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不肖、奇芙蓉潜伏着钻出洞口,站起来一看,见是个四山环绕的深谷,方圆三五里。谷中百花怒放,落英缤纷,长草葳蕤,杂树丛生。
这深谷位于四山屏围之中,似乎亘古以来便无人迹。谷中狐、兔之类小兽见了人也不怕。更奇的是,适才外面阴雨连绵,此地却阳光灿烂,想来是山高挡住了南来的阴云。
奇芙蓉喷喷称奇,笑道:“真是个世外桃源,却无避乱的移民。不肖,你看这地方好不好?”
“好极了!将来老了,到这谷中搭一个草庐,养几头牛羊,种几亩庄稼,自由自在,何等惬意!”
“还惬意呢?叫我是闷也闷死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有什么味道?我们还是转回去吧!”奇芙蓉费了老大的气力,只见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山谷,顿时意兴阑珊,索然无味了。
白不肖注视着前面的草丛,口中说:“芙蓉,你来看:这里有一条路,像是常有人行走。”
奇芙蓉顺地手指方向看去,长草丛中,果有一条踩踏出来的小路,伸向谷中。路两旁的青草长得茂密,若不细看,倒还瞧它不出。联想到地道彼端茅屋石壁上的玉手、纸画等等古怪物事,顿时又来了兴头,说:“既已到此,便走去看看,究竟什么人住在这里。不肖,你将来年老时还须别寻去处,此地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两人说说笑笑,循路行去。经过一个水潭,潭中水清见底,水中鱼虾历历可数。又穿过一片密林,林中老树倒卧,新苗茁壮,葛藤缠绕,青苔滑脚。
走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乱石滩。乱石滩中间拱起一个大坟丘似的圆顶石丘,恰似将个圆球一剖为二,取其一倒扣地上。若说它是坟茔,四周不见墓碑;若说它是屋子,又不见门窗。
奇、白两人绕着这石砌圆丘看了一圈,竟猜不透它是个什么东西。白不肖见奇芙蓉蹙眉沉思不语,便推了推她,问道:“你见多识广,你倒说说着,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叫我说,这是个大坟,里头埋着的定是个避世高人。他不欲让世人知晓自己寿终于此,故不在坟前竖碑。”
奇芙蓉摇摇头,说:“非也。若真有甘于寂寞的避世高人隐土,为何要将自己的坟墓修建得如此奇特?你想,要修建这么大一个石墓,须费多少人工?我瞧这东西实在古怪至极,且让我上去看个明白。”
她双足一顿,飞身跃上高达两丈的圆顶,用剑柄逐一仰击顶石。白不肖在下面看得明白,知她欲弄清这石丘是中空抑或实心。
方叩得数下,忽闻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声叫道:“什么人在此捣乱?快快滚下来!”
奇芙蓉、白不肖听这声音便在左近,循声看去,却不见人影,不由悚然而惊。白不肖急纵上圆顶,与奇芙蓉并肩而立,游目四顾,便见一条灰影从密林中穿出,快似奔马,倏臾便来至圆丘下。原来是个灰衣灰裤的少年,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粗手大脚,若是在腰间插柄斧头的话,便是山里砍柴为生的樵夫了。
他双手叉腰,大声喝道:“你们俩怎么敢到这里来?快给我滚下来!”
奇芙蓉、白不肖听他声若铜钟,又见他奔行之速,知他内力甚强。奇芙蓉笑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我们便下去。”
那少年一愣,翻了翻眼珠,偏着脑袋想了一会,道:“我不能告诉你!”
白不肖好生诧异,弄不清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哪来如此雄浑的内力。奇芙蓉已知少年有点儿傻,便也双手叉腰,道:“那我们也不下去!”
那少年又是一怔,低头想了想,说:“你们真的不下来?”
“自然是真的。上面好玩得很!”奇芙蓉一本正经地说。
那少年皱起了眉头,叫起手指轻叩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苦恼相,忽又叫道:“我上去抓你们下来!”
话一出口,他一跃而上,伸出两手分抓奇芙蓉和白不肖。
奇芙蓉一见他出手,便知他内力虽强,武功却是平平,口中啊哟大叫,移形挪步,欲待反拿少年的肘关节。谁知腕上一紧,使似套上一只铁箍。急运劲回夺,却身不由己,被那少年抡臂一甩,身子就飞起来,头下脚上倒栽下去。幸亏她轻功高妙,身于在空中一折,双足轻轻落地,转眼一看,白不肖也随着掉下地来。
奇芙蓉和白不肖或家学渊源,或名门之后,在江湖上已罕逢敌手,居然双双避不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随意一抓,这可是出道以来从未遇见过的事。两人呆立地上,各自在脑中苦思那少年方才一抓的神妙。竞忘了顾及自身的安危。
少年将他俩甩下去后,也紧跟着跃下地来。见他俩呆如木鸡,便道:“你们快离开,这谷中不容外人来的!”
奇芙蓉道:“我们是外人,你难道不是外人?”
少年道:“我自然不是外人,我从小便住在这里。”
奇芙蓉道:“你家在哪里?怎不带我们去看看?”
少年道:“我不能告诉你。你们快走,慢了可不行!”
奇芙蓉用手一指圆丘,笑道:“那是你的家吧!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中有什么人?”
少年真有些傻了,奇道:“你怎知道那是我的家?谁告诉你的?”
奇芙蓉叹了一口气,道:“小兄弟,你住在那里头不气闷么?你想不想到外头去玩玩?外头世界可大呢!”
少年神色黯然,道:“我自然想出去玩的,可我要看家,不能去,师父也不让我去。师父说外头的人都很坏。”
奇芙蓉道:“你师父叫什么名宇?说不定还是我的朋友呢!”
少年道:“师父就是师父,没有别的名字。我叫他‘师父’,他叫我‘黑皮’。你们快走吧!一会儿我师父回来,看见你们在此,又要发脾气了。”
白不肖见这少年憨厚朴实,傻里傻气,便笑道:“你师父是我们的朋友,不会发脾气的。你师父很凶么?”
少年道:“你们若是朋友,那就更糟了。去年秋天也有三个人摸进谷来,自称是师父的朋友,结果都被师父打死了,埋在那边的月桂树下。”
奇、白二人对视一眼,料黑皮所言必不虚假,避世高人大多性情怪戾偏执,若非如此,怎肯舍了花花世界,远离人群亲情,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山中?这黑皮的武功已如此高强,他师父更不知有多少厉害哩!但若彼黑皮一言吓退,岂非太过胆怯?
奇芙蓉道:“黑皮,我们不见着你师父,是不走的。我们又不冒犯你师父,他怎好打死我们?”
黑皮想了想,说:“那你们就杀了我罢I”
白不肖奇道:“我们与你无冤无认 为何要杀你?”
黑皮咬着嘴唇不语,脸上的神情又是愤激又是决绝。
奇芙蓉笑道:“我明白了。你师父定是说过:若你再让外人进谷,便要杀了你。是不是?”
黑皮点点头,道:“你们不杀我,就赶紧出去。”他少与人接触,拙于言辞,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
奇芙蓉不耐与他噜苏,使个眼色给白不肖,对黑皮说:“好,好。你送我们出去。你这谷中树木茂密、荆棘丛生,我们已认不得路径了。”
黑皮心心念念的是只要来人出谷,其余无不照办,黑黑的脸上浮出笑容,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道:“我送,我送。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呢。”
他一转身,抢在头前疾行,惟恐慢了一步,叫师父撞见。奇、白二人跟在他身后,见他奔行时如麋鹿纵跃,功夫别具一格,心下暗暗惊诧,实在猜不透他的武功家数。
三人一入密林,奇芙蓉即向白不肖打个手势,白不肖会意。二人往左右一分,各蹿上路旁大树。黑皮久居谷中,哪知世人的狡诈无赖,还道奇、白二人紧随身后,只顾往前疾行。待出得密林,猛觉身后足音全无,回头看处,方知两人未跟上来。他心眼忒实,以为自己走得太快,将奇、白二人甩下了,便立在原地等候。久候不至,心中才疑惑起来,循来路找去,口中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到哪里去了?莫非又迷路了不成?”
奇、白二人隐身树上,见黑皮傻得可爱,都掩住嘴暗笑。
那黑皮在林中来来去去反覆搜掠,连每一丛荆棘茅草都不放过,—一拨开看过,却没想到抬头查看树上。
白不肖见他久寻不着,站在一棵树下搔头皮,一副苦恼不堪的样予,心中不忍。便从树上一跃而下,叫道:“黑皮,我在这里!”
黑皮闻声转身,纵跃过来,口中怒斥道:“快给我滚出谷去!”足未落地,双臂齐张,十指屈曲成爪,向白不肖当胸抓到。
白不肖已知他招式古奥,内力精强,不敢与他硬拚,施展小巧身法,闪在树后,笑道:“你抓不住我!”
黑皮一抓落空,呆一呆,二抓又发。白不肖一时想不出破解之法,眼见他抓势强劲,指风嗤嗤作响,惟有一个倒纵,后跃一丈避开。
黑皮两抓不中,也愕然而惊,眼露茫然不解之色。师父授他这一路“勾魂十八抓”时说;除非妖魔鬼怪,世上凡人谁也逃不出,是百发百中的擒拿术,俗称“沾衣倒”。意思是说,只要沾到对方一片衣襟,对方就跑不了.他心实,人不聪明,两次出手落空,不以为自己功夫不到家,反疑白不肖不是凡人,直通通地问:“你可是妖魔鬼怪?”
白不肖被他问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方能使他听懂。
奇芙蓉也从树上跃下,双手叉腰,笑过:“我们虽不是妖魔鬼怪,却也相差不远,你再猜上一猜。”她知黑皮是非常之人,不可对以平常之法,便向白不肖眨了眨眼。白不肖恍然而悟,关以:“对了,我们非鬼也非人。你师父说此谷中不容外人涉足,我们不是凡人,自不在你师父的禁止之列。”
黑皮这次却不上当,怒道:“不管是什么。我师父说过的,这谷中使是外来的蚊蝇也不许飞进一只。你们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
奇芙蓉道:“这山谷是天地生成,并非你师父私有。你们来得,我们也来得。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赶我们出去!”
黑皮自知斗口斗不过奇、白二人,反手一掌劈向奇芙蓉。他与奇芙蓉相距五六尺,这一掌论理该够不着,谁知他一掌劈、出时,手臂陡然长了数尺。奇芙蓉怎能让他打中,一个“凤点头”,身形一晃,便绕到黑皮背后,左掌钩出,反击其背。黑皮却不转身,左手后撩,要扣对方手腕。奇芙蓉左手陡缩,右手食中二指一并,戳他背心“至阳”穴,他手掌一抬,正好护住“至阳”。两人连拆数招,黑皮背对敌手,居然有攻有守,不落下风。
白不肖见黑皮的招式看去平平无奇,但威力极大,举手投足,一招一式皆十分简捷,全不讲究姿式的美观好看,只求实用。若非奇芙蓉经验老到,身法滑溜,进退灵活,抱定不与之力拚的宗旨,哪能与他斗成平手?
黑皮以背对敌,实非托大,他是忌惮白不肖出手,故而始终面对白不肖,两手负在身后与奇芙蓉拆招。斗了数招,见白不肖殊无上前夹击之意,而反手斗敌,实在太过别扭,是以暴喝一声,身形拔起,空中一个转身,双足连环踢向奇芙蓉头顶。奇芙蓉一矮身,前纵八尺躲过,回头笑道:“你抓我不着!”
黑皮双足甫落地,微微屈膝力蹬,一个倒翻跟头,追上奇芙蓉,向她背心抓落。奇芙蓉早就看准,身子横移数尺,躲到大树身后,与他捉起迷藏来。
初时黑皮数抓不中,心怀恚怒,但他终究少年人性情,在林中与奇芙蓉一追一逃,怒意渐消,而嬉戏之心渐生。他久居谷中,寂寞孤单,惟有与狐兔羚鹿玩耍消闲,今日突遇两个比自己大不几岁的青年人,若非畏惧师父的禁令,原也不忍将其驱走。到得此刻,玩心大盛,早将师父严命弃之脑后,与奇、白二人在林中追逐奔跑,玩得甚是开心。奇芙蓉又时时扮鬼脸逗他,引得他哈哈大笑。
三人施展轻功,在林中蹿跃纵跳,惊得鸟兽四下里乱逃乱飞,将一个寂静无声的世外幽谷,弄得声喧尘扬,热闹非凡。
奇芙蓉借树干灌木隐身,悄悄出了林子,听在不肖与黑皮犹在林内呼喊吆喝,便往往圆丘奔去。她向来好奇喜怪,既已费了老大气力到得谷中,不将圆丘奥秘弄个水落石出,怎能甘心?
她纵身跃上丘顶,凝神细察。太阳已半隐于西山峰后,余晖映照天际,反射下谷,周遭景物,层次更为清晰细致,纤毫毕观。她扫视脚下圆丘顶石,忽觉其中有几块的色泽质地与别的石块有异。
这石质圆丘,通体以二尺见方的青石砌成。惟有顶上七八块,颜色较淡,错杂于青石之间,若非此刻光线恰到好处,倒还区分不出。她细数一遍,颜色稍淡的顶石共有七块,凝神良久,心中恍然有悟。原来这七块白石,竟是仿天上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斗柄在左,斗魁在右,指向正北。
奇芙蓉心知这“北斗七星图”定与开启圆立的门户有关。急趴在地上细细摸索,七块白石皆与别的青石咬得紧密,石缝间还灌以灰浆,无论剑撬足踢,都无济于事。眼见天光渐黯,七石混杂在青石中已不甚清晰。再过片刻,就算黑皮不循迹寻来驱赶,在昏暗之中,要将“七星”从中辨出,也颇不易。
她心中焦躁,明明已抓住了诀要,只要再进一步,便能解开谜团,偏偏就是这一步迈不出去,就像找到了锁孔却不知该用哪一把钥匙,而形势又不容人将手中所有钥匙—一试遍。
奇芙蓉在丘顶上团团乱转,忽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说:“自斗魁向北数到第十块方块,那是北极星位。”
这语声轻声细语,就在耳畔,奇芙蓉一颗心全放在如何打开圆丘的门户上,闻言脑里似电光石火进门,竟浑没念及是谁在指点自己,依言向前数了十块方石,便到了圆丘下面。
那声音又说:“第十一块方石是活动的,你推它上半边。”
奇芙蓉伸手一推,方石向上翻起,里面赫然一只玉石雕成的人手,与在外边茅屋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那声音说:“先向左转七圈,而后向右转四圈。”
奇芙蓉抓住玉手左转右旋,待旋到最后一圈,猛然醒悟:这出言指点自己的到底是谁?他怎知开门的诀要装置于此?急回头看时,后颈上一麻,只听到那人最后一句话:“进去吧……”自己的身子便被人托起,送进了一个黑暗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