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水虽然只有五寸,但如果春雨继续不停的下,过一两天必定会增加两三寸。
其实五寸深的水已经太可怕了。第一点,水很脏。第二点,水很冷。第三点,脚板已在水里泡了三日三夜之久(想想看多可怕)。
这儿是一间地下室,也可以说是地牢,因为吴秀纯和郑阿猛都被“镇”在石桩下。
双手双脚总算还可以移动,但范围有限,而且一动铁链就啷啷有声。不久就会有人凶恶咒骂,甚至开门进来表演皮鞭功夫。
他们困极而睡着时,迟早会因为站得太久而改为坐姿,因而被冰冷的水泡淹屁股而非醒不可。
总之他们年纪虽轻,对人生对未来虽然有无数憧憬无穷幻想,但现在却恨不得立刻死掉,免得再受活罪。
如此可怕的活罪到底还要忍受多久?为甚么诸天教的人不把他们一刀杀死(就像以前杀死很多神手帮的人一样),却把他们两个镇囚在此?而且三天之久都没有“审问判刑”?那两个可怕的矮胖老家伙会不会出现呢?
× × ×
吴秀纯心跳得很厉害,他知道是噩梦,所以面色变得非常苍白,眼睛的神采也已消失无踪,变成死鱼的眼睛一样。
江浮云把一张银票和一大锭银子塞在他手中,深沉得可恨的眼中居然好像有痛苦神色。
他道:“我走了,希望你们一切顺利,更希望你们将来生活得愉快。”
吴秀纯很想摔掉他给的东西,但全身都动弹不得,最可恶的是眼泪竟然沿着两腮直流下来。
阿猛说道:“江大哥,你是要回京师去?”
江浮云深深叹口气,忽然伸手替吴秀纯抹拭眼泪。但他马上就放弃此举,因为眼泪往往越擦越多。
他道:“我也许回京师去,但无论在甚么地方,我定是孤独地做事或生活。”
阿猛讶道:“你没有朋友?”
江浮云深深凝视吴秀纯一眼,轻轻摇头。但他摇头的意思是表示没有朋友呢?抑是表示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眼睛深沉得可怕,也锐利到明亮得可怕。他为何要这样子瞧人?
他踏过如茵的春草斜坡,渐渐走远。
但到了很远的路上,他忽然停步回转身子,向这边眺望一会,然后才挥挥手,忽然大步走了。
江浮云真的走了。他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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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阿猛向来极听吴秀纯的话,叫他往东他绝对不会往西。但这次吴秀纯叫他“出动”(扒儿手出动当然是去扒钱包),郑阿猛反对的很剧烈。
不过阿猛终于拗不过吴秀纯。他们在那天碰见江浮云的小巷口,阿猛盯住潮水般来往人群,找寻下手目标。
吴秀纯却又发怔又发呆。
这条小巷口熟得不能再熟,巷墙每块砖头几乎都摸过看过。
但何以忽然变得很陌生?变得好像有很多回忆怀念?何以深心腾涌着极秘密极温柔的喜悦和凄凉?
阿猛奔入人潮中,但一眨眼已奔回来,一把抓住吴秀纯臂膀,惊惶道:“快走,快走,我看见他们。”
吴秀纯宛加在梦中惊醒,急急奔跑入巷。
但巷子第一个转弯处出现两个大汉,挡住了去路。
原来巷内已有埋伏。吴秀纯拨转头当先冲向巷口,可是巷口也有两个人堵住去路。
吴秀纯立刻醒悟这一头除了巷口的两人之外,外头可能还有很多人。所以唯一可行之路就是躲入那块石碑后的暗洞。
上次江浮云也曾躲在里面,把他们抱得紧紧,躲过了诸天教之人的搜索。吴秀纯想起这件事,忽然更感到非躲入那个暗洞不可,甚至连心窝也温暖起来。
那两名大汉仍然堵截在第一个转弯处。吴秀纯身子一矮向左边墙下空档冲去。
他显然想利用矮小身材钻过封锁而逃入巷内。这条小巷曲折幽深,但尽头处无路可通,是一条死巷子。不过,每一次追兵追入巷内都抓不到人,所以这一回先派人埋伏巷内堵截。
这种赶尽杀绝手段确实残酷可怕之至,因为吴秀纯郑阿猛都只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
吴秀纯根本不是想“钻”过封锁,所以当左边那大汉挥动铁尺大喝抽扫之时,他已早一步改变方向撞入大汉门户敞开的怀抱中。
这一手很像著名的招式“乳燕投怀”,但吴秀纯绝不是“乳燕”,而是吸血蝙蝠。
他袖内的短刀深深插入那大汉肚子,使他痛哼一声向后便倒。
这一剎那的空隙,阿猛已经窜过奔向巷内深处,吴秀纯也紧紧跟上。
转两个弯就已奔到那块石碑之处。可是吴秀纯和阿猛却没有去摸两块石碑,反而回转身子望去,只见两个年约六十左右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站在七八步之处。
他们一定是兄弟,面孔很相像,神情也一样没有一丝笑容。
任何比较敏感细心的人一定也能看出,这对老兄弟必定很少笑,甚至一辈子未曾笑过也有可能。
其实他们并没有故意装出冷峻严肃表情,面貌衣着跟大多数人差不多。在大街上这种康健的老头子多得很,谁都不会加以注意。
可是吴秀纯阿猛被他们眼睛望住之时,忽然全身寒冷难当,因而全身抖颤起来。
而这时也就忽然发觉那两个老头子全身上下,包括矮胖身躯四肢面孔甚至花白头发,都似乎射出可怕的寒冷,并不单只“眼睛”。
至于头发或屁股怎会透射出寒冷,那就无人知道了。当然吴秀纯阿猛更不会知道。
这两个年轻人本来就是忽然感到很冷才回身观看,而现在他们却恨透自己为何会索索发抖?最多不过被抓住被杀死而已,岂可表现得如此胆小害怕丢脸?
吴秀纯极力忍住寒冷和发抖,大声道:“你们是谁?”现在连声音也很可恨,因已不像平时尖锐凶恶而变得哑涩难听。
左边老头子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们姓包,我是兄他是弟。江湖上称为冰雪二老。”他说出每一个字好像吐出一颗冰块,使人感到更为寒冷。
右边老头子说话则像山峰积雪崩泻,声音既大说得又快,但同样使人感到奇寒侵骨。他道:“你们胆子不小,很多人见到我们连屁都放不出,而你居然能开口讲话,的确不容易了。你们叫甚么名字?”
吴秀纯答道:“我叫吴秀纯,他叫阿猛。”
包雪道:“我听过你们。他们都说你们两个小鬼比鲢鱼泥鳅还滑溜,随时随地一转眼就找不到影子。而且你们凶得像饿坏了的野猫恶狗,敢跟大人拚命。”
吴秀纯阿猛好希望他不要再说话,因为他说话越多就使他们觉得越寒冷,现在简直已抖颤得像秋风中的枯叶了。再这样下去,真可能变成两支棒冰,那时候当然不会发抖。
但可恶的包雪又说道:“刚才我们有个人被你们刺破肚子,不知道活得成活不成。所以我会叫人将你们绑回去发落处罚。你们心里一定暗骂我冰雪二老一大把年纪还欺负小孩子,但你们错了。你们能够使我们二老出手,江湖上必定大为震动,你们可以向任何人神气一番。”
吴秀纯发觉阿猛简直冻僵已不会发抖,而自己也差不多熬不下去了。于是竭力大叫道:“狗屁,有甚么好神气的?”
包雪居然不生气,道:“你很聪明,多叫几声会觉得比较好过比较不冷。我们兄弟还有外号,我大哥外号是‘天罗’,我是‘地网’,我们出道三十五年以来想抓任何人都未失过手,所以武林中说:‘不怕阎王,只怕天罗地网。’”
包冰一个个字道:“你们现在若是逃得掉,诸天教永远不碰你们,连任何人都不准碰你们。”
吴秀纯忽然发觉现在连叫嚷也办不到,更莫说动弹逃跑。
包冰包雪二老转身走了,转眼间两个大汉出现,先左右开弓打嘴巴耳光。这一顿耳光是替负重伤的弟兄出气,然后才用鹿筋索绑起来。
这段过程中,吴秀纯阿猛只会呻吟,连大声叫喊都不行,四肢已完全麻木,骨髓里仍然寒冷难当。
当他们被锁在积水地牢时,吴秀纯忽然感到万分后悔。
如果肯听江浮云的话,如果肯听啊猛的劝阻不“出动”,就不会遇上天罗地网冰雪二老,就不会连累阿猛也泡水囚禁三日三夜。外面就算春雨绵绵,但空气新鲜景色绮丽。他们亦可以缩在被窝睡觉或者做白日梦,幻想人间最美的事情……
可是后悔已经太迟了。如果再泡一天半天,就算诸天教肯放了他们,恐怕也活不成了。因为双脚已有溃烂感觉,全身肌肉麻痹而骨节却疼痛难当。
难道我会死在此地?我永远见不到春天的花朵?灿烂温暖阳光?再也喝不到碧梧轩的陈年绍兴?尝不到西湖滨的香甜藕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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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门口木架上摆着的好几缸酒,有陈年花雕、五加皮、竹叶青等不同种类的绍兴酒。
肆内固然有不少酒客用豆腐干花生毛豆等下酒,但亦有很多带着壶瓶来打酒的,所以人来人往却也热闹。
江浮云三天之内已经第十八次见到那左边挟着拐杖的跛子。
跛子坐在紧靠他背后的座位,要了半斤花雕、一碟豆腐干,口中喃喃道:“还没有回去,真奇怪。”
江浮云眼望门外,低声道:“别的地方也没有消息?”
跛子把头埋在酒壶中,应道:“也没有。这两个小鬼能去的地方我都查过。”
江浮云叹口气,道:“世事的变幻真是快得可怕。我们弟兄十二年不见,想不到李二哥你已缺了一腿而刘老大却断了一手。”
跛子李二哥道:“我们活着还算运气好,多少弟兄都送了命,所以神手帮最后只剩下几个小家伙还在活动。唉,现在又少了两个。”
江浮云道:“我们得找个机会详细谈一谈。你这三天跑来跑去可有人注意你?”
李二哥道:“还没有。你别忘记我已经七年没露面了,杭州地面上出来走动的人都不认识我啦。”
江浮云道:“这样子才好。我宁可查不出王九下落,宁可找不到吴秀纯阿猛两个小鬼,也绝对不能让你或刘老大出事。”
酒肆内客人渐见稀落,因为已经不是喝酒时间。门外春雨绵绵不绝,也使街上行人减少。
江浮云又道:“我一回杭州,就到各处细心看了几天。咱们神手帮已经绝迹,但诸天教也没有占夺这地盘。如果他们占不到这些地盘,何以把咱们神手帮赶尽杀绝?”
李二哥干了一大杯,才叹气道:“没有人知道。自从八年前令狐次道做了诸天教教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设坛杭州,他自己亦从无锡来杭暂住。第二件事是替最有名的春红院五十七个红妓赎身并且资遣回家,不过听说直到现在他无锡的老宅,还有几个都是当年红透杭州的美人。第三件事是下令消灭神手帮……”
江浮云道:“令狐次道这个人很神秘,有关他的资料很少。当然我不能向本省有关衙门查询,因为诸天教一定有人渗入各衙门任职,我不能打草惊蛇。我最想知道只有两件事,一是他为何仇视神手帮?二是王九是否匿居杭州?王九本是独行大盗,以何因缘得到诸天教庇护?”
李二哥轻轻道:“小江,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最恨官府最恨捕快?”
江浮云道:“当然记得。我现在还是一样恨这些王八蛋。”
李二哥的面孔从酒杯抬起来,讶道:“你还恨?你自己呢?”
江浮云道:“我不同。我也像王九一样独来独往,我其实不算是真正的捕快,我现在可以暗中帮助很多人。而最重要的是叫我办事的人,就是我的师父。”
李二哥立刻谅解而又欣然地道:“这样很好。唉,还是刘老大行。他说你一定有理由这样做,叫我不必考虑。但我还是一直暗暗嘀咕一直都不放心。”
江浮云极力把脑海中刘老大浓眉方面大汉的影子抹去,因为他有很多事急须解决。他道:“我已踏遍全城大小街巷,我想应该先找到吴秀纯和阿猛,因为我很怀疑很担心他们是……”
李二哥道:“他们忽然失踪,当然值得担心和怀疑是诸天教所为……”
江浮云道:“我只有一条街道还未去过。我现在就去……”
李二哥又干一大杯,道:“我也记得那条美丽的街道。你去吧,我们还是用老法子见面。希望我们都有好消息。”
× × ×
杭州城内也有一条浣沙溪,虽然不是西施浣纱的若耶溪,但风物之宜人悦目,亦自另有一种情调风味。
这条溪很浅不通舟楫,是西湖湖水经涌金门水门入杭城达众安桥,共有十一座桥梁,东西两岸都植有杨柳。而两岸有马路。沿岸漫步时但见柳丝低垂飘拂在清澈水面。岸边更有许多少女少妇洗衣裳,用木杵捶打涤洗而又高声谈笑。
你只要见过这些情景,不但永不能忘怀而且一定会常常在梦中出现。
又如果你栖迟他乡羁旅异国,你听到杜鹃啼声记起溪畔画图。你只好重重叹气甚或泣下数行泪了。
江浮云也常常梦见清溪垂柳风光而忽然哭醒。在那画图中当然还有一个明眸皓齿青春美丽的女郎。
她左臂勾住一竹篮已洗净的衣服,右手拿着木杵,腰肢纤细灵活,细碎步伐使身段体态更婀娜多姿……
顺着东浣纱溪路慢慢走,江浮云忽然觉得很苍老,脚步龙钟沉重。
阿南却精神抖擞,不断“侵入”路旁人家屋边或屋后,惹来无数敌对的咆哮狂吠。
但阿南今非昔比,这几天食得饱睡得够,本来癫皮地方好像已长出毛,原来有毛地方则毛色大见鲜明光润。
牠向来有个奇怪特点──很自信很有尊严,任何恶犬迫近牠,自然会停止狂吠接着悄悄走开。何况牠现在看起来浑身充满精力,跟牠打架一定极不划算。
阿南忽然咬住江浮云衣襟,使他从怅惘中惊醒。
牠跟着阿南闪入一条窄巷,绕到一间宅院后面。阿南矫捷窜入一座空置荒芜花园,奔到屋子墙根。那儿有不少积水,墙根贴地有个长形窗洞,一望而知是供地下室透入光线和空气而用的窗洞。
阿南进出奔走没有人注意理会。因为牠只是一只狗,尤其外型看来仍然像流浪觅食的癞皮野狗。
但江浮云在花园后门,那只是木条钉成的栏栅,他从空隙向园内张望时,一个劲装大汉奔过来,凶恶地瞪住他。
江浮云笑嘻嘻回望他,由于他表情反应与众不同,居然并不惊慌或者赶紧开溜。所以那劲装大汉反而觉得惊讶,因而只瞧见他面孔而没有注意其它,例如江浮云穿甚么的衣物?长得多高?有没有携带兵器等等。
江浮云笑道:“我看见一条蛇,一节黑一节白。牠钻入园子里……”
劲装大汉一听而知这是最毒的“雨伞节”,同时这个季节亦的确有很多蛇出现的。他吃一惊问道:“在那里?”
江浮云笑嘻嘻道:“你别动,牠刚好就在你鞋子旁边。”
劲装大汉面色大变。他当然不敢动,赶快低头查看,左手抽刀之时也很谨慎缓慢,怕只怕身子一动影响重心鞋子发出声音,因而使那条雨伞节毒蛇误会而加以攻击。
鞋子旁边虽然踏倒了不少野草,却显然没有任何毒蛇。
劲装大汉抬头凶恶望去,忽然全身冷汗直冒。
因为他看见江浮云的油纸雨伞已经从栏栅缝隙伸入,伞尖根本已伸到他咽喉,而尖端居然突出一把鸭舌似的剑尖。
他不明白的是何以人家将“伞剑”伸入来对准他咽喉,他事先全无感觉,同时其后亦不会闪避?当然现在闪避已太迟了,因为江浮云毫不客气也不迟疑轻轻巧巧割断了他的喉咙。
江浮云不能学阿南钻洞,只好越墙进去。
从窗洞望入去,光线黯淡的地下室一览无遗。
室内有两根石桩,但只有一根石桩旁边有人,是郑阿猛。
江浮云恰好看见阿猛困倦得张大嘴巴却闭起眼睛,背脊靠着石柱慢慢滑坐地上,地上却是大半尺深又脏又冷的水。
任何人亲眼看见这种景象,一定会感到心酸。因为阿猛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已。诸天教竟然这样虐待欺负孩子,真是该死之至。
窗洞是用铁枝竖直排列封住,连阿南也钻不进去。
江浮云心里把那些铁枝当做“诸天教”的人,故此一下子就完全扳开,他自己也一下子就钻进去,跃落阿猛身前。
阿猛手脚上的铁链都很快被扯断。江浮云在他睡穴拍一掌,随即连人带铁链都带走。
阿南在前头带路,江浮云趁尚有丝丝春雨,打开雨伞遮掩搭在肩头的阿猛,迅快离开。
但当然不能到客栈或住的有人的处所,所以他走出不远又钻入一条小巷,这条小巷里竟然有一间空屋,而江浮云居然也能找得到。
他弄块破旧门板让阿猛躺下,又单凭两只手指将上下铁链完全扯掉,这时阿猛才算是完全恢复自由。
阿猛睁开眼睛(是江浮云特地弄醒他的),第一句话就说:“阿秀呢?他刚被一个看来很坏的人带走。”
江浮云脑中轰一声,既然我瞧得出吴秀纯是个女孩子,别人当然也瞧得出。她现在怎样了?还赶得及救她脱离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