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从听了姓杨的述过这事之后,想研究陈复君之来历的念头,更加真挚了。也算是天从人愿,过不到三个月,这日去看一个新从湖南来的朋友,无意中遇着一个姓余的,听口音也是平江人。这位余先生,名道南,字岸稜,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我久已闻他的名,是个很有些声望的人。湖南人少有不知道他的。我在湖南的时候很少,所以直到这时才会面。闲谈的时候,我问他二人,知道陈复君么?余先生听了反问我道:“你认识陈复君么?”我说:“见虽只见过一次,我脑筋里印象却是很深,极愿意打听他的来历。”
余先生笑道:“你要打听陈复君的来历,除了我,只怕不容易打听着呢!”我一听这话自是喜出望外,连忙要求余先生不惮烦琐,详细说给我听。
余先生点头笑道:“陈复君的家离舍间没几何路,他比我的年纪小了二十多岁,算是我眼见他长大的。他做小孩的时候,和一般极平常的小孩不差甚么,并无些微过人的地方。他家里很贫寒,他父亲是一个异常忠厚的农夫,他母亲却又精明又贤淑。他没有兄弟,十七岁以前虽曾从村塾先生读过几年书,只因家计不宽,不能从有学问的先生,就改业做生意。在一家杂货店里当学徒。他十七岁的这一年,同着一个同店的伙计从省城里办货回来,在半路上的饭店里投宿。乡下的饭店,照例一间房里,看容得下几张床,便安几张床。他这回住的房间,开了三张床。他二人每人占了一张,还有一张是一个算八字的占了。他年轻的人,欢喜说话,问那个算八字的,算一个八字得多少钱?算八字的道:本来是二十文钱一个,但若是你要算,这时不费我的工夫,又不要我跑路,还可便宜点儿,十六文钱就行了。他说好,请你给我算一个罢!随即将八字报出来。那算八字的捻指一算,很高兴地极力称赞是一个好八字。少年人都喜恭维,听得那们称赞,也高兴极了。拿出一百文大钱,送给那算八字的道:你在外面算八字也辛苦,我却不在乎这一点,谢你一百文罢。算八字的也不推辞,欢天喜地地收了。大家安歇,他还没有睡着。听得饭店里的老板进房来,将算八字的推起来道:对你不住,请你去别家饭店投宿罢!我这里有里正吩咐了。不许容留江湖上没来历的人。算八字的不依道:你为甚么不早说,这时分,教我去哪里投宿?这不是有意欺负出门的人吗?老板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不曾留神,刚才听得你在这里算八字,我方知道。不必多说,请你趁早走罢。陈复君睡在床上,心想这却吃了我的亏。我不要他算八字,不是没有事吗?这时大家都睡了,从这里去两头都得走十来里,才有饭店,害他跑黑路,岂不太可怜?并且别家饭店,他半夜去敲门,更不见得肯容留他。没法,我不能不起来,替他向老板求求情。
他于是爬起来,向那老板说道:这位算八字的先生住的地方,离我那镇上不远,常到我店里来。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没来历的人。我在你这里住的回数不少,你家跑堂的、站灶的,都认识我。我担保他,在这里住一夜。老板瞧着我点面子罢!老板打量了陈复君一眼道:我有甚么不可以呢,开饭店巴不得有人来住。就是我们这里的里正,十分难说话,等歇就要来查,查不出便罢,万一查出来,算是违了上头的禁令。轻则罚钱几串,重则打我的屁股。谁能担当得起来呢!陈复君道:里正来查的,老板只说是和我同行的。里正要查来历,我自有来历给他。这们可以通融么?老板听得这们说,不好再说甚么了。这夜也没有里正来查。
次日早起,陈复君看那算八字的已动身走了。他同那个伙计吃了早饭,也就起身赶路。走丁十多里偶然回头,只见那算八字的也跟在后面来了。他就对同行的伙计说道:你看这算八字的不是动身在我们之前吗?怎么这时还在我们后面呢?伙计回头看了一看道:我们快些走,不要理他。这类走江湖的人,是不好惹的。你昨夜不该给他一百文钱,他只道我们很阔,跟在后面,说不定是想打我们的主意。陈复君的见识也和这伙计差不多。听了伙计的话,就加紧脚步尽力向前飞走。走一会,又回头看看,那算八字的总跟在后面,相离仍是不远不近。越看心里越慌起来,伙计又埋怨他,不该好恭维,把钱不当数,要算是拿钱买祸。他这时除了急跑之外,也想不出躲避的法子。
又走了一会,前面是一条河,有两只渡船,一来一往地渡行人过河。二人见靠这边一只渡船,正载了十来人将要开了,便想赶上船,先渡过河,好使算八字的追不上。二人同是一般的心理,拼命地向河边跑去。耳里忽听得后面有人喊道:“那船不能坐呢!”二人同时听了,不由得都停了脚,回头看是谁喊。还有谁呢?就是那个算八字的。已赶到跟前来了。二人更是害怕,陈复君勉强镇静着问道:是你喊么?算八字的点头道:这船不能坐,你们看,已经开了。伙计跌脚道:你不喊,我们已上了船。这又得耽搁五里路。算八字的指着陈复君向伙计笑道:你不该死在这里,所以能同他行走。他和我有缘,所以遇得着我。你还要埋怨人家。你瞧着罢!说话时陡然起一阵大旋风,那渡船行至河心,几摇几簸就翻了。船上的人都掉下水,只一个驾渡船的梢公,泅水上了岸,以外的客人,没救活一个。陈复君才知道那算八字的,是个异人,要跟他做徒弟。算八字的也愿意,就是这们带着陈复君走了。
过七八年才回来,便学了这些神出鬼没的本领。他回来的时候,先到长沙,雇了一班军乐队,带着下乡。有人问他为甚么雇着军乐队同走?他只愁眉苦脸地不说出为甚么来。到家才一日,他的母亲就死了。乡里雇不出军乐队,他所以从省城带来。像这一类先做出来,或先说出来,后头应验的怪事,也不知有许多。据他对我说,只因尚有老父在堂,不能相从他师傅研练。大约他父亲一死,他必无影无踪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