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钱江帮小较武功之期。钱江帮历代传下的帮规,帮内弟子三年大较,一年小较,以考查各人武功的进境。大较时,各分舵弟子由船主率领,齐集杭州附近钱江两岸,在八月十八日大潮来临,或驾船或泅水,弄潮演武较技。小较就没有这般花样,由各分舵自行就地安排。
钱江帮总舵设在杭州,由李子龙兼领舵主之职,下辖“乘”、“风”、“破”、“浪”四堂,每堂各有四五十名帮徒。一大早,四大堂堂主率手下帮众,各执器械,浩浩荡荡出望江门,到江边沙滩上列队。
然后,正副帮主由总管江汛率二十名贴身侍卫护拥,各骑高头大马行至江边,在搭好的看台上落座。白不肖、陆怡作为帮主的贵客也躬逢其盛,同“坐在看台上。
那江滩上已设好一个大祭桌,上面放着捆扎住四蹄的活猪活羊,时果佳酿,用以祭飨钱江龙神。那唐潮率四堂帮徒面朝滔滔饯江,屈膝下跪叩头如仪,以示不忘靠水吃水的本原。
一应应礼施毕,副舵主周碎岳将小红旗一挥,砰砰砰三声号炮响过,四堂帮众齐崭崭地分成四个方阵。数百人中没有一声咳嗽,个个屏息凝神,只听得四面堂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周碎岳黑旗一挥,乘字堂的帮众由堂主率领,都脱去外衣,露出一身黑色紧身水靠,齐跃入江水中,向离岸五十丈远的一艘大木船游去。顷刻间,游得最快的几名帮徒已靠近木船,随即攀舷上船,爬上桅杆,摘下桅杆顶上的一条大黄鱼。
看到此处,白不肖已明其理:这一堂的帮众比的是泅水的速度,钱江帮是水上帮会,帮中弟子必都精于水性,但若仅仅比谁的水性好,与“武”一字还隔着一层皮。也没什么看头。
刚想到这里,忽见随后上船的帮徒已将那取得大黄鱼的帮徒围在中间,个个拳打脚踢,殴成一团。白不肖正自奇怪,江汛道:“若论泅渡,寻常渔夫也都是好手。但要将黄鱼携回岸上,没有鱼跃龙门的功夫,谈何容易?”
说话之间,那条黄鱼已数易其手,只要黄鱼落到谁的手里,其余帮众便都向他出手抢夺。木船虽大,待四十余名帮徒都上船后,却又拥挤不堪。只见一人夺得鱼后,立即跃上主桅,捷似猿猴地爬了上去。其余帮徒哪里肯舍,似蚂蚁烘笑头般地涌向主桅。
主桅虽然粗大,但又能承受几人攀爬?只听喀察一声,主桅拦腰断折,坠入江中。附在桅顶上的四名帮徒也一同落水。船上的帮众纷纷跳船下水奋勇争抢黄鱼。其中一人水性颇佳,犹如蛟龙出水似的一跃而起,一下扑住黄鱼,回手一掌,将近身的同伴打了个翻身。
随即他泼剌没入水中,再不见踪影。他附近的帮徒也纷纷潜入水中。
白不肖暗道:这人倒富机智,浮在水面上,水性再好,武功再强,他也挡不住数十同伴的追逐围攻,一潜入水,倒反易摆脱纠缠。果然,有一半帮徒已自觉与黄鱼无缘,不再潜水追逐,顾自己往岸边游来。
这时,岸上众人个个都关心那个夺得黄鱼潜入水中的帮徒,均盼他能力克群雄,安然抵岸。此时隔着滚滚江水,已看不到水下情势,各人但自逞想象,设想水下的剧斗,只有比水面上更为凶险。
到得此际,白不肖才明白钱江帮夺鱼技技,比的是水性、武功和机智,并非一件易事。
过了片刻,有一人冒出水面换气,其距岸已不甚远,眉目眼鼻俱能看清,只见他口鼻耳均有血液流出,谅来是屏息过久,血脉爆裂之故。紧跟着,又有数人冒出头来,也都五窍流血。白不肖不禁骇然而惊,转头问江汛:“如此较技,岂非还要溺毙数人?”
江汛淡淡一笑,道:“优胜劣汰,自古而然。敝帮之所以历数百年而名声不坠,帮中弟子谁不是千锤百炼九死一生的强悍之徒?大浪淘沙,资质欠佳者,也只好让他们随波逐流。此乃命数使然,却又怪得了谁?好比在陆上比武,兵刃不长眼睛,手足不够利落的也会受伤丧命。”
白不肖听他说得振振有词,一时无言以对,但心下终究觉得此法太过残忍,自己是以宾客身份观光,自不便说三道四指摘主人的不是。
说话间,那名夺得黄鱼的汉子也已冒出水面。此人内功已有几分火候,在水下潜游最久,也只胀得青筋毕露,脸红脖粗。他一钻出水面,身后的十数名帮徒便嗬嗬怪声,劈波斩浪,如飞般追上来。
他左手抱鱼,右手划水,自热不进别人游得快。眼看将被追上,他深吸一口气,又没入水中。这一回那批追逐的帮徒不再跟着潜水,想来在闭气潜水一项上,自忖无法与之对抗。
待那人重新冒出水面,已到了浅水中。他双手高举黄鱼,唯哨狂呼,跳跃着跑向岸边。岸上水里的二百来名帮徒,一齐喝彩欢呼。唐潮、李子龙、江汛等大头目,也都微笑点头。
那名拔得头筹的汉子由周碎岳须着到看台前交鱼领赏。白不肖着他才二十出头,一身的肌肉盘结虬纠,脸上、肩头、手臂都有抓痕青块,手中的鱼,却是一条木头制的鱼,难怪禁得起这般激烈的抢夺。
接着,是风字堂帮众操演阵法。数十手持三刺鱼叉的帮众在江水中忽而排成长蛇形,忽而变成圆月状,盘盘旋旋变化了十数种阵形。
破字堂的帮众则演示快船阵。二十条两头尖的小舟在江上穿梭而行,模拟种种分进合击的阵法,也瞧得人眼花缘乱。
浪字堂的帮众倒反而在陆上演武,打了一套“鱼化龙拳”,蹿高伏低,拳风呼呼,喝声似雷,倒也威风凛凛。
白不肖冷眼看去,见大多人脚步虚浮,出招无力,较之前三堂要差得太多。果然,待这套拳打完,李子龙立即将堂主唤来,凌言厉色地训斥了一顿。
那堂主是个五十七八岁的老者,只低着头一声不吭。他那一堂的帮众也都面露愧色,其余三堂的帮众则幸灾乐祸,指指点点,讥嘲谩骂,隆声杂乱。堂主也不约束禁止。
周碎岳令旗再挥,喧声渐次静息。李子龙便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四堂各有几名帮徒出来,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操演完毕,这才是单人对练较武论艺。
那情状便如打擂台似的,你下我上,各显本事,再容不得半分蒙混之心。如能连胜三人,便到帮工手里领赏,然后下去休息。
先上场的几对,武功都不怎么样,显是位卑职低的小角色,没有一个能连胜三场。白不肖心知高手还在后头,耐下心观看。过了一会,渐有好手出场了,掌劈拳打,肘撞脚踢,也像模像样。
有一人连胜了三名对手,得意洋洋地领了两锭银光灿然的大银子,走回乘字堂那堆人丛。白不肖想:乘字堂为四堂之首,堂中弟子也比别人强悍些。
这时,从浪字堂人丛里纵出一人,他身形拔起丈余,空中一个转身,跃向场中轻轻落下,单论这份提纵术,要比先前诸人都要强得太多,顿时四下里彩声雷动。
那浪字堂弟子往场中一站,拱手道:“浪字堂弟子耿云领教哪位大哥的高招?”
白不肖看他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颀长,挺拔如松,腰插两把分水蛾眉钢刺,双足丁不丁、八不八,两眼炯炯有神,显是一把好手,只听江汛笑道:“浪字堂方才不成样子,这下派出耿云来挽回颜面,未免也太性急了些。不留一点后手,以后怎么应付?”
说话间,已有一条彪形大汉从风字堂人丛里大步走出,此人浓须满腮,牛眼大鼻,貌相甚是猛恶,手提一根黑黝黝的浑铁棍,一开口,声若铜钟:“我封彪来会会耿老弟!”江汛又道:“封彪去年败在耿云手下,这回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取胜之道?”
那半截铁塔般的封彪也不施礼,单手抡起铁棍呼地向耿去顶门击下。耿云腰一弓,后纵丈余,手腕一翻抽出蛾眉钢刺。封彪一击不中,铁棍着地横扫。耿云极是灵活,双足一点,轻飘飘地从他头上跃过,封彪更不转身,铁棍后送,耿云又一闪躲开。
一连几十招,封彪力大棍沉,全是刚猛的进手招数,耿云仗着身法轻灵,蹿高伏低一味闪避。江汛看了直摇头:“那封彪毫无长进,又要输于耿云的。你纵然力大,一味狂攻猛击,岂能持久?再拆三五十招,胜负可分了。”
一言刚毕,那封彪棍支左手,右手往腰间一摸,摘下一盘麻绳,刷一下,绳头飞出,一个个绳圈往耿云身上套去。耿云不防他会使出这样个怪招,险险被他套住右臂,疾退三丈,才堪堪躲开。江讯大笑道:“笨人倒想出个聪明法儿,倒也难为他了!好!好!”
封彪一手舞棍,一手挥绳。两样兵器一件至刚至猛,一件至柔至软,居然使得头头是道,顿时将耿云攻了个手忙脚乱。那风字堂帮众一齐喝彩为封彪助威。白不肖却已看出封彪必输无疑。
果然十几招后,耿云已熟稳了封彪的打法,瞅准绳圈来势,用蛾眉刺轻轻一拨。这一下使力恰到好处,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用。那绳图倏地飞回去,反将封彪左臂连根一齐缠住。这一来,轮到浪字堂欢然喝彩了。
那封彪已无法再斗,拖着铁棍满面羞惭退下,当即有两人帮他解开缠住左臂的麻绳。
白不肖道:“左棍右绳,这法儿实在不错,但封大哥使绳的右手仍是运阳刚之力,是以反遭其累,为耿大哥所乘。但要两手使两种截然相反的劲力,非得有极深厚的内功为根基,半点勉强不得的。”
江汛连连点头,道:“白兄弟毕竟见识不凡!封彪不过一莽汉而已,我看他虽输了,但万万想不到自己输在什么地方。”
白不肖微微摇头,道:“不然。封大哥虽形貌粗鲁,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能不拘困旧艺,自创新招,虽败犹荣。他若再练几年,必能胜过耿大哥。”
说话间,耿云又战胜一场,正与第三个对手在比拳脚。两人皆擅轻功精于招式,以快打快,纵跃蹿跳,倏分凑合,甚是好看。四周彩声不断。到底还是耿云技高一筹,施展擒拿手拗断了对手的一根腕骨。
他出全力为浪字堂扳回面子,虽然已精疲力竭,依然喜气洋洋地领了赏银,绕场转了一周,方在欢呼声中走回本堂人丛。
接下去的比武越斗越烈,虽是较技,下手毫不留情。场场有人受伤挂彩,不是被利刃割肉,就是断手折足,还有一个乘字堂的弟子被对手一刀劈去半个脑袋,尸横当地,马上被拖了下去。
江滩上血迹斑斑,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而观斗的帮众反而更为亢奋,叫好喝彩声震彻云天。
时已过午,比斗仍在进行。大伙儿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看场中性命相搏,兴致更高,丝毫不为同帮弟兄的死伤动心。白不肖暗暗叹息,忍不住对江汛道:“贵帮人才济济,今日叫小弟大开眼界。只是较武论艺出手如此……刚猛,岂不因此在同帮弟兄中种下仇隙?我见有几位受伤败阵的弟兄。对胜者满怀怨恨,似乎……”
江汛已知其意,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说:“敝帮帮规甚严,帮中弟兄间纵有深仇大恨,也不许在私下了断,否则当视为大逆不道,受三刀六洞之重罚。至于较武之时,他要报仇雪恨,谁也拦他不得。现在场上以命相搏的几对,多半是平日已有了过节,是以出手狠辣;倘彼此交好,一般也就点到为止,并不非要见血。”
白不肖默然无古。再看此时相斗的两人,皆是空手过招。一人打的是“螃蟹拳”,两臂僵直伸展,横进横击,势姿并不好看,但出招霸道,步法凝重,确有无肠公子横行无忌之姿。另一人使“黑鳗功”,身上好似涂了一层油,滑溜之极,使的全是近身而搏的短招,两臂身腰皆似装了机费一般,曲折有致,当真体若游鳗,柔韧无比。
这两人势均力敌,缠斗良久,仍分不出落下,有些性急的帮徒不耐烦了,鼓噪叫嚣,怪这两人未肯使出全力,斗得这般斯文。突然那使“黑鳗功”的双膝一屈,跪倒于地。众人都看他未露败象,怎的突然给对方下跪?连那使“螃蟹拳”的也为之一怔,硬生生将击出的一拳在半途收了回来。突然,这人也是身子一晃,双膝跪落。这一来,比斗双方都跪倒在江滩上,倒似互行大礼一般。
众人皆愕然大惊,不明何以会发生这等闻所未闻的奇事。全场一静之后,顿时口哨声、跺脚声、呵斥声、怒骂声喧闹一片。更有无数的泥块、贝壳向这两个下跪的人身上掷来。这两人身上脸上中了好儿下,犹自不动,仿佛泥塑跪像,浑然不觉。
墓地,看台上一条黄影翩若惊鸿地掠出。众人只觉眼前影子一晃,这人已到了场中,挥手向两人背心拍落。手未及背,两人一跃而起,齐声叫道:“多谢周副舵主救援!”
众人看得分明,飞掠而出的是周碎岳,但他也与那两人一样,一脸的惊诧迷惘之色,呆在当地发怔。
李子龙锐声叫道:“恭喜周兄练成了‘怒潮神功’!”他语音峭厉,透出一股煞气。
周碎岳凛然而惊,躬身道:“帮主、副帮主明鉴,出手解穴的另有其人,并非是小弟!”
“怒潮神功”是钱江帮镇帮上宝,历来只有帮主一人可以修习,别的弟子若敢修习,便要受最重的处罚。所以周碎岳知道其中的厉害,不论其余,先自辩白。然则是谁给这两人点了穴道,又是谁给解穴的?
白不肖眼光敏锐,已瞧见那两人跪地,实是被四粒飞器打中了膝下三里穴。他也已捏碎一只酒杯在掌心,倘不是周碎岳飞身抢出,他便要掷出瓷片解穴。至于解穴者,自是点穴之人,只听唐潮一声暴喝:“树上的朋友下来吧!”
看台后面原育两株大树,从树上发出两串长笑,犹如夜鹊悲啼,即或在大白天,也叫人如闻鬼哭,浑身汗毛凛凛。在这十分难听的长笑声中,两团绿影飘飘而下,在空中交叉擦过,无声无息地落在看台前,随即身形一长,却是两个身穿绿绸长衫的老者。
两人均枯瘦如竹,凸颧凹腮,满脸皱纹。左前一人秃头鹰鼻,倒挂八字眉,一副哭相;右首那人细眼掀鼻,一张大嘴冽到耳根,笑哈哈的模样。
钱江帮较技演武向来禁人观看,较场四周,都有帮徒把守,不让闲人靠近。这二老竟不知如何混进来隐匿树上,又出手搅局,可谓大胆至极,明摆着是与钱江帮为敌。而孤身下树的身法,又显露了一手上乘轻功,是以,职司纠察的四名帮徒证了一下后,才虎吼一声,从两面扑上,伸手去抓这二个来历不明的老者。
这四名帮徒,是从四堂中选出的好手,名为“四金刚”。左边两人四指并拢,拇指展开,使的是“蟹螫手”,刚猛迅捷。右边两人曲肘钩指,自下抓上,正是“龙虾爪”的招数,阴狠毒辣。
岂料二老错步疾转,左首的苦脸秃头旋到右边,右边的笑脸老者转到左首,噼噼啪啪四掌,四个帮徒两个前扑,两个仰跌,一齐摔倒。
“四金刚”虽非帮中一流好手,但也是身壮力大之人,被两个老者如鬼似魅地一击,居然连半分招架之力也使不出,一掌便倒。就是再没眼光的人,也知这两个形貌怪异的老者武功极高。
乘字堂堂主谢若愚、风字堂堂主宋友龙齐喝一声,分从两边抢出。谢若愚个子矮壮,如一个黑球似滚向苦脸老者,双掌推出,击向对方小腹。苦脸老者更不闪避,右掌一翻。噗一声轻响,三掌相交,苦脸老者纹丝不动,谢若愚退了一步,身子一晃,又退一步,仍站立不稳,再连退两步方稳住身形,但脸上紫气一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那壁厢宋友龙施展“黑鳗功”与笑脸老者近身相搏,交手不及三招,喀嚓一声,竟生生被拗断两根腕骨。
谢、宋两位堂主,是四堂主中武功最强的,谢若愚的“大鼋掌”招式笨拙,但劲力非凡,以双掌对单掌,一招即被对方掌力所伤。宋友龙的“黑鳗功”最是滑溜,也不过三招就折了双腕。
众人看得凛然畏俱,心下皆想;恐怕只有正副帮主亲自出手,才能料理得了捣乱的二老。但如果要两位帮主出手,钱江帮颜面何存?
李子龙道:“两位尊姓大名,可否见示?敝帮在此较艺演武,两位胆敢闯进来捣乱,胆子真也不小。且让李某来领教领教两位的高招。”他一边说,一边慢慢从看台走出,落步沉重,脚下尘土飞扬。
白不肖暗暗点头,心知李子龙已达自重至轻、自轻返重之境,数十年的修为,功力深湛。但要凭他一人之力,与二老相抗多未必有必胜之算。
那笑脸老者仰脸打了个哈哈,道:“李副帮主的大名,我们悲、欢二老是久仰的了。‘领教’二字却不敢当。只不知李副帮主万一有个闪失,是否再由唐大帮主下场?”
此言一出,钱江帮群雄勃然大怒,均破口大骂,笑脸老、老的话意再明白不过,直似将钱江帮视作无物。
白不肖一听笑脸老者自称“悲欢二老”,想起师父生前,与他讲论天下各派武功时,曾说到勾吾山阮毋悲、阮毋欢兄弟的“自相矛盾功”尚可一观。这路功夫善以敌人的力来攻敌,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适才负伤的“四金刚”和谢、宋二堂主,看来都是伤于自己的力道、招数。
他正在思索如何破解悲、欢二老的“自相矛盾功”,忽觉有人扯他袖管,转眼一看,原来是陆冶。陆怡低声说:“你去打他们两个一顿!”白不肖看她神色,已知她希望自己在大庭广众之间显露武功,挣个大大的面子,以便让大家知道,她的郎君并非徒有虚名。
这番心意自然无可非议,况且白不肖自觉受惠太多,也该为钱江帮出点儿力气。当下,他伸手在几案上一按,一个“白鹤冲天”腾身跃起,身子在半空中几个转折,便已插到李子龙与悲欢二老之间。群雄已知这少年是帮主的贵宾,却不料他轻功如此神妙,轰然叫好。
白不肖向李子龙施了一礼,道:“李副帮主先让晚辈来斗斗这两个狂妄之徒,晚辈若是不成,李副帮主再为晚辈出气!”
李于龙独斗悲、欢二老,殊无把握,但形格势禁不得不出场,现见白不肖主动请战,知他武功不弱,点点头道:“白兄弟小心了。勾吾悲、欢二老不是庸手。”他是老江湖,自然知道悲、欢二老的名头。
白不肖又向悲、欢二老施礼道:“晚辈白不肖见过两位老前辈。久闻悲、欢二老‘自相矛盾功’神妙无俦,今日大开眼界。晚辈不自量力,想与两位老前辈过几招。”
悲、欢二老虽见他轻功不俗,但终究是一弱冠少年,只道他是钱江帮中的后起之秀,也不以为意。现听他说出“自相矛盾功”五字,心中大为得意,暗道;我们一向隐居勾蒙山,不料连钱江帮中一少年也知道我们的神功。
悲老的脸上虽仍是一副死了爹妈的苦相,眼中却笑意一闪。欢老原本是一张笑脸,此刻笑得更为欢畅,似乎几间喜事皆集己身。悲老道:“你要送死在我们手里也只得随你。”欢岔道:“你来一千人我们是两人,你来一人,我们还是两人。”悲老又道:“你若死了,我为你哭三声。”欢老接口道:“我只大笑三声!”
四周数百帮众听他两兄弟要以二敌一,又都大声叫骂不休。两老充耳不闻,将白不肖夹在中间,却不出手。
白不肖知他们自高身份,不肯先动手出招,笑一声道:“有险了!”右手微抬,左手划一个圈,轻飘飘地拍向悲老。悲老一足提起,侧身还了一掌。白不肖这一掌原是虚招试敌,并未运力,眼见悲老一掌拍来,也是有气无力的,当下掌势变实,掌力一吐,两掌相交,蓦地里一股大力涌来,不得不后退一步。
眼见悲老行若无事,白不肖心里凛然生惊,暗想:倒看不出这老者竟有如此雄浑的掌力。忽见欢老欺近发拳,他急勾手反撩,去扣欢老手腕,猛觉有股旋力箍向自己的手腕,白不肖疾变招抽身避开,才躲过断腕之祸。
三人连拆十余招,白不肖连对手的一片衣襟都未碰到,只觉两老潜力无穷,自己发出的招式强,对方回击之力亦强,自己使力虚,对方应招也虚,后发制人,端的十分诡异,难以捉摸。
悲、欢二老也暗暗吃惊,他俩自练成“自相矛盾功”后,将借力打力的妙诀推向极致,对手越强,所受的反击之力也愈强,而受伤之后还不知是为己力所伤,眼前这少年才二十出头,居然已将劲力运用得随心所欲,控纵自如,真不可小视!当下打点精神,凝神接战,将白不肖视为平生劲敌。
观战的群雄见白不肖与二老拆了十几招而不显败象,连连喝彩,虽不敢期望他力克二老,只盼能再应付十几招,为钱江帮挽回面子就感激不尽了。
白不肖一上手,使的是师门的“龙虎神掌”,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大开大阖,劲道勇猛。谁知反而连连受到自身劲力的反震,胸口隐隐作痛,心里也暗暗着急,这场比斗输了的话,岂不叫陆怡伤心。
眼见两老穿插交叉迅疾无比地变换方位扑上来,他深吸一口气,使招“龙盘虎踞”,双掌平平推出,运出九成真力。这两掌推出,挟轰轰雷声,势道极为强劲,简直无坚不摧。
悲、欢二老哪敢怠慢,齐叫一声“好!”也是四掌推出。
掌与掌甫一相交,白不肖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劲道涌来,心知不妙,身形拔起空中。蓬一声巨响,底下尘土飞扬砂石四进。二老齐地身子往前一倾。
白不肖在半空连翻几个跟斗,一吸一呼调匀了内息,轻轻落在三丈之外。望着地上三尺方圆的一个浅坑,他吓出一身冷汗,暗叫侥幸!心想若不是方才见机抽身,如此雄浑掌力打在自己身上,早已身受重创。
群雄奇了这般声势,相顾骇然,过了一息,才轰然喝彩。那李子龙也在想:幸好我没上场,像这般刚猛的掌力,我万万接不住。
白不肖从悲欢二老掌力打空身子前倾之际,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以二老这般厚实的内功。决不该会身子前倾,师父说“自相矛盾功”是以敌之力反击于敌身。我为何还要跟他们硬拚掌力?
一念及此,顿时醒悟:无论如何刚猛的掌力,两掌之间必有一个间歇,悲、欢二老便是趁这极短暂的间歇,牵引对方的力道还攻对手。我不给他以可乘之机,且看他如何施展“自相矛盾功”?
白不肖计较已定,胸有成竹,笑吟吟地说:“两位老前辈神功精妙,在下佩服得很!且再试试在下的这一路掌法。”
他脚踩“逐流步法”,身子摇晃如中醇酒,双掌使开了“流水掌法”,一掌一掌犹如轻桨拨水,扁舟荡波,向悲、欢二老拍出。
悲、欢二老精研以子之矛还剩其盾的神功,自是对天下各门派的功夫知之甚详,方可乘势利使后发制人。但这一路“流水掌法”却是闻所未闻。只觉一股柔和绵软的掌力似流水般连绵不断地涌过来,前力未竭,后力又继,试探了几次,找不出两掌间的空隙。
“自相矛盾功”也就无法施展,待要以寻常的拳括应付,又觉打出去都落年汪洋大海中,毫无着力之处,不由心头大震,连连后退。
“流水掌法”的神妙在于水性无棱无角又无所不是无孔不入,抽刀断水水更流。白不肖自“春江潮水”“一碧万顷”起,掌法舒展随意,到“水光做能”、“春风吹皱”,身法渐快,掌力四泻,而至“惊涛荣岸”、“浊浪排空”,二老已如怒海破船,手忙脚乱,头晕眼花,身于东倒西歪。
只觉左右前后上下无处皆是恶浪旋涡,气都透不过来,只想躺倒地上,但手足却不听使唤,身不由己地踉跄颠踬。白不肖看他俩已差不多了,一招“大江东去”。悲、欢二老像被巨浪揉搓的圆木,被他的掌力横卷起空中,连翻七八个滚几方砰嘭摔倒地上昏了过去。
群雄虽知白不肖武功精强,但也不料他的掌法如此神妙。悲、欢二老斗“四金刚”、两堂主时何等神气,但在他掌下却如两根朽木,顿时采声四起,震耳欲聋。
白不肖作了个团揖,正欲走回座位,突闻空中一声清叱:“姓白的小畜生慢走!”红影一晃,眼前已多了一个秀丽苗条的红衫女郎。
白不肖任了任,喜道:“芙蓉!你也来啦?”
奇芙蓉柳眉倒竖,满脸怒容,叱道:“白不肖,你为何打伤悲、欢二老?他们都是我的手下!”
白不肖见她容颜清瘦,颇见憔悴之色,目中含着一股怨毒,不像是在说笑话,心下好生诧异,忙道:“芙蓉,在金陵时你不认我,是否受了司马高的挟持?这悲、欢二老怎么又成了你的手下?”
奇芙蓉点了点头,说:“我那时不认你,今日认你,皆是我喜欢。你打伤了我的手下……”
突然之间,群雄眼前一花,只见奇芙蓉己欺到白不肖跟前,两人相隔三四丈,不知奇芙蓉怎能在顷刻间一闪而至。奇芙蓉提起手来,噼噼啪啪,打了他四个耳光,手肘一撞,已撞中他胸口。
群雄听她说悲、欢二老是她手下,谅她的功夫要高过二老,却也不信便敌得过白不肖,哪知四个耳光偏去,白不肖连一记未避开,还被撞中了胸口穴道。眼见白不肖两边脸颊高高肿起,指痕殷然,站在那里无法动弹。群雄惊然而惊,只觉这红衣女郎简直不是人,倒是鬼,否则,如何会有如此高妙的武功?
群雄正惊愕不定,又一条白影从看台上掠出,身法虽不及奇芙蓉那般迅捷,但也快逾奔马,转眼即至白不肖身旁,一掌拍开他的穴道。原来是陆怡姑娘。
陆怡早从白不肖口中得知他有个幼年的朋友奇芙蓉。此刻奇芙蓉突然现身,她心中又是惊疑又是恐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也万万没想到奇芙蓉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打人。她只怕奇芙蓉更会做出出人意表的事来,急忙掠出来帮他,至于会不会被人笑话,浑没念及。
奇芙蓉见了陆怡,也不阻她解穴,斜睨着陆怡,将她从头至脚来回扫了两遍,冷冷地说:“你就是什么陆怡吧?难怪!难怪!”她转向白不肖:“二位什么时候拜的天地?恭喜你呀白大爷,寻了这么一房如花似玉温柔体贴的好媳妇,艳福不浅嘛!”
陆、白二人员两情相怡,终究尚未定亲,奇芙蓉这么高声大气一说,在场两百多人都听出清清楚楚。陆怡羞恼交集,叫了声“奇姑娘……”再也说不下去,又见白不肖目不转瞬地望着奇芙蓉,丝毫不以挨打受辱而现恚怒,一股酸气直冲脑门,顿时心里倒海翻江似的,杂念潮涌,跺一跺脚,低着头转回看台。
论武功,白不肖断不致在连换四个耳光后再被点住穴道,只出奇芙蓉出手既快,他又猝不及防,浑设想到她会当众打自己。这时,他捂着辣痛的脸颊,脑中一片混乱,心中怒意渐生,大声问道:“你为何打我?”
奇芙蓉冷笑一声。“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打你几下又有何妨?”
一个大声问,一个大声回答,都没将周围数百人放在心上。群雄均感大奇,但也没有一人觉得好笑。白不肖听了奇芙蓉的回答,不觉一愣,心想她是几次救过自己的命,大丈夫恩怨分明,她一向乖戾怪僻,挨她几下耳光又有何妨?便改容道:“你说得对。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打要杀,我不敢有二话!”
这固然是白不肖的心里话,但也有几分负气的意味。奇芙蓉脸色一寒,双目圆睁,怒道:“你当我不敢杀你么?”单掌如刀,呼地斫向白不肖的头颈。场上几百双眼睛都看得清楚,许多人啊的惊叫起来。
白不肖不料她真会再次动手,略将身子偏了偏,脸上被她指端刮了一下,带出一条血痕。这一掌他要躲闪格架原非难事,手肘甫抬,转念想若不给她占点儿便宜,只怕更纠缠个没完,因此只略偏一偏上身。
奇芙蓉哼了一声,道:“且先留你一条狗命,待姑奶奶日后再取。我问你:你与那姓陆的可曾……”她脸上一红,低声道:“……成亲?”
“成亲”二字声音极低,白不肖与她相距不过两尺,也没听清,但鉴貌辨色知她所问何事,心中一动,缓缓地摇了摇头。
奇芙蓉脸上红晕再现,凝目看着白不肖,忽轻轻叹一口气,掉脸遥望看台上的陆怡,自言自语地轻声道:“郎才女貌,天生佳偶……”
周碎岳满脸堆笑地走过来,道:“姑娘敢情是白相公的朋友?敝帮唐、李帮主有请!”
奇芙蓉不睬他,看悲、欢二老已爬起来,叫道:“悲、欢二老!我们走!”一只手往后一扬,一道金光电射而出,飞向看台正中的唐潮。唐潮伸手抄住。奇芙蓉也不回头,提步便行。
周碎岳见她胆敢向后帮主发射暗器,勃然大怒,口中喝道:“哪里去?”右手疾伸,去抓她肩头。奇芙蓉足下不停。周碎岳一抓不中,二抓又出。奇芙蓉好似背后长着眼睛,待周碎员五指将及己肩,反手一记劈空掌,砰地将他打了个跟斗。
周碎岳是总舵副舵主,一身功夫在帮内可排进前十名之列,这个跟斗怎么栽得起?他在地上一滚,正好滚到一只锈铁锚跟前,背脊一弹已长身跃起,力贯右臂,抡起铁锚运劲掷出。与此同时,唐潮大叫道:“碎岳住手!”但哪里来得及,一只三四百斤重的大铁锚疾似流星般地飞向奇芙蓉的后心。
群雄虽党该挫一挫这来历可疑的红衣女郎的狂傲之气,却也不忍将她一下子砸成肉酱。眼见这么个妙龄女子顷刻间将成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均失声惊呼。
但见奇芙蓉身子一晃,那只大铁锚转了个身,呼地一声飞了回来。
周碎岳铁锚飞出之际,已听到帮主的命令,心里正在懊侮,陡见铁锚突然飞回,啊地叫了一声,闪避已然不及,疾出两掌难拒,明知此非善策,轻则断臂重则毙命,但变生仓卒,急切间哪有别的办法。忽觉眼前一花,恍惚插入一条人影,耳畔又听群雄轰然喝彩,抬头看处,那大铁锚已直飞上天,高达五支许方往下坠落,好花大在地上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坑。
周碎岳惊魂未定,身子已被人提起,只听得白不肖在说:“周副舵主受惊了!”
白不肖以一招“浊浪滔天”震飞大铁锚。救了周碎岳,随即提气向奇芙蓉追去,边追边叫:“芙蓉,你别走!”
奇芙蓉哪肯理会,展开轻功,几个纵跃避开迎面拦截的帮徒。悲、欢二老返身阻挡白不肖。白不肖不欲跟二老缠斗。但悲、欢二老身法快似鬼腔,他在东跨出两步,便有悲老拦住;他往西绕,又有欢老横截,如此缓了几缓,眼见奇芙蓉已如一团红云飘入黑压压的帮众中,掌拍指截,手钩肘协 挡者无不披靡。他急得大叫:“芙蓉!你去哪里?”
只听奇芙蓉答道:“明日午后,雷峰塔下,再取尔命……”
又听身后李子龙叫道:“帮主有令;恭送奇姑娘与悲欢二老!任何人不得留难!”那些帮众呼喇喇闪开一条通道,让奇芙容与悲、欢二老三人从容退走。白不肖无奈,只得停步不追,回得陆治身边。
陆怡冷冷的,微短秀眉,托腮凝神,不知在想什么,对白不肖不理不睬。白不肖心乱如麻,也没顾上与她说话。不一会,李子龙便宣示小较大会结束,各路人马由头目率领依次退出。
白不肖、陆怡也随江汛等回城。归途中,众人心里都抱着一个疑团:帮主唐潮何以对搅乱了较武大会的奇芙蓉和悲、欢二老这般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