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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超
2020-03-29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香港俗语中,称太阳眼镜为“黑超”——这已不能算是广东话,只可算是香港话,来源多半是黑社会。一般黑社会份子在作奇怪的行为时,如果有人看他们,他们便会大喝:“看甚么,唔顺超呀?”

  这句话的后果,可大可小,“唔顺超呀”者,是“看不顺眼吗”的意思。可知“超”和“眼”相通。北方黑社会的切口之中,称眼睛为“招子”,倒有异曲同工之妙,“超”也被借用称眼镜,所以,黑眼镜就顺理成章,成为“黑超”了。

  心理学家对人类的每一种行为都可以作出解释。为甚么有的人喜欢戴黑眼镜呢?只怕不到二分之一是为了黑眼镜有过滤太强烈的光线的作用,而是出于一种隐藏的潜意识——眼睛在很多情形下会泄露一个人心中的秘密,戴上黑眼镜,就可以把秘密掩饰起来。

  自然,那并不能反证说不喜欢戴黑眼镜的人,或讨厌戴黑眼镜的人就必然胸怀坦荡荡。像陈仔,他对于戴黑眼镜这种行为,简直已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他就不是一个豪爽坦荡的人,相反,还十分内向,心中有许多秘密,孤独,一个朋友也没有。

  陈仔对黑眼镜有极度的反感,一见到了有人戴黑眼镜,他的身体就不能控制地会发抖,面上的肌肉就会抽动,本来是文文静静,很瘦弱的他,就会像中了邪一样,现出很可怕的神情。

  他这样恨人戴黑眼镜,是有根源的,他自小体弱多病,个子矮小,个性又不活泼,所以在学校没有朋友,放学也独自回家。

  在他才进中学那一年,他放学回家,看到路边有一男一女搂着在亲热,两人都戴着黑眼镜,男的身形高大健硕。陈仔不该在经过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绝无恶意,只是少年人对一男一女身体亲密接触的好奇。

  怎知道这一下,触怒了那个男子,大喝一声:“小鬼,看甚么!”

  一声暴喝还在陈仔的耳际嗡嗡直响,陈仔就觉出颈际一紧,那男子的大手,已掐上来。

  陈仔瘦,颈子细,那男人的手又大,一只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已足够捏住了陈仔的头,而且,向上一提,把陈仔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双脚悬空,眼前金星直冒。

  陈仔一直到相当久之后,才知道当时自己是多么的危险,幸好是他身体轻,所以救了他。如果他是一个小胖子,体重令得颈骨脱了臼的话,那他早已进鬼门关去,死在那额上有疤的男人之手了——那男人的额上有一个明显的疤痕,三角形。

  那男子在这样提起了陈仔之后,可能还摇动了几下,不过陈仔已记不得了,在半昏迷状态之中,他只感到那男子脸上的那副黑眼镜和那个疤在无限量地扩大,变成了阴森可怖,不怀好意,险恶万分的两团黑云,向他罩了过来,在接下来的足足三年,这种幻觉中的情景,都是陈仔的噩梦的主要内容。

  从此之后,他对戴黑眼镜的人起了极大的反感,不论是男是女,一见到有人戴黑眼镜,他就会怒意陡生。

  可是,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身体瘦弱,要打架,只怕谁都可以打得过他。他曾千百次幻想自己成了强壮无比的大力士,一看到有人戴黑眼镜,就冲过去,把黑眼镜自那人的脸上一把抓下来,扔在地上,一脚踏下去,踏得粉碎!

  他当然也想像被抓走了黑眼镜的人,因为他是大力土而满脸惊恐地逃走,每当他这样想,他就会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快意。

  但是,他也只能这样想想而已,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憎恨黑眼镜一事对任何人讲,怕泄露了这个秘密之后,会有人故意戴了黑眼镜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陈仔年纪虽轻,对于人性的无聊和残忍,倒是看得很透彻的。

  他所能做的事,就是节省了零用钱,买一副,或是在同学的书包中,偷了黑眼镜来,找一个没有人的所在(多半在厕所,把门关起来)把弄来的黑眼镜,摔在地上,双脚狠狠地践踏,然后才把一切碎片冲走。

  他也有很勇敢的时候,一次,经过一个儿童游乐场,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戴上了一副黑眼镜,他就勇敢地走过去,一把夺下,转身就逃,直奔得胸口发痛才停了下来,仔细而慢慢地把那副黑眼镜弄碎,才感到身心俱畅。

  这还不算大胆,还有更大胆的,而且不只一次,当他白天经过眼镜店,看到橱窗中有人头,架上黑眼镜,他就在夜阑人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带上早就准备好的有尖角的石块,向橱窗抛过去——少年时分,臂力不够,砸不破橱窗玻璃,到了青年时分,就可以把玻璃砸碎,那种感觉之愉快,对他来说,更是难以形容!

  陈仔现在的职业是甚么呢?他是移民局的职员。他选择了这份职业,大有理由,也和他极度憎恨黑眼镜有关——听来好像全然扯不上关系?

  有一次,他从外地旅行回来,在移民局的证件检查匮前排队,在他前面的一个大汉,高出他一个头有多,戴了副黑眼镜,而且是漆黑的那一种。陈仔虽然在大汉的后面,可是看到了之后,已是全身都不自在,颈子上好像又被甚么东西捏住了,连呼吸都不畅顺,以致在喉间发出了一阵怪声,引得那大汉频频转过头来看他,看得陈仔全身冒汗,好几次想大叫:“把你的黑眼镜除下来!”可是又怕挨那大汉的拳头。

  他想避开这行列,但其他行列的人都很多,而且快轮到他了,就暂时忍一忍吧!

  那十来分钟,陈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可是结果,却使他大是开怀!

  那大汉到了匮前,移民局的职员一抬头,看了大汉一眼,伸手一指,极不客气地指向大汉的黑眼镜,而且一脸厌恶之色,那大汉就乖乖地把黑眼镜除了下来,移民局职员盯了大汉半晌,才让他过了关。

  此情此景,看在陈仔的眼中,陈仔几乎没有当场欢呼起来!太痛快了!可以这样对付戴黑眼镜的人,那真是太痛快了!

  他很快就知道,移民局这个职位的职员,有权令任何人脱下黑眼镜,和证件上的照片相对,而戴黑眼镜的人不能拒绝——事实上也不会有人拒绝。

  如果自己能够坐在那匮抬后面,一见有人戴黑眼镜,只要伸手一指,那人就得乖乖地脱下可厌可恶的黑眼镜,这位置比做甚么都过瘾!

  这成了陈仔的人生目标。还好,要达到这个目标,不是太困难,两年之俊,他顺利地在接受了训练之俊,成为移民局的职员,负责检查证件,如愿以偿。他第一次用手指着一个戴黑眼镜的人,而那人又顺从地把黑眼镜拿下来时,他兴奋得全身都在发抖。

  戴着黑眼镜过关的人不是很多,但是他每次当值,总可以遇上两三个,那令得他心满意足。

  在他加入移民局工作之后不久,至少有两次,上司赞赏他的工作,有升职的机会,可是他却拒绝了,他宁愿在自己这个岗位上工作一生!

  而且,他心中还有一个十分秘密的心愿,他希望有朝一曰,会遇上那个他少年时只因多望了一眼,就掐住了他的颈子,几乎令得他死去的那个大汉!

  他肯定,那大汉如果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认得出来,那个三角形的疤,那副黑眼镜,一直到如今,都还会出现在噩梦之中!

  他以为自己的希望很渺茫,可是世事真难料得很,那天下午,他才处理完了一个妙龄女郎的证件,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他再也不会忘记的脸。

  一时之间,他还以为自己又进入了噩梦之中,刹那之间,手足冰冷,就是那男人,居然戴着黑眼镜,额上的那个三角形的疤,闪闪生光,像是一条毒蛇的头都。

  这男人一望而知不是善类,当陈仔望着他发怔的时候,他不耐烦地把证件用力放在陈仔的面前。陈仔连吞了三口口水,才定下神来。

  他如常工作,先看证件上的照片,照片中人自然没有黑眼镜,所以陈仔用发抖的手指,向那男人的黑眼镜指了一指——他的手指发抖,是由于他实在太兴奋了。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陈仔已迅速缩回手指来,沉着脸,把兴奋掩饰得很好,虽然他的膝盖在发抖,但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人家是看不到的。

  那男人有点不情愿地除下了黑眼睛,陈仔又是一阵快意!你不愿意最好!你不愿除也非除不可,这才显得我的权利!

  陈仔的目光之中,不知不觉就有了复仇的快意,他不由自主,下意识地,在自己的颈子上抚摸了一下。

  除下了眼镜之后的男人,有一双暴眼,一脸的凶相,人当然是照片上的那个,可是照片上的人,并没有额上那个明显的疤痕。

  有了这一点,陈仔就可以看了照片,再看人,看了人,再看照片,看上好多次。

  事实上,就算没有这一点,陈仔也不准备那么快就放这个人过去。

  他先用心记下了这个人的名字,证件号码和他所填报的地址,望向那人的眼光,也愈来愈不友善——如果在街边,他这样望这个男人,只怕又会挨一顿打。

  那时,陈仔的心中,才陡地兴起了一个念头!好不容易这个仇人撞在自己手里,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男人现出了极度的不耐烦,问:“怎么样,有甚么问题!嗯?”

  他当然作梦也想不到,若干年之前,在路边欺负过一个少年,这少年如今就在他的面前,而且有极可怕的念头,正在兴起。

  陈仔把证件推向前,用笔指了指照片的额头部分,又老实不客气地指着那男人的额头。

  那男人没好气地解释:“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没有摔那一跤!”

  陈仔板起了脸:“通常,相貌上特徵有改变,应该换证件上的相片!”

  那男人不情不愿,答应了一声,陈仔取回证件,“啪”地一声,在证件上重重盖了印,那一下,就像他重重掴了那男人一个耳光一样!

  当天晚上,陈仔兴奋得一晚没睡,来回踱步,报仇的意识愈来愈浓,最后,陈仔的决定是:杀了这个男人,结束自己的恶梦!

  他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纠缠,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只要他在杀人之后能够立即脱身,也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身上。

  他想到就做,准备一把二十公分,极锋利的刀,根据地址,跟踪那男人几天,心中更是高兴,那男人在一家舞厅工作,凌晨时分回家,正是下手杀他的最好机会。那男人就算在半夜,也一样戴着黑眼睛,叫陈仔的杀意,更加坚决。

  陈仔终于决定下手。他藏身在走廊那转角处,他知道那男人不久就会带着醉意回来,会取出钥匙开门,会开很久,那是他在背上狠狠插一刀的最好时候!

  一切都如陈仔所料,那男人回来了,在开门了,接近那男人,扬起了手中的刀来。

  可是就在那时,忽然在陈仔和那男人之间,多了一个女人,一个戴着黑眼镜的女人,一伸手,自陈仔的手中,夺过了刀来,再转身,刀已毫无声息地插进了那男人的背心,那男人只发出了“哧”地一声,女人又已转回身,把刀仔交回给陈仔。被吓呆了的陈仔一挥手,由于他和那女人的距离极近,所以一下子,把那女人的黑眼镜,挥得跌落在地上。

  他向那女人一看,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来,那女人没有眼,在应该是双眼的地方,只是两个鸟溜溜的深洞,深不见底。

  陈仔不只叫了一声,他眼看那女人拾起了地上的黑眼镜,戴上,转过了弯角,在被陈仔的惨叫声引来的人出现之前就消失了。

  那些人赶到的时候所看到的情形,使陈仔无论怎么说,都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他说,他是想杀那个男人,可是那男人不是他杀的。不过,主控官的话取得了陪审团的相信:凶刀上只有被告一个人的指纹。据被告所说的那个女人,没戴手套,只戴着黑眼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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