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毒龙尊者 万妙仙姑
2019-11-2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大家说说笑笑,正在高兴,忽听芷仙在床上大叫道:“姊姊们千万提携我这苦命的妹子呀!”众人知她梦中呓语,境由心生,俱都可怜她的遭遇。尤其灵云自从遇见芷仙,便觉她性情温和,英华内敛,谈吐从容,动人怜爱,不由得点了点头。

  英琼是空山古洞之中寂寞惯了的人,一旦远涉山川,迭经奇险,死里逃生回来,得了许多飞行绝迹,本领高强的同门来常共晨夕,喜欢得不知如何才好。一会儿指挥猩猩帮着她打扫床榻,一会儿又去烧锅煮水弄饭弄菜,把过年时在城内买的那些年货俱搬出来,请大家食用,又把四壁宫灯点起,忙了个不亦乐乎。逗得若兰、金蝉高了兴,也帮她忙进忙出。中间还夹着一个大猩猩蹦前蹦后,显得四壁辉煌,人影幢幢,满洞生春,笑语喧哗,非常热闹。

  灵云、朱文虽然断绝烟火,但是也还不禁饮食,经不住英琼劝客情殷,每样都用了些。英琼又去看了看芷仙,见她睡得正香,知道她多少夜不得好睡,昨晚熬了一夜,路上受了许多辛苦颠簸,便不去唤她,只与她留下些吃的,灶中添上火,准备她醒来食用。自己仍同大家围坐,计议明早用“紫烟锄”去掘开通往凝碧崖的后洞。

  英琼又将和余英男相识的经过,和众人说了一遍。灵云道:“她就是‘寒琼仙子’广明师太和‘女韦护’广慧师太的徒弟么?自从那广明师太误收了‘神手比丘’魏枫娘做徒弟,把平生本领不惜尽心传授。谁知那魏枫娘在新疆博克山十年冰雪寒风中,将广明大师独创的天山派法术学成以后,假说奉了师命,到西南各省收罗弟子,光大门户,其实却是仗着本领,到处淫恶不法。又收了西川的黄骕、薛萍、钱青选、伊红樱、公孙武、厉吼、仵人龙、邱舲等男女八魔做徒弟,愈加胡作非为起来。气得广明师太从新疆博克大坂赶到四川寻她时,被她约来西藏魔教中一个惯使妖法害人,名叫布鲁音加的番僧,埋伏在她的巢穴之中,假说请师父去赔罪悔过,由那妖僧暗中用乌鸩刺,废了广明师太左臂,还算见机尚早,得逃性命。

  “广明师太逃出来后,因为她素来好胜,吃了徒弟的亏,虽然恨在心里,却不好意思寻人报仇,反倒避在一旁,装聋作哑。那魏枫娘见师父都不敢管她,越加无恶不作。去年被家母同餐霞大师在成都城外将她杀死,八魔才害怕,躲往青螺山敛迹,轻易不敢出头。事后广明师太写信来道谢家母同餐霞大师替她清理门户,并说她因误中孽徒暗放毒刺,不久便要圆寂,又说她还有两个徒弟,甚是不才,只有一个徒弟很好,名叫余英男,可惜不是空门中人,现在她师弟广慧门下,请家母同餐霞大师便中照应等语,想必就是此人了。”

  英琼道:“她只说幼遭孤露,五六岁被恶婶赶将出来,倒在大雪之中,醒来已在一个山洞内,旁边还生着火,面前站定两个尼姑,一个年纪较长的,先收她做了徒弟。不多几天,那年纪较轻的,忽然要告别回山,行时对年长的说道:‘此女资质甚好,师兄莫再把她误了啊!’那年长的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如此说,你就把她带了走;我救她一场,算是我记名徒弟。’说完,便叫英男重又拜师。叵耐广慧师太到如今,也未把飞剑口诀传授给她。在我离开峨眉之前,常同她见面,承她教给我许多打坐刺剑之法,有好些颇与仙师妙一夫人所传相似。她并说不久便要搬来与我同住。等我明日陪着诸位姊姊哥哥,把凝碧崖这条道路打开,再去接她来同住吧。”灵云闻言,也甚赞同。

  自己师兄妹,头一次聚在一处畅谈,大家越谈越起劲,一个也不去做功夫,也不去安歇,一直谈到天明。床上芷仙睡了一夜,业已醒转,见洞口透进来的曙光,还疑是月色。见众人俱在围坐畅谈,急忙翻身坐起道:“诸位姊姊,天到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未去睡?”若兰道:“天都亮了,你还睡呢。我们昨晚畅谈了一夜,谁也舍不得走开,偏你一人好睡。”

  芷仙听说天明,急忙爬下床,说道:“我昨日也不知怎会那样困法,原想倒下去稍歇一歇,竟会睡得那样死法。可是诸位姊姊也都受过好多日辛苦,倒一丝也不困,真可算得龙马精神了。”

  英琼道:“你哪里知道,漫说姊姊们剑术已成,就连我不过稍微懂得一些坐功,常时三五晚不睡,也不当要紧,这有什么稀奇?”说罢,见众人不会再睡,一会儿便要去开辟凝碧崖通道,兴冲冲跑到后面去烧水煮粥去了。

  第二天清早,金蝉、朱文照英琼所言地点去接余英男,其余各人按照妙一夫人指点的方向,去开辟通向凝碧崖的捷径。那地方石壁非常坚固,估量地点已对,便由若兰取出玄门法器“紫烟锄”,向那石壁上面锄去。“紫烟锄”才一锄下,立时紫光闪闪,满洞烟云。大量石块随着飞迸,不消十几下,已将这厚有数尺的石壁,锄了一个六、七尺长、二尺来宽的石门,尽可容一个人出入。

  灵云便止住若兰,先纵身进去一看,只见当中一块丈许方圆、三、四尺厚的大石,盖在上面,四围俱是符咒。知道下面便是通凝碧潭的捷径,便叫若兰纵身进来,站好方向,往那石上便锄。怎知锄下去后,金光闪闪,那石还是纹丝不动。任你“紫烟锄”威力再大,也是无效。

  灵云见那“紫烟锄”竟然无功,知是白眉和尚的佛法,连忙止住若兰,率领大家跪倒,默祝了一番。祝罢起身,眼前一道金光亮处,石上符咒竟自不见踪迹。再次命若兰动手,这次锄才下去,那块大石居然应手而碎。灵云英琼也同时拔出剑来动手。

  不消顿饭光景,将那块大石击成粉碎,现出一个石洞。若兰顺便用锄,将那石洞中碎石拨开,灵云见下面黑洞洞地,暗得出奇,一时不敢下去,灵云想起金蝉有一双慧眼,能看透云雾,暗中视物,等他回来,可以领大家下去。

  这一等,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朱文金蝉才得回转。见了英琼说道:“你说的那个余英男被人抢了去了。”英琼闻言大惊,忙问究竟。

  朱文道:“我们飞到你所说的那个庵中落下,看见一个年老佛婆,在那里念经,问起英男,才知前几天,忽然来了一个姓阴的道姑,说是与她有缘,硬要收她做徒弟。英男执意不肯,偏偏那道姑法术非常厉害,不由英男不从,只得勉强拜她为师,那道姑便把她带走了!”

  英琼听了,急得说不出话来,金蝉道:“那老佛婆说,英男曾有一信留在洞中!”

  芷仙忙道:“昨日我进洞时,曾看见石榻旁边有一封信,因彼时身子困倦已极,被我随手塞在床褥底下了!”

  英琼闻言,急忙奔至榻前,将信取出一看,果然是英男亲笔。

  信中说,那个强收她为徒的女仙叫作阴素棠,住在云南枣花崖,要英琼回来,千万请神雕到枣花崖阴素棠那里将她救回,再一同逃到白眉禅师处安身等语。英琼看完这一封信,一阵心酸,几乎流下泪来,当下便请灵云等,设法去救英男。

  灵云道:“我看阴素棠既然这样爱惜人才,英男在她那里决无凶险,我们不愿她归入旁门,去接她回来,自是正理,不过也用不着忙在这一时,等到将凝碧崖开辟出来,再从长计较如何?”

  大家闻言,俱都赞同。英琼虽然性急,也只得任凭灵云调度,当下重又进石洞,灵云先命朱文、金蝉二人持着“天遁宝镜”前导。初下去时,那洞只容一人出入,加上适才坠下去的碎石碍路,顶又不高,只得鱼贯俯身而行。及至走下去有数十丈远近,忽然觉着空气新鲜起来。

  灵云忙叫朱文收起宝镜。果然看见透出一片光亮,和早上出来的曙光一样。便往那有光所在走了下去,绕了几个弯子,竟是越走前面越亮。及至走到尽头,原来已出洞口,面前是一座峭壁。

  那洞口上下半截,平伸出去,上面只露出宽约数尺的一个孔洞,四外一无所有。朝上一望,只见云雾弥漫,伸手可接,看不见青天,也不知离上面有多高。再走到崖侧,往下一望,下面也是层云隔断,看不见底。

  若兰失声笑道:“这里就是凝碧崖么?外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洞内又是这样黑洞洞的,我们又不是要逃走避难,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居住,有什么意思呢?”

  话言未了,金蝉忽然狂呼道:“在这里了!”原来众人起初以为妙一夫人既说凝碧崖是白眉和尚禅悦之所,又叫连九华都不要回去,只在此处学道,估量那里一定是美景非凡。适才下来时,便充满了好奇之想。

  走了好一会儿黑路,好容易前途才出现一些光明,满心欢喜。及至走到了尽头,却是寸草不生、枯燥无味的一个死崖口。除了灵云年长,知道妙一夫人叫大家来住,不是别有用意,便是自己同众人还未走到地头。英琼是去过的人,已知道这里绝非凝碧崖。余人大半失望。

  还未容英琼说话,若兰已先说出不满意的话来。那金蝉更是性急,他见崖口上下俱被云遮,不由分说,将朱文宝镜抢到手中,揭开锦袱,向下一照。再加上他的一双慧眼,霞光到处,下面云雾冲散,早看见底下一个广崖,崖上下丛生许多奇花异草,嘉木繁荫,溪流飞瀑,映带左右,果然是一个仙灵窟宅。心中大喜,不由狂喊起来。

  这时英琼正对灵云说:“这里不是凝碧崖,那凝碧崖我昔日去过,哪里是这般光景?”大家听见金蝉高兴狂呼,也都围将过来,虽然看得没有金蝉那般清楚,也看出下面的山光水影,一片青绿,别有洞天,果然无愧“凝碧”二字。

  众人便商量着要驾剑光下去。灵云道:“我想这条道路到此而止,便要驾剑光才能下去,决没有这般简单。母亲既叫我们从上面开辟,想必还有路可通。我们下去,原不费事,裘、李二位妹子不会御剑飞行,如何下去?”

  金蝉还没开口,朱文抢先说道:“我们既然看见下面景致,是不是凝碧崖还不一定,何妨大家将裘、李二位背的背,带的带,先同到了下面,看清地点是与不是,再由我们一同去寻那通下面的捷径,岂不是好?”金蝉听了这一番话,固是心服口服;众人大半少年喜事,俱都赞同。灵云也只得同意。便议定由灵云带芷仙,朱文带英琼,连同若兰、金蝉,共是六人。

  正要举足,忽听顶上雕鸣。英琼听出是佛奴鸣声,忙唤众人稍停一停再下去。不多一会儿,果然佛奴从上面崖旁那数尺圆的孔洞中,束翼翩然而下,背上面坐着那个大猩猩。若兰笑道:“这个猩猩倒会享福,莫非求神雕携带,也到凝碧崖走走么?”

  言还未了,神雕已飞到英琼面前落下。猩猩看见主人,忙从雕背上跳了下来,趴伏在地。英琼道:“这番我同裘姊姊不必二位姊姊携带了。”说罢,拉了芷仙骑上雕背。那雕等二人坐稳,将身往下一扑,就势舒展两只钢爪,抓起地下猩猩,横开双翼,朝孔洞中斜飞下去。

  若兰拍手哈哈笑道:“他们倒好耍子。将来等我遇见机会,也收伏一只神雕来骑骑多好。”朱文道:“你们不用羡慕人家了,快些下去吧。”当下同了金蝉、灵云、若兰四人驾起剑光,飞身下去,一会儿工夫,便已着地。

  英琼同芷仙已先到,笑对众人道:“这里正是凝碧崖,昔日曾被金眼师兄背我来过的,你看那边崖壁上面不是有‘凝碧’两个大字么?”灵云等举目往前一看,果然前面崖壁上面有丈许方圆的“凝碧”两个大字。

  左侧百十丈的孤峰拔地高起,姿态玲珑生动,好似要飞去的神气。那凝碧崖与那孤峰并列,高有七八十丈,崖壁上面藤萝披拂,满布着许多不知名的奇花异卉,触鼻清香。

  右侧崖壁非常峻险奇峭,转角上有一块形同龙头的奇石,一道二三丈粗细的急瀑,从石端飞落。离那奇石数十丈高下,又是一个粗有半亩方圆、高约十丈、上丰下锐、笔管一般直的孤峰,峰顶像钵盂一般,正承着那一股大瀑布。水汽如同云雾一般,包围着那白龙一般的瀑布,直落在那小孤峰上面,发出雷鸣一样的巨响。

  飞瀑到了峰顶,溅起丈许多高。瀑势到此分散开来,化成无数大小飞瀑,从那小孤峰往下坠落。峰顶石形不一,因是上丰下锐原故,有的瀑布流成稀薄透明的水晶帘子,有的粗到数尺,有的细得像一根长绳,在空中随风摇曳,俱都流向孤峰下面一个深潭,顺流往崖后绕去。

  水落石上,发出来的繁响,伴着潭中的泉声,疾徐中节,宛然一曲绝妙音乐。听到会心处,连峰顶大瀑轰隆之响,都会忘却。那溅起的千万点水珠,落到碧草上,亮晶晶的,一颗颗似明珠一般,不时随风滚转。近峰花草受了这灵泉滋润,愈加显出土肥苔青,花光如笑。

  众人遇见这般仙景,一个个站在那里没声响,耳听大自然的仙音,目接无穷尽的美景,不约而同地静默得呼吸都要停止。金蝉快乐到了极处,忽然在静寂中一声狂呼。大家不知不觉地互相欢呼跳跃起来,一同高兴赞赏了一阵。英琼又向着崖前一株绿荫如篷、荫覆数亩地面的参天老楠树,指给灵云等看,说此树便是昔日白眉和尚结茅之所,把前事补叙了许多。

  正说得高兴,忽然一团黑影从树顶飞落,接着又是“哧溜”一声,溜下一个黑东西来,把芷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神雕背着猩猩,猩猩爪上还抓着一串佛珠同一张纸条。

  英琼接过一看,正是师祖白眉和尚所留。大意是说:他已早算出他们要来此地居住,崖壁上面有一个洞府,里边有一百多间石室丹房,昔年原是长眉真人准备光大门庭时开辟出来的,后来还没有用,便已道成升仙,一直没有人用过。自从白眉和尚到此借住,又开出来一道灵泉,从各大名山福地移植了许多灵药异卉,瑶草琪花,更为此地增色不少。那石洞中的石头,本是一种透明质地,日夜光明,最宜修道人居住。洞门西面有一条上升的道路,直通后山飞雷岭髯仙李元化洞府旁边的一个已经闭塞的石洞之中。南面还有一条上升道路,便是通李宁父女所居的栖云洞。佛珠赠与英琼,后来自有妙用等语。

  英琼见纸条上面提到她的父亲,不禁动了思亲之念,流下泪来。灵云劝慰了几句,便从她手中接过那一串佛珠看时,一共只有十八粒。拿在手中轻飘飘的,非金非玉,非木非石,颗颗匀圆,有龙眼般大小。发出来的乌光黑黝黝的,鉴人毛发。知是一个宝物,想必将来定有用处,仍递与英琼套在手上。

  英琼恐楠树上面还有东西,将身一纵,蹿起十余丈高下,攀着树梢,将身往上一翻,只两三纵,已蹿入了白眉和尚所居的楠巢之内。灵云等纵能飞行绝迹,看见她这种轻如飞鸟、捷比猿猱的轻身本领,也不由点头赞赏。金蝉、若兰好奇心盛,双双不约而同地跟踪上去。

  三人先后到楠巢里面一看,那巢全是一些黑白鸟羽做成,又干净,又整洁。面积并不大,只有不到两丈方圆。当中有个大蒲团,旁边又有两个小蒲团,此外空无一物。寻了一阵,并无遗物,三人也不再流连,同时纵身下地。灵云便领众人同上高崖,去寻那座洞府,一路上又看了许多奇迹仙景。走了一会儿,尚未寻见那座洞府,忽听泉声聒耳,如同雷鸣一般。

  众人往前面一看,对面崖壁下面有一条长涧,宽有数丈。中流倏地突起一座石峰,石峰上面丛生着无数的青松翠柏,四围俱是大小孔窍。涧中之水,被那小石堆分成十数条银龙,从崖侧奔腾飞涌而来。流到那石峰根际,受了那石的撞击,溅起几丈高的水花落下。再分流绕过石峰,化成无数大小漩涡,随波滚滚往下,流水奔腾澎湃而去,好似那中流砥柱都要被冲走。水撞在石缝孔窍中,收翕吞吐,响成一片黄钟大吕之声,与刚才瀑布的鸣声,又自不同。

  灵云等正驻足玩赏,若兰见那石峰体态玲珑,屹立中流,一任下面奔流冲射,兀自一动也不动,又雄美,又好玩,心中高兴,飞身一纵,便到了石峰上面。金蝉、朱文、英琼也要随往,忽听若兰高叫道:“那底下才是座洞府。”说罢,便飞身回来,拖了灵云往下走。众人也随着下崖。

  走下去不到十余步,果然看见一座石洞。那洞宽大宏敞,正对着那座中流砥柱,洞门上藤萝披拂,丛生着许多奇花异草,上面有“太元洞”三个大字。大家便走了进去。但见石室宽广,丹炉、药灶、石床、石几色色皆全。里面钟乳下垂,透明若镜。就着石洞原势,辟出大小宽狭不同样的石室,共有一百多间。知是祖师长眉真人所留无疑。

  走到最后,忽看见一间两三亩宽的石室,上面横列着二十五把石凳,猜是将来同门聚会之所。走过这间石室,地势忽然越走越高。灵云记着白眉和尚留纸所说,便率众人往南走去,果然发现一条甬道。循着这条甬道走了有好半会儿,越走光线越暗,便由朱文、金蝉用“天遁镜”在前照着行走。

  又走了二十多丈远,前面忽然有石壁挡住,业已到头,不能前进。正疑错了方向,忽然镜光照处,石壁上面似有字迹。近前一看,上面写着“栖云门户”四个篆字。摸了摸石壁,手感微软,颇似石膏凝结而成。灵云仔细想了一想,便命若兰用“紫烟锄”姑且试试。一锄下去,那石头竟似豆腐块似的,随手而落。

  灵云忙从若兰手中要过“紫烟锄”,亲自动手,不多一会儿工夫,便已开辟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户,正齐那篆字下面,恰好篆字当成门额。石门开通后,见那石壁竟有三尺多厚,探头往门外一看,忽然看见亮光。

  大家走出门去一看,不禁同时欢呼起来。原来外面正是适才由上面下来时,到此无路可通,后来驾剑光下去的那个洞口。此门开辟,上面英琼所居的栖云洞,与下面凝碧崖,便打通一气,无须由半山当中再驾剑光下去了。大家高兴头上,便商量在上面先住一宵,明日再将应用东西搬将下去,仔细安排。

  这时天色将近黄昏,英琼便去安排饮食,大家一齐帮她动手将饭做好。未及食用,英琼猛想起神雕同猩猩尚在下面,适才急于开辟洞府,不曾想到它们。急忙出洞看时,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自回转。便回洞切了一只腊鹿腿,送出洞去与那雕吃。

  因那猩猩吃素,莽苍山中带来的黄精、松子业已吃得所剩有限,好生发愁。便对它说道:“金眼师兄的粮,它自己能够去找,还能有富余,让我们沾光。你吃的东西大半是些果子,你也有法去寻么?”那猩猩闻言点头。英琼因洞中饭已做好,天已决黑,且过了今天再说,便把所剩的一些松子、黄精都给了那猩猩吃。随即招呼众人就座。

  灵云在席上说道:“这次毫不费事,便将师爷遗留的仙府开辟出来。我比诸位年长,我不同诸位客气,忝做诸位一个老姊姊。不过从今日起,诸位也就此各按年岁称呼,大家都方便一些,省得客套。此后既在一起练剑学道,便是一家人了。”

  当下各人序了一序齿,除灵云外,芷仙最长,其次便是朱文、若兰、金蝉,仍是英琼年纪最小。各人改了称呼以后,分外显得亲密。灵云又给那神雕、猩猩各取一个名字:神雕原名“佛奴”,因是白眉和尚座下仙禽,不便照此称呼,取名“钢羽”,算是大家同辈中的异类道友;那猩猿便将它原来名称颠倒过来,去掉两字的犬旁,叫做“袁星”。

  天黑以后,灵云便将许多学剑秘诀,按程度不同,分别传与若兰、英琼、芷仙三人。除芷仙是初次入门,只先学习坐功外,若兰、英琼二人,一个已得旁门真谛,一个生具仙骨慧心,一点便会。就连芷仙,也是绝顶聪明,不过根行较浅罢了。灵云传罢剑诀之后,便不许再为熬夜耗神,率领大家分在几个石床上打坐练功。一会儿工夫,除芷仙外,俱都入定。一宵无话。

  从此众人每日随着灵云,在太元洞凝碧崖修炼,十分快乐。英琼几次要请灵云去接英男,灵云总说无须忙在一时。转瞬到了四月下旬,虽只三、四月功夫,英琼进步神速,照着妙一夫人所传的口诀,加上灵云旦夕在旁指点,已能御剑飞行,指挥如意。众人俱觉她前途远大,未可限量,非常歆羡。

  一天早上,灵云领了众人,各自分据一个树巅发出飞剑,练习剑术,忽从崖顶端飞下一道疾若闪电的金光,英琼若兰不知就里,正要上前抵挡,灵云已用手一招,那金光便落在她手中,略一停顿,倏地又往空飞去。

  众人俱从树巅飞身下来,围在灵云面前,只见灵云手上拿着一封书信,原来是乾坤正气妙一真人的飞剑传书。上面写着:西藏毒龙尊者,新近收了“八魔”为弟子,越加淫恶不法,西川路上的商民受尽他们的荼毒,现在“矮叟”朱梅来信,说三湘“侠僧”轶凡的弟子“烟中神鹗”赵心源同他新收的门徒陶钧,还同了几个少年剑侠,要在端午日到青螺山去为世除害。但各人道行浅薄,怕不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叫灵云、朱文、金蝉三人,即日动身前往川边青螺山。先寻一个僻静处安置,随时到魔宫察看,助赵陶诸人一臂之力等语。

  金蝉最是年少喜事,听见这个消息,欢喜得直跳起来!英琼近日来已能御剑飞行,便要同去,灵云因信上没有写着她,又因她剑术还未精纯,“八魔”名头很大,不知深浅,不愿叫她去涉险。英琼却以为自己虽然拜在峨眉教祖门下,但只见过妙一夫人,信上没有提她,焉知不是妙一真人还没有知道妙一夫人已收她为徒?磨着灵云要跟了去。

  灵云本极爱她,知道父亲不叫她去,不是因为洞府无人主持,便是别有原因,见她的解释非常幼稚可笑,不忍过分拂她意思,再三婉言劝解说道:“你的剑术还未精纯,上不得这般大阵,好在你的资质聪明都异乎常人,再有一年半载,便能出神入化,以后要修外功,何愁没有这种热闹机会呢?”

  英琼还要拉着灵云撒娇,忽见若兰在灵云身后不住的对她使颜色。暗想:“芷仙姊姊是本领不济,若兰姊姊早就学会剑术,还会许多法术,她为何也不说去?我要去,她又止住我,必有缘故?”这几个月来,英琼与若兰感情最好,便想同她商量商量,再同去要求灵云,便装作赌气,往洞内便走。

  若兰假做相劝,随到房中,对英琼道:“教祖未提我们,想必是妙一夫人尚未与他见面,不知有我等二人。灵云姊姊一向谨慎小心,像个道学老夫子。同她商量有何益处?好在你已能御剑飞行,加上座下神雕,难道她会去,我们就不会去?只管让她们先走,好在离端午还有七、八天,也们三人前脚走,我们不会随后跟去,还愁追不上么?”

  英琼闻言大喜,忽听外面有人说道:“你们好算计!待我告诉姊姊去。”英琼大惊,见是金蝉,忙起身问道:“蝉哥真要去告诉姊姊么?”

  金蝉笑道:“哄你呢!谁不愿大家一齐去?又热闹,又壮声势。你们进来时,我姊姊同文姊俱说你们要出花样,叫我前来探听口气,可惜所托非人,我不肯把二位的真话拿去报告罢了!”

  英琼闻言,不住口的称谢,金蝉便向英琼借那神雕一骑。若兰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你要做奸细,原来是别有所图!”正说之间,灵云、朱文芷仙三人也一同进来,若兰便朝英琼使了使眼色,英琼仍是装作生气模样。

  金蝉重又说起借雕的事,灵云道:“你总是小孩子脾气,我们都能御剑飞行,你偏借琼妹的雕则甚?”

  金蝉道:“姊姊休要处处怪人,我向琼妹借神雕,实含有两种用意:第一,我身剑合一刚会不满半年,剑光没有你们快,省得为我耽误时光;第二,我们万一到了青螺山,对敌人家不过,兰妹、琼妹到了五月初六、七日见我们尚未回转,便可骑着那雕前去接瞧,现在让那雕先去认一趟路多好!”

  灵云知他强辩,因是小节,便不再说,英琼更是无有问题。当下灵云等便与申、李、裘三人作别动身。若兰等送灵云等三人出洞。灵云又再三嘱咐三人,好生温习功课,不要妄动。然后同了朱文、金蝉,分别御剑骑雕,破空而去。

  灵云等走后,依了英琼就要随后动身。若兰却主张何必忙在一时,且等神雕回来再说,省得追赶不上,迷失路途。芷仙这几个月来,非常崇拜灵云,见申、李二人商量跟去,留她一人守洞,恐怕她二人走后万一发生事端,独力难支,心中好生不愿。但是知道若兰性情温和,还好讲话。英琼素来刚直好胜,说做便做,任何人都劝说不转,灵云一走,更无人敢干涉她,只得偷偷与若兰商量。

  若兰好胜好强之心也不亚于英琼,未便明里拒绝,却全推在英琼身上。芷仙左右为难,好生焦急。无奈何又把守洞责任重大,恐怕外人前来侵占,自己不会飞剑无法抵御的话,再向若兰恳求。

  若兰见她说时神态非常可怜,便对她道:“此洞深藏壑底,外人哪里知晓?我们出去,不久就回,哪有这么巧法,就会发生事端?姊姊如对本身多虑的话,我有两个小法术,乃先师早年叫我到深山采药时作防身之用的,传给你吧!”

  芷仙闻言大喜,连忙请教,那两种法术,一个类似隐身法,叫作“木石潜踪”,还有是一面小幡。“倘若遇见敌人鬼怪,抵敌不过时,将这幡一展动,立地生出云雾,遮住敌人视线,好藉机逃走。”说着,若兰便从怀中取出一幡,连同各样口诀一同传授,双方又演习了几回,俟演习纯熟,天已近夜。

  次早出洞,神雕业已在夜间回转,英琼嘱咐了袁星几句,叫它一切须听芷仙调遣,不准擅离洞府。袁星数月来随着众人打坐,越加通灵,已将人言学会,听见主人吩咐,即忙点头遵命。

  英琼高高兴兴的与若兰二人,手拉手骑上雕背,向芷仙道声“珍重”,健翮凌云,直往青螺山飞去!芷仙目送申、李二人走后,使命袁星去将通向上面的门户用大石封闭,日夕用功,静等他们回来。不提。

  如今却表那“西川八魔”,原是绿林中八个剧盗,后来得了一部道书,学了不少法术,更是变本加厉,无恶不作。他们八人,会投到毒龙尊者门下,却是由“瘟神”俞德身上而起。

  俞德在慈云寺惨败,狼狈逃走,遇上八魔,谈得投机,八魔也久闻西藏毒龙尊者大名,是以一拍即合,由俞德带到毒龙尊者的魔宫晋见。

  八魔在西川横行时,也颇吃过正派剑侠,峨眉高人的苦头,一见毒龙尊者,就提了起来,又推及“侠僧”轶凡门下,有两个弟子,端午要来拜山,兴问罪之师一事。

  毒龙尊者一听大怒,说道:“峨眉派实在欺人太甚,这次来的,只是无知小辈,怕他何来?”俞德道:“话虽是如此,上次成都慈云寺,绿袍老祖何等厉害,对方人也没有露面,就破了绿袍老祖法宝,将他斩为两截,至今绿袍老祖何往尚下落不明,不可不小心!”

  毒龙尊者连声冷笑,俞德又道:“黄山五云步‘万妙仙姑’许飞娘,道术高强,素与峨眉有仇,与师父又是旧识,何不请她来助一臂之力?还有华山烈火祖师等人,请得来就请,声势先就浩大,有何不好!”

  毒龙尊者想了一想,道:“除许飞娘与烈火祖师外,如遇真有本领的只管约来,其余不三不四估量不是峨眉对手的,不要乱约!省得到时白白败输,丢了自己的脸,还害了别人!”

  俞德领命,亲自赶往黄山。在山脚下就遇见了“万妙仙姑”许飞娘的徒弟“三眼红蜺”薛蟒同了一个邪教中的淫娃“九尾仙狐”柳燕娘在一起。

  薛、柳两人,也是慈云寺绿袍老祖败后,狼狈逃走的妖人,俞德说了来意,三人便驾起剑光同往黄山进发,飞到文笔峰后,俞德要表示恭敬,落下剑光,三人步行上去。

  正走着,忽听路旁松林内有两个女子说笑的声音,三人侧耳一听,一个在道:“这样好的风景,可惜文妹不在此地,只剩我两人同赏。”另一个道:“师父说文妹根基深厚,如今又同峨眉掌教真人的女儿齐灵云姊姊在峨眉凝碧崖修炼,前程正未可限量,我们拿什么去比她?”

  起初发言的女子说道:“你好不羞!枉自做了个师姊,看文妹好,你还嫉妒她吗?”另一个女子答道:“哪个去嫉妒她?我是替她欢喜!各人的遇合也真有前定,就拿李英琼说,起初还是个小女孩子,不过根基厚些罢了。先是得了白眉和尚座下的仙禽金眼神雕,后来又得了师祖长眉真人的紫郢剑,末后又在无意中吃了许多仙果仙药,抵去百十年苦修,哪一位仙家得道也没有她这般快法!”

  这两个女子一问一答,听去是渐渐往林外走来。这时正是孟夏天气,文笔峰前莺飞草长,杂花盛开,全山如同绣锦一样。俞德久居西藏,不常见到这样好景,又听这两个女子说话如同出谷春莺,婉妙娱耳,先还疑是地近五云步,定是万妙仙姑门下,后来却越听越不对。

  俞德正想问薛蟒时,耳旁忽听一声娇叱道:“慈云余孽,敢来送死!”言还未了,现出两个女子,摇臂处,两道剑光同时往三人顶上飞来。

  三人定睛一看,这两个女子俞德不认得,薛蟒却是认得的,正是和许飞娘住处不远,餐霞大师的两名女弟子周轻云和吴文琪,那周轻云也正是周琅的女儿。

  俞德一见剑光飞来,立时也将剑光发出,薛、柳两人也上前迎敌,虽然是三个打两个,除俞德还可支持外,薛、柳两人都渐渐不支。各人飞剑正在空中纠结不开,忽听空中高声叫道:“休伤吾师弟!”说罢,便有一道剑光飞来!

  剑光落地敛去,现出一个英姿挺拔的青年人,眉目之间像是十分愁苦,正是“万妙仙姑”许飞娘的大徒弟司徒平。

  司徒平的身世极苦,许飞娘在他九死一生之中救了他,是以就拜在许飞娘门下,可是日子一久,司徒平看出许飞娘所作所为,无一件不是倒行逆施。而餐霞大师又近在咫尺,心中对正派大是向往,又不敢背叛师门,是以心头郁结,难见欢颜。

  吴文琪和周轻云听师父餐霞大师讲起过,知道司徒平虽然身在异派,但是极知洁身自爱,平日相遇,虽不假以词色,也不以敌人对待,这时见他来到,轻云对文琪使了个眼色,倏地收回剑光,破空便起。

  俞德本要追去,还是薛蟒知道厉害,拦阻道:“适才两位女子,一个叫周轻云,一个叫吴文琪,还有一个叫作朱文的,俱是黄山餐霞大师门徒,非常可恶。过去两座峰头,便是她们师父洞府。那餐霞大师,连我师父都让她三分,我们不要打草惊蛇罢!”

  司徒平原是奉了万妙仙姑之命前来接应,轻云、文琪退去后,近前和薛、俞二人相见,见了柳燕娘那种妖媚淫荡的神气,好生不悦。逼于师命,表面上也不敢得罪。将三人陪往五云步,进洞以后,才告知薛蟒,师父业已在他们斗剑之际,起身往云南去了!

  原来“万妙仙姑”许飞娘在黄山五云步炼了好几件的法宝飞剑,准备第三次峨眉斗剑时,机会一到,才和峨眉派正式翻脸。可是她自己尽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她的一些同道因恨峨眉派不过,却不容她暗自潜修,屡次拉她出去,和峨眉派作对。

  许飞娘极工心计,自己总不露面,只是挑拨他人和峨眉作对。这次俞德前来,她也早知,俞德等上山之际,许飞娘便召司徒平来,道:“适才我算出你师弟薛蟒和他的妻子柳燕娘,还有毒龙尊者的大弟子俞德,前来见我,恰好我正要到云南去访着红发老祖。我这就动身,你见了他们,将他们接进洞来,再对他们说为师并不知他们前来,适才已起身到云南去了。俞德走后,可将你师弟夫妻二人安置在后洞居住,等我回来再说。”

  司徒平将话转述,俞德见飞娘不在洞中,听说往云南去会红发老祖,云南也有自己几个朋友,莫如追上前去,追着飞娘更好,追不着,到了云南,还可再约几个苗疆能手也好。当下不耐烦和司徒平等多说,道得一声“请”,便自破空追去。

  薛、柳二人双双兴高采烈,跑到后洞一看,设备甚全,越加趁心。司徒平冷眼看这一双狗男女搂进抱出,神态不堪,虽不顺眼,却也无法,只得躲在一旁叹气。又知道师父对自已不很信任,每疑自己是奸细,自己向往正派,又不得其门而入。

  正在闷坐,猛一抬头看见文笔峰那里,倏地冲起匹练似的一道剑光。紧跟着又冲起一道剑光,和先前那一道剑光斗了起来,如同神龙夭矫,满空飞舞。末后又起来一道金光,将先前两道剑光隔断。那两道剑光好似不服排解,仍想冲上去斗,被那后起剑光隔住,无论如何巧妙,两道剑光总到不了一块。

  相持了有半盏茶时,三道剑光倏地绞在一起,纵横击刺,蜿蜒上下,如电光乱闪,金蛇乱窜!司徒平立在高处往下面一望,文笔峰下面站着一个中年道姑和两个青年女子,正往空中凝视。知是餐霞大师又在那里教吴文琪、周轻云练剑,越看心中越羡慕。

  这三道剑光又在空中舞了个把时辰,眼望下面三人用手往空中一招,金光在前,青、白光在后,流星赶月一般往三人身旁飞去,转瞬不见。司徒平眼望三人走过文笔峰后,不禁勾起了心事:“想改投正派,但不知机缘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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