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情天剑痕》

第七章 几番生死险,两代恩仇缘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全集  点击: 
  地痴上人向外跨出了两步,一手仍抓住了,从龚明怀中跌出来的物事中所拣起的两块圆形竹片。
  他面上现出了一副极是难以捉摸的脸容,令人不明白他心中是在想些什么,他紧紧地抓着那两片半圆形的竹片,但是双眼却望定了龚明。
  过了好一会,龚明才又大声地喘息起来,呼吸沉重到了极点。
  而他身上,那密布的鞭痕,也开始爆裂了开来,淌出了丝丝的黑血。只见他竭力地挣扎了一下,才勉力以肘支地,抬身坐了起来,看看地痴上人,道:“地痴上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
  地痴上人又向手中抓住的那两片半圆形竹片,望了一眼,身形一晃,便已经来到了龚明的身旁,出乎龚明的意料之外,地痴上人的语音却显得十分轻柔,道:“如今你觉得怎样了?”
  龚明又喘了几口气,道:“好得多了,如今,我只感到全身疼痛,那还可以忍受,刚才,我……几乎要自尽了!”
  地痴上人微微一笑,并不言语,龚明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面上虽然没有鞭痕,但是却也沾染了不少污血,以致令他看来,像是厉鬼一样!
  原来,当他为地痴上人所通,服下了七八粒东西之后,奇怪得很,没有多久,他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像是无数毛虫,在蟥嫌爬动一样!
  那种钻心蚀骨的麻痒之感,令得他几乎发疯,所以,当地痴上人的长鞭,用力的挥击向他的身子的时候,他一点趋避的念头都没有!长鞭抽在他的身上,虽然痛,但是痛总比那种难忍的奇痒来得好些?
  龚明强忍了疼痛,又道:“你为什么一”但是他一句话尚未讲完,地痴上人忽然挥了挥手,冷声道:“你是什么人?”
  龚明吸了一口气,道:“我?我是神龙堡中的一个小马夫。”
  地痴上人突然“桀”的一声冷笑,那一下冷笑,令得龚明不自由主,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只听得地痴上人冷冷地道:“你确是来自神龙堡,但是却不是马夫!”
  龚明一听,心想自己的身世,他也清楚知道不成,不觉吃了一惊,道:“我是谁?”
  地痴上人却并不回答他,只是扬声怪笑!
  那时候,龚明的心中,骇然已极!
  因为,此际他看地痴上人的情形,像是已认出了他的身份一样!
  而这几乎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事,因为当地痴上人,隐居在碧潭赭石之上的时候,他还未曾出世,地痴上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什么人!
  龚明睁大了眼睛,等待着地痴上人的回答,只听得地痴上人,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七指神龙龚耀武的儿子,是也不是?”
  龚明心头,不由得怦怦乱跳,一时之间,他实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好一会,他才点了点头,道:“是又怎样?”
  地痴上人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天动地,也不知可以传出多远,龚明只觉得阵阵疑云,压在心头,他实是不能明白,何以连地痴上人这样,隐居多年的一流高手,也会知道自己!
  地痴上人笑了一会,面色突然一沉,四面一看,像是有什么秘密的事一样,沉声道:“小娃子,你可知道,武林之中有多少人要得到你而后甘心?不论你是死是活,他们都要得到你!”
  龚明一听,心头又是猛地一震!
  这正是他一直并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像天颠上人这样的武林泰斗,会派白梅、蔡云花两人,到神龙堡来找他,为什么已经死了的阆中一怪秦显昌一听得“神龙堡少堡主”六字,也会大感兴味,这件神秘不可思议的事,看来地痴上人也是知道的!
  龚明本来是双手按在地上而坐的,他在听得地痴上人如此说法之后,心头猛地一震,不自禁地,双手在地上一按,人便一跃而起!
  本来,他是因为心中激动,想跃了起来,向地痴上人问个究竟的。
  可是,他双手在地上一按之间,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力道大得出奇!本来,他只想跃起身来而已,而那两股气劲一托,他整个的身子,便忽然起了七尺高下!龚明心中,猛地一怔,连忙身子向下一沉,又已稳稳地站在当地。
  这时候,他简直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不要说他武功早已全失,就算他武功未失,也未必能在轻轻一按之下,便跃起七八尺高下!他睁大了眼睛,望定了地痴上人,地痴上人“咯咯”一笑,道:“小娃子,我早说你的造化不错,如今你可信了?”
  龚明究竟是十分聪明的人,刹那之间,他已经完全明白,刚才地痴上人,要苦苦强通自己服下去的,那七八粒珠子,一定是那大蜈蚣的内丹!
  而这七八粒内丹一定也是学武之士,梦寐以求、益气轻身的灵物!是以自己在服了它之后,不但武功完全恢复,而且在片刻之间,内功修为,反倒比以前更加深湛!
  龚明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的心中,却更加茫然不明所以!
  以地痴上人对付他人的手段而论,他实在是一个出手狠辣到见所未见的大魔头,但是,他却又为何对自己如此好法?
  龚明呆了半晌,茫然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他以这句话问地痴上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两次所问的话虽然一样,但意义却是大不相同!第一次,他是在心中怒到了极点之际,不顾一切,向地痴上人责问,为什么要那样地折磨他!但是这一次,他却是在莫明所以之余,问地痴上人,为什么要将大蜈蚣的内丹,给他服下!
  地痴上人仰天一笑,道:“少废话,你先将身上的血污,洗干净了再说,跟我来!”
  龚明这时候,实是不能不跟地痴上人前去,因为他心中塞满了疑问,这些疑问,却要地痴上人来替他解答的!
  地痴上人身形展动,向前掠去,龚明顺手在地上拾起了一件破得不堪的衣服,略遮身子,便跟在后面,地痴上人的身形虽快,但龚明只觉得自己在提气纵跃之间,真气运转,圆滑无比,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人,全身七十二关穴,尽皆真气充沛,略一提气间,一个起伏便可跃出两三丈远!
  那种境界,是龚明从来也未曾领略过的,就算他武功未曾全失,再练上五年的话,只怕也未必能到达这种地步!
  龚明觉出自己在半日之间,不但武功恢复,而且大有进境,心中禁不住高兴,但同时,他却又疑虑重重!因为他仍然不知道,地痴上人在认出他的身份之后,到底他会如何对付自己!
  不一会儿,两人已先后来到了碧潭附近,地痴上人身形拔起,斜斜一转,便已如同怪鸟也似,落到了赭石之上。
  他到了绪石之上,才回过头来,道:“你就在潭中,将身上血污洗净,再进屋来见我!”
  龚明答应了一声,跃入潭中,只觉得潭水奇寒无比,他在潭中将身上血污洗净,身上的鞭痕,也大都凝结,才攀上了赭石。赭石之上,本来有着三间屋,在地痴上人脱困之际,正中那间,已为之毁去。
  龚明来到了左首那间门前,已听得地痴上人在内叫道:“进来!”
  龚明一推门,走了进去,地痴上人又向放在一张石椅上的一套衣服一指,道:“你先穿好了衣服再说!”
  龚明取起衣服一看,那衣服乃是地痴上人的,心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衣服给自己穿呢,自己的身体比他大得多呀,地痴上人,身高不满五尺,自然不会合穿,所幸衣服甚是宽大,勉强穿了,手臂小腿,倒有大半裸露在外,地痴上人又道:“你且坐下来再说!”
  龚明略为迟疑了一下,便在地痴上人的对面,徐徐坐了下来。
  他心知自己此际,武功虽已精进,但如果和地痴上人作对,仍是丝毫得不了便宜,因此,他不得不依照地痴上人的话去做。
  地痴上人当他坐下之后,手腕一翻,“啪”的一声,将那两片半圆形的竹片,放在了石桌之上,道:“这两片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那两片东西,龚明一直未曾十分重视过,他虽然一直将之带在怀中,但是却也未曾去注意过它们,现在一经地痴上人问起,他眼前才又浮起,大厅之中,连心三尸,将父亲害死之际的情景来,他胸口不禁热血沸腾,好一会,才道:“那是一个人给我的。”
  地痴上人立即问道:“什么人?”
  龚明道:“我也不知他是什么人。”
  地痴上人忙又问他道:“他是什么模样的?”
  龚明道:“他~你也见过他的,就是刚才,曾在碧潭附近,和你动手的那老者!”
  地痴上人突然“嘿”地一笑,道:“我也早已料到是这老不死了!”
  龚明趁机问道:“上人可知他是谁?”
  地痴上人双目转动,目射异光,道:“当然知道!”他才讲了一句话,便突然停了下来,语锋一转,道:“他如何给你这东西的,你且与我详细叙述一遍!”
  龚明吸了一口气,便将当日在神龙堡中,所发生的事,讲了一遍。他只讲到自己武功全失为止,至于后来,遇上了白梅,蔡云花两人一节,他却并未曾提起。
  地痴上人听了,想了一会,道:“报你父亲的血仇,绝无问题,如今,你已是我门下,什么仇不能报?”
  龚明一听得地痴上人此语,不由得猛地一怔,刹时之间,惊喜交集!
  他喜的是,若能拜在地痴上人的门下,以地痴上人的声望之盛,武功之高,的确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他惊的则是地痴上人,脾气如典乖戾,自己拜在他的门下之后,只怕未必是福!
  ―时之间,他呆住了做声不得,地痴上人缓缓地道:“你不愿意么?”
  龚明竭力定了定神,道:“若蒙上人收录,自然是稀世难进之事,但只怕我资质不佳,有负上人厚望!”
  地痴上人一笑,道:“我本来早就看出你根骨极好,是以才收你做我小厮,如今,你服下了八枚千年娱松的内丹之后,更是功力精进,我收你为徒,绝不致丢脸,你如何还要推托?”
  龚明心中,只是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他心里想着,地痴上人收自己为徒,不见得只是因为他资质过人,而一定是另有原因。
  但龚明心中的这种感觉,却也是十分模糊,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石屋之中,静了片刻,龚明才道:“那自然是愿意的!”
  地痴上人道:“那你再不行拜师之礼,更待何时?”
  龚明的心中更觉得这件事情,滑稽至极。照理说,地痴上人,乃是正邪各派之外,三大高手之一,在武林中声望何等崇高,而龚明能拜他为师的话,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但是这时候,龚明却只觉得十分滑稽,说不出来的滑稽!他甚至想笑了出来,但是他终于未曾出声,只是答应一声,便向地痴上人,拜了下去。地痴上人端坐不动,受了他三拜,才道:“起来!”
  龚明已改了称呼,但是他仍然觉得十分不自然,道:“多谢师父收录。”地痴上人微微一笑,道:“我被困在赭石之上,近二十年,如今业已脱困,当然要有所作为,你和我在一起,也可以开开眼界,但是你要切记得,你自己父仇一事,不妨慢一步!”
  龚明心中虽不愿,但是在眼前的情形之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声,地痴上人又向那两片半圆形的竹片,望了一眼,道:“你将它收了起来吧!”
  龚明连忙道:“师父,那两片竹片,究竟是什么来历?”
  地痴上人闻言,面色微微一变,道:“你自会知道,如今何必多问?”
  龚明又道:“师父,刚才你说,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找我,而我足迹不出神龙堡,从未在江湖上走过,却是何故?”
  地痴上人望着龚明,面上现出了一个极为诡异的怪笑,道:“如今还不是到说穿的时候,过上些时,你也自然可以知道了!”
  龚明的满腹狐疑,竟然一点儿没有得到解答,只见地痴上人,已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龚明跟在后面,两人跃过了碧潭,地痴上人,突然又转过身来,身形一矮,双掌向碧潭之中,带起“轰轰”两声,疾推而出!刹时之间,只见平静的潭水,起了两个大漩涡,而当地痴上人手臂再提起来之际,两股水柱,已随之而生!
  那两股水柱足有两尺来粗,带起惊天动地的声响,向上冒起了三丈来高,才化为无数水滴,宛若一场骤雨也似,落了下来!
  地痴上人则“哈哈”大笑,怪叫道:“老大,我已脱困了!”
  他语言之中,充满了得意之极的意味,身形疾晃间,已向外掠去,龚明见地痴上人两掌,竟具有这等威力,心中骇然,跟在后面,向括苍山外驰去,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出了括苍山。
  其时,天色已接近黄昏,夕阳如火,斜斜地挂在西天,龚明跟着地痴上人,来到了官道之上,只见两骑骏马自远而近驰了过来,离两人只有三五丈远近时候,地痴上人一声长啸,身形已凌空拔起!
  龚明一见地痴上人,身形突然凌空拔起,便已经知道马上的那两人要糟,可是,尚未及待他出声瞀告间,地痴上人身形向下一沉,一手一个,已将马上两个劲装大汉,一齐抓了下来,向外抛去!那两个劲装大汉,尚未落地,他已骑上了一匹骏马,向龚明一招手,道:“明儿过来!”
  龚明吸了一口气,足尖一点,跃了过去,只见那两个大汉,直挺挺地跌了下来,已是出气多,人气少,眼看性命难保了!
  龚明望着那两个大汉,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要知七指神龙龚耀武,为人正气浩然,训子教徒,更是极为严厉,滥杀无辜,本是武林中的大忌,可是龚明此际,眼看地痴上人,连那两个大汉的姓名都不问上一问,便自出手将两人摔死,照地痴上人这种行径来说,行侠仗义之士若是遇上了,照例要出手除强扶弱,但,如今地痴上人,却是龚明的师父!
  龚明在马旁呆了半晌,地痴上人已不耐烦道:“还不快上马,看什么?”
  龚明仰起头来,望着马背上的地痴上人,道:“师父,这两人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地痴上人“哼”地一声冷笑,道:“理他们是什么人,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龚明心中更是大不以为然,可是他却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用,心中叹了口气,道:“师父,我们夺他们的马匹,眼看他们两人的性命,一定难保了,何不等到他们断了气,将他们葬了,也免得他们两人,曝尸荒野之中……”
  地痴上人面色陡地一沉,喝道:“少废话,像你这样婆婆妈妈的,如何能在武林之中,有一席地位?”龚明心知这是自己和地痴上人之间的第一次冲突,而且还是小冲突,而以后,照地痴上人的行径来看,自己和他之间,不知道还可能发生一些什么剧烈的冲突,第一次,绝不能相让!
  他想了一想,又说道:“师父,你若是急于赶路,可先策马前行,你在前面等我,我自会赶上来的!”龚明此言一出,地痴上人的面色,突然之间,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只见他鸟爪也似的右手,已扬了起来,龚明的心中,也在怦怦乱跳,不知道地痴上人将要怎样地对付自己,他虽然仍是昂然而立,但是心中却着实十分害怕,如果地痴上人再厉声叱喝他上马的话,他当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和他对抗下去!
  但是,地痴上人右手才扬到一半,却出乎龚明意料之外地垂了下来,冷冷地道:“你若是赶不上我,可到杭州来见我!”
  龚明松了一口气,连忙答应道:“是!”同时,他心中也不禁大是奇怪,因为看地痴上人的情形,分明已经暴怒,却不知为何忽然之间,又会答应自己?龚明一面想,一面便向那两个大汉走去。
  龚明才一向前走出,地痴上人抖动缰绳,已骑着马向前疾驰而去!
  龚明来到那两个大汉的身边,只见那两个大汉,貌相生得十分英武,虽然此际,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点点而下,但是却仍然掩盖不了他们眉宇之间的那股剽悍之气。
  龚明向两人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那两人挣扎了一下,像是想站了起来,但是只略动了一动,面色更是泛上了一层死灰!
  只听得他们大声喘了几口气,年纪轻轻的那个,突然鲜血狂喷,身子一挺间,已经死去!
  龚明转过身子去,不忍再看,只听得那年纪较长的一个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叫道:“小哥^令师^是^谁?”
  龚明转过身来,痛苦地道:“朋友,你问他作甚?”那大汉道:“我……要报……仇……”
  龚明叹了口气,道:“朋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没的连累你的好友,我师父是地痴上人!”那大汉听了,身子猛地震一震,叹道:“你说得对,我……命该绝……了!”
  龚明道:“朋友你放心,我会好好掩埋你们的。”那大汉又喘了几口气,道:“小哥,你……'I:、地很好,我……告诉你一件……武林中的……大秘密。”龚明听了,不由得一呆,只见那大汉吃力的提起手来,道:“你……附耳过来……快……”龚明听他的声音已越来越低,连忙俯下身去,那大汉抓住龚明的肩头,道:“神龙堡……”他只讲了三个字,已气喘不已,龚明听他一开口便提起神龙堡,心中更是吃惊不小,忙道:“神龙堡怎样,朋友快说啊!”那大汉又断断续续地道:“神龙堡……少堡……主和整个……武……林……命运……有……关……”龚明听到此处,更是莫名其妙,心想那大汉是为了感谢自己,所以才要将他所知道的武林中最大秘密讲给自己听,而且他又不知自己的身份,当然不会是胡言乱语。可是,自己怎会和整个武林命运有关呢?他越想越奇,忙又说道:“朋友快说。”那人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可是力不从心,只是翕动一阵,也就停止下来,龚明连忙将耳朵紧贴着他的口,希望在最后的时间,得到武林秘密,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等到龚明再抬起头来时,那大汉双眼,死光隐泛,早已死去!龚明呆了半晌,将那大汉的身子放平,却又听得,“当”的一声响。
  龚明连忙将那大汉的身子翻过来一看,只见那“当”的一声,那大汉系在腰际的一只径可尺许,发着蓝殷殷光芒,边缘极为锋锐的金刚圈,和地面相碰,所发出来的。龚明忙将那只金刚圈摘了下来,只见上面铸着“东川陈天与”五字。
  龚明一见那五字,便呆了一呆,连忙又将那年纪较轻的一个大汉腰间的厚背薄刃锯齿刀,解了下来一看,果然,刀柄上也刻着“东川陈天敢”五字!这两个人的名字,龚明全听得人讲起过,两兄弟在东川,极负盛名,人称“东川双侠”,看他们不远万里,从四川到浙江来,当然是向神龙堡去的,但却在半路上,便死于地痴上人之手!
  龚明叹息了一会儿,在路边挖了两个墓穴,将两人葬了,掩好了土。
  他站在两人的墓前,心中思潮起伏,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想起才好。当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陈天与临死之际,那未曾讲完的那番话。
  那一番话,和地痴上人曾经说过,“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找你”一句话,当然有着连带关系,可知陈天与口中的“武林大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数。但是这秘密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会和整个武林的命运大有关系呢?
  龚明想了好一会儿,心想在知道那些秘密的人中,自己的师父,地痴上人,当然也在其内的,若是追上了他,无论如何,要向之问个明白!
  他不再留连,跃上了马背,便向前疾驰而出,可是一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仍然未曾追上地痴上人,龚明心中急于想向地痴上人询问有关自身的秘密,经过了一个镇市,也不投宿,向人问明了去杭州的路途,连夜向前赶路。
  龚明胯下骏马,连驰了半夜,已汗出如浆,龚明只得松了笾绳,放慢了坐骑,不一会儿,马儿已徐徐地进人了一座林子。
  那林子全是耸天也似的龙柏,生长得极是整齐,一望而知是人工栽种,绝不是天然生长的。
  龚明向侧一看间,只见那林子的左侧,敢情儿是好大的一个墓地,放眼望去,一座一座的石坟,少说也有三二十座,石墓更是不计其数,在月光下看来,石墓泛着灰渗渗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龚明正想快些通过这块墓地时,蓦地似乎听得一阵呻吟之声,自墓地中传了出来!
  那一片墓地,就算是胆子再大的人,在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经过,都会有点害儿怕,而那种呻吟之声,传了过来,便增加了几分凄厉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龚明一怔之下,心想莫不是有鬼?双腿一夹,正待疾驰出去时,忽然听得那呻吟声又响了起来,在呻吟声中,似乎还有人的讲话之声。
  龚明定了定神,仔细听去,只听得一人在低声求援,道:“过路朋友……请助……助在下一臂之力……”龚明心中暗忖,鬼神之说,究属虚妄,听那人的口气,分明也是武林中人,负伤在墓地中,自己怎能见死不救?他一想及此,便连忙跃下马来,扬声道:“朋友你在何处,快请出声!”
  黑夜之中本是静寂无比,他大声一叫,声音可以传出老远。可是说也奇怪,本来,那人的求救声,呻吟声,都还可以听得十分清楚,在他一问之后,此际墓地之中,竟然寂然无声!
  龚明心中,更是奇怪至极,心想刚才那人,虽然受伤,但是却绝不致子一下便死,何以片刻间,竟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他略想了一想,便掣了日间在镇市中所买的一柄长剑在手,向前接连;I个起伏,掠了出去,片刻间,便已置身在墓地之中,迅速地转了一转,已经发现,在两座石坟之间,一个黑影,正伏在地上,向前吃力地爬动,看那人的情形,像是想觅一个什么地方,躲了起来一样,龚明连忙赶了过去,一面道:“朋友,我并无恶意,你为何要避开?”
  他话一说完,人也已赶到了那黑影面前,只见那人埋首于臂,怪声道:“不必了,你离去吧!”
  那人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是做作出来的,反倒令龚明想到那人的声音,甚是耳熟,再向那人的衣衫一看间,龚明已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出声,那人反倒要避了开去的原因!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骗走了他白玉宝杖的华奇!龚明不由得气往上冲,一声冷笑,道:“华朋友,你不必躲躲闪闪了!”
  华奇全身震了一震,转过身来,月光之下,只见他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口角隐隐有点血丝在,龚明踏前一步,长剑一抬,剑尖已抵住了他的胸口,华奇面如死灰,颤声道:“龚小侠,你是好男子汉,我如今有伤在身,你能趁人之危么?”
  龚明本就无意要取华奇的性命,但是此际听得华奇如此说法,心中更增加几分卑视之念,喝道:“你骗去了白玉宝杖,现在何处?”
  其实,龚明早已知道,那柄白玉宝杖,已落在那个黑衣人的手中,据“老不死”之言,那黑衣人可能和天山七禽门,狄谷公有关,他之所以如此发问,乃是要弄明白那黑衣人如何得到白玉宝杖的!
  华奇见问,长叹了一声,道:“若不是这柄白玉宝杖,只怕我也不至于受伤……”他讲到此处,双眼骨碌碌地一转,道:“令妹呢?”
  华奇的心中早知道,只是因为白玉宝杖一事,龚明还容易应付,但如果龚明知道了自己害龚青娥一事的话,只怕难讨公道。
  其实,袭青娥虽然为他所害,但是连龚青娥本身,也不知道,华奇的担心,自然是做贼心虚!龚明一听得华奇问起龚青娥来,不禁叹了一口气。华奇一见这等情形,便知道东窗事尚未发,先自放下心。
  龚明叹了一口气后,道:“白玉宝杖,究竟在什么人手中?”
  华奇道:“我不该一念之贪,骗了白玉宝杖,怎知才走出三十来里,便遇到一个蒙面黑衣人,见了我手中的白玉宝杖,便不由分说,和我动起手来。我不是他的敌手,不但白玉宝杖为他所夺,而且我也当场受了重伤,一路来到此处,实在无法支持了!”
  龚明心想这厮虽然行为卑鄙,但他这一番话,却是实话。便问道:“那夺了你白玉宝杖的黑衣人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华奇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龚明手一缩,将剑缩了回来,道:“华朋友,我以前只当你是正人君子,但是你却以这样手段来对付我,不但害了你自己,更害苦了我!”
  华奇心中暗骂“小王八羔子,不知怎地,竟会恢复了武功”,但是他面上,却装出了诚惶诚恐之色来,说道:“龚小侠,人孰无过,实是那白玉宝杖,太以诱人,是以才不由自主,做下了这件事,如今,实在是后悔莫及了!”
  龚明本来,还想再狠狠地骂他几句的,可是他究竟是心地忠厚之人,见华奇满面皆是惊惶之色,又讲得十分诚恳,非但不忍再出口骂他,反倒以为他当真是一时冲动,犯下的过错!
  华奇为人,何等精灵,鉴貌辨色,已知自己将龚明说动,忙又道:“龚小侠,你若是准我改过自新,实是恩同再造!”
  龚明叹了一口气,还剑人鞘,道:“华朋友,但望你言行一致!”
  华奇道:“小弟经历了这一番事,自然不敢再对任何人起丝毫歹意,龚兄,不知你武功何以既然全失,如今,又会完全恢复了,令妹究竟何在?”
  龚明听得他一再问起龚青娥,想起当日若不是华奇出手,自己当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更是心软了下来,便将自己的遭遇,草草地讲了一遍。
  华奇听得龚明竟已拜了正邪各派之外,三大高手之一的地痴上人为师,一时感觉讶异非常,心中不禁又羡又妒,但是他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龚兄不知能否将小弟,带到附近镇市,容小弟养伤?”
  龚明想了一想,暗忖这乃是轻而易举之事,他既已自承过错,自然应该给人以自新之路,便点了点头道:“可以。”
  华奇连忙伸出手来,龚明一伸手,将他的手握住。就在双手相接之际,龚明忽然觉得掌心之中,略略麻了一麻。那一麻之感,极是轻微,龚明也未曾在意,当然,龚明也未曾看到华奇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极是狞厉狠毒的神色!
  龚明将华奇拉了起来,华奇喘了一口气,道:“龚兄武功全都恢复了么?当真可贺!”
  龚明乃是老实人,那里知道华奇的心地,竟比财狼还毒!闻言便道:“那也全是恩师地痴上人所赐一”他才讲到此处,突然觉得一阵目眩,甚至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龚明连忙运气站定,心中不由得莫名其妙,他自从服下了那蜈蚣的内丹之后,不但武功全恢复,而且功力比以前还深,怎会好端端地,忽然间头昏得几乎站立不稳,几乎跌倒?
  龚明停了停神,重又站起,却又没有什么异样,便道:“华朋友,我们走吧!”
  华奇却又坐了下来,道:“龚兄,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龚明眉头略皱,道:“我扶你出去,两人共骑,难道你也支持不住么?”华奇苦笑一下,道:“龚兄,你救人救彻底,我以后一定不忘大德!”华奇哀求得如此恳切,心中也不禁软了下来,道:“也好,但你不要耽搁得太久一一”龚明才一讲完那句话,又是一阵头眩,不由自主,也在华奇的对面,坐了下来。
  华奇的面上,又掠过一丝狡猾已极的笑容,道:“龚兄,武林中有一个人,叫做九毒神魔,不知龚兄是否听得人说起过?”
  龚明听了,不由得一怔,那九毒神魔,乃是邪派中第一高手,学武之士谁不知道?武林中有一句“正一邪二独行三”。那“正一”乃是说正派之中,当得起“绝顶高手”之称的,只有一个人,而在邪派之中,则有两人,那两人中,九毒神縻便是其中之一,而“独行三”,则是指正邪各派之外的三个高手而言,那三人,便是天颠上人夫妇和地痴上人。
  龚明当然也曾听得过“九毒神魔”之名,但是他却不知道华奇何以在此时此际,忽然提起九毒神魔其人来,只是道:“听到过的。”
  华奇笑了一下,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龚明说话,道:“九毒神魔不但本身的内外功俱辕绝顶,而且毒器之中,藏有旁门七宝中的六件,更厉害的是他善使毒药,而他那里的毒药,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取人性命!”
  龚明听到此际,心中不觉大为奇怪,于是立即抬起头来,望定了华奇。华奇的面上,却仍然挂着笑容,道:“那些毒药全是他秘方炼制而成的,有几种,根本没有解药,而且在中毒之后,也不过令人感到略略一麻而已!”龚明听到此处,心头不由得猛地一怔,想起刚才,拉华奇起身之际,和他手心相接,自己的掌心也曾感到微微的一麻……
  他连忙道:“华朋友,你说出这番话来,是什么意思?快说!”
  华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龚明看出情形不妙,一挺身,想要站起之时,双腿一软,却又“咕通”一声,跌倒在地!
  只听得华奇笑声不绝,道:“龚兄,这种毒药,名唤着‘软筋散’,中毒之后,除了全身发软之外,死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痛苦的。”
  粪明此际,已经明白,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已发生了!他面上变色,道:“华朋友,我……我不咎既往,还好心助你一臂之力,你……竟……”
  他才讲到此处,华奇已接口道:“不错,我已在你身上下了奇毒!龚兄,此间十分幽静,你安息吧!”
  龚明只感到心头袭来一阵剧痛,那一阵剧痛,倒不是因为他中了奇毒之故,而是他想到自己竟然有眼不识人,竟然遭到如此下场,感到万分难过!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华奇,华奇挣扎着站起身来,折下了一根树枝,借了树枝撑着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龚兄,我便是九毒神魔门下,你一直不知,不免遗憾!”
  龚明身子软瘫在地,动弹不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华奇望着他,摇了摇头,口中“啧”的一声,道:“可借!可惜!多谢龚兄的坐骑,只要能离开此处,我的伤势便不碍事!”
  他说完之后,便转过身,向林外走去,不一会儿,他的身子,已为石翁仲所遮没,又闪了一闪,便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整个墓地,笼罩在月光之下,灰渗渗阴森森地,虫鸣唧唧,更增凄凉,一排一排龙柏的影子,整齐地排列着,龚明望着树林的阴暗处,还想追寻华奇的去踪,但是没有多久,他已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华奇已走了!
  龚明好不容易,才翻了一个身,他只觉得身子软到了极点,慊洋洋地连动都不想动,最好就此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但是龚明却也知道,如果自己此际睡去的话,只怕永远不会醒了!
  他明知自己已中了奇毒,而在这片荒凉的墓地中,几乎是没有可能获救的,但是他求生的欲望,是那样地强烈,令得他不断地挣扎下去。他的挣扎,绝不是身子有所动作,而只是意志上的挣扎。
  他身子早已麻痒而不能动弹了,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都没有可能。
  但是他的心中,却十分的清楚,他拼命和那种彻骨的疲倦对抗着,不让自己的眼皮合拢来,前后其实只不过小半个时辰,但是对龚明来说,却像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实在再也难以支持下去了,但是忽然之间,他却听得一阵极是尖锐凄厉的呼啸声,在耳际响了起来!
  那一阵呼啸,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墓地之中,陡然而起,声音十分清晰,但是却又不十分高,听来实是令人毛骨悚然!
  龚明在一听到那声音之际,不禁惊醒了一下,紧接着,他忽然见到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很长的影子。那一晚上,月色很好,龚明是侧头躺在地上的,他没有力道使得自己的头转过来,他双眼只能望着前面,他所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影子。
  当然,要是有人站在他的旁边才会有影子的。
  那种凄厉已极的呼啸声,已停止下来了,四周围便又静得出奇!
  那个人从他的人影看来,像是十分瘦削,龚明只可以看出他身上的衣服,在迎着微风,轻轻飘着。
  龚明好一会儿透不出气来,心中迅速地想着,那一定是自己将要死了,所以墓地中的鬼魂,已为自己所见,他觉到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也已然成了鬼!
  在静寂之中,时间更是过得慢,龚明用足了全身所有的气力,才抖动着嘴唇,道:“你^你^是^谁?”
  那影子略略地动了一下,突然矮了一半,龚明看出,那是他已然俯下身来,接着,龚明便觉出一只冰也似的手,按在自己的脉门上!
  那手中所传过来的冷气,迅速自顶至踵,布满了龚明的全身,龚明的牙关,不由自主地“得得”有声,身子更是微微发抖。
  他心中,此际不知怎地,反倒忘掉了惊恐,实际上,已成了一片空白。一个人当然不会有那么冰的手,那一定是鬼,来催命了!
  自己中了华奇的奇毒,命数已尽了!
  龚明翻来覆去,脑中只是想着这一件事,这是十分可笑的,像龚明这样一个血气方刚而又是学武之士,竟会这样的迷信鬼神起来。
  但是任何人在龚明同样的情形之下,相信都会有同样的想法的。
  他中了奇毒,就要死了,而那影子的出现,除了那一阵凄厉的呼啸声外,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刚才,在静默的时候,龚明也完全听不到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怎能不令他想起鬼来?
  那冰也似冷的手,在他的脉门上按了一会儿,便已提了起来,龚明只见瑕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鸟爪也似的怪手,看来这一只冰冷的怪手,此际是向他的面部抓来一样!
  那只手,龚明宁思立即死去,也不愿向之多看一眼,那甚至可以说,绝不是人的手!苍白,白得像是石头雕出来的一样!瘦,瘦得像是根本没有肉一样!但是那样的一只手,却渐渐移近了龚明的面部。
  龚明只觉得从那只手上,发出一阵阵的寒气,那只手按住了他的眼睛,裕他的眼皮,合了拢来,龚明再想睁开来时,心中一阵模糊,便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龚明心中又明白过来的时候,他立即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沉黑。
  他想转动身子,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略略地转了一个身。
  龚明的心中,不由得感到了极大的迷惘,他将自己失去知觉之前的情形,仔细地想了一想:他怎样为华奇暗算,怎样躺在地上,不能动弹,那个黑影怎样突然出现,按上了自己的眼皮……
  以后,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龚明一无所知,此际他身在何处,当然也是毫无头绪。第一个闪上龚明的念头是:我已经死了!
  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的呼吸,十分急促,呼出来的气是暖的,他定了定神,心想难道是有人救了我?我的身子已经能动了,难道是救我的人,已经将毒解去了?
  他想要坐起来,但是却未能达到目的,因为他身子虽然能略略地动弹,但是却还没有到可以由得他有力坐起的地步。
  他只是觉出自己躺在一个极是坚硬的地方,就是墓地上的石坪么?他吃力地伸出手,向外摸去,发现他不是躺在地上,因为他身旁是空的,那是一张床!他又挥动手臂,想抓到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坐起来,但是却抓不到。
  在浓黑之中,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
  龚明喘了几口气,声音大得惊人,挣扎着道:“我……是在……什么池方?”
  他的声音,听来空洞得很,像是在一个山洞中所发出来的一样。当他的声音,最后一下“嗡嗡”的回音也停止了的时候,仍是得不到回答。
  龚明不能确知自己是否躺在一张石床上,如果他可以肯定的话,他便可以滚动身子,跌到地上,再攀住床沿,那或者可以站了起来。
  如果他睡的,只是一块大石,离地可能有一丈以上高下时,那么他跌了下去,非受重伤不可!因此弈明不敢贸然而行。
  他只得静静地等着,四周围当真是静到了极点,龚明的呼吸声,在他自己听来,像是狂风怒号一样,胶漆一样的黑暗,将他完全包围了,他什么也看不到,又无法移动,便只有静静地躺着不动,听天由命。
  过了许久,他终于见到了一点亮光!
  那如黄豆大小的一点亮光,像是在半空中自在浮游一样地向前移来。等到来得近了,龚明已可以看到,那是一盏油灯。
  可是灯火的颜色,却是半青不白,异样至极。同时,龚明也看清,那盏油灯,是一个人带着前来的,那人由头到脚,全被黑绸的衣服遮没,完全看不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来。
  而那个人,那点亮光出现之后,反倒比刚才,身处在浓黑之中,更加阴森可怖!
  龚明一动也不动地等着,这时候,他已经看清,自己所躺的,正是一张石床,他身子动一动,正想滚下床去,设法站起来之际,那黑衣人突然冷冷地说道:“不要乱动!”
  龚明一听得那声音,不由得怔了一怔,那声音虽然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却掩不住那股少女特有的娇脆,也就是说,来的是一个女子!
  本来,龚明还当这个黑衣人就是向华奇夺了白玉宝杖的那个,如今一听声音,他才知这不是。这黑衣人无声无息,像一阵烟也似地来到了石床边上,将油灯放在床边,轻轻地向火头吹了一口气。
  只听得极是轻微的“啪”的一声,那火头爆散了开来,顿时强了许多,而那种青莹莹的光芒,也可以使得龚明看清楚存身的环境。
  而当他向自己存身的环境,略一浏览间,他心头又禁不住抨枰乱跳起来!他刚才以为自己是睡在一张石床之上,但这时候光线强了,他可以看清楚了,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睡在一个石棺上!
  而那间“房子”,作半圆形,全是一块一块大石砌成的,也不是什么房子,分明是一座石墓,他是在一座石墓之中,睡在石棺之上!
  龚明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长气,向那黑衣人望去,黑衣人就站在他的身边,他可以看到黑衣人的双手,那是唯一未曾用黑绸遮住的地方。
  那双手,虽然也是那样地苍白,但是却并不瘦削,十指尖尖,还留着指甲。
  如果那双手,稍为有一点儿血色的话,那一定是一双十分美丽的手,但如今看来,那双手却像是完全没有生命的一样!
  龚明的眼睛,在那双手上,停了好一会儿,才移了开来。那黑衣人已蹲了下来,和龚明面对着面,双眼望定了龚明,道:“你是什么人?”
  龚明此际,已经可以肯定,那黑衣人对自己,并无恶意,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黑衣人此际听到龚明的问话,不禁呆了半晌,缓缓地扬起手来,伸向自己的颈后,龚明起先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是立即他就明白了!那黑衣人是要解开她的面罩!
  龚明心跳得更是剧烈,他几乎要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那黑衣人面上的黑绸面罩除去之后,一定是一张可怖已极的脸!
  可是,他还未曾来得及闭上眼睛之际,便陡地呆住了!那黑衣人已迅速地将面罩除了下来。
  距离龚明不到两尺的那面庞,和那双手一样,是如此的苍白。但是,却也是如此的美丽。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的面庞,挺秀的鼻子,明亮的眼睛,柳眉植口,美丽得几乎有点儿是梦幻中的人,而不是真实的一样。再加上她的肤色,是那样地苍白,连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以致她看来更不像是生人,而像是一尊白玉雕成,栩栩如生,美丽无匹的雕像!
  龚明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一时之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实则上,龚明做梦也未曾料到,会在这样阴森森的一个古墓之中,遇上这样美丽的一个少女,他实是为那少女的容颜所慑,根本无话可说!
  那少女两颗漆黑的眼珠,望定了龚明,和她苍白的面色比较,她的眼珠更是黑得出奇,像是两颗黑色的珍珠一样,闪闪生光。
  古墓之中,静到了极点!
  好一会儿,那少女才略略掀动她的嘴唇,用悦耳已极的声音,柔声说道:“你醒来了么?觉得怎么样了?”
  龚明仍然是望着那少女发怔,呆了半晌,才猛地省起,却是答非所问,道:“姑娘是谁,这里又是什么所在?”
  那少女嘴角略翘,作了一个极其娇羞的微笑,所说的话也和龚明的问题毫不相干,道:“好了,你会说话了,那大概不致死了!”
  龚明本来还认为,那少女不是生人,多半是自己死了之后,所碰到的艳魂。但如今一听得那少女如此说法,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荒唐可笑,忙又道:“刚才可是姑娘救我的么?”
  那少女抿嘴一笑,体态之美,更是令人目为之眩,道:“刚才?”
  龚明愕然,道:“不是刚才,又是什么时候?”那少女伸出手来,数着她那水葱也似,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道:“一天,两天,三天,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龚明吃了一惊,道:“我昏过去了四天?”那少女点了点头,道:“不错,爹说你不会醒了,我不信,果然你醒了。”
  龚明挣扎着抬起手来,向那少女指了一指,道:“这四天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那少女面带娇笑,点了点头,龚明心中,不禁大是感激,道:“姑娘待我如此之厚,我没齿不忘大德!”
  那少女望着龚明,苍白如玉的面上,突然飞起了几丝红晕,更是娇艳至极,道:“那……不算得什么,我问你,你是什么人?”龚明听得那少女如此问法,心中不由得呆了半晌!
  如果龚明以前不是吃了那么多亏,上了那么多的当,他既知自己的性命是对方所救,一定已毫不犹疑地道出自己的来历。
  但是,他因为性情耿直,轻信于人,接连吃了几次大亏,武功全失不算,还几乎丧失了性命,而且,他更知道有一个自己所不知道的武林秘密,是与自己的身份有关的,那少女看来,虽然没有丝毫邪气,但是这地方却是极戈诡异,自己应不应该说实话呢?
  他心中正在犹疑间,那少女又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啊,我爹爹说你中的毒,只有九毒神魔才有,你是九毒神魔的仇人么?”
  龚明心中此际已下了决定,要将自己的身份,暂时隐瞒一下。
  他想了一想,道:“我叫王阿三,伤我的人,是九毒神魔的徒弟!”
  那少女一听,面上喜容顿泛,道:“你静静地躺着,等我一会,我立即勃回来!”
  龚明也不知道她要去作什么,只见她话一讲完,便立即站了起来,身形一晃间,衣袂飘飘,无声无息,已经滑开了丈许。
  她来到了墓壁之旁,伸手在一块大石,轻轻一按,大石便向旁,滑了开去,现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洞来,那少女足尖一点,已从洞中穿身而过。
  那少女的一切动作,连移开大石在内,尽皆一点点声息都没有!
  她穿过洞中之后,龚明立即望去,只听洞那边,也是这样的一个古墓,在古墓当中,也有着一具石棺,石棺之上,坐着一个黑衣人!背对着龚明,却是看不清楚他的脸面,龚明还想再仔细看去时,那少女向他,回眸一笑,已伸手将大石推上。
  但是,那块大石,此际却未曾全部关上,尚有半寸来的一道缝隙。
  龚明只是隐约地听得那少女以充满了愉快的声音道:“爹,我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做王阿三!”少女的话才一讲完,突然听得一个破锣也似的声音道:“乖女,你上当了!”
  龚明一听到此处,便猛地怔了一怔,因为那极是难听的声音,所说的话,分明知道自己的姓名,乃是捏造出来的!
  那个人,是那少女的父亲,当然也是将自己从墓地中带到此处来的人,但他又何以知道自己是在撒谎?
  龚明心中正在暗自思疑间,只听得那少女像是不明所以的道:“爹,我怎么上了人家的当了?”
  那破锣也似的声音“嘿”地一笑,道:“这人仪表堂堂,又伤在九毒神魔秘制毒药之下,当然是武林中的名家弟子,怎会有这样的一个的名字?”
  那少女呆了半晌,此际恍然而悟似地道:“爹你说,他……他是在骗我?”那声音叹了一口气,道:“对了!”
  他们父女两人的对答,龚明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他心中不禁怦怦乱跳,虽然,是这父女两人,救了他的性命,但是他们是何等样人,却是一无所知,自己伤势未曾痊愈……
  龚明想了一会儿,只得听天由命。只听得那少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以极其难过的声音道:“爹,我们救了他,他为什么要骗我?”
  那破锣也似的声音,又长叹了一声,接着,却又冷笑了两下,道:“乖女,你一出世之后,我便带你来到这里,你除了我以外,根本没有见过第二个人,你哪里知道,人是世上最凶狠,最阴险,最无信的动物!”
  那少女道:“爹,我已经听你对我讲起不止一次了,我都记得的……”那人又道:“所以,当时我根本不想救他,你却苦苦求我将他救转,如今他却连真实姓名,都不肯讲给你听,你心中后悔么?”
  龚明听到此处,只觉得一股凉意,自顶至踵而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想扬声叫唤那少女,告诉她自己真实的姓名,并且说明自己捏造“王阿三”的假名,实在绝对没有存心欺骗她的意思!
  但是龚明尚未出声,已隐隐听得那少女的啜泣之声,同时,听得她道:“爹,我看他不像是你所说的那种人,他……他不肯将自己的名字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另有苦衷!”
  龚明一听得那少女如此说法,心中不禁感动到了极点!
  那少女的话才一出口,那破锣似的声音,忽然长叹一声,道:“乖女,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告诉你,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也不能相信,难道我对你说的话,你却当耳边风么?”
  那少女忙道:“不……不……爹,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记得的!”
  那人道:“好,那你将我告诉了你许多遍的故事,再说上一遍!”
  龚明一路听来,早已料到那人如此教育他的女儿,在他的往年,一定有过一段,因为误信他人之言,而造成他毕生痛苦的惨痛往事!
  如今,他听得那人忽然要那少女,讲述什么故事,他心中不禁大奇,将自己的安危,暂时放开,更是专心听了起来。
  只听得那少女静默了片刻,然后,以极平静的声音,道:“从前,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恩爱夫妇,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快乐,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简直像是天上的神仙一样。他们还有一个小女儿,只有半岁,那一天,那丈夫的一个好朋友,来拜访这一对夫妻,两夫妇款留他在家中,住了几天,那个朋友,一向是被人当做正人君子的,而且那丈夫也对他的为人很是尊敬,但是有一晚上,却忽然起了歹念……”
  那少女讲到此处,虽然仍竭力想维持她声音的镇定,但是,她的语言,却已因为她心情的激动,不只不能镇定,反而在微微发颤!
  只听得她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月黑风高,那朋友用极其狠毒的手法,打伤了那个丈夫,丈夫拼着命,救出了她的女儿,逃了出来,从此以后,便没有了他妻子的音讯,过去的幸福,一下子就完了一”那少女剧烈地吸了几口气,实则上,她讲到后来,已经是字音不能连贯,最后,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我知道,那丈夫是你,给你救出来的小女婴就是我!爹,我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
  那少女尖锐凄厉的呼叫声,在古墓之中回荡着,虽然隔着一面很厚的石墙,但是,在龚明听来,仍然觉得极其惊心动魄!
  那少女叫嚷了一阵之后,仍然不断地哭泣着,只听得那人道:“乖女,我也知你早已知道了,你要我承认,我就承认吧,不错,那个为他唯一好朋友所害,几乎死去,从此便难见天日的可怜人,不是别人,就是我!”
  少女更是伤心大哭起来,道:“爹,那你可知道妈后来怎样了?”
  那破锣也似的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痛苦,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狼心狗肺的恶贼,所以要害我,只为你的母亲!”
  少女迷茫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那人道:“你母亲生得美丽无比,他……见色起意,是以才下毒手!”那人的话一讲完之后,便静了好一会儿,这才又听得那人道:“乖女,如今你知道为何爹要你任何人也不可以相信的道理了吧?”
  那少女低声道:“知道了。”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好,乖女,不论那人是谁,你去将他杀了!”龚明听到此处,更是大惊,用尽生平之力,双手一按,才坐了起来。他才一坐起,便听得那少女道:“爹一”那人却不等她说完,便道:“你还不明白么?快去!”少女听了,只好幽幽地答应了一声。
  只见那块大石,又移了开来,龚明趁机看去,那人仍然坐在石棺之上,人影一晃间,那少女已经穿洞而过,站在墓壁之前!
  此际龚明只见她反手将那块大石关上,向自己望了过来。
  龚明唯有竭力镇定心神,望着那少女一笑,说道:“姑娘,令尊是叫你来杀我,你为何只是望着我?”
  此际,龚明已知道了那两父女的一些往事,他心中绝不恨他们,反倒非常同情他们。而且,他想到要不是他们出手相救,他也早已毒发身死了!
  因此,龚明在讲那一句话的时候,态度显得十分的从容!
  那少女仍然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闪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望定了龚明,好一会儿,才见她向前踏出了一步。
  本来,那少女行动如烟,无声无息,快疾到了极点,可是此际,看她跨出那一步的情形,竟像是极其艰难,苍白的额角上,微微沁出汗珠!
  龚明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我也是轻信于人,所以才身中奇毒的,若不是你们相救,我也早已身死了,你不用内疚的!”
  龚明此际说出的话,等于是令那少女,快一点来取他自己的性命!
  但实际上,龚明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却纯粹是出自真心,毫无做作!
  他已经看出了那少女的心中,万万不愿意出手杀死自己,但是如果不杀死自己,她的父亲又不会放过她龚明在那一瞬间,只感到最主要的事,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不要让这个少女为难!
  龚明的话才一出口,那少女便陡地呆了一呆,面色更是苍白,突然之间,只见她猛地转过身去,把她的整个身子,扑在石壁之上,尖声叫道:“爹!爹!”
  她叫了两声,那块大石“刷”地滑开,一个蒙面黑衣人,已一缕烟也似地,从洞中射了过来,道:“怎么了?”
  那少女身子一矮,便已向那人跪了下去,道:“爹,我……下不了手!”那人伸出鸟爪也似的手来,在少女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道:“乖女,你下得了手的,想想那个故事,你就下得了手了!”
  少女仰起头来,在她的眼角之中,已流下了两颗晶莹的泪珠,道:“爹,我确是下不了手。爹,我想过了,他……不是那种人……”
  龚明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不出声,忙道:“前辈可能容我一言?”
  那黑衣蒙面人缓缓地转过头来,龚明只见他双眼之中,冷电四射,分明是身负绝顶内功的人,不知何以他身负如此重仇,却不思报复?
  龚明莫名其妙,正在想向他说话之际,只听得他道:“你有什么话说?”龚明吸了口气,道:“刚才你们的对话,我全都听到了,你们的遭遇,的确是世间上的惨事,那个人看来是正人君子,竟然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我对于你们,实是十分同情一”那人听到此处,便发出了一声冷笑,龚明忙道:“前辈,令媛能信我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心中实是十分感激,我适才报了假名,乃是另有苦衷,我性命是你们所救,再死在你们之手,也毫无怨言,令媛既不忍下手,前辈何不亲自出手?”
  龚明侃侃而谈,毫无惧色,直到他讲完,那人才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龚明心想,反正事已至此,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了无意义,不如照直说了,只怕还好些,因此他忙道:“姑娘你不必难过,我刚才确是未讲实话,我是南七省武林盟主,七指神龙费耀武之子,我的真名叫做龚明!”
  龚明将自己的身份道出,只当这一来,他们必然可以息事了。
  怎知他这里话才出口,那黑衣人全身,突然猛地震了一下,那一下震动,来得极其突然,也极其抢眼,而一展之后,那黑衣人整个人,像是突然儸住了一样,好一会儿,未见他动弹!
  良久,才见他缓缓地侧转身子来,向着龚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再说一遍!”那黑衣人的口气之中,也说不出是甚味道,连那少女,也是愕然地望着她的父亲,不知所措。
  龚明的心中,不禁奇怪了一下,暗忖难道此人和自己父亲,竟是相识不成?想起了父亲,他心中又禁不住一阵难过,吸了一口气,道:“我是七指神龙,粪耀武的儿子。”
  那黑衣人一听之下,突然笑了起来!
  一时之间,“嘻嘻”、“哇哈”,“哇哈”的笑声,不绝于耳,充塞古墓之中,而那黑衣人越笑声音越是亮亢,尖锐,听得人心惊肉跳。龚明身子,仍是十分软弱,听了那黑衣人的笑声,禁不住一阵一阵地出着冷汗!
  那少女也睁大了眼睛,惊耗的问道:“爹,你怎么了?”
  那黑衣人又笑了半晌,这才道:“乖女,你爹爹心中,高兴得很!”
  那少女听了,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道:“爹,女儿活到那么大,从来也未曾见你笑得这样高兴过,是什么事情,令你这样开心?”
  龚明已经看出了一些内情,忙道:“前辈可是和家父相识的么?”
  那黑衣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与令尊,乃是故交,我们的交情极好一一”他讲到此处,突然又“哈哈”一笑,道:“交情好得很!”
  龚明这才看出,那黑衣人的态度,大是有异,不禁呆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少女问道:“爹,交情好,有什么可笑的?”
  那黑衣人道:“就是因为交情好,所以才好笑。乖女,你暂且到隔壁去,我有几句话要和弈公子说!”那少女望了她父亲一眼,又望了龚明一眼,身子一扭,道:“我不去!”
  那黑衣人柔声道:“乖女,你一向最听爹的话,为何今天,老跟你爹闹别扭?”
  那少女又望了龚明一眼,抿嘴一笑,龚明见了,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于古墓中!那少女撅着嘴,道:“非去不可么?”那黑衣人道:“非去不可,我和龚公子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你切不可窃听,听了可是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那黑衣人说来,极是庄肃,那少女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盈盈地走出几步,推开了大石,身子一纵,便穿过了墓壁。
  那黑衣人连忙趋向前去,伸手将那块大石移好,这才转过身来。
  龚明心中,正是奇怪,那黑衣人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显得如此郑重其事的,见黑衣人半晌不开口,便问道:“前辈有何指教?”
  那黑衣人身形一晃,一溜黑烟也似,已掠到了龚明的身前,也在石棺之上,坐了下来。此际,龚明已可以欠身坐起,便也坐了起来,那黑衣人道:“龚公子,你父亲可曾和你说起过一个人,叫做黄远达,外号人称乌江隐侠的么?”
  龚明心中,将“乌江隐侠黄远达”七字,在心中念了几遍,摇头道:“不曾。”那黑衣人冷笑一声,道:“然则,你爹有一颗烈焰珠,这颗烈焰珠是从何而来的,你也不知道了?”
  龚明道:“我不知道,前辈,你问起这些事来,是为什么?”
  那黑衣人阴恻恻一笑,道:“还有一人令尊一定提起过的。”龚明心中,此际已充满了疑惑,道:“那人不知是谁?”龚明一面回答那黑衣人的问话,一面已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因此他全力在运转真气,在开始的时候,真气不免阻滞难行,但一经片刻之间,一个“大周天”过去,已如常人一样。
  只听得那黑衣人冷冷地道:“这人是一个女子,乃是连心谷三尸之一……”龚明只听到此处,已然是血脉贲张,难以自持,失声道:“是连心三尸中的艳尸丁文娟么?”那黑衣人点了点头,道:“正是!”
  龚明已看得出,那黑衣人面幕之内,双眼润湿,像是含着眼泪一样,但是龚明一想起父亲惨死在连心谷三尸之手,心中怒极,也不及去理会那黑衣人的态度有异,便道:“这种妖人,家父如何会提起她来?”
  那黑衣人冷冷一哼,道:“好!这个妖人,就是拙荆!”
  龚明猛地一怔,“哦”地一声,不禁张大了口,讲不出话来。那黑衣人沉声缓缓道:“乌江隐侠黄远达就是我,丁文娟是我的妻子,刚才那个故事,你已经听到了?哈哈!”
  龚明吃了一惊,道:“你说……家父就是你的……那个朋友?”
  黄远达“哈哈”大笑,道:“不错,七指神龙龚耀武,便是我的那位好朋友。”
  龚明听到过黄远达刚才的话,他那个朋友所为,简直是禽兽不如,自己的父亲怎会做这样的事?当下他立即“霍”地站了起来道:“胡说!”
  黄远达一伸手,向龚明的肩头上按来,龚明一避未曾避开,只觉得他那—按之力,奇大无比,身不由主,又在石棺之上,坐了下来!
  黄远达冷笑一声,一伸手,拉下了他面上的面幕,道:“你仔细看看!”龚明向他的面上一看,不禁呆住了则声不得!
  只见黄远达的相貌,本来也称得上十分端正,但是此际,两边面颊上,却各有七个如指甲大小,难看已极的疤痕!龚明呆住了做声不得,黄远达已然道:“你看,这是什么兵刃所伤的?”
  龚明不由自主地颤声说道:“那是七指神夺所伤的!”
  黄远达冷笑道:“原来龚公子也认得出那是七指神夺所伤的么?”
  龚明此际,已知道事态的严重,远出乎自己的想象之外,如今,在这座古墓中所发生的事,不但关系自身的安危,而且,同时还关系着老父一生的声誉!
  龚明的心中,显得十分激动,他竭力不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含有怒意,道:“家父闯荡江湖数十年,死伤在七指神夺之下的人,不知多少一”他讲到此处,顿了一顿,语意又加重了些,道:“而且,这些人,全是无恶不作,罪有应得之徒!”
  黄远达静静地等龚明讲完,突然尖声大笑起来道:“说得好,说得好!本来,我已决定带你的尸体,前去见龚耀武,但如今,你可以活着,和我同去见他!”
  龚明听了,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几乎连声音也为之哽咽,道:“你见不到他老人家了!”黄远达身子,猛地向前一俯,双手紧紧地抓在石棺盖之上,瘦骨嶙峋的双手,发出“咯咯”一阵声响来,青筋迸现,指甲到处,石屑纷落,双睛怒凸,尖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龚明苦笑了一下,道:“家父早已死在神龙堡了!”
  黄远达猛地提起手掌来,“叭”、“叭”两声,击在棺盖之上,“哗啦”一声巨响,那石棺的棺盖,竟然因他两击之力,碎成了七八块!龚明连忙一跃而起,闪身向旁,掠出了五六尺。
  黄远达身形一转,又已面对龚明,只见他胸脯起伏,目射异光,好一会,才厉声喝道:“胡说!不等我去找他,他如何能死?如何能死?”
  龚明一见黄远达如疯似癫,也已相信,黄远达和自己父亲之间的仇恨,实是不共戴天,但是,他却也绝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是黄远达所遭遇的惨事中的那个坏人!
  他吸了一口气,道:“家父的确是死了!”
  黄远达身形耸动向前踏出一步,道:“他是怎么死的,说!”
  龚明紧紧地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话来,道:“他就是死在艳尸丁文娟这个妖妇之手的!”黄远达一听,呆了一呆,但继而,却立即纵声大笑起来,连声道:“死得好!死得好!”龚明对父亲之死,何等痛心,一听得黄远达如此说法,不由勃然大怒,喝道:“住口!”
  黄远达怪笑一声,道:“为什么住口?”龚明忍无可忍,也踏前一步,道:“你一派胡言,诬良为奸,究竟是何用意?”
  黄远达又怪笑起来,道:“诬良为奸?哈哈!世上再无一人,似龚耀武这般无耻可鄙,他虽然已遭了报应,但我仍然要到处宣扬,令普天下人,知道他的行径,令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宁!”
  黄远达的话,讲得如此刻毒而毫不留余地,龚明怒火陡升,手腕翻处,一掌已向之当胸击出,同时喝道:“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