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包子
2024-07-20  作者:平江不肖生  来源:平江不肖生作品集  点击:

  合肥何包子,是六十年前驰名南北的捕头,于今已死去四五十年了。而合肥人不谈到侦探与武侠的事情上面去便罢,谈必拉扯出何包子的轶事来,做谈论的资料;不过各人所知道的有详有略,与传闻异词罢了。即此可见何包子的事迹,印入一般人脑筋至为深切。
  在下屡次听得合肥朋友谈起,情节都大同小异。因其有可记述的价值与必要,所以尽屡次所听得的,破工夫为之记述出来,或有情节为朋友谈论所不及的,就只得付之阙如①了。
  何包子姓何,不知叫什么名字,因其颈上长了一个茶杯大小的肉包,当时人都叫他何包子。久而久之,便没人研究何包子的名字叫作什么了。何包子得名,在洪、杨②正在金田起事的时候。
  那时洪、杨之兵,虽还不曾出湖南顺流而下,然洪、杨的党羽已多有散处大江南北的,并有花钱捐得一官半职,以为将来响应之准备的。这种花钱捐官的人,十九是绿林大盗出身;而人品才情必为同辈所推崇,寻常人就表面不能识破他根底的。
  那时合肥县所隶属之庐州府知府,即为其中的一个。自这知府到任以后,庐州辖境之内大盗案即层见叠出,被劫的纷纷来合肥县报案,都是说门窗不动,声响全无,直到次早起来见箱橱大开,才知被盗劫了;所以强盗有多少人,以及年龄容貌,被劫的都不知道。
不过就各家被劫的失物单上推察起来,可以知道强盗必没有多人,因为各家被劫去的全是金银珍宝,衣服极少,间有一二件可珍贵的细毛皮货;不甚值价的,皆委弃不要。而每夜只有一家被劫,十多夜就劫了十多家。
  合肥县得了这种接二连三的呈报,当然向捕快腿上追盗追赃。何包子此时在合肥县衙里当捕头,遇了这样的案件,两条腿上自也免不了要受些痛苦。
  凡是当捕头的人,对于这县境之内的贼盗,但略有名头的,决无不知道的道理。这样盗案才出了两三家的时候,何包子就断定不是境内原有的贼盗所做,疑心是由外路来的大盗。及侦查了几日,毫无踪迹可寻。
  心想这事很奇怪,我在这合肥县当了十多年的差,从来不曾闹过大劫案。若像这样每夜必出一次的劫案,连我耳里也不曾听得有人说过。就是外路来的飞贼,也没有我侦查不出一点儿踪迹的道理。
  且慢,这个新上任的知府是山东人。他带来的跟随都是彪形大汉,或者其中有一两个来路不正,以为有知府衙门做护身符,办案的想不到他们身上去,因此放胆每夜出来干一次,也未可知。若不然,何以这知府未到任以前,几十年太平无事,他来不上一月,便闹出这多大案子呢?
  何包子心里如此一犯疑,当夜就换了夜行装束,带了一把弹弓,等到二更过后,径从屋上穿檐越脊,到府衙大堂上的瓦陇②中伏着。何包子为人固是极精明强干,就是武艺也很不寻常,弹子更是他的绝技,能连珠发出五颗,向空打落五只麻雀,一弹不至落空。这时伏在瓦陇中,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等了一个多更次,忽见远远的一条黑影,向府衙中飞也似的奔来,身体轻巧无比,屋瓦绝无声息。何包子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吓,原来看出那人的面貌,哪里是知府跟随的人呢,竟就是新到任的知府本人。也是全身夜行衣,靠背上驮了一个分量好似沉重的大包袱,到了大堂对面屋上,将要往下跳去,何包子一时忿怒起来,也顾不了什么知府,劈面三弹子发去。那人真快,避开了两颗,第三颗才实在无法躲闪了,中打着了左眼。那人始终不开口,抱头窜进衙中去了。
  何包子也不追赶,随即奔回县衙,报告知县道:“十多日来所出的劫案都办活了。”知县听了大喜,问强盗已拘来了么?
  何包子道:“案是办活了,只是下役没那么大的胆量,敢将强盗拘来。”
  知县诧异道:“为什么不敢呢,强盗在什么地方呢?”
  何包子道:“就在离这里不多几步路的府衙里。”
  知县还正色叱道:“休得胡说,府衙里岂是窝藏强盗之所?”
  何包子得意道:“岂但府衙里窝藏强盗,做强盗的就是府太宗呢!”接着将自己如何犯疑,如何去府衙守候的情形,述了一遍道:“他左眼受了下役一弹,必已被打瞎。大老爷若不相信,明早去求见,他必推病不出来,即出来也必用膏药或旁的东西将左眼遮盖。”知县听了,自是惊骇异常。
  次早去府衙求见,知府果推病不出。知县固请要见,知府只得戴了一副极浓黑的墨晶眼镜出来,并装做害眼病的样子。知县退出来不敢声张,只急急的密报安徽巡抚。巡抚也因这事关系皇家的威信,官府的尊严,不便揭穿,只借故将那强盗知府革了。但是事情虽未经官府揭穿,然合肥人知道的已经很多了。
  何包子的声名也就因这案倾动一时。这案办活后,接连又办活了不少离奇盗案。有名的积盗经他的手拿获正法的,不计其数。安徽省内的各府州县,每遇了棘手的案件,经年累月办不了的,总是行文到合肥来借何包子。何包子一到,便没有办不了的。
  有一次,两湖总督衙门里,翻晒总督的衣服,及到收箱的时候,不见了一件紫金貂褂。衙门内不是外人所能进出的地方,总督左右的人,总督能相信不敢有偷盗的举动,逆料必是有手段的窃贼偷去了。责令首府首县限期将人赃破获,只吓得府县官如青天闻了个霹雳。
  只得用无情的刑法,向手下的捕快追比。可怜那些寻常只会讹诈乡愚的捕快,遇了这种案件,哪有头绪可寻呢?被追比得无可奈何,就想到合肥何包子的身上来了。
  府县官因这案事主的来头太大,不是当耍的事,也巴不得能借一个好捕头来,保全自己的地位。经手下的捕快一保荐,便正式行公文到合肥县来。文中详述案情,指名要借用何包子去办。合肥县接了公文,当然传何包子告知这事。
  何包子听了说道:“此案绝非平常窃盗所做,做这案的用意也绝不是为贪图一件貂褂。制台衙门里面,禁卫何等森严,平常窃盗岂能于光天化日之下,行窃于禁卫森严之地,而能使人不察觉的?既有敢在白日行劫于制台衙门的本领,就不会专劫一件貂褂。因貂褂虽可贵重,然价值究属有限,不值有大本领的人一顾。依下役的愚见,做这案的若不是衙门以内的人,便是有人要借此显手段。这案要办活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合肥知县道:“不管怎样,你终得去湖北把这案办的人赃并获。”
  何包子道:“这案用不着去湖北,做案的不是湖北人,此刻也绝不在湖北了。且等下役办好了,再去湖北销差。于今到湖北去于事无益,徒然耽搁时间。只是这案恐怕得多费些时日,不能克期办好。”知县自然许可。
  何包子领了这件差事下来,心想近年来我经手办的几桩大盗案,大盗都在洪泽湖旁边,还有几个曾和我打出些交情来的,于今也都住在洪泽湖,我惟有且去那里访查一番,看是怎样。何包子随即动身到洪泽湖,会着几年前认识的大盗。谈起这件案子,几个都说不知道。何包子察言观色,也看得出确不是他们做的。只得向他们打听,心目中有觉得可疑的人没有。
  有一个年事很老的大盗说道:“论情理,这案不像是我们同道中人做的。然不问是同道不是同道,你要访查那貂褂的下落,除了去太平府紫洞山拜求张果老,只怕不容易访着。”
  何包子笑道:“张果老不是神仙吗,教我怎生去拜求他老人家呢?”
  那大盗道:“这张果老虽不是神仙,却也和神仙差不多了。你在合肥当了这么多年的捕头,怎么连张果老都还不知道?”
  何包子听了,面上很现出惭愧的样子说道:“我从来不曾遇过与张果老有关的案件,他又不是有大名头的人物,教我如何得知道?”
  那大盗笑道:“你没遇过与他有关的案件,那是不错。他已五十年不做案了。不过你说他不是有大名头的人物,却不然。张果老在绿林中享盛名的时候,你才从娘胎出世呢!他本是山东曹州府人,于今因改邪归正了,才搬到太平府紫洞山中住着。
  但是他此刻虽已洗手了几十年,他的本领还大的了不得。哪怕几千里以外同道的行为,及官府的举动,他没有不知道的。你好好的去拜求他,或者肯指引你一条明路也说不定。他是我们同道中最爱结交的。”
  何包子问了问张果老家中的情形,即告别了几个大盗,回身到太平府来。好容易才访着紫洞山坐落的地点。原来紫洞山是极小的山名,知道的人很少。紫洞山下倒住了十多户人家,一打听都是土著种田的人,并没人知道张果老这个人。
  何包子围着紫洞山物色,天色已渐就黄昏了。心中打算今夜且找个饭店安歇了,明早再作计较。又回头走了十多里,才找着了一个小小的饭店。这时的天色,已经昏暗了。
  何包子刚走进这饭店,即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龙钟老叟,也是行装打扮,背上驮了个小包袱,跟着走进饭店来。饭店的油灯如豆,仅能照见房中摆设的桌椅,不至使旅客暗中摸索。
  何包子坐在靠墙一个座位上,看了这老叟龙钟的模样,心想这老头必是儿孙不得力,若有一个好儿孙,也不至这么大的年纪,还在道路上奔波劳碌,走到这时分才落店,大概是要趱赶程途。心里正在这么想,只见老叟已将包袱解下来,就对面一个座位坐了。
  饭店里伙计走出来招待。这伙计是个年轻很壮健的人,先过来招待何包子,举动言语,甚是殷勤周到,十分巴结生意的样子。
  何包子吩咐好了,伙计转身打量了老头两眼,爱理不理的神气问道:“你是在这里歇夜的吗,还是吃点儿饭就走呢?”
  老头倒赔着笑脸说道:“这时分了,我还走到哪里去?自然是投奔这里歇夜的。”
  伙计很不耐烦似的问道:“那么饭要不要呢?”
  老头好像已看出伙计不欢迎的神气,也就带气说道:“我不是吃了不给钱的,你是做生意的人,对客人怎好用这般嘴脸。一般的主顾,你不应使出两般的招待。”
  伙计登时做出极鄙视的样子,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们做生意的人,照例对一种主顾一种招待,你若嫌我这里招待不好,尽管去照顾别人,我不希罕你这笔生意。”
  那老头年纪虽老,气性却是很大。见伙计如此回答,举起那枯瘦如柴的手掌,在桌上拍了一下骂道:“不是我找到你这店里来的,是你挂起招牌将我招得来的。你敢瞧不起我么?”
  伙计也大怒,怪那老头不该拍桌子,说打桌子就和打人一样,冲过去与老头扭起来。老头究竟气力衰弱,只一下就被伙计按倒在地。
  何包子看了,觉得伙计欺负这老头,实在过意不去,立起来大喝伙计放手。伙计理也不理,反用力将老头按在地下,举起碗大的拳头没头没脑的擂打,打的老头大叫救命。何包子原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到此时再也不能容忍了,跳过去一手握住伙计的脖子,一手握着膝弯,喝声起就提了起来,往旁边地下一掼,急用脚点住骂道:
  “我看你这东西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正是身壮力强的时候。这老者的年纪,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你就将他老人家打死了,算得了英雄豪杰么?我今日因有事,没心情和你这东西纠缠,若在我平日遇了你这种东西,怕不活活的将你打死。还不快起来,对这老者叩头赔礼。”
  这伙计倒也不敢违拗,爬起来向老头连连叩头,口里并说了几句谢罪的话。
  老头甚是感激何包子,招何包子同桌攀谈起来,问何包子心里有什么事。何包子将去紫洞山拜访张果老,不曾访着的话说了出来。老头忽现出很诧异的样子说道:“你要访张果老,没有访不着的道理。我就是在张家多年的老管家,张家的情形,我知道的十二分详细。
  我的老主人就是你要访的张果老。各省各府州县都有他手下的人,专一传递消息。你动身到紫洞山来的时候,他一定先得着了消息。不过我在两个月以前,就奉了老主人的命,到曹州府原籍去取一件东西,今日才回头到这里来。不知道紫洞山家中这两个月来的情形怎样。你既在紫洞山下访他不着,必是他不愿意见你。若不然,他应该早已派人在路上迎接你了。”
  何包子见老头就是张果老的管家,不觉高兴起来问道:“你主人派你去曹州府原籍取一件什么东西,你主人还有家在曹州府吗?”
  老头点头道:“我主人有一个媳妇带着两个小孙子,还住在原籍。那两个孙子一个九岁,一个八岁,都淘气得非常。我主人打发我动身的时候,说有个在湖北的伙计前来报信,那两个孙子不知因什么事走湖北经过,正遇制台衙门里翻晒衣服。那两个小孩看见有一件金光灿烂的毛衣,不认识是什么,觉得很好看。九岁的这个先下去,抢了就逃;八岁的这个不服,跟着便追。顷刻就跑出了湖北境。
  这乱子闹的太大了,因此派我去把那件衣服取回来,准备托人送回制台衙门去,免得连累无辜的人受苦。谁知等我回到原籍时,两位孙少爷因争着要那件衣,已撕做两半了,还不肯拿出来给我。亏我将他两人一恐吓,才拿了出来。我动身回来的时候,两个孙少爷也说就来紫洞山看他的祖父。他们是有大本领的人,必已先到多少日子了。你要找我老主人,是为什么事呢?”
  何包子到了此时,只得老实说道:“我拜访他老人家,为的就是这件衣服。我在合肥县当差。这湖北的案子,原不关我的事。只是湖北官府行文到合肥,由我的上官差我,我身不由己,不能不来。我来的用意也只要求他老人家慈悲,指引我一条明路,并不知道就是他老人家两位孙少爷做的事。
  于今据你说,他老人家虽不愿意见我,然我既奉命而来,终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并得要求他两位孙少爷到一到案,我才好回去销差。只因这案的来头太大,非办到人赃并获,不能了事。还得求老管家替我方便一句。”
  老头略踌躇了一下说道:“这事好办,我刚才承你帮忙,可见你是一个好汉子。我也愿意帮你一回忙。我老主人尚肯信我的话,他家的事我也能作得五成主。你也用不着去当面求他。衣服现在我包袱里,我就可以做主送给你;便带还给老主人,也是得托人送到湖北去的。你拿衣服回去销差便了。至于要孙少爷到案,也很容易。老主人存心素来慈悲,不肯拖累无干之人。我替你说几句好话,他断不至不答应的。”
  老头边说边将包袱打开,抖出两半件貂褂来。何包子接在手中看了看,正是公文上所说的模样。心里这一喜,真是喜出意外;但是仍不免有些犹疑,恐怕两小孩到案的话靠不住。心想办不到人到案,湖北制台如何便肯罢休,不仍是要我来跑一趟吗?遂向老头作揖道:“这衣服承你的情作主给了我,我感激极了。不过我想还是求你引我去紫洞山,当面拜求他老人家两位孙少爷,和我一同去到案妥当些。我奉官所差,不能到案,我的差仍不能销。你帮忙帮到底。”
  老头不等何包子再往下说,已扬手说道:“你不给我那两位孙少爷见着,倒好说话。他两人若知道你是个当捕头的人,莫说要他们同你去到案是做梦的话,只怕连这件貂褂也不肯给你带回去了。你还是依我的话办理最好。你只管将这貂褂回去销差,我包管你到总督衙门的时候,我家两位孙少爷也到了。”
  何包子是何等机警的人,见这老头居然敢如此作主,实不像是张果老的管家;心里已疑惑就是张果老本人,特地化装前来,了结这件大案的,只是口里也并不明说出来。连忙拱手道谢道:“承老丈这般慷慨提携,实在感激不尽,我依着老丈吩咐的行事便了。”何包子将两个半件貂褂仍打成包袱,这夜就和那老头在饭店里歇了。
  次早起来,向店伙问老头时,久已动身走了。何包子遂也起程回合肥县,见县官呈上赃物,并述明探访的种种经过。县官自是高兴,当下就办了公文,令何包子亲自护送貂褂到湖北去。
  何包子行了几日,这日已走到湖北省境。正行之间,只见前面路旁有一棵枣树,枝叶茂密,荫被数亩,枝上结了许多枣子,还不曾到成熟的时候。树下有两个小孩,都是光头赤脚,年龄约有八九岁的光景,两个都仰面望着树上。何包子也不在意,直向前走近了几步。忽见那个略小些儿的弯腰从地下拾了个小石子,随手向树上抛去,即有一个枣子掉下地来。小孩拾着便吃。
  何包子看了心里已吃了一惊。那小孩几口吃完了枣子,将枣核往地下一吐。这个略大些儿的也弯腰将枣核拾了起来,用一个食指轻轻弹去。何包子眼快,跟着弹上的枣核看去,正着在一粒枣子的蒂上,那枣子便如遇了剪刀登时离蒂掉将下来。这个大些儿的孩子,不待枣子落地,一手就从半空中捞过去,看也不看直向口中送进,欢天喜地的咀嚼。
  那小些儿的孩子看了笑道:“你以为我不能照样打下来么?打给你瞧罢!”边说边向地上拾起刚才弹枣子的那粒枣核,也是一般的用食指轻弹上去,跟着也掉下一粒枣子来。
  何包子看了这种情形,不觉有些技痒,暗想这枣树虽然高大,只是枣子离地并不甚远,这弹落几粒枣子,并不是一件难事。我身上现带着弹弓弹子。何妨连弹几粒下来,也给他们瞧瞧我的。思量停当,即止步不走了。
  取下弹弓来,探囊摸出五颗铁弹,看准了近处五粒枣子,嘣嘣的五声弦响,打得枣树的枝叶摇动,自以为五粒枣子必然应弦而下,谁知弹丸到处,只将五粒枣子打烂了,或弹去半边,或弹去半截,一粒也不曾整整的打下。
  这才把一个老走江湖的何包子羞得面红耳赤,大悔不该卖弄,哪有颜面再说什么呢?背上弹弓就走。
  两个小孩当打枣子吃的时候,原没注意到何包子身上,及见何包子使出弹子来,才嘻皮笑脸的对何包子望着。何包子更觉难为情,止走了两三步,那大些儿的孩子迎面笑说道:“你原来就是合肥县的何捕头吗?好高明的弹子,佩服佩服。”
  何包子听了才陡然想起张果老的两个孙子来,心里已料定这两个孩子便是。遂也笑着说道:“两位小英雄的本领才真使某钦仰的了不得,这回劳动两位远行千里,某心里很是感激。”
  那孩子仿佛不省得的神气说道:“这枣子可惜不曾熟,枣蒂牢结在枝上,所以神弹到处蒂还不曾落,枣子已受不住了;下次若再遇了这般情形的时候,最好弹子朝着枣蒂发去,包管你一弹一粒枣子,整整的掉下来。”
  那小些儿的孩子笑道:“拿铁弹打枣子,便是一弹一粒,整整的打下来也太不合意。哥哥为什么教他这样又笨又吃亏的法子呢?”
  这孩子随口问道:“我这法子确是又笨又吃亏,但是你有什么不笨不吃亏的法子教他呢?”
  那孩子仰天笑道:“怎么没有,不过他不曾向我学,我就有绝妙的法子也犯不着教给他。”
  何包子听了大孩子说的话,已是面上很难过;又听得小孩子这般说,当然是更加惭愧。不过心里不明白小孩子所谓绝妙的法子,究竟是怎生个绝妙,若不问个仔细,总觉放不下似的。心想我的本领原赶不上这两个孩子,即如此番的窃案,若他们不情愿将貂褂交出来,不情愿亲去湖北投案,我又有什么本领能奈何他们呢?我便向他低头请教一声,得了这绝妙的法子,就增加我自己的能为了,有什么使不得?
  何包子自觉见解不差,很虚心的向小孩子问道:“我愿意请教小英雄,毕竟是什么绝妙的法子?”
  小孩子点头笑问道:“那么你认我是你的师傅么?”
  何包子心里暗自骂道:你这样乳臭未除的小孩,居然想做我的师傅,真太会讨便宜了。我就答应认他做师傅,骗了他的法子再说。即对小孩子说道:“我愿意请教,自然得认小英雄做师傅。”
  小孩子才装模做样的指着枣树说道:“我们兄弟因身体太小,树干太大,两手抱不拢来,所以不能上去,只好站在地下用石子、枣核打下来吃。若像你这么高大的身体,爬上树枝一粒一粒的摘着吃,岂不是绝妙的法子吗?”
  何包子听到这里才知道上了小孩子的当,因为把两个孩子的能为看得太大了,以为他说出来绝妙的法子,必非等闲,所以情愿口头认他做师傅。谁知说出来乃是这么一个绝妙的法子。
  大孩子倒正色说道:“弟弟不可是这么开玩笑,他是当捕头的人,我们正有案子在他手里呢!”说罢回头向何包子抱了抱小拳头道:“舍弟年轻不懂事,他说话和放屁差不多,不要听他的。你快去制台衙门里销差,我们随后便到。望照顾照顾。”
  何包子还没有回答,大孩子已挽着小孩子的手,三步两跳的走了。
  何包子继续着向武昌前进,不一日到了武昌。像这般重大的案子,既经办活了,府县自不敢耽延。没一会工夫,那两半件貂皮马褂,已一递一递的呈到两湖总督面前了。总督立刻传何包子进见,详问了办案的经过。听说那两个小强盗,跟着就会来自行投到,连忙准备了几十名武士,预伏在大堂左右。只等小强盗一到,听总督拍案为号,即出来捕捉。
  这里准备才毕,忽见两个小孩缘大堂檐边飘身而下。一着地就望着巍然高坐的总督大声说道:“我兄弟就是盗你貂皮马褂的人,马褂是我们撕破的,今日特来投到。你有话尽管问,不要拖累好人,罪是不能由你办的。”
  当总督的人有谁敢在跟前这么放肆,自是禁不住勃然大怒,举手向案上一巴掌,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强盗!”这话才喝出口,两旁预伏的武士齐起,潮也似的拥上堂来。一看两个孩子都没有了。
  还亏了何包子也在堂上,他的眼快已看见两个孩子在总督举手拍案的时候,身体一缩早上了屋檐,并回身向何包子点头招手。何包子知道眼前没人能将两孩拿住,即指着檐边向众武士喊道:“强盗已上了房檐。”
  众武士赶着看时,两孩子还笑嘻嘻的叫了声再会,才翩然而去。武士中没有能高来高去的人,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去了,连追也不能追一步。总督气得目瞪口呆,说话不出。事后虽行文各省,画影图形的捉拿,也不过奉行故事,怎么能捉拿得着呢?这且不去说他。
  却说何包子因办活了这样为难的案子,很得了不少的花红奖款,一路兴高采烈的回到合肥。到家后,他妻子捧着一个纸包给他道:“前几日有一个衣衫褴褛伛腰驼背的老头,来家问何捕头回来了没有。我说不曾回,他就拿出这纸包给我道:
  ‘这里面是何捕头托我买来的紧要东西,请你交与何捕头,除何捕头本人而外,不问什么人,不能许他开看,打开来便与何捕头的性命有关,记着!记着!’说完自去了。我好好的收藏在这里,不敢开看,究竟你托那老头买的什么要紧的东西,只开看一下便与你的性命有关呢?”
  何包子接在手中掂了掂轻重,觉得分量不多,捏了几捏觉得很软。沉吟着说道:“我的朋友和相识的人当中,没有伛腰驼背的老头,更不曾托人买什么要紧的东西,这才奇了。”
  他妻子道:“或是隔久了日子,把事情忘了,打开来看是什么东西。那老头明明说的是交与何捕头,错是不会有错的。”
  何包子看纸包封口的所在,黏贴得十分坚牢,遂轻轻剥去面上的一层纸,只见里面写着“何捕头笑纳”五个字,心里更觉疑惑起来;随手又剥了一层,又见里面写着“张果老拜赠”五个字。何包子不由得暗暗的吃惊,撕去第三层纸就露出三个纸包来。
  先拣一个形式略大,分量略重些儿的拆开来看,原来是一包粉墙壁的石灰,看了兀自猜不透是什么用意。只得拆开第二个,乃是一包鸦片烟土。拆到第三包更奇了,是包着一根白色丝带,约有七八尺长,筷头子粗细。他妻子在旁边看了这三件东西发怔,正待问何包子托人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何包子忽然长叹了一声,两眼泪如泉涌。
  他妻子吓的慌忙问是什么事伤感。何包子拭干了眼泪说道:“这东西是送来取我性命的。唉!蝼蚁尚且贪生,我与其寻短见,不如弄瞎这一双眼睛,活着总比死了好。”
  他妻子问道:“你这话怎么说,谁敢来取你的性命。好好的一双眼睛,为什么要自己弄瞎?”
  何包子道:“你终日守在家中的女子哪里知道江湖上的勾当。这根丝带和这点鸦片烟土,是教我或悬梁或服毒自尽的;如我不能自尽,或不愿意自尽,就须用石灰将两只眼睛弄瞎。这三条路听凭我选择一条去走。”
  他妻子道:“这是什么发了癫狂的人,无缘无故送这些东西来干什么,不要睬他就得哪!”
  何包子没精打采的说道:“我果能不睬他,他也不送这东西来了。我若不自将两眼弄瞎,他们跟着就会来下我的手,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他们这一关。这十几年来,在我手里办结了的盗案,本也太多了。只弄瞎我一双眼珠还不能不算是便宜的。”
  当下何包子即向合肥县辞捕头,也不问县官许与不许,归家就把手下的徒弟召集拢来,说明了办貂褂案的情形。仰天睡下,一手抓了一握石灰,同时往两眼一塞,只一会儿工夫,两颗乌珠都暴了出来,变成灰白色了。
  从此何包子双目失明,合肥县捕头一缺,由他的徒弟充当了。何包子自从弄瞎了两眼之后,每日早起就叫小徒弟搬一张躺椅,安放在大门外面。何包子躺在上头,终日不言不动,并不许小徒弟离开。
  是这么躺到第三日,忽有一个叫化的,在街上滚来滚去的行乞,手脚都像不能作用的,滚到何包子门口就和睡着了一般,也不动弹,也不叫化。
  小徒弟看见了觉得讨厌,开口骂道:“滚到别处去,睡在这里教我们怎好走路?”是这么喝骂了两遍,那叫化才回口骂道:“你这家里还有走路的人吗?”
  小徒弟听了这话冒火,正待动脚踢叫化几下,何包子忙从躺椅上翻身坐起来,喝住小徒弟,随对着街上说道:“好朋友,托带个信去,我何包子已走了第三条路,以后再不走江湖路了。”那叫化听了一声不做,就地几翻几滚转眼便滚过一条街去了。
  有人在旁边看了这种情形的,问何包子是怎么一回事。何包子道:“这就是那个送纸包给我的张果老,特地打发他来讨回信的,我若到此时还不曾自将两眼弄瞎,今夜上床安歇,明早便休打算有性命吃早点;不过是这么来讨回信,是已经知道我走的必是第三条路。一面向我讨回信,一面也带着些安慰我的意思,所以在我们门口睡着不动。”
  旁边人不懂得江湖上种种圈套,也没人追问睡着不动便带着安慰意思的理由。
  何包子因瞎了眼睛,嫌坐在室中闷的慌,白天仍是躺在门外的时候居多。何家在合肥县城西门大街,从县署去西门外,必打从他家门口经过。
  这日他正睡在躺椅上,忽向小徒弟问道:“方才你看见街上是有一个穿孝衣戴孝布的人走过么?”
  小徒弟笑道:“师傅的两眼一点儿光也没有,怎么看见的呢?”
  何包子生气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只快说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向西门走去了。”
  小徒弟忙说:“有的有的,才过去没一会。那人走过师傅跟前的时候,还放慢了脚步,连望了师傅几眼。我所以记得确实。”
  何包子听罢坐起来说道:“快去家里把你几个师兄叫来。”
  小徒弟不敢怠慢,跑进门去叫师兄。原来何包子虽然瞎了双眼,从他学武艺的徒弟,家中仍有好几个。小徒弟叫了出来。
  何包子道:“你们快向西门追去,将刚才那个穿孝衣的拿来,千万不可放他逃了。”
  几个徒弟如奉了军令,尽力追赶去了。
  追赶的还不曾回来,替何包子缺当捕头的那个徒弟,已气急败坏的跑来,向何包子说道:“师傅看这事怎么了,费了无穷的力量,才捕获到案的一个大盗,在牢里关了三个多月,今日忽被他偷逃了。我急得没有办法,只得一面派人四处兜拿,一面亲来向你老人家求指教。”
  这徒弟说到这里,正要接着叙说那在逃大盗的姓名履历,何包子已摇手止住道:“不用说了,我懒得听这些话,你进里面端一张凳子来,在这里安坐一会儿罢。”这徒弟不由得怔住了,又不敢多说。何包子只挥手叫他去端凳子。这徒弟只得端了一张凳子,到何包子身边坐着。
  何包子仰面睡着,一声儿不言语。这徒弟如坐针毡。正打算再碰一回钉子,定要向师傅问出一个计较。突然见和自己同学的几个师弟,围拥着一个穿孝衣的汉子走来,仔细看那汉子时,认得出就是在逃的大盗。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连忙迎上去。抖出袖中铁链,将大盗锁了,并问师弟怎生捉来的。
  几个师弟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人,师傅叫我们追拿他,直追到西门口才追着,动手去拿他的时候,他还想将我们打翻逃走呢。幸亏我们人多,师傅又曾吩咐万不可放他逃了,我们有了防备,所以才能将他拿住了。”
  这徒弟虽是喜出望外,然心里仍不明白师傅何以知道大盗在逃,并知道是穿孝衣向西门逃走的。
  回头问何包子,何包子笑道:“这不是一件难事,只怪旁人太不细心。我的眼睛虽瞎了,然因两眼失明,心思耳鼻反比有眼睛的时候精细些。
  “此时街上走路的人不多,走过去的脚步声音,我耳里能听得出来。
  “这东西走过此地的时候,未到我跟前,走的很急,脚根着地很重;一到我跟前,就走得很轻了,听得分明是脚尖先着地。
  “他回头望我,我虽不能看见,然而听他的脚声,忽由急而缓,由重而轻。
  “过了我这大门口,又走得很急很重了,可见得他是急于走路,而心里存着畏惧我知道的念头。
  “他才走过,我鼻端就嗅着一种气味,那种气味,我平生闻得最多。
  “近来因辞差在家,有几月不曾闻着,一到鼻端分外容易觉着。
  “什么气味呢?就是监牢里的牢郁气,凡是到过监牢里的人,无不曾闻过那气味的。
  “鼻孔里闻惯了,触鼻便分辨得出。这东西身上既有牢郁气,又走得这么急,又存心畏惧我;
  “不是冲监越狱的大盗是什么呢?所以我能断定是强盗。
  “只是我何以知道是穿孝衣戴孝布的呢?
  “这也很容易猜出,因闻得这东西的牢郁气甚大,可知他不是才进监不久的犯人。
  “牢里不能剃头,头发胡须满头满脸,使人一望就知道是逃犯;
  “便得冲出监狱,如何能混得出城呢?
  “路上如何能避开做公的眼睛呢?
  “从来大盗冲监,无不是里应外合,方能冲得出来。
  “要想在逃的时候避开做公的眼睛,除了出监后罩上一件孝衣,用孝布包头,装做百日不剃头的孝子,没有再好的方法。
  “只是我心里尚不敢断定,及问明果见有穿孝衣的打这里走过,所以敢急忙派人去拿。
  “这也是这东西的恶贯满盈,才遇着我躺在此地,使他逃不掉。”
  这当捕头的徒弟,不待说又是感激,又是钦佩。
  合肥县知县因这回的事,特地赏了何包子几十两银子。
  又有一次,何包子也是躺在门外,忽听得有人在旁边笑了一声,那人随即走过去了。
  何包子忙叫一个武艺很好的徒弟到跟前吩咐道:“快追上去,前面有一个穿袜子套草鞋的人,走路很轻快。
  你跟在他后面,走到有阳沟的所在,猛上前一下把他挤到阳沟里,看他是怎生神气。
  他若骂你打你,你可以不答他,回来便了;他若不说什么,连脚上的泥水都不跺掉;
  就动手把他拿来,不可给他跑了。”
  徒弟领命追去,追不多远,果见有一个穿袜子套草鞋的人,走路轻捷异常。这徒弟依着吩咐的话,跟到阳沟所在,上前用力一挤;
  将那人挤得一脚踏进了阳沟,弄了满脚的淤泥;
  可是作怪,果然一点怒容没有,脚上的淤泥也不跺掉。
  这徒弟哪敢大意,直上前捕捉。那人待抵抗已来不及,被这徒弟捉到何包子面前。
  何包子教送到县衙里去,说是一个大盗。近来合肥的盗案,多半是这大盗做的。
  知县将这人一拷问,竟一些儿不错,所犯的案子都承认了。
  于是一般人问何包子怎生知道的?
  何包子道:“不是有些武功的强盗,平时走路,绝没有那么轻捷。
  “他脚上穿的是麻和头发织的草鞋,那种草鞋又牢实又轻软,走起来没有声息。
  “然不穿袜子的赤脚,若套上这种草鞋,一则走快的时候鞋底与脚底时常相碰,得发出一种甚轻微的劈拍劈拍的声音,
  “二则多走几十里路脚板与麻摩擦得发热,必打成一个一个的水泡,
  “所以穿那种草鞋的,都得穿一双袜子。
  “那人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心里已疑惑不是个正经路数的人,及听得他一笑的声音,更料定他是高兴我瞎了眼,笑我没有能为了。
  “若不然并没听得有第二个人的脚声,他和谁笑呢?
  “见我瞎了眼高兴,又穿着绿林中人常穿的草鞋,走的又是那般轻捷步法,断定他是强盗,纵有差错也远不了,只是还不敢冒昧。
  “叫徒弟去试他一试,他们身上担着大案子的人,在人烟稠密的所在,决不肯因小故和人口角相打,恐怕看热闹的人多,其中有做公的或认识他的,趁这种时候与他为难。
  “他正和人吵闹着,或揪扭着,眼耳照顾不到,为小失大,只要勉强容忍得过去的事,无不极力容忍的。
  “寻常没有顾虑的人,万分做不到这一步;
  “至于脚上沾了淤泥,不跺脚将淤泥去掉,是绿林中人的习惯:
  “无论沾了什么东西在脚上,脱下鞋袜揩抹可以,一跺脚就犯最不吉祥的禁忌了。
  “试了不出我所料,他还能赖到哪里去呢?”
  问的人听了,当然佩服之至。
  何包子坏了双目之后,像这种案子,还于无意中办活了的,不计其数,只可惜年数太久了。
  传说的人都记忆不全,不能一一记录出来。
  像何包子这般细密的心思,便是理想中的侦探福尔摩斯,也未必能比他更神奇呢!

  (全文结束,初载于《红玫瑰》1925年第一卷第45号)

  碧落赋_半剑飘东半剑西注:

  ① 原文将“付之阙如”误写为“付之缺如”。
  ② 原文将“瓦陇”误写为“瓦栊”。
  ③ 洪、杨指洪秀全、杨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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