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射鵰》黄蓉

2024-11-03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既然已在那段难以解释的情节，提到了黄蓉，就来详细谈谈黄蓉这个人。
　　在金庸小说之中，黄蓉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所有金庸小说的读者都不会否认这一点。黄蓉是金庸笔下所塑造的最成功人物之一，不论喜欢她或不喜欢她，都不能否认她地位重要这一点事实。
　　看黄蓉，最公平的看法，是把她分为两个阶段来看，两个阶段是：《射鵰》阶段和《神鵰》阶段。
　　只看《射鵰》黄蓉，看不出黄蓉的本来面目，单看《神鵰》黄蓉，对她殊不公平。
　　先只说《射鵰》黄蓉。

　　不明男女之事

　　《射鵰》黄蓉，聪明绝顶，明艳无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郭靖虽然是傻小子一名，但是一见黄蓉，也立时真心相爱。
　　郭靖和黄蓉的性格截然不同，他们两人开始互相吸引，究竟是基于甚么因素，十分值得研究。郭靖傻乎乎，黄蓉聪明，是不是黄蓉主动在追求郭靖呢？显然不是，因为直到《射鵰》快结束，穆念慈向郭、黄二人叙述自己的遭遇之际，在穆念慈的印象之中，黄蓉还是年纪太小，对男女之事，不是很了解。反倒是郭靖，大抵已懂了，所以满脸通红，这一段的描述，相当有趣，把一对小儿女的神态，写得活龙活现：
　　“黄蓉……指着郭靖道：‘……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想跟我做夫妻。’此言一出，郭靖登时张口结舌，忸怩不堪，说道：‘我们……没有……没有……’黄蓉笑道：‘那你想过没有呢？’郭靖连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红，低头道：‘是我不好。’……”（一二六四页）
　　所以穆念慈心想：
　　“黄家妹子虽然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幼小，于男女之事还不大懂……”（一二六四页）
　　黄蓉初见郭靖那年，大约是十五六岁。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二七一页）
　　后来换了女装：
　　“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三二七页）
　　这两次，黄蓉的年纪都是从他人的眼中看出来的，实际她究竟多大，不能确知，但绝不会差得太远，算是十五六岁，古代女子早熟，本来这个年纪已很应该懂男女之事的了。
　　但是黄蓉的情形，却和普通女孩子不同，她自小在桃花岛，是和她父亲相处长大的。黄药师自然知道男女间的事，但是他还未曾洒脱到可以向女儿施以“性教育”的程度，所以，黄蓉真是不懂男女之事的。
　　在陆家庄，黄蓉曾发出十分幼稚的问题：
　　“你瞧出我是个女扮男装，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还没成亲？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间屋子里么？”（五四九页）
　　“陆庄主给她这么一问……心道：‘……你这位姑娘诗词书画，件件皆通，怎么在这上头这样胡涂？’”（五四九页）
　　陆乘风自然不知道黄蓉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之中长大的，除了父亲之外，桃花岛上只有又聋又哑的仆人，黄蓉绝没有机会接触异性，而黄药师又不会对她说甚么，所以她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只是出于天然的吸引，不知其间究竟。
　　在这里，有一个相当有趣的问题，黄药师是文才武学无所不精的人，在文学上，音乐上，都无可避免地有许多涉及男女间情爱的作品。黄蓉又是聪明绝顶的女孩子，当她进入少女时期之后，譬如说十二三岁之后吧，首先生理上女性的特征明显起来，心理上也必然产生对男女关系的极端好奇，再加上文学音乐中隐约的暗示，她自己想不通，不明白，难道不会向黄药师发问？
　　如果黄蓉向黄药师问了，黄药师如何回答？古代的父亲，即使自命与天下人不同的黄药师，只怕也讲不出甚么来。而聪明伶俐的黄蓉，一定会追问下去，设想这种情形，东邪黄药师真是尴尬之极了！尽管他“丧妻之后，与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宠爱无比”，只怕也没做手脚处，真是十分有趣。
　　这种尴尬场面，别说黄药师躲不过，连洪七公也遇上过一次：
　　“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身子？’……她这么一问，洪七公一时倒是难以回答。黄蓉又问：‘……是杀了她们吗？’洪七公道：‘不是……’黄蓉茫然不解，问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么？’”
　　洪七公真给她问得没有办法了，只好：
　　“……笑骂：‘呸！也不是。傻丫头，你回家问妈妈去。’……‘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夜时，总会懂得了。’黄蓉……这时才明白这是羞耻之事……”（四八二页）
　　黄蓉没有再问下去，可怜威风凛凛，才以一根打狗棒，令得梁子翁跪了半天的洪七公“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可知这问题真不好应付。
　　令人难解的事，书中一直强调黄蓉“夫妻间的闺房之事，却是全然不知”。
　　既然是“全然不知”，甚至不是一知半解，那么黄蓉何以听洪七公这样说，就会“明白那是羞耻之事”呢？洪七公应该另有办法使黄蓉不再问下去才好，黄蓉也不应想到那是“羞耻之事”！
　　所以，黄蓉一直到离开桃花岛，流落张家口，遇到郭靖时为止，尽管她聪明绝顶，但对于男女之间的事，确然不甚了了。

　　自然而然的爱情

　　她和郭靖的感情，自然和她那时的遭遇有关，如果黄蓉那时，和她那个大有来头的父亲在一起，锦衣玉食，顾盼生豪之际，像郭靖这样的傻小子，只怕连和她结识的机会都没有！
　　但当时的情形如此，郭、黄相识，郭靖一片真诚，黄蓉正在颠沛流离之中，从相识到交友，都自然而然，等到以后，再自然而然发展为男女间的爱情，全是由于：
　　“……初时她……原是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哪知他浑不在意，言谈投机，一见如故，竟然便解衣赠马，关切备至。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自是心中感激，两人结为知交。”（四〇〇页）
　　黄蓉初遇郭靖时，是她一生之中，接触到第一个除父亲之外的异性，而且，她立即发觉，这个异性比她父亲有趣，父亲再“宠爱无比”，终究是父亲，可以向父亲撒娇，但不能向父亲细诉心事。父亲的关切，带有严峻，即使是像黄药师这样与众不同的父亲，也未能免俗，要责骂女儿。
　　郭靖对黄蓉，其实也没有甚么特别，那时，郭靖甚至不知道黄蓉是女性，只是他生性忠厚，乐于助人，所以才对黄蓉好。而且，黄蓉也是郭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一个比他年纪小的人。在结识黄蓉之前，郭靖一直在受着各种各样年纪比他大的人照顾，所以当他可以去照顾一个年纪比他小的人时，会使他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成熟感和满足感。
　　而最初，令得他们两人相识的，十分有趣，却是乡音。黄蓉一开口，“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听到了乡音，“很感喜悦”，这才对话起来的。
　　黄蓉讲的“江南口音”，应该属于哪一种的江南口音呢？很值得研究一番。黄药师是甚么地方人，不可考，他选了桃花岛来住，可能是浙江一带的沿海人氏。桃花岛近宁波，语言该属宁波话系统。但是桃花岛上的人操甚么语言，并不影响黄蓉，黄蓉依附她父亲长大，语言自然也是从黄药师处学来的。
　　而郭靖通的“江南语言”，是临安和嘉兴一带的混合。在江南话中，杭州话独具一格，带有北方话的韵味，嘉湖一带的语言，相当娓娓动听，黄蓉若是说宁波话，乡音的亲切要大打折扣，只可惜黄药师籍贯无可稽考，不然就可以确切知道黄蓉操甚么母语了。
　　郭靖黄蓉认识之后，黄蓉：
　　“……高谈阔论……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二七三页）
　　郭靖是老实人，当他大为倾倒之际，那种佩服的神情，一定流露无遗──这一点十分重要，黄蓉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表现自己的机会过，自然越说越欢喜。而郭靖又叙说他自己的事，一生之中，只怕也只有这一次“说得滔滔不绝”，两个青年人一见如故，情景很是动人。
　　再接下来，郭靖赠金赠衣，黄蓉大感温暖──黄蓉的一生，运气极好，遇到郭靖，是她一生之中好运中之最，试想想，如果她遇到的不是郭靖，而是欧阳克的话，那又会如何？
　　欧阳克老于江湖，武功又高，要是一眼就看出黄蓉本来是一个绝色少女，只要稍微下点功夫，正凄苦寂寞的黄蓉，一样会心存感激，若是一丝情丝，竟系到了欧阳克身上，那真是糟糕之极了！
　　郭靖送了黄蓉一匹马，黄蓉就：
　　“心中感激，难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二七六页）
　　欧阳克出手更豪阔，而且他心机深沉，真要耍起这个不通世务的小姑娘来，黄蓉再聪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真是险之又险！
　　等到黄蓉回复了本来面目，两人湖中相会，那时，少年男女间的情愫，自然茁长，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友情，两人不但在心理上互相吸引，在生理上也有了互相吸引之处，金庸在这一段，写得极细腻：
　　“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三三一页）
　　在经过了这样的阶段之后，两人的对白是：
　　“黄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着么？’”（三三二页）
　　噫！小鬼头的情话，讲到了这一地步，难怪郭靖：
　　“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诸般激情同时涌向心头……”（三三二页）
　　在这诸般激情之中，感激、爱惜、狂喜均是情理之中，可以明白，唯独“自怜”，有点难以明白。
　　自此之后，郭靖、黄蓉两人之间的爱情，虽然好事多磨，不知经过了多少波折，但郭靖始终守着他的诺言：
　　“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的。”（四四七页）
　　郭靖这两句爱情誓言，真是说来截金断铁，响彻九霄，堪为世间相爱的男女作典范！

　　聪明绝顶的任性少女

　　黄蓉在爱情上，十分漂亮，她的本性，本来不能算很好，但在她和郭靖相爱之后，她极知收敛，也很知道如果再任性胡来，很可能会产生悲剧。
　　黄蓉的本性，确然不很好。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给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柔顺的向父亲认错，倔强的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哭上三天，不吃东西，不理父亲，强项的和父亲争吵，至多再捱一顿打，乖巧的嬉皮笑脸，使父亲化悲为喜……反应的方式很多。
　　但是黄蓉却离家出走了！
　　只有天性凉薄的少女，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离家出走。
　　少女要离家出走的原因有几百种，其中也有很多是值得同情的，有很多种，是值得鼓励的，但是只有一种，不值得原谅，就是黄蓉的那一种，只不过受了父亲的“狠狠责骂”，而且，还是一个一直对她宠爱之极的父亲！
　　更有甚者，少女离家出走，是由于一时之气，等到气平了之后，多少会想起父亲平日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即使不回去，心中总也有点悔意。可是黄蓉却没有这样想过，给父亲骂一顿这样的小事，黄蓉一直心中怨恨。
　　从桃花岛到张家口，至少已过了一个月了吧？黄蓉心中还在恨父亲：
　　“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四〇〇页）
　　捱了一向这样爱她的父亲一顿骂，怨气之甚，一至于此，这个小女孩真太过分了！
　　黄蓉的本性不好处，在和郭靖初相识时，还是不时显露，郭靖看了也心惊肉跳，大不以为然。
　　像说到王处一受伤时：
　　“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残废。’郭靖‘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脸上已现怒色。”（三三一页）
　　还有：
　　“郭靖万料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会如此毒辣，不觉惊得呆了。”（三四三页）
　　脸上现怒色，惊得呆了，黄蓉是聪明绝顶的人，郭靖对她行为的这种反应，她如何会觉察不到？她自然也十分明白，若是自己不收敛，这个傻小子尽管伤心欲绝，也会和她分手，所以以后，黄蓉的行为好得多了，对郭靖的笼络手段，世界一流。久而久之，郭靖已全然没有可相抗的念头，黄蓉自然得其所哉了。后来密室疗伤，郭靖看出黄蓉要杀傻姑，黄蓉当时想到：“他……心中却老是记恨，那可无味得很了。”（九四九页）
　　黄蓉的聪明事情极多，但是最最聪明的事，还是这一件。而且，也是极难做到的一点。
　　黄蓉的很多聪明事之中，第二件聪明事，是她令得洪七公授了降龙十八掌给郭靖，黄蓉煮菜那一段，真可以看得人眉飞色舞，口水直滴。而黄蓉戏弄群奸的那些描写，青少年读者，会比较喜欢，看得兴高采烈。其实，那些情节之中，黄蓉无往不利，靠的一小半是她自己的聪明机智，一大半，还是由于她有一个来头极大、谁一听到就害怕的父亲之故。没有黄药师这个大靠山，只怕黄蓉再聪明机智，也耍不开。
　　她的靠山大，而她也很懂得利用这个大靠山，在王府之中，黄蓉第一次和高手过招：
　　“黄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尊师是哪一位？’……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么来头。”（三五三页）
　　那些高手连连问她教她功夫的是谁，若不是黄蓉一出手人家就看出教她功夫的人大有来头，黄蓉只怕无幸。后来，只看出她是黑风双煞一路，就已骇然，连彭连虎这样的凶神恶煞，都不免“语声竟是微微颤抖”；可知黄药师这个大靠山，给黄蓉在行动上带来了多大的便利，是黄药师的敌人，因为怕他而不敢惹黄蓉，是黄药师的朋友，更不用说，一定帮黄蓉。这情形，就像是如今社会之中，一个亿万豪富的小女儿，尽管甚么也不会，要是出来主持甚么机构，各方帮助，唯恐不及，还有甚么理由不成为“成功人士”的？一点也不稀奇，更何况黄蓉还聪明机智！
　　像郭靖那样，练成绝顶武功，才真的不容易，不过郭靖得窥上乘武功门径，自降龙十八掌开始，而那又是得了黄蓉的帮助才成事的，所以令人佩服程度，也打了一个折扣。
　　在《射鵰》中，黄蓉出场极多，做了不少事，从大闹王府起，到结识洪七公，陆家庄，几次帮郭靖疗伤，斗瑛姑，会渔樵耕读，乃至于大军之中，三斗欧阳锋，是不折不扣《射鵰》的女主角。
　　纵观《射鵰》全书，黄蓉光芒万丈，几乎书中所有人物，全在她光芒笼罩之下，全在她的掌握之中。在《射鵰》之中，黄蓉性格不清的一面，只是略作显露，不是仔细，看不出来，只觉得她处处都惹人喜爱。自然，一多半还是由于在《射鵰》中的黄蓉，始终是一个少女，她的不可爱处，到了《神鵰》时，才逐渐暴露出来。
　　黄蓉是一个写得极成功的人物，正由于写得太成功了，这样的女性，除了郭靖那样性格的男人之外，其他男人，爱则爱矣，娶之为妻，只怕要敬谢不敏，宁愿找一个稍笨一点的老婆好了。
　　《射鵰》黄蓉，是上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