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鼎《铁骑令》

第二章 桃源生变

作者:上官鼎  来源:上官鼎全集  点击: 
  芷青和一方只见那明珠仍好端端的放在爸爸的手心中,不由惊异的问道:“怎么啦?”
  岳多谦面寒如冰,右手一颤,套在中指上的“岳家三环”跳了下来,他冷冷一哼,持着一枚玉环,小心翼翼地放在明珠上一阵子比划,这一下芷青和一方都看明白了。
  原来那颗大明珠上,竟不知让什么东西打出一道口子来,微微向下凹进去,然后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凹下去的口子竟然和岳家三环有完全符合的迹象。
  岳多谦仔细一比较,那小玉环端端正正的卡入那口子,没有一丝一毫勉强!
  他一生浸淫在岳家三环上,对这三环是熟悉无比。是以先前一触那明珠,即摸出那道痕迹。
  心中暗暗忖道:“三环绝技我生平只用过一次,就是对付那青蝠剑客,那次是好像打中他头上一件事物,而这明珠上出现这玉环的痕迹,难道这明珠竟是青蝠剑客之物?”
  心中犹疑不决,思潮起伏,潜心思索三十年前的情形,却始终不得头绪。
  “假若这明珠确是青蝠剑客所有,那么立亭的对手一定是他了——”这乃因为他玉环绝技一生只向青蝠一人施过。
  “难道是立亭弟为了抢这明珠才受伤的?这也难怪,立亭准以为这颗明珠乃是我岳家不世之宝——铁骑令上的事物,啊!立亭呀,你为了我岳多谦家中的事,竟牺牲生命!”想到这里,不觉又是悲从中来,忖道:“方才我也以为这珠儿果然是那铁骑令上的事物,但一触那痕迹便知这其中曲折必定多奥,可惜立亭弟不能在瞑目前把事情真象说出来,凭空的推想却是不可置信的。”
  “立亭弟功力何等深厚,竟被人一伤至死,而且身上伤痕累累,那人的功力可想而知定是武林七奇中的人物了。七奇之中,那个不是声名震天动地,依立亭弟说伤他者是一个蒙面人,而七奇之中,有谁是见不得人的?除了那青蝠剑客以外,决不会再有第二人了。青蝠剑客的剑法通神,普天之下恐无人出其右,不是那剑神又是谁?……”
  想到这里,不由怒火膺胸,一阵冲动在胸中升起,几乎想立刻冲下山去找那胡笠拼命。
  这时,三个人都默默的沉思着,空旷的山地上寂静极了——
  忽然一声惊叫划破这寂静的空间,芷青一方齐齐转身奔去,大叫道:“妈妈,怎么你也来了?”
  来人正是岳老太太许氏。
  许氏一见地上的范立亭,吓得脸色苍白,大叫道:“哟,这是范叔叔啊,范叔叔他怎么啦?”
  岳多谦不答言,一方哭着道:“范叔叔死……了!”
  许氏啊地惊呼一声,呆若木鸡。
  她绝不相信生龙活虎的范叔叔——她是跟着孩子称呼的——而且又具有一身上乘的武功,会死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死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岳多谦缓缓道:“青儿,方儿,你们扶妈妈回去——”
  一方仰首道:“爸,你呢?”
  岳多谦缓缓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道:“我——我还和你范叔叔聊一聊——”
  一方聪明绝顶,他知道父亲要多看几遍范叔叔的遗面,要多想想范叔叔的往事。
  于是兄弟俩扶着母亲走回家去。
  空场上,只剩下了岳多谦——不,还有他的老友散手神拳范立亭,静静地睡在地上。
  岳多谦悄悄弯下身,蹲在范立亭的身躯旁,他轻声地道:“立亭,是我害了你,我为了个人的闲逸,偷懒躲在山上,却让你一个人在江湖上冒风险,是我害了你,不过我一定要为你复仇,为你复仇——”
  “立亭,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你还记得过去那些痛快的往事吗……有一次你和陕北的恶霸赌斗,你让他双手不许参战,只用一双脚要三招之内胜他,结果,哈哈,那毛胡子老儿真被你在第三招上踢得屁股朝天,气得他,哈哈,气得他哭了起来……”
  岳多谦的泪光中似乎看见了立亭也在得意地大笑,于是他也纵声大笑起来,笑声随着深厚的内功传出老远,在山谷里阵阵回响,然而这笑声是代表欢乐吗?
  朔风怒号,天色更昏,岳多谦暗下决心道:“说不得我只好自破誓言了!”敢情他曾发誓不再涉足武林。
  雪花又飞舞起来,寒气更浓,尤其是在这山顶的地方,岳多谦的背上,肩上,头上,全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白色——
  茅屋里,一盏破旧的皮纸灯放出昏暗的光芒,但在这黑寒的山顶又显得格外耀眼了。
  卓方和君青两人听到和蔼的范叔叔竟然死去,真是不敢相信,可怜两个少年从生下来就从来没有想到什么是悲伤,尤其是君青,听到了范立亭的死讯,不由当场晕倒过去,一家人都是呜咽啜泣为着这个令人钦敬的范叔叔凭吊。
  饭桌上,大家都是食不甘味的样子,尤其是岳多谦,脸色如冰,瞬息间变化了几回颜色,芷青年纪大了,他知道爸爸的心事,但是,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办哩?
  一方、卓方和君青三兄弟年纪尚幼小,只知道鸣咽啜泣,饭桌上,一片愁云惨雾,是谁来破坏了这个世外桃源……
  饭后,岳多谦忽然正色地叫四个孩子到面前,沉吟了好一会,开口道:“青儿,你知道你范叔叔是怎么死的么?”
  芷青尚未开腔,岳多谦又道:“如果我猜测得不错,那打伤范叔叔的必是青蝠剑客无疑——”
  兄弟四人都点点头,他们见了那明珠上的痕迹后,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上来。
  岳多谦又道:“三十年前,爸归隐时,范叔叔曾跑来力劝我不能退隐,他曾以大义相责,我当时立誓不再管江湖事,并劝他也该休息享几年清福。那知他说:‘你我一退隐,武林七奇中其他的人多半是各自打扫门前雪,那么江湖上的正义谁来维持?’结果他仍纵横湖海,仗义天下,但今日却不幸送了命。卓儿、君儿,爸平日教你们为人当以义为先,说不得我只好自破誓言下山去寻那杀害范叔叔的凶手了。”
  芷青和一方等听到此言,都是大吃一惊,忖道:“爸要下山?那么他必是要寻那青蝠剑客——不,即是剑神胡笠的了——”想到这里,都觉万分紧张。
  岳多谦从怀中取出一卷旧黄的皮纸,郑重地递给芷青道:“我岳家的全部绝学都详细记载其中,爸若是这一去——爸这一去总得要好多日子才能回来,从此芷青你就是一家中的主要份子了,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带着弟弟们练武,莫要坠了岳家的威风。”
  接着又对君青道:“君儿,古书上说:‘长兄代父’,芷青就是代替我的地位,你凡事都要听从他的话啊——”
  芷青听父亲忽然不再叫自己青儿,而叫自己芷青,心中有了一种已长成人的感觉,但也有一种掮上重担的感觉,他分不出是喜是悲,恭敬地接过那卷东西。
  许氏忽然从后面转了出来,她抽泣着道:“谦哥,你这大的年纪了怎能还去和人家拼斗呢?君儿还只有十七——”她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
  岳多谦强忍住悲憾,他朗声道:“我岳多谦的妻子怎能效世俗儿女之态?易水潇潇西风冷,正壮士悲歌未歇,这是何等气慨,何况我去斗那胡笠难道就一定会败么?那太笑话了——”他原是忍憾而言,到最后一句时却是触动豪气,声震屋瓦。
  许氏果然收泪,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眼光注视着岳多谦,岳老爷只觉心头一震,泪珠险些夺眶而出。
  他吸了一口气,望着芷青,然后眼光移到一方卓方脸上,最后注视着最幼的孩子君青,良久,他转身对许氏一揖到地:“娘子,我这一去不知——不知何时归来,孩子们都还年幼,以后教养的担子都要偏劳了,娘子你先受我一拜——”
  许氏忙还揖道:“我一个女人家不省得什么,只知道希望你们父子安好,你替范叔叔报了仇,就赶快回来,我和青儿他们天天都会倚门而望——”说到这里又是哽咽不能言语。
  岳多谦点头答应,唤道:“青儿方儿,去替我收拾一个简单行囊——”
  许氏和孩子才知道爸爸连夜就要动身,他们心想今夜走和明早走还不是一样的,于是应声去收拾爸爸的行李,许氏也进去帮着打点行囊。
  过了一会,兄弟俩拿了一个布包出来,从外形看,里面似乎尽是些棉皮厚衣。
  岳多谦转身从墙上取下一个布袋,打开之后,将那威震武林的碎玉双环拿了出来,灯光下只见双环非金非玉,直径宽约两尺奇怪的是两只环上,在同一地位,都有着三个对穿的孔,岳多谦一手提着一只,目光凝视着。似乎从这对环儿上看到了无数的英雄往事——
  他忽然双手一挥,叮然一声,双环互撞了一下,发出一阵老龙清吟般的声响,久久不绝。
  两个孩子上来准备接过环儿,为爸爸收入布袋,那知一接过手,两人都“哟”的叫出了声,那环儿好生沉重,竟险些脱手跌下,两人连忙双臂用力才紧紧抓住,不禁惊奇地互望了一眼。
  老爷子把行囊背在背上,提起布袋儿,对芷青道:“芷青,爸走了,家中的事好生照料——”
  说完大踏步走出房门,许氏提着小灯跟出门口。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了步,他反身仰首看了看门楣上的横额,昏黄的灯光下,那“出岫无心”四个字益发显得龙蛇飞舞,但在岳多谦眼中却觉得那四字宛如四个嘲笑的面容俯视着他,他不禁发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暗中忖道:“云无心以出岫,乌倦飞而知还,岳多谦,你又要重入湖海了……”
  他挥了挥手,一步跨出,已到了小溪的对岸,几个起落就只剩下一点小黑影了。
  许氏提着灯,和芷青一方五人挤在门口,一直看到岳多谦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仍不愿回屋。
  在“一线天”的另一岸,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岳多谦也停在树下,从疏技之间回看那昏黄灯光,那茅屋,小溪,他在这曾渡过了三十年的快乐光阴。
  然而范立亭的容貌又浮上心头,他一转身,施展开绝世轻功,几个起落,身形已是渺然……
  黑沉沉的天边,终于露出一丝曙光,茅屋后的雄鸡喔喔啼了一小声,就停了下来,山芦仍是一片寂静。
  芷青在床上翻了一个侧,他睁着眼睛瞪着帐顶,昨夜,他整夜没有合眼,二十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父亲临走时那一幕幕情景清晰地浮在眼前,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本秘笈,爸爸那凛然的面目从他脑中闪过,他不知怎的,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他伸首望了望对面床上的三弟卓方,这生性疏懒,像是冷漠淡泊的少年,昨夜居然也是彻夜未眠,现在,他沉沉入睡。
  “喔喔”,雄鸡又啼了一声。
  芷青轻轻爬下床,披上一件外衫,推门外出。门外一口凉风吹进来,他的精神不觉一振,一跃身飞过小溪。
  走了几步,他忖道:“他们还没起来,我且到那边去采些松子回来煮茶吃。”
  只见他微微一捞衣衫,身形一飘数丈,落地无声,速度却快得惊人。
  跑上“天台”,只见对面一大丛松林,他正要跃将过去,忽然左面传出一阵咻咻怪声。
  芷青不禁大奇止步,他循声一望,但见左面枯草丛中一阵籁动,却不见什么东西。
  他一步跨过去,仔细一看,几乎惊叫出声!
  原来那枯草丛中竟盘着一条碗粗大蛇,那蛇皮色与枯草一模一样,是以远看竟分辨不出,试想这等大冬天,百虫蛰伏,竟有这条大蛇出现,如何不奇?
  那蛇又发觉芷青走近,竟是昂然不惧,抬起一个三角形的小头,裂嘴吹了两口气。
  芷青见那蛇身粗头细,双目发绿,口边两颗毒牙露在外面,模样十分可厌,不禁想回身拾条棒子来打死它。
  那知他方一回头,忽觉背后腥风大起,一股闻之欲呕的臭气直喷过来,他不禁大惊沉身一蹲,往左滴溜溜一转,果然黄光一闪,那条大蛇竟如一支箭一般从头上射了过去。
  他心中暗道:“这大蛇好快的动作。”
  “刷”的一声,那蛇一击不中,才落地立刻一盘卷起,昂起蛇头瞪着芷青。
  芷青瞧它那神态,大是讨厌,拾起一块小石呼地对准蛇首打去。
  那蛇见石飞来,往旁一闪,那知那石子飞到面前忽然停得一停,“啪”的一声炸了开来,化作四五块碎片,一齐打在蛇身。
  这几片碎石力道好大,竟然片片陷入蛇肉,那蛇痛得滚了两滚,咻咻喷气,红信乱闪。
  芷青暗道:“我这‘飞雷’手法功候还差把劲,方才我原想把碎石炸它眼睛,却炸歪了一些。”
  忽然那大蛇尾巴一竖,尾尖在地上一点,蛇身竟如一根笔直的竹竿一般射了过来,速度之快,出人意料。
  芷青暗叫一声不好,猛提一口真气,右掌虚空打出一掌,身形却如行云流水般倒退丈余。
  只听“轰”一闷响,那大蛇冲了一半忽然“噗”地跌在地上,丈长的身躯已成了四段,洒了一地腥血。
  芷青暗笑道:“这畜生倒逼得我施出‘少林神拳’——呀,不好——”
  他一想到“少林”两字,陡然想起一桩事来,也顾不得去采松子和打扫那堆蛇肉,连忙如飞赶回家去。
  才跑到溪边,远远望见一方正在门口扫雪,他大叫道:“一方,一方——”
  一方回头道:“你一大早跑到那儿去了?”
  芷青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方一怔道:“什么?今天是正月初八,你问这干么?”
  芷青道:“你忘了吗?少林寺的‘开府大会’。”
  一方一听,也叫道:“哎呀,只剩下七天了,怕来不及了。”
  芷青道:“妈起来没有?咱们快去和她说。”
  竹门伊呀一声,许氏端着一盆水出来道:“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芷青道:“妈,上次范叔叔来的时候,不是说少林寺的百虹方丈邀请爸爸和我们兄弟去参加他们正月十五的‘开府大会’么?现在已是正月初八啦。”
  许氏也是一惊道:“啊,我们全忘了,你爸爸已经走了,这怎么办?若是不去那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人家老和尚已经九十九岁啦,还巴巴的请你爸爸去观礼——”
  一方也道:“是啊,范叔叔说这‘开府大会’是少林寺第一盛会,人家百虹禅师外宾中一共只请我们一家,如果不去——”
  许氏道:“方儿说得是,我看只好你们三兄弟去一趟,向大和尚说明你爸爸不能参加的原委——就是不知道还赶得及不?”
  芷青道:“现在立刻动身,大约还来得及。”
  许氏道:“那么你们快打点行李。”
  芷青道:“妈,你呢?”
  许氏笑道:“我和君儿住在山上又不愁米又不愁衣,怕什么?”
  不一会三兄弟行装都检点好,许氏亲自检查了一遍,对这三个从未离家的大孩子再三叮咛,又在每个行囊中多塞了一件棉袄,道:“你们快去吧,完了就马上回家,免我挂念。”
  芷青道:“至多十天半月就回来。”
  君青和母亲站在门口望见三人的背影消失才关门进屋,昨夜里送别爸爸的情景又浮上君青的心头。
  许氏揉了揉眼睛,轻叹了一声,转身走进厨房……
  福建蒲田少林寺乃是佛门圣地,又是当代武学大宗,自达摩祖师创教以来,每代均有能人弟子,是以少林寺武学在武林中数百年来总是盛而不衰。
  清晨,古刹中传出阵阵肃穆的钟声,当当之声在山谷中回荡,令人闻之肃然,所谓“暮鼓晨钟,发人深省”,一点也不错。
  这钟声例外地连打了九十九下才停,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山径转处,走来三个少年。
  这三个少年长得甚是相似,一看就知是三兄弟,三人都是英俊不凡,气采飞扬,步伐之间,轻捷中带着一些稳重,显然都是一身上乘内功。
  这三人正是芷青、一方和卓方。
  三人见少林开府大会即将举行,连忙快步上前,忽然间,前面丛林中走出一个人,端端拦在小径当中。
  那小径十分狭窄,那人年约五旬,生得又高又大,拦在路中宛如罗汉金刚般,身上穿着一袭百结褛褴的布衣,完全是一副乞丐的打扮,奇的是左手却抱着一只大木鱼。
  芷青三人见这老乞丐大有拦路之意,不禁心生奇怪,走上两步道:“老伯,借光——”
  那乞丐双目一翻,理也不理。
  芷青上前和声道:“请问——请问老伯敢情有什么事吗?”
  那老叫他冷冷瞅他一眼,不言不语。
  三兄弟不禁有一点摸不着头,呆呆的望着那个高大的叫化子。
  那叫化子仍然不言不语,索性盘腿而坐。
  卓方和芷青倒没有怎么样,一方可耐不住了,大叫道:“喂,让开一点好吗?”
  那叫化子冷然不语,瞧他的样子是在潜心思索的模样,三兄弟从无行道江湖的经验,一时也怔在一边。
  片刻,那化子才开口道:“小哥可是一路从安徽省份赶来的——”
  芷青微微摇首,和声答道:“咱们可不是……”
  他话声未完,那化子蓦然大叱一声道:“放屁,你们还想瞒隐——”
  芷青话未说完,就为那可恶的化子喝断,不由脸上一红,但他脾气较为温厚,一时没有发作出来。
  那高大的化子又冷冷道:“卢老头这样不够朋友,打发你们三个小鬼出来,以为就可以瞒过咱们吗?嘿,光棍眼中不揉沙子……”
  他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么多话,三兄弟从他话中已隐约可知是一个误会了,那叫化子仍然不停的说下去,三兄弟都甚感不耐。
  一直没开口的卓方忽然双眉一皱,舌绽春雷的一吼:“放屁,你给我停下口来。”
  他生平寡言,而且天性疏懒,实在是忍不住那口恶气才含愤而发作,才一吼完,双眼一翻,一付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化子正说得痛快,被他一喝,惊了一下子,停下口来,想到自己刚才喝断那眉目清秀的少年的话头的情形,不由脸上一红,翻目一瞧,三个少年人除了那出言喝止自己的那个以外,其他两个人都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不由更感羞愧,冷冷一哼道:“好,好,有胆量……”
  说着目光一转狠毒的盯着卓方。
  岳卓方好大威风,瞧也不瞧他一眼,嘴角上挂了一个不屑的笑容。
  恶叫化愈怒,目光如炬,转盯向立在中间的一方。
  一方心头火起,怒哼一声,目光如电,反睨那恶丐一眼。
  那叫化心中一动,冷冷看着一方,一方只觉对方目光中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好像是要摄着自己的心神似地,心中不由一荡。
  一旁芷青感到奇怪,仔细看看那化子,只觉他眼中似有无限摄力,心头一震忖道:“是了,是了,这就是爸爸平日所谓的摄魂目力了!果然是旁门左道,妖人所为。”
  心中一悟,提足真气,大声喝道:“方弟——”
  这一声乃是他内力所发,声波之强,有若雷鸣,不但站在一边的卓方吓了一跳,就是那五丈以外的叫化也大吃一惊。
  一方被他一唤,心中一震,已知是怎么回事,怒火上膺,冷然呼道:“原来是摄魂丐何尚何前辈——”
  他平日听父亲说到这一门“摄心目力”的旁门怪法时,爸爸说目前有摄魂丐何尚一人最擅此道。
  果然不出所料,那化子冷冷道:“是又怎样?”
  一方怒声答道:“适才领教‘摄心目力’不过如此而已。”
  何尚大怒道:“那你再试试这一掌如何。”
  说着猛然劈出一掌。
  一方冷笑一声,双手一立,虚空一拱,神拳陡发,蓦然他瞥见那恶丐目光中杀气腾腾,他到底丝毫江湖经验也没有,不由为之一慌,掌力只用出七成。
  两股劲风一触之下,一方掌力没有使纯,身子不由摇动一下,那何尚却是钉立如山。
  芷青一旁轻声说道:“方弟,让我来——”
  回头对那何尚叫道:“前辈好俊的掌力——”
  说着双手一并,虚空劈出一拳。
  他方才见弟弟失利,一心以为对方功力甚高,是以这一掌打出,已用了十成的力道。
  好个岳芷青,神拳才发,风雷之声顿时“呼”的一声,拳风早已卷起立在五丈以外何尚的衣带。
  何尚但觉利风扑面,有如刀割,心中一沉,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少年的功力竟如此高强。估计一下,决非自己所能抵挡,情急智生,猛然伸手移动放在左侧的那一尊巨大的铁制“木鱼”,当胸而立。
  “当”的一响,芷青好大拳劲,打在“木鱼”上,发出一响。
  那恶丐但觉双手一震,他怎样也料不到这少年的掌力中尚夹有阴柔之劲,透过铁“木鱼”有若万马奔腾般直袭而来。不由双臂一麻,又是“当”的一声,铁“木鱼”脱手落地,身形也立不稳,倒退好几步。
  他怔了一怔,自知内伤甚重,念头一转,返身飞奔而去。
  三兄弟也怔在一边,没有去追赶。
  半晌,芷青才说道:“这恶丐对我们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咱们糊里糊涂便将他打伤,这却如何是好?”
  一方也是怔然不语。
  芷青又道:“瞧他那临去的身形,看是受伤不轻……”
  一方插口道:“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等一个姓卢的三个兄弟,却误会了咱们,唉,他虽是可恶,但是……”
  几个入世不深的少年,失手打伤陌生的人,都有惶然之感。
  芷青心中甚感难过,问道:“卓弟,你怎么老不开口,祸是咱们闯的,你也出出主意呀!”
  卓方淡然一笑,斩铁断钉的说:“活该!”
  芷青和一方都是一怔,他们知道卓方平日沉默寡言,但判断力甚强,他既如此说,必有一番道理。
  正在这时,蓦然山道左侧一个冰冷的口音道:“好利害的小娃子……”
  三兄弟一怔,蓦然——
  芷青他们走了之后,终南山上又静得如一潭死水,家中只剩下君青和妈,每天君青除了帮妈妈做些杂事之外,就静静地一个人看书,倒也自得其乐。
  春风从山谷后面吹来,带来山峰上冰雪的寒气,但是也带来一丝春的气息。
  君青坐在门前一个小秋千上,一面看着书,一面摇荡着,这秋千架是他儿时大哥替他建的,现在他已长得太大,如果站在板上头顶就会碰着上面的横栏了。
  他手中书乃是太史公的史记,他正翻阅“信陵君列传”,看到“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而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君客。”不禁停书暗赞,心想信陵公子风流倜傥,虚怀若谷,进退揖让,兵破强秦,不觉悠然神往。
  这时山岚蒸起,春辉斜照,谷中一片枯黄上加了一层嫩绿的帽子,几枝野花零零落落从土里钻出来,随风摆晃,君青看得心旷神怡,停下书来欣赏一番。
  “嗖”一声,一只野兔从草丛中钻了出来,瞪着红眼向君青望了两眼,大胆地走近两步,又偏着头想了想,忽地转身跑了。
  君青瞧得有趣,从秋千上下来,伸了个懒腰,深吸两口新鲜空气。
  这死一样的宁静,有谁料到竟是天崩地裂的前奏呢?
  君青走到谷边,忽然看见一缕白烟从对面缓缓升起,初时尚以为是山谷中岚雾之气,也不加注意,过了一会只见那缕白烟愈来愈粗,竟成了浓浓的一个烟柱。
  君青不由大奇,仔细一看,那烟柱中似乎杂有一丝黄色气体,渐渐随风吹过来,他闻到一股极浓的硫磺味,正奇怪间,忽然轰然一声巨响,对面山谷上一大片岩石突然飞上天空,霎时裂成千万碎石,高达百丈!
  君青不禁大惊失色,正回头,忽闻轰隆之声不绝,原来那些碎石虽说碎,至少仍有斗大,这时纷纷落将下来,打得隆隆不绝。
  茅屋内许氏大叫道:“君儿,怎么回事啊?打雷么?”
  君青正待拔步回告,忽然脚下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道往上一涌,他只叫得“哎呀”一声,就被抛起丈余,跌落在草丛中。
  君青只觉天旋地转,他尚以为是自已跌昏了头,那知忽觉愈转愈快,胃中直想呕吐,他陡然想起一事,刚叫出:“地震!”两字,轰然又是一声巨响,震得他耳膜欲裂!
  他正想抬头观看,骤然一片黑沉的东西迎面压到,他吓将连忙卧倒,但闻哗啦之声不绝,不知是什么。
  好半天他爬起来一看,原来遍地都铺了一层灰沙,他伸手在脸上一抹,也抹了一手黑,回首一望,顿时吓了一跳——
  原来对谷山峰从半腰起断为两截,烟雾弥漫之间,依稀可看出断处岩浆泊泊,硫磺熏天。
  忽然间,烟尘中出现一个慌张的人影,那人不断地叫着:“君儿!君儿!”
  君青大叫道:“妈,我在这里!”
  许氏蓬头垢面地一把将君青抱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青感到妈妈的双手在不断地抖颤着,可见方才受惊过度,他心中一酸,有如一个三岁娃娃般尽情地躺在母亲的怀抱中。
  轰隆之声依然不绝,巨大的岩石不时被冲上天空,母子俩人紧抱着,宛如不觉。
  直到脚下又是一阵猛震,君青才一跃而起,环目一看,只见对面“一线天”的两座孤峰都已塌毁,整个山谷像是陷落地心!
  两崖之间岩石乱崩,谷底陷落,深不知底,莫说君青不会武功,就是身怀绝世轻功,也无法飞渡。
  脚下又是一阵震动,似乎这边山崖也将爆裂,君青见此情形,心中一凉,暗叫一声“完了”,接着就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着。
  只要此山一崩,他们前路阻绝,就得坐以待毙。
  他心中并不是害怕,只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乱,他什么也不能想,只呆呆望着母亲。
  许氏也看清了周围情势,她拥着爱子,竟似不知恐惧,只平静地反复道:“君儿,不要怕,君儿,不要怕。”
  轰隆,砰碰,岩石横飞。
  哗啦啦,飞石坠地,漫空都是碎石飞砂。
  硫磺味也愈来愈浓,令人窒息。
  “轰”——
  君青陡然被震起,他和母亲一起滚落一个斜坡。
  他头脑陡然清醒,大叫道:“妈,不是后山还有一条出路么?”
  许氏苦笑道:“那路口早被你爸爸用千斤巨石堵死啦,我们两人怎么弄得开呢?如果你大哥在,或许……”
  当年岳多谦隐居之时,发现这绝谷前后各有一道通口,于是他用千斤巨石把后山的通口堵死,只留下前面的“一线天”,当时搬移巨石时,连岳多谦都很花了一番功夫,就算芷青他们在此,也未见得移得开呢。
  君青长叹一声,坐在地上。
  轰,又一声——
  一块飞石呼地横飞过来,许氏惊叫一声,和身扑在君青身上,那飞石擦着她的背飞落谷底。
  君青爬起来,发觉母亲脸上毫无惧色,双眼慈蔼而镇定地望着自己,忽然他惊叫起来:“妈,你背上流血了!”
  许氏摇了摇头,柔声道:“不妨事的,嗯,这真是山崩地裂,那年我和你爸在广西也碰到过一次,却没有这么厉害……”
  君青听妈在这时忽然说起往事来,不禁大奇。
  君青忽道:“妈,若是大哥在家的话,他一定能设法逃出去是吗?”
  许氏道:“嗯,你大哥功力极高,也许能移开那巨石。”
  君青道:“除了推开那巨石我们就只有等死了么?”
  许氏道:“是啊,君儿,不要怕,妈和你死在一块——”
  君青忽然觉得热血上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应该能够保护母亲,一种莫名的信心从他心底中直涌上来,他大声道:“妈,我们去收拾一点重要的东西——”
  许氏惊道:“什么?你说什么——”
  轰一声,又是一角山崖崩落,大地狂震。
  君青在沙尘中大声叫道:“妈,咱们到后山去试一试,我要弄开那石块。”
  许氏双目含着眼泪,颤声道:“君儿,你没有武技,怎么成啊?”
  君青忽然坚决地道:“我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刚才我忽然觉得我们不应该在这里等死,冥冥中我总觉得我有法子把那巨石移开,妈,别迟疑啦,我们快走——”
  许氏道:“可是你手无缚鸡之力啊——”
  君青大叫道:“我——我已经十七岁了,我不再是一个孩子,我要有大丈夫男子汉的气慨,像爸,像大哥,我好像觉得我不是去推那大石头,而是去保护妈,这样我就觉得一定能成,为什么大哥能保护妈我就不能?”
  许氏惊奇地站了起来,她眸子里闪动着晶亮的泪水,她发觉她的幼子像是突然间长大了,这个漂亮的公子型的孩子除了不懂武技之外,他爸爸那一身豪情壮气全传给了他,她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跑向茅屋。
  许氏慌慌张张抓了几锭金银,然后从箱中取出一串明珠,粒粒有龙眼大,莹亮润滑,她把串珠挂在君青颈上,道:“这珠儿是岳家传家之宝,据说大有来历,你挂着避避邪也是好的。”
  君青催道:“妈,快些。”
  许氏抓抓这样,摸摸那样,不知道该带那一件好,这一木一物对她都有极深厚的情感。
  君青走出房门,只见山崩愈来愈烈,而且渐渐崩塌到这边来,他大叫道:“妈,快啊!”
  许氏应了一声,慌慌张张走出来,手上除了一个小包裹,什么都没拿,怀中却抱着一只小花猫。
  君青笑道:“妈,看你,还抱小花干什么?”
  许氏道:“小花吓得浑身直抖,怪可怜的。”
  君青接过包裹,拉着妈妈的手向山后跑去。
  轰,隆,哗啦……
  轰,隆,哗啦……
  绕过三个山弯,到了后山出口,一块千斤巨石峨然矗立。
  许氏双眉紧皱,她跟着君青跑来,一直匆匆忙忙,原来没有细想,这时巨石拦前,不禁为之一呆。
  君青却满面肃穆,他放下包裹,对着巨石凝视片刻。
  忽然他反首道:“妈,若是弄它不开——”
  许氏抢着道:“你别发痴啦,这么重的巨石你怎么成呢?”
  他瞧见母亲蓬乱的发丝在山风中飘拂,脸上露出一派慈祥而温柔的神色——
  “蓬”一声,大地猛烈震动,他们脚前不及百步之处忽然裂开一道巨缝!
  君青猛然回首,仰望苍穹,只见灰砂蔽日,昏若日暮。他暗暗祷道:“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虽不懂武艺,但是我心如钢,区区顽石岂能阻我——”
  忽然,他好像瞧见百神从烟尘中缓缓下降,他猛吸一口真气,不知不觉间用上了爸爸传授的“养气”之法,暗道:“天神佑我!”
  猛然往右双掌推出!
  轰然一声,奇迹出现,千斤巨石竟然右移三尺!
  君青狂喜跃起,拉着妈妈,拾起包袱,闪身进入石后地道!
  眼前一亮,已出山口,两人慌忙爬上一坡居高下望。但闻震天价一声巨响,山崖陷落,“南山之芦”霎时烟飞灰灭!
  半个时辰之后,天空的黑灰才缓缓落下,替大地添上一层黑衣!
  黄昏,霞光四射,倦鸟知返,好一幅“落霞与孤骛齐飞”的景象。
  青草离离,几个废坟静静地躺在那儿。
  羊肠小道转角处,走来一个少年和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
  少年牵着妇人的手,行得很慢,他仰首看了看西方,霞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面如美玉,朱唇皓齿,端的宛如子都再世。
  妇人手中抱着一只小花猫,她望了望四周的坟墓,微微蹙眉,少年道:“妈,乘着天没黑走过这段墓地,前面大约就有店家了。”
  妇人点了点头。
  行不到十步,那少年忽然惊叫起来:“妈,你瞧,这是什么!”
  妇人听他大叫,吓了一跳,忙道:“君儿,什么?”
  随着少年手指一看,只见路旁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一行字:“绿林十三奇之冢”,下面却刻着“散手神拳范立亭”几个字。
  妇人也惊叫道:“啊,范叔叔!”
  母子两人相对骇然,走不出几步,竟发觉草丛中卧着一具死尸!
  那死尸好生古怪,左腿自大腿处断去,手旁还有一枝拐杖!
  两人吓得连忙掩鼻而过。
  不用说,这母子俩必是劫后余生的许氏和岳君青了。
  两人行不得几步,又是几具尸身,死态各各不一,从肤色上看来,这些尸体死了顶多十来天。
  天色渐暗,夕阳西落,坟林中顿时幽暗下来,许氏望着前面黑阴阴的,不禁心寒。
  君青心中也是惴惴然,但他仍然拉着许氏的手向前而行。
  “咕咕”,夜枭怪啼,宛如鬼叫。
  君青脚前一绊,他低头一看,竟然又是一具怪尸,他不敢声张,牵着母亲的手,疾行而过。
  每行几步,总是发现一两具怪尸,死状至惨,有如厉鬼,两人提心吊胆挨着前进,好不容易走完这林子,抬头一看,明月在天,藉着月光,只见树下石碑上刻着“谢家墓地”四个大字。
  君青陡然记起一事,心中一动,暗道:“方才林中死尸共是一十三具,定是什么‘绿林十三奇”的了,看来这十三人都是被范叔叔干掉的,啊,瞧这些死尸死去最多十来天,而范叔叔也是十天前死的,莫非范叔叔的死与这十三人有关?”
  许氏见他脸上阴晴不定,问道:“君儿,你在想什么啊?”
  君青含糊应了一声,拉着妈妈的手跨步前行。
  果然走不出多久,就有一家客店,母子二人要了一套房间歇了。两人日间逢此大变,方才又是一场紧张,心身确疲累不堪,一上床就呼呼入睡。
  次日清晨,母子二人商量好暂时到“七犁”去寻“清河庄”,清河庄主卢老英雄与岳多谦颇有交情,两人打算暂时去住一会再说。
  一路上,君青回想终南山天崩地裂的情景,犹有余悸,暗道:“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果真是一点儿不错,试想我毫无武技,竟然推开千斤巨石,这岂非奇迹?”
  他那里会想到他自幼所学的“修心养气”之方乃是玄门正宗的最上乘内功秘诀。
  许氏忽然道:“君儿,我发觉有点儿不对……”
  君青道:“什么?”
  许氏低声道:“我好像觉得有人在盯我们……跟了好几里了。”
  君青把衣包跌落,装着去拾,向后头打量了一会,什么也没有。
  他对母亲道:“妈,什么都没有。”
  许氏沉吟了一下道:“嗯,我看是不太对劲。”
  忽然,马蹄声骤起,从后面直响过来,君青拉着许氏走到路边,只见灰尘扬处,过来两骑,那马奔得迅速,但经过两人时,马上骑士陡然一勒马缰,那两匹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停了下来。
  马上两人,一个虬髯大汉,一个独眼瘦子,全是宝蓝色衫子,腰间却缠着一根红带儿,两人都是目光精亮,独眼瘦子尤其太阳穴高高隆起。
  两人打量了君青母子俩一会,就牢牢盯在君青脸上,君青自小住在山中,从来没有见过世面,这时被两人一盯,心中不禁一慌。
  那瘦子突然道:“七弟,走吧!”
  两人一抖马绳,踢起一片黄尘,如飞而去,那独眼瘦子临走时还狠狠盯了君青一眼。
  君青好半天才道:“妈,是怎么回事?”
  许氏没有回答,只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道:“我们走快些,早点赶到‘清河庄’吧。”
  不出半里,背后马声得得,匆匆又是两骑上来,马上两人一个是花甲老叟,另一个却是个妙龄少女,两人也是宝蓝外衫,腰缠红带。那老者剑眉鹰眼,目光如电,斜睨了君青母子一眼匆匆而过,那少女生得面如画眉,婀娜多姿,嘴角带俏地盯了君青两眼,马过后又是回眸一笑。
  君青不由脸上一红,暗想:“这姑娘怎么这等没有闺秀风范,不知是什么路子。”
  两骑才过,背后蹄声又起,又是两人两骑,马上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却仍是宝衫红带,也是看了君青一眼匆匆而过。
  一连六骑,一模一样的打扮,每人都盯着君青,君青不由大窘。
  走不到三里,已有五对十骑这等打扮的人物过去,君青暗中纳闷,忽然记起一事:“是了!是了!爸不是说过,江湖上帮派中有一种隆重典礼叫做‘罗汉请观音’,乃是帮中有要事接龙头老大出马的仪式,一共要出九对十八人,现在已经过了五对,只怕还有四对。”
  又行出三里,果然又过了三对,君青料定自己猜得不错,便向许氏道:“妈,这些人不干我们事的,他们是‘罗汉请观音’请他们的瓢把子出马——”
  许氏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君青笑道:“我听爸说的,一共要出动九对,现在已过了八对,只怕后面还有一对。”
  敢情他虽然不喜听这些武打之事,但每晚岳多谦谈这武林掌故,江湖规矩时,他仍听进不少。
  话声方了,蹄声已起,果然又是一对过去!
  君青道:“怎样,我猜得没错罢。”
  忽然他又想起爸爸说过这“罗汉请观音”除了请新龙头上任之外,就是请帮主出马干大案,想到这里不禁暗道:“他们每个人都打量我们一眼,难道做大案子的对象是我们?不,不可能的,我身上一角钱都没,他们打什么主意?”
  果然,直到天黑一点事故都没有发生,母子俩投了店,心想再有一天脚程就能到“清河庄”了,清河庄主卢炎风老爷子威震武林,住在他那儿是再保险没有的了。
  黑夜来临,客店里两个疲劳的人平静地入了睡乡。
  十里外有一个“郑家祠”,祠堂颇为宏伟,只是多年失修,瓦墙损落。这时却是烛火辉煌,里面黑压压地坐了十几个汉子。
  坐住前面的是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秀士,下面却老老少少、高高矮矮坐了十八个,其中却夹有一个妙龄少女。
  这一十九人全是蓝衫红带,那中年秀士红带上还插着一个白玉雕成的豹子头。
  只见那秀士开口道:“众位兄弟,那小子颈上挂的确是那‘白莲子”么?咱们这次倾帮而出,可干万不能弄错,闹出笑话来!”
  众人都道:“没错,没错。”
  其中一个大和尚叫道:“要是洒家看走了眼,瓢把子把洒家招子废了得啦。”
  那中年秀士道:“既是各位这般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了,那么这小子必是岳多谦的儿子啦。”
  众人道:“正是!”
  中年秀士道:“姓岳的三十年不见踪影,这下子他儿子突然出现,还有前几天‘绿林十三奇’在谢家坟场全让散手神拳给宰啦,各位哥哥想一下,姓岳的和姓范的是出了名的老交情,这两桩事连起来只怕大有苗头。”
  众人都点首称是,中年秀土又道:“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姓范的不好惹,姓岳的咱们更惹不起,可是,嘿,既是‘白莲子’出现了——”
  他双眉一扬,斩钉截铁地道:“天皇老子来了咱们也得惹一惹!”
  众人齐声叫好,掌声如雷。
  秀士道:“兄弟,咱们先拜‘天豹老祖’!”说着恭恭敬敬捧着一方檀木神位,领着众人跪拜下去。
  拜完后,上了一把香,霎时祠内烟斜雾横,袅袅不散。
  祠外檐上忽然飞起一条黑影,如飞而去!
  翌晨,天刚亮,客栈里一个小二拿着一个瓦缽,里面一些饭,一点碎鱼,不停拌着,口中不断骂道:“妈的,真是怪事,我老王当了十多年店小二还是头一遭碰见这种客官,出门还带着猫的,该我老王倒霉,服侍了人还要服侍猫。”
  说着把缽子往地上一放,对桌下一只花猫道:“畜生,来吃啦!”
  咿呀一声,房门打开,君青走了出来,拿着一把制钱塞在小二手中道:“小二哥,辛苦你啦。”
  老王连忙堆上笑脸道:“啊!谢少爷赏,少爷这只猫真漂亮极啦,我老王当了十多年店小二还是头一遭碰见——碰见,嘿,碰见这么好的猫,嘿……”
  君青忍住笑,挥手道:“麻烦你去帐房替咱们结一下帐。”
  老王连忙应了走出去。
  不一会,许氏和君青付了帐匆匆走出客栈。
  天色还不甚亮,太阳光都是红红的,这母子两人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渐渐又入了山区,路也愈来愈崎岖,君青扶着许氏慢慢前进。
  入山愈来愈深,也愈来愈凉爽,山中晨风吹得人有点刺骨之感。
  一转过山弯,忽然一个宏亮的声音:“天豹会总舵主白公哲率领会下兄弟在此恭候岳公子大驾!”
  那声音好不惊人,直震得山谷齐鸣。
  君青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只见五十丈外站着一大伙人,为首发话的是个中年秀士,他身后的一伙竟全是路上碰过的那些人物,心中不禁一紧,回首道:“妈,果然是冲着咱们来的。”
  那秀士见他不回答,又说了一遍!
  君青心中原来害怕无比,但一见妈妈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登时热血上冲,沉声道:“妈,别怕!”
  那秀士的声音又传到:“怎么岳公子不屑回答么?”
  君青心想:“这厮既知我姓岳,必然知道爸爸的名头,说出来也吓不倒他,倒不如不说的好,嗯!这厮武功定然极好,这么远他的声音竟然宏亮如斯,我回答他只怕他听都听不清哩。”
  当下提气大叫道:“小可岳君青,不知何事有劳各位英雄?”
  他这提气大叫,声音竟如有形之物,较之方才秀士之声仍要洪亮得多,君青自己还不觉得,对面众人却是大大吃惊,个个耳膜被震得嗡嗡欲裂,中年秀士白公哲暗中皱眉道:“姓岳的是神仙不成,这小子这么小的年纪倒像有几十年内功修为一样,不知姓岳的怎么调教出来的?”
  但口中仍朗笑道:“在下等在此相候,实有一事相求。”
  君青奇道:“什么?”
  白公哲道:“吾等欲取公子颈上之物一观!”
  君青可会错了意,心中暗道:“爸说过,江湖上说‘颈上之物’乃是指脑袋,不好,这厮与我无冤无仇竟要杀我,我且三十六计走为先!”
  他左右一打量,瞧见左边有一条幽径,似乎另有出路,当下决计已定,口中却敷衍道:“小可不明兄台之意——”
  这时他心中另有所思,是以这句话随口而出,声音甚是微弱,那对面秀士没有听真,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他陡然一惊,大叫道:“小可不明兄台之意。”
  说完一把拉住许氏,往左就跑。
  白公哲等人呆得一呆,猛然醒悟,大叫一声,追将过来。
  君青无暇顾及其他,只知抱着许氏没命的跑,他自己丝毫不觉,但若被别人瞧见,一定大为惊奇,只因他这一阵狂奔,姿势虽是极不美妙,但速度之快,绝不下于任何武林高手!
  那知跑到尽头,无路可走,只有山边一道深缝,君青叫声苦,不知所措。
  忽然灵机一动,闪身进入山缝,心想:“且躲他一躲,就算被发现,也只好认命了。”
  那山缝看似极狭,那知挤着走了七八步仍不到底,虽然越走越窄,但隐隐似乎仍未到底。
  君青不禁大奇,索性侧过身来挤着前进,竟然走了十几步之深,而且像是逐渐宽阔了一些。
  他心一横,冒险再往里走,竟是深不知底,一连走了百来步,居然豁然开朗。
  君青暗道:“原来这石缝是没底的,竟通着一个石室里。”
  这石室中竟然微微有光,君青方才进来,一时看不见情况。
  怀中许氏忽道:“君儿,放我下来。”
  君青忙把母亲放下,坐在地上,过了一会眼睛习惯黑暗,只见脚前立着一块大碑。
  他凑近一看,上面刻着:“青城派门下法体证道之室”。
  下首刻着:“第十三代弟子清净子恭立”。
  他环目四顾,果然隐约看见暗中一具具盘坐着的枯骨,心想:“听爸爸说青城派一向是一脉单传,每代只有一个弟子,百年前传到十三代清净子上,他所收的弟子竟然背叛师门,后来被清净子亲手杀了,从此青城就绝了传,原来他们历代弟子的尸身都藏在这里。”
  这时忽然“咪咪”猫叫,原来小花竟也跟了进来。
  许氏正要说话,忽闻阵阵吆喝声近,君青道:“他们追到了。”心中不由一阵紧张。
  过了一会,并无人过来,却听到阵阵兵器相交的声音,倒像是有大伙人在外面拼斗,君青不由大奇,但又不敢出去看,只好闷讷一旁。
  暗处那一具具枯骨不时发出一两星磷光,绿绿的,颇为可怖。
  忽然君青想起一桩事来,他忍不住大叫道:“奇了!奇了——”
  咸阳古道上,风雪漫天飞舞。
  是绝早时分,官道上白茫茫一片,虽说已经破晓,但天空黑沉沉的,看来顶多只有四更天的模样。
  远地里,官道直直地婉蜒而去,傍山畔水,气势威然,一片古城故都的气象。
  寂静。
  这样的天气,又在这一大早时光,整个官道的两侧几乎找不出一丝声音,你可以从这一头清晰而不受阻蔽的望到顶那头,只要你目力够好的话。
  蓦然——
  一阵马蹄声奇特的响了起来,由于寂静的原故,是以虽然有很遥远的一段路程,蹄声仍旧清晰传来。
  的得,的得,脆生生的声音,打破周遭的沉静。
  是谁在这时刻里赶着路?
  几乎可以分辨的出,也许是马匹太倦了,马蹄着地的声音很为沉重,虽然还隔了一层厚厚的雪花,仍然低沉而有规律的响着……
  天寒地冻,绝早时分,这一切都足以证明这赶路人的心情是何等的焦急!
  来得近了,原来是一人一骑。
  天气实是寒冷,马匹不断吐出热哈哈的白气,马上的骑士直挺挺的坐在鞍上,双手并没有持缰,仅不时推推马头或是夹夹马身,作为指示马行方向的信号!
  渐渐地,雪地反映出每一丝入射的光线,马上的人的面貌,藉此可以辨别得出来,原来是一个清癯的老人。但见他年约六旬,白发白髯,虽是静静地坐在马上,但举止之间,却自然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老人正是当年叱咤一时,而今又重披征甲的武林七奇之一——铁马岳多谦!
  岳多谦面孔上慈祥的表情一扫而光,代替的是极端严肃的模样,两道稀疏的眉儿斜斜轩飞,嘴角微微向下作弧垂,脸色也微微泛青,眉目之中隐含杀机!
  范立亭的死,对岳多谦,可是一个太大的打击了。随着马蹄规律的踢动,岳多谦思潮起伏不定,挂在马鞍后的一个布包,不时触着岳多谦的身子,这个使得岳多谦奋发雄心——
  敢情那布包中正是岳多谦昔年仗以打遍天下的独门兵刃:“夺命双环”——
  岳多谦不禁隔着布包摸一摸三十多年未动的环儿,豪气干云地沉哼一下……
  天色永远随时间而改变它的颜色,光线一点一点的明亮起来!岳多谦加紧一扣马腹,往前奔去。
  这次到关中来,乃是抱着和剑神拼一下的雄心,剑神胡笠所世居的胡家花园可并不难找,正在咸阳城内。
  来到城近处,但见城郭宛然,积雪溶溶,好一片王城重镇之象。
  岳多谦可来得正逢时候,鼓声动处,城门开启,岳多谦拍马驰入城中。
  赶得这久的路,岳老爷子内功精湛,虽不在乎,但坐下马匹可是吃不住了,是以找着一家店儿打了尖。
  天色已经大亮,街道上人声也渐渐嘈杂起来,忙着赶车的,忙着打扫街道的,岳多谦幽居荒僻之地三十年,虽然一路上对这些已见了很多,但这故都的一切,倒仍是有一种久违阔别的感觉。
  走入店中,随意要了一角酒,这天气大清早饮酒驱寒倒也多见不怪,岳多谦缓缓的呷啜着酒,心中沉思不决。
  照理说,以岳多谦的意思,本是亲临拜束,请教胡笠,但是他却又改变这个打算,乃因是剑神胡笠在关中一带名头太大,一旦动起手来,兔不了惊世骇俗,这样就是范立亭并非胡笠所伤,胡笠当着这么多关东人士必不会示弱解释,岳多谦是何等人物,岂能作这等冒失的事?
  正在沉吟不决间,忽然又有人投店。
  岳多谦抬头一看,来者原来是一个年约四十出头的汉子,依稀有点面善。要知岳多谦幽隐将近三十年,早年的一些武林朋友,虽然都没有忘记,但一些不太熟悉的人物,却已大半忘去。这时见来者面熟得紧,不由苦思这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且说那中年汉子走入店来,似乎怀有什么心事,沉吟不决,随身坐在一张椅子上,也不叫吃的东西。
  岳多谦见他满怀心事,店中伙计却也不去理会他,不由心奇,转念忖道:“是了,是了——”
  原来来人身着破棉衣,打扮十分穷寒,无怪这些长狗眼的伙计没有去理会他。
  那人想了一会心事,蓦然抬头对店伙冷冷瞪了一眼,说道:“店家,来一份面食成不成?”
  店伙不屑的漫应一声,回头去准备了,口中却是唠唠叨叨的抱怨,那人看在眼内,冷冷一哼。
  说来奇怪,他这一哼,声音虽小,但却清清楚楚的传出来,店伙听得身形一震,好比被巨钟震了一下。
  岳多谦何等人物,心知这汉子竟身怀如此高深内功,不由大奇,蓦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心头雪亮,已知这中年汉子原来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
  过得半晌,那汉子吃完一份面食,大声道:“店家,看帐!”
  店伙计迟得一迟,才慢吞吞走过来。
  那汉子冷冷问道:“多少?”
  店伙上下打量他一番,才慢慢道:“虽然是几分钱的价钱,但是本店本短万望客官!……”
  那汉子“嗯”了一声,打断店伙计的话挥挥手作一个停止店伙说话的手式,蓦然探手入怀,摸出一锭白花花银两,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冷然道:“够了吗?”
  店伙大吃一惊,马上堆上一副笑脸道:“客官那里的话,那要这许多钱?……”
  一面说话,一面伸手便想去摸那银两。
  那中年汉子冷冷不语,有意无意又把那银两拿在手里,那店伙见人家又把银子收回去,一双已拿出的手不好收回,弄得面红耳赤。
  那汉子微微一笑缓缓道:“嗯,在江湖上混的人可得要有一对亮照子,嗯,这店儿乃是人物最杂的地方,照子不明,不但招惹不起客人,性命不保也是常事……”
  他一面说话,一面手上用用劲,暗中把银子已捏成粉碎的银片儿,口中接着又道:“像老弟这样子的一对照子,今日可看走眼哪,嘿嘿,下次再是这样子的狗眼看人,当心有人把你的一对照子也给废掉!”他这一番话讲得好不严厉,那店伙被说得冷汗直冒,不敢出声。
  “拿去!”
  那汉子伸手一翻,一掌击在桌上,碎银中尽数被震得深深嵌入桌面。那汉子拨开伙计收也不是,伸也不是的手,大踏步走出去。
  那势利眼的伙计怔在一边,一面用手去弄那深深嵌入木头的银子,可始终弄不出来。
  岳多谦看在眼中,不由微微一笑,心中忖道:“想不到这家伙隐居二十多年,狂气丝毫不减……”
  沉吟间,那小二哥急得满头是汗,却一分银子也拿不出来。
  岳多谦缓缓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店门,经过那张桌子,手中潜用内力,虚空向上一托,劲力击向那张桌子。
  但闻“托”的一声响,那些嵌入木中的银片儿都似生了翅膀一般,跳出桌面好高,落回桌上时,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正圆形的银环,没有一丝偏差。
  岳多谦本来是见那伙计弄不出银子,急得可怜,是以出手替他击出银子,不欲让人知道自己,击过后,急忙踏步出店。
  那店伙见银子好端端又跳出桌面,不由惊叫一声。
  中年汉子本已跨上坐骑,闻声回首一看,见此情形,不由面色一变,他可不是见有人能把银片击出而惊,惊的是那工工整整的一个环儿!
  正惊诧间,岳多谦已迎面走出店来。
  中年汉子目光一闪,盯了岳多谦一眼。
  岳多谦心中暗笑,双手大袍微拂,假作睡目惺忪的模样,把颜面完全遮住。但那中年人目光锐利,心中微哼,微一纵马,把店门闪开一个能容个人通过的地位,勒马以候。
  岳多谦大踏步走出店门,说时迟,那时快,中年人鼻中一哼,右手微曲,一记“肘搥”闪电飞出撞向岳多谦胁下。
  铁马岳多谦心中一震,敢情对方这一式功力之高实是出人意料之外,急扬真气,容那中年人的肘部离自己胁下“章门穴”竟有二寸光景时,右手闪电一沉一封。
  “托”的一声,这一下强碰强,硬对硬,后头的人可是清清楚楚看到岳多谦修长的身子一丝也没有停滞,就是连身上的衣衫都没有一丝一毫飘动,毕直的大踏步走去。而那马上的中年人也是分毫未动,直挺挺的坐在马上,只是坐下的马匹被他这种勉强支持不移动的身体带得微微一嘶,向左边硬生生横跨半步,才立住脚。
  岳多谦乘他一愕之间,跨马急驰而去,耳畔隐约听得那中年人喃喃自语说道:“铁马……难道竟是岳多谦重入湖海……”
  且说岳多谦驰马而去,心中沉吟不定,暗忖:“三十年不见,想不到这笑震天南萧一笑的功夫竟进步如此,虽然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但是我们老一辈的倒也没有把功夫放下哩!”
  原来这中年汉子乃是二十多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笑震天南萧一笑。二十年前,他在天南一带行侠仗义,极得令名,名声之盛,仅次于武林七奇,和岳多谦也有数面之缘。
  这萧一笑生平狂放,性格豪达,故有笑震天南之名。他的功夫,实是高深无比,闯得如此声誉,并非偶然。
  二十年前,他忽然声销名匿,幽居大山,武林人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隐居,但是岳多谦却是明白:原来那时候,岳多谦已隐于终南,不问世事,而范立亭却仍在江湖上闯,有一次无意和笑震天南碰了一碰,结果范立亭侥幸胜了半招,萧一笑从此赌气不出江湖二十多年,不虞今日又在这边塞小店中出现,倒是料想不及的事。
  看他惩弄店伙的手法,便知他虽然隐居多年,但狂性丝毫不改,而且功夫之硬,倒难为他二十年的苦练哩。
  岳多谦边行边想:假若范老弟现在还在的话,恐伯也不一定胜得了这狂生了。但笑震天南二十年来无恙,立亭弟却已身亡,唉!……
  想到这里,不由又是一阵悲伤。
  再行得一程心中盘算道:“胡家花园就在前面,不知是投柬拜门好还是暗中去打探它一遭。”沉吟间,马匹已来到官道尽头。
  岳多谦决定准备午后去一趟胡家花园,于是便纵马入郊外,去散发一下心中郁郁的闷气。
  半日时间还不是眨眼便过,岳多谦放马奔向胡家花园。越接近胡家花园,岳多谦的心情便越肃杀,眼角中杀气渐浓,神态威猛已极。
  那剑神胡笠世居的胡家花园位于咸阳城西郊,乃是一座类似庄院的建筑物,极是广大,倚山而建,后半部完全筑在山上,远远看去,有如一头斜斜蹲坐着的巨兽,气势雄伟之极,真可谓龙踞虎跃。
  岳多谦放马直奔,到得花园前,放慢马匹,打量这名闻天下的卧虎藏龙之地。
  这时大雪正停,但天气冷极,积雪不溶,白茫茫的一片,岳多谦一身白衣打扮,白发白髯,迎风而立,真有如神仙中人。
  瞥目一望,但见门前树了一块大碑,上面写了四个魏碑体的正书:“胡家花园”,笔法苍劲有力已极,想必是此间主人所写,从笔力中透出一股内力造诣极为深奥的样子。
  策马走近,伸手一摸那碑,心中一惊,敢情这碑儿在如此大冷天,触手之下,好似还有微温,细细一看,竟是一块硕大的玉石!
  岳多谦微微一怔,忖道:“胡家竟是如此气派,看来胡笠老儿传说富甲关东,是名不虚传的了。难得富家弟子竟能练成如此功夫。单看这一块玉石,恐就价格不菲了。”
  想着想着,坐下马匹不停,缓缓绕着胡家庄院而行,不一会便到得左近侧旁。
  岳多谦沉吟一番,不打正门进入,先放马到侧边,打量打量,却见一桩奇事。
  抬首一望,只见胡家花园的围墙竟是出奇的高大,红色的风火印砖墙,被白雪厚厚地铺了一层,估量一下,起码也有三丈多高。
  岳多谦可真弄不清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庄院的墙竟高达三丈,沉吟一会,实在不知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心中狐疑不决,停下马来仔细观看。
  忽然一阵追逐的声音隐隐然从墙里面传出来,岳多谦不觉恍然大悟,敢情这高墙内必是筑着一个练武的场子。胡家虽是天下闻名,倒也不愿在平日练武时给外人观看。
  正醒悟间,墙内面劲风之声大响,显然是有两人正在过招,而且打斗得很为激烈,才会发出这种风声。
  铁马岳多谦想一想,再也忍不住,环顾四方一下,这儿乃是咸阳郊外,加之天气绝寒,果然路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岳多谦腰间一荡,真气陡然,身形便飞了起来。
  岳多谦打量一下,要想打探墙内的情形,莫过于纵上左角上那一株大树。那大树从墙内长出,斜斜伸出三丈高的墙,假如能坐在上面,下面的情形便能一目了然。
  要想一丝声音不弄出本是一件甚是不易的事,但岳多谦倒不以为困难,身形微微用力,已然腾空升起。
  岳多谦可知道对方乃是卧虎藏龙之地,自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是以上起的式子很慢,不带一丝儿风声。
  坐下马匹“的的”孤行,它并不知道背上的人已经腾空而起,这便可见铁马岳多谦的轻功造诣之深了。
  他这一下子升起的高度极有分寸,刚好比墙高了一点,目光掠过墙头,找一个适当的地方。
  不待身形下坠,双足一荡,勾起马背的包袱,身形直冲而起,他知道今天风势甚劲,是以真气灌注,不让风儿扬起衣袂而发出声响。
  树枝离地四五丈高,他飘身而上,稳坐在树枝上,这样一个庞大的身躯落在枝上,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岳多谦身形轻若无物,稳稳坐在树枝上,不时随着风吹上下起伏,就好像是粘在树枝上一般。细细打量一下,墙下果然不出所料,是一个相当大的练武场,场中正有两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少年在过招。
  岳多谦心念一动,仔细注意那两个少年的身法,只见一个单纪大点的正用一套拳法向较小的猛打,那小些的少年想是功力不及他深,一味闪躲,但步法轻灵,而且不时夹着一两掌还击,不致落败。
  两个少年练得十分认真,岳多谦上得树来,两人一丝也没有发觉,仍在闷声过招。
  蓦然那年大的说道:“师弟留神了!”
  话声方落,拳式突然一变,连连猛攻七拳。
  那小些的打他不过,见他攻势愈猛,不由施出绝技来,身形闪电一挫,左右齐晃,下盘却纹丝不动,一连将那师兄的七拳完全化开。
  那师兄高声道:“好!对了!就是这样。”
  想是他有意逼得师弟施出这套身法来指正错误。
  他们动手不停,树枝上的岳多谦却是心神大震!
  “刚才那孩子的身法,岂不有点儿像那次青蝠剑客在躲我碎玉双环七十二打时的姿态?嘿!看来这胡家果是和青蝠剑客有瓜葛的了!”
  正沉吟间,下面的两个孩子又动起手来。岳多谦越看越是起疑,忖道:“这两个孩子不但身法好,功力也甚是刚猛,而且出招收式之间均有一派宗师的风度,必是那剑神胡笠的徒弟无疑!”
  想到这里,越发有把握那胡笠和青蝠剑客必是一人。心中不由一阵激动,忖道:“胡笠呀!今儿若然果是你下的毒手,非得叫你再尝尝‘岳家三环’的滋味。”
  他斩铁断钉的想着,下意识的抚一下手中带着的三枚玉环,目中射出逼人的光采,嘴角显出隐伏的杀机!
  思索间,两个少年打得十分精采,登时满场劲风呼呼,两人已各用掌力打斗,岳多谦心中一动,仔细观看一下,下断语忖道:“这两个孩子的天资必然甚高,胡笠的精华大概大都学去,假若和芷青他们相比的话,一方、卓方年龄尚幼,恐然差了一筹,但以芷青那种稳健的招数和深厚的功力,比之这两个孩子又要高上几筹了——”
  想到这里,心中对芷青那种好学不倦的性格,倒也十分安慰。
  想着想着,不再逗留,动用上乘轻功,溜下树来。
  蓦然,岳多谦闻得一声低沉的声音有若千军万马滚滚而来,才愕得一愕,又是一响破空传来。
  那声音好不低沉,挟着有隆隆之声,有若天上雷鸣。
  岳多谦仰首望一望天,灰色的冬天,不可能有雷声的!岳多谦吃了一惊,不再迟疑片刻,循声寻去。
  那有若闷雷的声音响了二次以后,却不再响,岳多谦身形有如流水行云,循声寻到一间甚为精致的小屋前,不敢冒然而动。
  到了相当的距离,停下身来,他知道这胡家庄可真是非同小可,猛吸一口真气,布满全身,身形离地仅一寸,斜斜一掠,丝毫声音也没有发出。
  这一手在岳家轻功中可说是顶尖儿的,唤作“波澜不惊”,速度并不求快,主要就是可以不发一丝一毫声息。
  岳多谦轻功使得妙,身形已在无声无息间潜到屋子下面。屋内静静的,并没有声音。
  过得一会,突然一个吟诗的声音从屋中传出:
  ——平沙莽莽黄如天,来如雷霆去若烟;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屋内人只吟了四句,忽又停住。
  屋内人虽像是随口而吟,但连岳多谦如此功力,耳中竟被震得嗡嗡作响,显示这吟诗者的内力已到了造极登峰的境地!
  这倒还其次,最令人震惊的是他吟诗句时,是一字一字缓缓吐出的,但收声吐音,吟哦收韵之间,却出声有若闷雷,声波像是被他用气功逼出,扬散在天空中,持久不散!
  说它洪亮,倒也未必,就只是低沉有力已极,丝丝扣人心弦!吐字之间,铿锵有若金属之声,饶是岳多谦定力绝顶,也不由猛然一震,心中忖道:“这人内力之高,绝不在我之下,必是胡笠本人了。”
  沉吟间,大胆探头从窗中望去,只见屋内站着一个年约五旬的红润老人,一手执一本书,来往踱着方步。
  看他模样,像是有什么难题不能解决,口中反复吟咏那一句“来若雷霆去若烟”,似有什么疑难。
  岳多谦见识多广,只一瞥,已断定这老者乃是在这首诗句中去领悟一种高深的武学,全神已然灌注,必然不会发现自己,于是大胆打量这小室中。
  但见那老者作布衣打扮,心中不由奇道:“胡笠富可敌国,怎么竟作如此打扮……”
  正思索间,那老者突然立下身来,喃喃自语道:“难道竟是如此?”
  说着随手比划一个手式,但见他右手掌心向内,五指中只有小指向外,微微颤动。
  岳多谦一瞥之下,不由惊得差点出声,敢情以岳多谦这等功夫眼力一看便知这一式之妙,简直可说是无隙可击,无论你用什么利害的杀手去攻击,都一定将被这一式封回。而那老人却似仍有什么不得解,沉吟不决。
  岳多谦心中忖道:“此人功夫竟如此高强,看来剑神之名是不虚传了。”
  敢情他认为这老人非胡笠莫属。
  忽然那人大声道:“是了,这一定不会错啦。”
  说着眉飞色舞,右手掌心忽变向内而向外扬,顺手一挥,但闻掌风激荡处,竟发出一声“轰”的闷雷声响!
  他这一掌乃是击向那侧旁一道垂下的珠帘,掌风一卷,把珠帘悉数吹卷起来。
  蓦然人影一闪,紧随着珠帘卷处,又走入一个人来。
  岳多谦心中一动,瞥目一眼,只见来人五短身材,相貌堂堂举止之间,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折的威度。
  不由又是一惊:“这胡家庄可真是卧虎藏龙了,这人又是谁?”
  但见那先前诵诗的老者见这五短身材的人进来,大喜叫道:“胡兄……”
  这一声“胡兄”一叫,岳多谦才知道原来这人才真是剑神胡笠,那么这吟诗者又是何等人物有如此功力?
  思索不定,仔细打量胡笠,但见他身披一袭轻裘,竟是由一片一片毛皮拼缝制成的。
  岳多谦眼光锐利,已辨得胡笠身上的皮裘乃是由一种西域特产的獐子的毛皮制成。
  这种獐子出产本已甚稀,而这种皮裘乃是仅采用獐子脚后跟上的软皮所制,试想一头獐子仅能得两块毛皮,要制成这一袭轻裘,不知要多少獐子的皮?看来胡笠之富,实是冠绝关中的了。
  正观看间,胡笠已洪声答道:“方才看程兄那一击之势,已知程兄必然领悟那层功力了?”
  他这一声程兄,完全释去了岳多谦的狐疑,敢情这姓程的红润老儿正是和胡笠并称“雷公剑神震关中”的雷公奔雷手程暻然!
  窗外站着铁马岳多谦,窗内却并立着威震关中的雷公剑神,武林七大奇人中的三位竟然齐聚一起!
  程暻然哈哈道:“兄弟侥天之幸,勉强领悟,看胡兄面色清润,必也到达那层地步?”
  胡笠洪声道:“小弟正是在片刻前才得打通——”
  窗外岳多谦从他们这席对话间得知他们两人大约是相约一齐各自领悟神功,想来这神功必然非同小可的了。听那胡笠说他在片刻前才领悟他那神功,而这程暻然岂不也是在一刻前才领悟那妙绝人寰的守式?看来这两人的功力是完全不分轩轾了。
  程暻然接口道:“胡兄既是得成神功,咱们还在手上切磋切磋!”
  胡笠微笑颔首。程暻然清叱一声,掌心一扬,手心一拂之下,五指分点,劲风飘飘扬起,“轰”然一声,闷雷之声大作,攻势之强,令人咋舌。岳多谦识得明白,正是他方才悟出的一招。
  胡笠身势不动,全身衣衫被对方强风压得飘然后飞,右手并立食中两指,猛然一划,莫看他这一划,内力涌出,乃是平生内力集聚,雷公攻势为之一挫。
  说时迟,那时快,剑神洪声叫道:“程兄也试小弟这式——”
  话声与攻势齐出,双指疾戳而出。
  剑神攻势一出,劲道之大,虽是以空手点出,竟发出“嘶”“嘶”的破空之声,令人骇然。
  别看他这一式发出,虽是简单的一点而至,但却包括了天下剑术之精华,变化方面,无论是两仪、四象、六艾、八卦,全然在内,出手之下,一派剑术宗师之风湛然流露,他这剑神之名,当之无愧。
  但见雷公神色凝重,不敢分神,蓦然右手一翻,变掌心向外而向内,小指斜划而出,不是方才那一式无懈可击的守式是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雷公内力尽吐,劲气激荡处,硬生生将胡笠变化得不能再多的攻势封回。
  两人一齐停下手来,呆得一呆,想到自己功力精进如斯,对方的绝招都能接下,不由相顾骇然。
  过得片刻,两人抚掌相对大笑,胡笠洪声道:“天下英雄——”
  雷公程暻然朗声紧接着笑道:“唯使君与吾耳!”
  窗外岳多谦听得心中冷嗤一声,但仍不得不暗道:“这两人武艺盖世,已成莫逆,这场架是打不成了,我且再找人助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