怎样,但请想想看,昔年是什么使我们着迷而要娶她的?而如今这些优点,完全消失了,我们还能继续爱她们么?”
  黄秋枫吃一惊,道:“当然不能。”
  沈无量道:“我也这么想,因此,我决定等一下,待得青春逝去一些,看看是不是一定须要一个妻子?”
  黄秋枫得了一阵,才道:“这可是长久的等待啊!”
  沈无量道:“其实我等了不多久,就决定不要找个枷锁往自己头上套了,诚然我会感到寂寞,但也避免了无量的痛苦……”
  黄秋枫没有再追问那个林双婉的结局,因为她的结果并不重要,反正沈无量出了家,没有娶她,这便够了。
  他现在被迫得正视人生中一种残酷可怕的现象,并且也获致一项可怕结论,那便是‘爱情’既不永恒,也不如想象中的甜蜜。一旦获得了,而又眼看着它消逝,将是何等悲惨之事?
  假如他撇开这些不真实的幻梦,向“武道”勇往直进,便是掌握了“永恒”和“不朽”的秘钥了。
  他深深叹息一声,道:“沈真人,你当日正值年轻之时,居然看得破世情,实在大不容易。”
  沈无量道:“有什么办法?随着年纪的增长,人世沧桑越看得多,越发晓得人事之无常。因此,我终于正式出家修行,追寻真正不朽的理想……”
  他们刚谈到这儿,一阵步履声响处,李天祥走进来。
  黄秋枫道:“晚辈刚才幸蒙沈真人指点,懂了不少事理。”
  李天祥道:“沈真人是得道之士,你能向他请益,缘份不浅。”
  黄秋枫道:“晚辈遇见云散花之时,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向您报告。”
  李天祥道:“你可愿让我听一听么?”
  黄秋枫道:“那敢情好,但晚辈斗胆说一句预言,那便是李真人决计猜不中。”
  李天祥道:“那也不见得,当时是不是云散花曾经投怀送抱,与你十分要好?”
  他一言中的,黄秋枫登时得住。
  李天祥道:“这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接到的信中、指出云散花性情变幻莫测,情感飘忽不定。……”
  其实杜希言已把年训之事,完全向他报告。
  李天祥一揣摩,已知道云散花所以不离开年训之故,决计不是单纯为了视察他的伤势,而是有男女情感的纠缠在内。
  再证明她与杜希言的关系,可知此女当真是世情变化不定之人。加以黄秋枫认为他猜不到,反而令人想到必是这等情形无疑。
  李天祥又道:“现在咱们赶紧动身,我必须先把魏平阳的王牌毁去,方能解除云散花的威胁……”
  黄秋枫不知道:“丹凤针”在她手中之事,是以茫然不解,问道:“她有什么威胁?”
  李天祥笑一笑,道:“她得知双方许多秘密,假如她忽然对敌人方面中的某一个,生出了好感,则咱们的秘密,岂不是完了?”
  黄秋枫瞿然道:“是啊!为了保守许多秘密,除去年训之事,实是刻不容缓之事。”
  李天祥目光转投向沈无量,道:“道兄玄机通神,智慧无边,这等浊世闲事,洞如观火,若是乐见小弟等顺利成功,还望不吝指点。”
  他这么一向沈无量请教,黄秋枫登时对这位老道人看重三分。
  沈无量轻轻道:“李兄处理这等事情,已是游刃有余,何劳老朽饶舌?”
  李天祥坚持地道:“道兄岂能袖手旁观呢?”
  沈无量没言语,半晌道:“看来局势所趋,重心将要落在云散花此女身上。”
  李天祥道:“正因如此,才使人伤脑筋。”
  沈无量眼中泛射出智慧的光芒,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不知此‘铃’是何物?”
  李天祥略一迟疑,应道:“此女情根遍向世间种,咱们欲解之铃,当必是一个‘情’字而已。”
  沈无量道:“既然如此,道兄就从这个事情上面下功夫,纵是迂回曲折,将必有所收获无疑,但老朽要提醒道兄一声,那就是你既知此女乃是纵情之人,便万万不可执着,也须得以多取胜才好……”
  他们的对话,隐含人生奥理,有无限玄机,黄秋枫虽然字字听入耳中,却感到甚是茫然,不明就里。可是李天祥似乎很满意,连连颔首,道:“多谢道兄指点,如果不是道兄提醒,小弟或将钻入牛角尖中,以八两而敌半斤,终难预料胜败。”
  沈无量呵呵一笑,道:“李道兄好说了,你是当代才人智士,何用老朽多言。”
  他们客气一番,旋即告别。
  离开了庙宇,还有一段荒僻的路,方到大道。
  就在一段路上,李天祥已经把黄秋枫的任务安排好,他向黄秋枫说道:“你独自前往庐州地面的某处,必可遇见云散花和年训,假如年训负伤未愈,你便设法杀死这个人,不过我得警告你一声,云散花与年训相处已有一段时间,而年训又长得英俊潇洒,擅于辞令。最重要的是他骨子里虽然恶毒卑鄙无比,但表面上却半点也看不出来,因此,云散花多半不觉得他的可恶,更不认为他有该杀的理由。至于她若是对他已有了感情,更加不肯让人加害于他,所以你必须防云散花一怒之下,翻脸无情,反而帮着年训取你的性命。”
  黄秋枫惊讶得睁大双眼,道:“即使她很生气,也不会向我下毒手吧?试想她曾经对我多么缠绵温柔,难道能够无情至此?”
  李天祥道:“不会最好,但我的警告,总是有好处的,希望你别忘记。现在说到行动的程序,你抵达该地之后,无论如何要隐起形迹,先观察一天,到翌日清晨,才可展开行动……”
  他取出一块梭形的物事,颜色暗淡,比拳头略小。黄秋枫接到手中,但觉甚是冰冷,而且份量甚沉。
  他实在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是以颠来倒去的看。
  只听李天祥道:“这是宝石中的一种,经过特别加工,反而失去本身的光彩。可是若是用透镜远望,却能反射出眩目的光芒。”
  黄秋枫应道:“是,是……”心中可一点不明白这种东西,有何用处。
  李天祥道:“你观察一天之后,即可随时进入年训的居处,那儿也是一座庙堂。不过也许你观察之下,认为暂时不宜行动,说不定要窥视三五天之后,才有下手机会。但不论何时,只要你行动,第一件事,就是将此物抛上屋顶。”
  黄秋枫恍然大悟,道:“你们可以从远处查看屋顶,如见此石,便知道我已开始行动了。”
  李天祥道:“是的,此石必须抛在前面的一边屋顶上,以免我们疏忽不见。”
  黄秋枫恭谨地答应了,最后李天祥问道:“假如年训看起来,实在不似坏人,又或者是看起来是可以改邪归正之人,你能下得手么?”
  黄秋枫道:“既然他是坏人,作恶无数,我管他长得怎样,也无不能下手之理。”
  李天祥摇摇头,道:“那么你去试试看吧,但记住我一句话,那就是等到你能拆穿他的假面目时,定必会有时不我予之恨。所以你须得及早下定决心才好,如果你暗中观察之下,认为自己不能下手,你就回到城里,不须与年训直接见面。”
  黄秋枫一一应了,可是李天祥却深深知道,这个年轻人到时会不会那么听话,真是老天才知道。
  他阅世已深,老早就晓得世上之人,有一种很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年轻的一代,往往不十分重视老年人的经验,几乎每个年轻的人,都隐隐觉得事情不致于如老人们所料,所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可是等到他碰钉子被挫败之后,发觉那些经验很对之时,这件事已成过去,不易从头来过。
  这样,等到年轻人都有了经验教训之时,他们已变成老人。这时,轮到下一代漠视他们的宝贵经验了。
  当然这是人类社会的自然现象,很有节奏地继续出现,以迄人类消灭为止。虽然也对之无可奈何,但身在局中的人,却不免大为感叹。
  例如李天祥,他就知道黄秋枫必会白费许多精力,也会遇上许多不必要的危险。然而在李天祥来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摇头叹息。
  黄秋枫先走一步,这是因为李天祥还须到别处通知人手,以及办一些事,再者他们同路而行,亦不大好。

×      ×      ×

  当此之时,云散花在庐州郊外的一座庙宇内,恰恰睡醒。
  原来她昨夜与凌九重缠了一宵,翌日又等到窃听了杜希言等人的说话,在半途诱截黄秋枫,回到庙中,又等到吃完中饭,这才睡觉。
  是以一觉醒来,已是黄昏之际。
  这座庙宇十分破旧,周围皆是荒凉郊野,极为寂静。
  她伸个懒腰,那张破旧的床榻,立刻发出吱吱之声。
  庙内已点上灯火,可是外面尚有余晖,霞彩满天。是以这盏油灯,发散出昏黄的灯光。
  这本是十分凄凉的景象,可是云散花心中事情很多,所以毫无感觉。
  她首先想起的是曾与她作一夕缠绵的凌九重,这个本来倨傲无比的公子哥儿,目下已比一般落魄江湖之人,更为可怜。
  庙宇的一角,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云散花转眼望去,但见一个人在蒲团上盘坐,呼吸粗大沉重。
  这个人在灯光之下,居然显得丰采不凡,虽然是闭目打坐,也有一股潇洒的帅劲。
  云散花起身略加漱洗,然后走到角落去。
  盘坐中的人睁开眼睛,温柔地一笑,道:“你睡够了么?”
  云散花道:“够啦!你觉得怎么了?”
  这人正是年训,应道:“老样子,真奇怪,我为何没有太大进步呢?”
  云散花道:“不要着急,你又不赶着去什么地方。”
  年训站起身,他比她高上一个头,是以须得俯下头,望住她的眼睛。他耸一耸双肩,轻轻道:“我若是老是不能复原,你陪我到什么时候呢?”
  云散花道:“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反正我没有任何拘束,又没有任何约会。”
  年训轻轻一笑,道:“假如你肯一直陪着我,那么我永远不痊愈,也没有什么关系。”
  云散花道:“别说得那么多好不好?”
  年训道:“本来嘛!我只不过面皮厚一点,敢把心中希冀渴望之事,说出口来而已。”
  云散花道:“但你连我是什么出身,还有我的为人等等,全无所知,如何就能这么一往情深?未免鲁莽了一点吧?”
  年训道:“有些事情必须作全盘了解,方能有所决定,可是有些事情,尤其是牵涉到感情,根本就完全不同。”
  云散花摇头道:“但我觉得如果只是一时游戏,固然不妨任意的决定,但若是涉及终身,这是一辈子之事,便不得不慎重了。”
  年训道:“你的说法十分有理,谁也不能否认。”
  云散花吃吃而笑,道:“这样说来,你也没话可说了。”
  年训道:“我决不愚笨到攻击这个道理,不过呢,按诸事实,男女之间,却不能谈理由。因为‘爱与不爱’都是超乎理性的……”
  他寻思一下,又道:“例如一见钟情,世间不乏例子,可是这等爱情,能发展到成为眷属的很多很多。你若一定要说这是不智,那也只好由你说了。”
  云散花心中虽不承认年训的话很对,但嘴上却不甘示弱,勉强道:“然而这些一见钟情的男女们,成为眷属之后,会不会幸福呢?若是不幸的占大多数,那就足以证明不该如此草率鲁莽了。”
  年训道:“这些人的结果,我没有加以研究纪录,是以无法奉答,不过呢,说到‘幸福’这件事,又是玄之又玄的问题,根本没有一个标准的,咱们如何能对某些事情加以衡量呢?”
  云散花道:“幸就是幸,不幸就是不幸,怎会没有标准?”
  年训耸耸肩,道:“那么请问什么叫做幸福?”
  云散花道:“幸福就是愉快的生活。”
  但她马上又道:“当然不仅是‘快乐’,就可称为幸福,但幸福必定含有快乐的意思在内。”
  年训道:“既然如此,古代的颜回,住的是又破又小的房子,吃的是简单素淡的食物。别人认为这种生活很难忍受,可是颜回却不改其乐。请问这位颜回,算是幸福呢?还是不幸福?”
  云散花道:“我早知道你会举出这个例子了,以我想来,颜回当然不算幸福。”
  年训连连点头,道:“对,对,他当然是属于‘不幸’之列”
  云散花讶道:“这么说来,你终于承认是我对了。”
  年训道:“不,颜回的不幸,只是你与我的意见,与他无关,同时由于这种生活,是他自己过的,而不是咱们。因此,咱们的意见亦不能影响他,更不能改变事实。这儿所谓事实,仅指他的‘快乐’而言,他觉得快乐,并且愿意继续这样过他的日子,咱们岂能强迫他说不快乐?”
  云散花道:“我决不要过他那种日子。”
  年训道:“这一点本人万分同意。只是这么一来,更显示出‘幸福’是没有一定标准,不似是一斗米,一尺布那样可以计量出来的。”
  云散花道:“你不过是故意把问题弄得复杂而已。”
  年训道:“也许你说得对,假如我们不深入的去谈这个问题,则在咱们的心目中,都隐隐会以为自己知道何者是幸福,何者不是。但现在一谈,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告诉你,千古以来,所有的圣贤哲人,都想找出答案来,但没有一个人办得到,无论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究竟是‘幸’或‘不幸’,决不会有举世皆同的答案,现在我们可以回到老题目上了吧?”
  云散花道:“什么老题目?”
  年训道:“你先前不是说,若是谈到终身问题,必须要有某种了解才行么?”
  云散花摆摆手,道:“不谈啦!我岂能不承认有许多一见钟情之事?”
  年训道:“其实呢,我倒觉得一见钟情才是最美丽,最可靠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是基于直觉的了解和吸引,而不是由于理性上的了解……”
  他停歇一下,又道:“试想既然双方都感到对方非常富于吸引力,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一般,这岂不是更可靠些么?”
  云散花嫣然一笑,掠鬓道:“听你说起来,似乎更加美丽了,我很怀疑这会不会是因为你很有经验之故,才说得出来?”
  年训大叫冤枉,道:“不瞒你说,我正是从来没有碰上一个能使我发生真情的女孩子,才会时时想到这些问题,于是便得到若干答案。”
  云散花道:“骗人,余小双怎样呢?她也不能使你发生真情么?”
  年训道:“她诚然很美丽,可是在我心中,却远比不上你。”
  云散花听了这话,大感受用。不过她回想一下之后,马上就表示怀疑道:“然而这些日子来,你对我还没有一点表示。”
  年训道:“我一直等如是你的俘虏,如何敢表示?”
  云散花道:“那么你现在已不是我的俘虏了么?”
  年训道:“自从你出去了一宵,我不断地胡思乱想,一时想到你是跟杜希言在一起,欢叙旧情,我顿时心如火焚,简直无法运功休养,这样子,煎熬折腾了一夜之后,我忽然大悟……”
  云散花甚感兴趣,问道:“怎么样呢?”
  年训道:“我这才深知自己早已爱上了你,所以甘愿作你的俘虏。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向你表白呢?反正你的决定,多半不会因我的表白而有所变更的。”
  云散花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只不知对你可有好处么?”
  年训道:“当然有啦,一个人作阶下之囚并不要紧,最可怕的是做了‘情囚’,为爱所苦,为情束缚,那是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的。”
  云散花道:“听你的口气,好像现在已得到解脱似的,换句话说,你已经不必为情所苦,是不?”
  年训笑一笑,道:“假如我不是决定说出来,便不知何时才能得悉你的心事了,如今既然晓得你对我还不错,我当然可以获得无上快乐。”
  云散花突然走出庙外,接着又走回来,不过回来之时,目光一直在年训身上上下打量审视。
  年训虽然聪明过人,一向料事如神,可是她这种举动,也被弄得一头雾水,心下茫然,一全然无法猜想。
  云散花又回到他面前,淡淡一笑,道:“你忘记了我们最初见面的经过了么?”
  年训道:“我怎会忘记。”
  云散花道:“你不会记恨么?”
  年训道:“当然不会。”
  云散花道:“但那时我的行为,并没有显示出是‘一见钟情’啊!”
  年训道:“是的。”
  云散花道:“当时你怎样想法?”
  年训道:“我认为你非常恨我。”
  云散花笑一下道:“白骨教中,似乎找不到好人。”
  年训道:“是的,我也不是好人。”
  云散花禁不住讶异地盯视着他道:“很少人肯自认是坏蛋的。”
  年训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而令人感到他是真心说自己是坏蛋,决不是装模作样的。云散花完全被他这种懒散不羁的气质所迷惑了,这种气质,不但是杜希言孙玉麟,甚至是凌九重也都没有的。
  她眼中泛射出心迷神醉的光芒,这是男人一望而知的。
  因此,年训一双手环绕过她的纤腰,把她抱紧,接着低头吻在她的红唇上。
  过了许久,这热烈的一吻,才告结束。
  云散花道:“你真是个坏人,很会勾引女人。”
  年训不禁笑出声,道:“假如男人不勾引女人,你期待他们会干什么呢?”
  云散花道:“世间上还有许多要紧的伟大事业要做,你从没有想过么?”
  年训道:“没有,在我看来,那些人都是在白忙,人生譬如朝露那么短促,太阳一出来,就消失不见了,我们幸而生在世上,何必自寻烦恼?”
  云散花道:“照你说来,那些辛苦工作之人,都是傻瓜了?”
  年训道:“是的,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可好?”
  云散花感到深心中一种秘密的期待,轻轻点头,道:“好,我们谈什么呢?”
  在她预料中,这个放荡不羁的男人,一定会把她抱起来,放回到她刚离开的床上,然后……。
  她后来记起这种秘密期待的心情觉得十分羞愧,因为她发现自己,竟是那么淫荡随便的女人。
  不过在当时,她可没有时间想到这些,其实从她眼角眉梢间,还透露出她冶荡的诱人的风情。
  年训的手臂一紧,云散花晓得这是前奏曲,也许首先再来一个吻,然后才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谁知他的手臂忽然放松了,并且发出一声呻吟。
  云散花已闭起的双眼,赶快睁开,但见他面上微现痛苦之容。
  她急忙问道:“你怎么啦?”
  年训道:“我五脏都感到疼痛。”
  云散花道:“痛得很厉害么?”
  年训道:“是的。”
  他松手退开,回到蒲团处坐定,过了一阵,面色才渐渐恢复正常。
  云散花静静的望着这个男人,脑海中不由得记起最初见到他时的情形。

×      ×      ×

  那天她首先逃离白骨教的巢穴,仗着隐遁之术,躲过年训第一次搜索。不过,她在那时已看清他的面孔,但觉得他满身都有一股邪气,眼中的光芒和嘴角的微笑,却表露出冷酷毒辣。
  总之,他给她的印象,深刻之极。接着,过了许久,他又经过她身边,非常迅快,简直像是一道邪风。
  云散花不知何故,马上跟踪追去,一直到了一座庙宇,眼看他从庙后越墙而入,不再出现。
  不过当他越墙之时,她可就看出他行动上有点不便,可见得他一定是与杜希言交过手,负伤逃跑的。
  她略一查看,发现这座庙宇,很是破旧,又处于荒野中。可是前面倒是有十多名现规矩矩的僧侣。
  云散花认为必须把这个白骨教的妖人诛除,方能永绝后患,当下跃过庙后的石墙,目光到处,但见石阶上靠房门处,年训躺在那儿,呼吸急促。
  她视察了一阵,断定此人,无能为力,才现身走过去。年训睁大眼望着她,面上泛起诧异之色。
  云散花抬腿踢了他一脚,把他踢开数尺。年训可就禁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云散花冷笑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训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疼痛,才道:“你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便以暴力对我,这是什么道理?”
  云散花面罩寒露,声冷如冰,道:“哼!白骨教的妖人,几时讲过道理的?”
  年训一怔,道:“你知我是白骨教之人?”
  云散花道:“当然知道啦……”她又走近对方身边,大有再踢他一脚之势。
  年训瞧着她娇艳的容颜,纤美的双足,突然间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沮丧,没精打采地道:“我姓年,名训……”
  云散花道:“你在白骨教中,是怎样的身份?”
  年训忽然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心想:“她敢情还未与杜希言碰头,甚至或者与杜希言不是一路。若是如此,我只须瞒住真正的身份,她便不会下毒手杀死自己了,如果她居然是杜希言的对头,逃生的希望自是更大。”
  他虽然负伤甚重,但头脑清醒如故,目光掠过对方的面上时,忽然发觉这个美丽的女子,目光锐利,显然是非常聪明机警的人。
  这等对手,决计不可以低估。换言之,若要撒谎,要须慎重考虑。否则一旦露出马脚,后果不可收拾。
  年训念头连转,迅即作出了决定,道:“我是白骨教主素尸神君的嫡传弟子,也即是将来继承教主宝座的人。”
  云散花惊奇地喔一声,道:“我可万万想不到捕获一条大鱼呢!”
  年训道:“你打算把我送给谁?”
  云散花道:“我现下还不知道,但我可以去打听,例如李天祥。孙玉麟。杜希言等,他们一定会知道把你送给什么人,最有价值。”
  年训眉宇间流露出灰心的意味,道:“又是杜希言,唉!这个家伙处处占我上风……”
  云散花道:“这样说来,你身上所负之伤,竟是被杜希言造成的了?”
  年训道:“是的,但我如不与他较量武功,干脆就施展我白骨教大法,定然不会遭受此辱……”
  云散花纤脚踢起处,踢中他的肚子,把他踢得滚了四五转。年训但觉内脏发生迸裂似的剧痛,不由的冒出热汗。
  他的面色变得如此苍白,鬓额上汗水直冒,一望而知他非常疼痛。然而他一咬牙,反而坐起身。
  云散花迫到他身边,低头望住他,冷笑道:“你可是打算起身,比划几招?”
  年训摇摇头,深深吸口气,忍住攻心剧痛,这才说道:“假如我未曾负伤,你岂能如此欺负我?”
  云散花撇撇嘴唇,不屑地道:“假如你未负伤,笑话,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点也没有,而且循着我故意留的线索穷迫,那副嘴脸,好像一定能抓住我,并且把我吃掉似的,但结果呢,还是被我跟到这儿来。”
  年训心头大震,不得不承认这个艳若桃李的女郎,真有过人的本事,单凭她这一手,料已可以纵横江湖,难有胜她之人了。
  他又现出沮丧灰心的神情,道:“原来我最初搜捕的,便是你了。”
  云散花本想再踢他一脚,可是不知如何,心下不忍,只在嘴上狠狠挖苦他道:“不错,你年教主居然没抓住我,大概是我运气太好之故……”
  年训雄心一退,马上感到支持不住,坐都坐不稳了,身子摇晃起来。
  云散花突然俯身托住他双腋,把他抬到墙边,让他靠墙而坐。年训道:“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个忙?”
  云散花讶道:“帮你一个忙?”
  年训道:“请你把我杀死,我就感激不尽了。”
  云散花“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帮这个忙。”
  年训道:“姑娘肯不肯赐予解脱呢?”
  云散花道:“这叫做解脱?真是胡说,试想你平生作了多少恶孽,当你化为鬼魂之时,就轮到阎王爷开始算账啦!”
  年训道:“那是另一个世界之事,同时也属未知数。至少我目下死了,即可不再为伤痛所苦,也不要受人侮辱。”
  云散花尖锐地问道:“这样说来,你不信有鬼神地狱之说?”
  年训楞一下,但觉她提的问题,真是切中要害。
  现在他不但晓得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的聪明机警,同时亦发现她有学问,对许多事情,皆曾探讨深思。
  譬如“鬼神”问题,她之所以向他提出来,那是因为他精通妖法。若然这世间的“邪法”乃是真有其事,照理说,也就应该“有神鬼”才对。
  然而在年训语气中,似乎对“鬼神”之说,并不相信。因此云散花立刻咄咄迫人地提出这个问题。
  年训沉吟一下,才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鬼神。”
  云散花想了片刻,纵声笑道:“那么你们的邪法,都属于‘幻术’了。”
  年训的头仰靠在墙上,目光凝定在她面上,徐徐道:“那倒不尽然,其中有些现象实在不是智慧所能解释的,正因如此,才能使一般的人惊惧……”
  云散花道:“这些奇特的现象,我们称之为‘邪法’就对了,是也不是?”
  年训道:“你们是这样称呼的。”
  云散花道:“那么你修习之时,是依照口诀及方法去做就行了?抑或须得亲自进入某些种境界,例如到了阴间之类……”
  年训道:“我们在修习时,会见到许多奇奇怪怪的景象,不过我们还是用强大的心灵力量,来使外界的事物,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
  云散花忖道:“如果他没有讲假话,那么白骨教的邪法,简直与东洋忍术中的某一部份,有共通之处了。”
  正因为她曾学过“忍术”,所以她对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和力量,既有研究,也有莫大的兴趣。
  她淡淡一笑,道:“既然你有邪法,为何一直没有对我施展?”
  年训道:“我早就说过,假如我不是负伤甚重,情况就不一样了。”
  云散花道:“哦!原来施展邪法,也须要体力的。”
  年训道:“不是体力,而是身体上一种能使人完全集中精神的状况,现下我伤痛甚剧,如何能集中精神?”
  云散花道:“听起来好像没有骗我。”
  年训道:“在下已是俎上鱼肉,骗你也没有用。”
  云散花道:“你的武功也是白骨教的秘传心法么?”
  年训道:“不,我的武功,得自鬼王一脉。”
  云散花吓了一跳,道:“可是鬼王魏湘寒?”
  年训道:“正是。”
  云散花道:“鬼王魏湘寒的武功,自成一派,精妙无匹。无怪你要用武功与杜希言拚斗了,如果你是鬼王的传人,的确有资格与‘天罡绝艺’较量……”
  年训道:“我正是鬼王的嫡传弟子,想不到天罡绝艺,果然不凡。”
  他深深叹息一声,又道:“我的运气不好,落在你的手中,这叫做天亡我也,如若不然,我一旦完全恢复,定要再与杜希言比划一次。我相信我能找出破他剑法的绝招。”
  云散花道:“算啦!你一定赢不得他。”
  年训双眉一蹙,道:“只可惜没有这种机会而已,我岂是轻易认输之人。”
  云散花对于年训认输与否的问题,既不感兴趣,也不关心。因为这等话,多半是说说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年训真的不肯认输,但杜希言如果强胜过他,则他纵想不服输,也不可能。
  不过云散花却没有反驳他,心想:我此时可杀他不得,因为席自丰的幕后人是谁,尚未深悉,定须从他身上,才能找到答案。
  假如当时她已得知魏平阳就是少林的锡杖大师,也许她立即一剑杀死了年训。这么一来,以后的波折,就无从发生了。
  她基于要打听“鬼王”门中的秘密,故此决定暂时不取他性命。
  年训的性命便这样苟延下来,由于这座寺庙,乃是年训出钱供养,等如是他的家庙,所以他在寺内养伤,以及还有一个女子之事,那些和尚们都不干涉,并且还派了一个香火工,为他们做各种杂务。
  起初的两天,云散花对年训没有什么好嘴脸。但她亦根本不提到“鬼王”的问题。
  她暗中小心观察年训自疗伤势的情形,打算等到年训伤势快要恢复,便出其不意,将他制住。
  因此之故,她简直日夜都和年训在一起。
  又过了两天,年训的伤势,丝毫未见好转。
  云散花觉得甚是困惑,因为年训纵然心机甚深,想到极力掩饰起伤势进步情形的办法,但这可不是容易之事,绝无丝毫迹象都看不出来之理。
  此外,从不时的闲谈中,她发现年训知识广博,书读得不少。而他的外貌举止等等,都十分斯文儒雅。
  总之,几天相处下来,云散花简直不能相信他是个作恶无数的坏人。
  于是,她的态度渐渐改变,年训当然感觉得出来,因此他也有了反应,时时用深沉的热情的目光向她凝注。
  在云散花还未见到杜希言和凌九重以前,她曾经询问过有关“鬼王”之事。年训不肯告诉她,理由是他若然泄漏秘密,便是出卖他的师父。他宁可为她做任何事,也不能出卖他的恩师。
  云散花除非动用武力威胁他,否则就没有可以反驳他的理由。而事实上,她纵然使用武力,年训会不会屈服,还是大大的疑问。
  云散花在瞬息之间,把这些经过都记起了。现在,她的目光凝定在这个男人的面上,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她暗自忖道:“假如他不是负伤的缘故,会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呢?唉!我竟是如此低贱的女人么?老是希望和男人上床……”
  凌九重的影子闪现在她脑际,这个男人,昨夜才占有过她。但他已被魏平阳施了毒手,只怕这一辈子,也没有恢复如常的希望了。
  她轻轻叹一口气,心中着实为凌九重难过起来;
  年训听到她的叹气,睁眼道:“你忽然想到谁了?”
  云散花道:“你猜呢?”
  年训道:“是不是杜希言?”
  云散花道:“为什么是他?”
  年训道:“你刚才让我亲吻,其情甚真,这是我感觉得出来的。因此,你可能突然觉得对不起杜希言。”
  云散花淡淡一笑道:“就算你猜对吧!”
  年训讶道:“难道不是如此?”
  云散花道:“我又不是杜希言的妻子,怎会觉得对不起他?”
  年训忖道:照理说她若是真心爱上杜希言,则基于爱情专一的原则,她感到内疚乃是很正常之事。可是她一口否认,理由是她并非杜夫人,可见得在她心目中,若要专一,必须有了夫妻名份才行。
  年训看出这一点,再作推论,登时晓得云散花乃是善变的女子,换言之,她的感情,很不稳定。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起身走近她,再度把她抱在怀中。
  云散花的态度果然如他预料,并不抗拒,亦没有热烈的反应。
  年训看难她艳丽诱人的红唇,低头吻去。
  云散花初时的反应不冷不热,但只一会儿,她便变得十分缠绵热烈,显然她的火焰再被勾引。
  这对年轻男女拥吻良久,年训才抬起头来,恳切地道:“散花,我至今尚未娶妻,你嫁给我好不好?”
  云散花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道:“我不是做妻子的材料。”
  年训心想:幸而我没有真的打算娶她为妻,不然的话,这答复多令人泄气和痛苦?
  他故意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
  云散花道:“因为我……唉!总之不行就是了。”
  年训道:“什么事情都有一个道理,何况这等终身大事,岂能含浑支吾?”
  云散花想了一下,才道:“好,我告诉你,我已不是处女之身!”
  年训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可以不计较这一点,你相信么?”
  云散花道:“你决不是能够对这一点马虎的人,不过你既然这么说,我相信就是了。”
  年训道:“那么你等如答应嫁给我了,对不对?”
  云散花忙道:“不,不,待我再想想。”
  年训回到蒲团,打坐疗伤。
  这一夜云散花一直辗转反侧,显然是为了年训的‘求婚’而大受困扰。
  年训虽然知道,却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