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倩女情侠》

第三章 嫁祸蒙冤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全集  点击: 
  罗征一面走,一面心想那蓝无常向称棺木送到,定不空回,他既然有空来寻半天云庄顿的晦气,莫非方幽兰已遭了他的毒手了么?
  方幽兰那种出奇的美貌,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而且,他还发觉,方幽兰不但容颜出众,心地也好到了极点,尤其是一对大眼睛中,像是不知有多少心事要对自己诉说一般。若是琴仙方玄忍心不救,方幽兰竟死在蓝无常手下的话……
  罗征不敢再想下去,此时,他正在一条一面是雕花栏杆,一面是花园的长廊中慢慢地走着,心中已在暗暗奇怪,何以半晌不见一个家丁,又不知道半天云庄顿的书房在什么地方,住了住脚,想要出声发问。
  就在他一住脚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后一阵微风袭到,罗征身子向前微扑,反手便抓,一抓便抓到了圆滚滚的一件硬物,毫不费力,便夺了过来。
  一招便得手,更令得他心中奇怪,因为照刚才那人偷袭,事先竟会使自己毫无所觉,就这点来看,偷袭的人,武功一定不低,而如今抓在手中的,分明是一件兵器,哪有一照面便被人家夺了家伙去的道理?
  只当是何玲淘气,在寻自己的开心,笑道:“何姑娘,庄府上正有事,别闹着玩!”
  一面说,一面便转过身来,一看,静悄悄的,哪里有人?罗征这几天来,已深知何玲脾气,知道她虽然淘气好玩,但开了人玩笑后,一定忍不住笑个前仰后合,绝不会悄没声地跑开。
  而且总共才眨眼的工夫,何玲的轻功,岂有这样好吗?呆了一呆,低头一看自己手中所抓的兵器时,失声叫道:“啊!”
  原来抓到的乃是一柄“仙人掌”。那“仙人掌”形如判官笔,但比判官笔更要厉害,三尺来长的柄,前头像只人手,拇指、小指向下微勾,食指、无名指也弯曲如钩,只有中指挺立,柄上还有护月手环,点穴打穴,极为精妙,武林中能使这种兵器的人极少。
  据师父铁盆老人讲,“仙人掌”的点穴招数,和判官笔截然不同,青城派适有一套所传,因为那招数,再加上“仙人掌”的厉害,若是传了心术不正之士,出去为非作歹,便极难制止,所以一直未传门人,直到收了罗征,方命高手匠人,打了一支,并将八八六十四招,“仙人指路”点穴法,传了与他。
  传时并还曾再三告诫,那八八六十四招,所点的穴道,全是任何点穴谱所不载的经外死穴,点中对方之时,若不以内功逼过,则这些穴道,全都是奇经八脉,甚至骨骼之际,便会全无用处。而一经以力相逼,将这六十四穴中的任何一穴点中,则除非对方有通天彻地之能,否则便无法救治,因为青城派袓师在传下这六十四招点穴法的时候,也只是有点穴的招数,而没有解穴的方法。
  所以若非切实知道对方的确是死有余辜之徒,便不可妄自出手。
  多少年来,罗征一直将师父铁盆老人的这番话,牢牢地记在心头。
  前几天在艳魂堡,他也只是以空手应敌,未将“仙人掌”撤出。此时见自己反手抓在手中的,竟也是一柄“仙人掌”,而且上面鲜血殷然,怎不令他大感奇怪?
  再仔细一看,更是大惊,因为那“仙人掌”的柄上,也铸着两行小字:“持此掌枉杀一人者,死无赦。”青城宗主铁盆志一和自己的一柄,完全一样。
  罗征本能地探手到自己怀中去摸索,一摸,摸了个空。此时,已再无疑问,接在手中的那柄“仙人掌”,正是他自己的了!
  罗征本就资质聪颖,此时已料到多半是有人趁自己不觉,将仙人掌盗去,从兵器上殷然血迹来看,定是刚害了人,却又将兵器塞回自己手中,嫁祸于人。
  如今四面无人,而自己手持凶器,不管所伤是谁,若被人撞见,正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想起本派戒律之严,师父铁盆老人行事之不顾情面,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暗想明智之举,是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假以时日,事情难保不会水落石出,身形一展,便向外滑出丈许,已来至后花园中,足尖一点,便上了一座假山,再使点劲,便可在后花园的围墙中越了出去。
  怎知就在此时,突然长廊中传来一声怒叱,声如霹雷,叫道:“蓝无常,姓庄的与你拼了!”
  轰轰发发一声未毕,一个胖大身材,银髯过腹的老人,已大踏步地在长廊中走来,每踏一步,整个长廊,都为之震动,正是本宅主人,半天云庄顿。
  罗征呆了一呆,暗想原来是蓝无常到了!这一呆之间,半天云庄顿也已发现假山石上,站着一个人。
  这时候,他早已红了眼,“呼”的一劈空掌,掌风过处,“乒乓”连声,将长廊上的栏杆,俱都砸烂,他人也窜了出来,看来只是跨了两三步,但一转眼间,已来到了假山石面前。
  罗征此时想走也已不能,何况他根本不知事情严重到如何程度,便在假山石上,向半天云庄顿,行了一礼。
  半天云庄顿乍见是罗征,也呆了一呆,但再一看,罗征手持“仙人掌”,掌上鲜血殷然,大叫道:“原来是你!”一个“你”字才出口,“啪”的一掌,便拍在假山上面,那假山高只五六尺,半天云庄顿内功精湛,一掌拍上,掌心便紧贴在山石之上。
  立即内劲疾吐,用上乘内功中,“借物传力”之法,将内力直逼过去,罗征全然不会防备,只觉脚下一股力道托到,将自己平空托起三尺高下。
  他站在假山石上,本来已准备向围墙之外越去,被庄顿借物传力,以内力一托,身子一斜,便向墙面外翻出,他本心倒并不是想趁此机会走脱的,既然被人发现,走也无用。
  但因为早已做好了向墙外越去的准备,是以不由自主,斜射而出。
  他本是无心之举,但看在庄顿眼中,却不是如此想法,只当他要逃走,又是一声怒吼。
  罗征甫在墙外站稳,便听得惊天动地,“轰”的一声巨响,砖石四溅,围墙上穿了一个人形大洞,而半天云庄顿,也从破洞中穿了出来,银髯如为狂风所吹一般,四面飘拂,扬手便是一掌。
  罗征见半天云庄顿以绝顶硬功,硬生生地将墙撞穿,一掌袭到,周围丈许方圆,竟全在他掌风笼罩之下,暗道此老果真名不虚传,但不知苦苦逼走自己,是为了什么?一个“铁板桥”,齐小腿弯向后弯去,就势两腿一蹬,离地尺许,箭也似倒射而出,到两丈开外,方将身形稳住,但尚未等他站稳,半天云庄顿大叫道:“小贱还想走?”大踏步赶过,“呼”的一掌,又自上而下,击了下来。
  罗征此时身形未稳,半天云庄顿的劈空掌力,又非同泛泛,百忙中只得捉起仙人掌,手腕一翻,抖起圈圈黑影,一招“群仙聚饮”,迎了上去。
  半天云庄顿狂呼一声,身形顿凝,手腕一沉,便避开了罗征这一招。
  罗征所习仙人掌法,号称六十四招,但实际上只有八招,而每一招有八种变化。刚才所使那一招“群仙聚饮”,其中还有“太白醉酒”、“知章骑马”等七种繁复变化,但他绝无意令半天云庄顿受伤,因此一见半天云庄顿已避过了这一招,便手臂一缩,准备撤招回掌,讲个明白再说。
  怎知他这里一撤仙人掌,半天云庄顿踏步进身,招式不变,一掌压下。
  罗征吃了一惊,仙人掌在庄顿掌心之外,无法用以迎敌,百忙中真气运转,力贯左臂,气达掌心,一翻手掌,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双掌相交,半天云庄顿一步向后退出,罗征则“蹭蹭蹭”连退出七八步去,左半边身子,好一阵酥麻,急忙转运真气,尚幸他自幼服食各种灵药,又得“天黄果”之助,和在铁盆老人门下,修习青城独门内功十年之久,竟然硬接了驰名北五省的老英雄半天云庄顿的一掌,而并未受什么内伤!
  半天云庄顿见自己已用足九成功力的一掌,竟只能将这个年不满二十的青年人震出七八步,并未令他立时身死。不但如此,自己也被他的掌力,震退了一步,怒吼一声道:“小贱敢情还有点门道!”
  又大踏步赶了过来,罗征心想自己接他一掌,勉强可以,若是多了,一样抵受不住,便展开小巧功夫,只在他至刚至猛的掌风中,穿来插去,见招撤招,仗着仙人掌八八六十四招点穴法的神妙,暂时也不妨事。
  高手过招,一上手便是疾逾电光火石,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怎能讲话。
  此时十余招一过,罗征看出半天云庄顿的掌风,虽然刚猛之极,但并非没有空隙可乘,只求防守,足可支持,便松了一口气,叫道:“前辈何故苦苦相逼,盼能相告!”
  半天云庄顿大喝一声,道:“你以仙人掌杀了我的老伴,还要多讲什么?”双掌互击,铿然有声,左右一分,两掌连发,掌法立变。
  罗征听说仙人掌所杀的,竟是庄顿的老妻,不由得大吃一惊,恰巧庄顿掌法一变,已将他一套仗以成名的“天云掌法”使出,掌风如行云流水,威猛之势虽减,然而掌力却格外强韧。
  袭向对方,宛若千百条坚韧无比的绳索,向对方没头没脑罩下,罗征勉强还了几招,觉出身子动作,已渐渐不灵,显然已被他掌力牵制,再和以前一样,自身必然难保,急叫道:“前辈住手,听我细说!”
  庄顿的脾气,无风尚且要起三尺浪,何况相依为命的老伴,突然被人所害,怎肯听他解说?哼了一声,掌法一催,罗征立觉身堕凝胶,暗想自己若是冤枉死在他掌下,倒也罢了,叫真凶逍遥无事,这一口气怎咽得下?他既然不讲情理,先求脱身再说,仙人掌挥起一道黑虹,掌上直伸出来的那只中:指,刹那之间,伸吐不定,连向庄顿胸腹之间,点了八点。
  半天云庄顿就是拼命,也不能不避,向后退了一步,罗征趁机跃开。
  此时,半天云庄顿的大喝,长廊上栏杆被击毁,墙被撞穿等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声音,已将贺客惊动,全都寻声至此,纷纷将两人围起,何玲跑在最前面,刚好见到罗征奋力将庄顿逼退,自己也跃开,惊叫道:“征哥,你怎么和庄老前辈动起手来啦?”
  庄顿四面一看,已有三二十人纷纷赶到,大叫道;“各位,快与我围住了这个小贼,拙荆已为他所害,若放他走了,老夫死不瞑目!”
  众人大吃一惊,兵刃出鞘声不绝,立即将罗征团团围起,何玲听了,也是一怔,但立即朗声道:“老前辈别冤枉好人,青城铁盆老人门下,焉能做这种无耻之事?”
  庄顿大怒,一拂银髯,叱道:“滚开!”何玲自怀中取出了一对流星钟,斜身窜至罗征身旁,叫道:“前辈需将事情弄清楚了!”
  罗征见何玲仗义执言,心中着实感激,又向庄顿道:“前辈未容我置喙,便是一口咬定我曾行凶,天下宁有斯理?”
  半天云庄顿冷笑道:“小贼口舌居然来得!就此不明不白,将你偿命,铁盆老人或许当我欺负后辈,好在如今各位英雄倶都在此,就请他们去验一验拙荆的伤口,再将你生祭不迟!”
  罗征坦然道:“再好没有!”顺手便要将“仙人掌”揣人怀中,半天云庄顿突然伸手,直取罗征双目,罗征吓了一跳,慌不迭招架,何玲叫道:“怎么又动手啦!”就在这一打忿的工夫,那支“仙人掌”,已被半天云庄顿夺了过去。向众人一扬,道:“这是凶器,先由老夫拿着,各位请来观相拙荆死时惨象!”
  说至此处,饶是他英雄盖世,也不禁洒下两滴英雄泪来。众宾客倶知庄顿的妻子,乃是名门淑女,一点武功也不会的,当蓝无常将棺木送到,竟也有她的份中的时候,众宾客已然心中愤怒蓝无常枉负盛名,竟会向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年妇人动手。
  如今罗征打着青城山铁盆老人的名头而来,年纪轻轻,武功人才,俱是上乘,却会做出这种事来,个个都对他怒目而视,虽然庄顿已答应看过尸体再说,但众人心中,都已认定了他是十恶不赦的奸人。
  罗征看了众人情形,心中有数,暗暗焦急,情知那“仙人掌”上既有血迹,真凶一定是存心嫁祸,庄顿的妻子身上伤口,一定与仙人掌的形状物吻合无疑,滥杀无辜的罪名,哪里洗得清?
  初次下山,便遇到了这样的事,心中一无主意,只有跟着众人,向房中走去。何玲一直和他走在一起,不住地安慰道:“征哥,你放心,谁要是赖你杀人,我和黑师哥,便与他拼命!”
  欧阳黑也叫道:“是啊!”提着大铁牌,东撞西冲,就要寻人打架。
  罗征苦笑道:“何姑娘,我如今已没了主意,但你信我之情,我是永生不忘的。”
  他口中的那一个“情”字,自然是指朋友之情而言,但何玲二八年华,正是绮想最多的时候,初见罗征,心中便已有与众不同的印象,这时听了这句话,心中大感甜蜜,面上一红,喃喃道:“征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客气什么?”
  罗征心中有事,也未听清她语中深意,只是含糊应了一下,何玲靠得他更近了些。
  不消片刻,已将走廊走尽,尽头处是一个小花厅,再穿出去,便是两老的睡房,庄顿一马当先,贺客中辈分尊长在江湖上有了名望的七八个人跟在后面,欧阳黑、何玲与罗征走在最后,其畲人便在小花厅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进睡房,半天云庄顿更是老泪纵横,向床上一指,将手中的仙人掌递给了另一个五短身材的老者,秦中六友之一的雪上飞甘柯,凄然道:“甘兄,你去看过再说!”转过头来,望住了罗征,双目似要冒出火来。
  那欧阳黑乃是一个浑人,毫无主意,心中深信罗征不是坏人,见众人对罗征大有不屑之意,心中已然大为不愉,此时半天云庄顿望定了罗征,心中更是不愤,一晃铁牌,拦到了罗征面前,粗声道:“看什么,还怕罗征走了吗?哼!”
  他这里是为友热心,出言无忌,半天云庄顿心中已是极怒,恨不得生裂罗征,与老妻报仇,欧阳黑一出声,不啻是给他火上加油,闷哼一声,反手一拨,将欧阳黑连人带铁牌,拨了开去。
  欧阳黑自持蛮力,再加又是个莽汉,哪知厉害,叫道:“好哇,要打群架吗?师妹快上!”强将身形站稳,“独牌惊地藏”,一招当头劈下。
  半天云庄顿气得大叫一声,踏步进身,“朝天一柱香”,一掌向上托去,牌掌相交,欧阳黑虎口鲜血迸流,铁牌脱手飞起,轰然巨响,竟将屋顶撞穿了一个大口,直飞出去。
  此时,雪上飞甘柯也已将床上帐子揭开,众人一齐看时,只见一个年老妇人,躺在床上,也已身死,血染床衾,身上约莫有五六个伤口。
  每一处伤口,皆是当中一个深深的圆洞,圆洞两旁,各有两个较浅的洞口,雪上飞甘柯将仙人掌向伤口处一凑,心中暗叫人心不古,年轻人学了一些本领,竟然乱作非为至此地步!
  原来那伤口一丝不差,正是仙人掌所造成的!
  罗征在一旁也看得清清楚楚,但实在想不起谁和自己有这样的深仇大怨,要伤害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来嫁祸于己!
  雪上飞甘柯回过头来,向罗征和庄顿各望了一眼,又向众人拱了拱手。欧阳黑还在大叫道:“老头儿好大气力,快还我大铁牌来!”
  罗征道:“黑兄且住口。”欧阳黑鼓起了嘴生气,举止动作,皆天真烂漫,雪上飞甘柯一举“仙人掌”,道:“铁盆老人在仙人掌上铸有字句道:‘妄杀一人者,死无赦。’他人虽不在,我们代他行刑,谅无不可!”
  他话说到一半时,屋顶上已传来一阵阴恻侧的笑声,但音甚低微,众人俱为庄夫人死象所吸引,又愤慨武林中出了这样一个败类,谁都没有注意。
  待到雪上飞甘柯讲完,罗征刚想辩驳时,那笑声骤然之间加强,屋中十一二人,倶是武林高手,但骤出不意,个个都吃了一惊。
  只听得笑声不绝,而在笑声之中,又多了讲话的声音,问道:“大铁牌是谁的,我来还他!”
  半天云庄顿等人倶都认出,屋顶上那人,既能以在笑声不断中,开口讲话,则其内功之高,断已不同凡响,莫非铁盆老人赶到不成?都是一愣,一齐抬头看去。
  只见“刷”的一声,刚才被半天云庄顿以一招“朝天一柱香”在欧阳黑手中生生格飞的那面大铁牌,已自屋顶破洞中,掉了下来。
  奇怪的是,下坠之势,并不很急,与大铁牌本身重量,大不相称,欧阳黑不知究竟,一步跨过,便要去接,罗征在叫道:“黑兄不可!”凌空一掌挥出,将欧阳黑阻了一阻。
  那块自屋顶下坠的大铁牌,到了此时,下坠之势,也突然加快,“噗”的一大声,击在地上,直插了下去,三尺来高的一面铁牌,直没入地下,只留下一寸来高在地面。
  欧阳黑看得咋舌不止,但他尚未能明白真正的厉害之处,其余人却已全看明白。
  那铁牌没土,在屋中诸人,倒有一多半相信自己也能做到,但最难的是铁牌下坠之时,其势甚缓,这种将内力运到恰到好处,已证明那人内力已到了收发自如,圆熟已极的地步,再加上铁牌虽已深沦地内,但地上所铺的青砖,在铁牌周围的,却一丝裂痕也没有,连砖屑也不曾飞起一点。
  这分明是柔劲中的极上乘手法,与“隔山打牛”,全属一类,当世之中,能使此种手法的人,已经不多,因此各人在未知来者是敌是友之前,都一齐向旁闪开。“自那人发话,到铁牌陷地,原只是一瞬间的事,众人刚闪开,又是一阵阴恻恻地笑声过处,蓝影一闪,一个浓烟也似的蓝色人影,自空飞坠,立于就地。
  罗征一眼便认出,来的正是蓝无常,此时他自身的处境,已是危殆之极,但一见蓝无常,心中不禁“枰”的一跳,暗叫糟了!蓝无常在此现身,莫非方幽兰已经遭了他的毒手?
  向前走了一步,只见蓝烟之中,晶光四射,蓝无常向他看了一眼,又是一个大转身,冷冷地道:“半天云,别来无恙?”半天云庄顿喝道:“你是谁?”
  蓝无常哈哈大笑,道:“老庄,你真是越老越悖了,做生日送大礼的老朋友,也记不起了么?刚才我从大厅上来,那两口棺木,你丝毫未加移动,可算是识趣之至!”
  此言一出,全屋人皆为之震动,这许多人中,虽然早年有曾经见过蓝无常两三面的,但其时蓝无常天蓝宝纱尚未织成,并不是如今这般似人非人,似烟非烟,连形状都看不清楚的怪样。
  不是他自己讲的,众人当真不知他便是蓝无常。半天云庄顿的客厅中突现棺木,送礼来贺寿的人,贺礼皆被人在半路上莫名其妙窃去之时,心中虽也吃惊,但想起自己家中,高手云集,任何人寻上门来,足可抵挡,因此还不怎地,怎么也料不到蓝无常近四十年来,未在江湖上露面,刚才露了那一手,武功竟已超凡,心头大震,勉强笑道:“原来真是好朋友到了!敢请暂候片刻,容老夫将一件大事先做个了断如何?”
  蓝无常阴恻恻一笑,道:“什么事如此要紧,若是庄老英雄死不瞑目,在下当可代为效劳,还有几个好朋友要我送棺材去,恕我不能久待!”
  听他语气,像是诚心诚意,为友服务,怎想得到他是为了取半天云庄顿的性命而来呢!
  半天云庄顿苦笑道:“蓝无常,这事你代管不了,在你来到之前,拙荆已被人害死,仇人现在此处,等我报了杀妻之仇后,咱们再作道理便了!”
  蓝无常像是一呆,仰天哈哈笑道:“老庄此言差矣!”半天云庄顿向甘柯等人,使了一个眼色,六七个高手一齐会意,道:“蓝无常,请到大厅中坐坐再说。”一面说,一面散了开来,已成了个将他团团围住之势。蓝无常则仍是凝立当地,不动声色,冷笑道:“老庄,你请的帮手不少啊,秦中六友,来了三个,还有鼎鼎大名的神拳无敌林开碑!”
  甘柯道:“蓝无常不必多言,到时候只要你依昔年所定戒律,将送棺木来此的道理说出,咱们定不动手相助便了!”蓝无常仰天一笑,道:“一起上又怕什么!”
  半天云庄顿已向罗征一步一步走去,甘柯手臂一抖,将仙人掌向罗征抛;去,道:“姓罗的!使出你一身看家本领来动手,以免死的不甘心,道我们以欠压小!”
  罗征一探手接过,心想这群人倒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只惜未明其尹另有曲折,以致生了误会,想了一想,侃然道:“庄老前辈再容我讲几句话!”
  半天云庄顿已然离他不到五尺,一掌也已缓缓扬起,闻言将手掌顺手在-只紫檀木的茶几上一按,“咔嚓”一声,将茶几压成了几片,道:“说!”
  罗征便诚心诚意,将自己如何要去寻他报信,如何在长廊上被人嫁祸等空过,照实说了。
  半天云庄顿呵呵怪笑道:“说得妙!编得好!”又向前跨了两步,长达胸前的银髯,已然根根扬起,几乎拂到了罗征胸前,罗征感到几乎每一根银髯,爹蕴有极大的力量,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不容易令人相信,这半天云庄顿,句外功俱绿火候,不是等闲之辈,五内如焚,道:“后辈语尽于此,前辈不言,后辈要无礼了!”
  半天云庄顿冷笑道:“好一个守礼的君子!”一蓬银髯,向下一沉,一掌爪到。
  罗征连忙向侧避开,突然人影一闪,何玲已然拦到了自己的前面,娇呼宣:“庄老伯,征哥不是这样的人!”
  半天云庄顿那一抓的去势极猛,何玲又是突然闪身过来阻拦,全无防备,。
  主顿急忙收势时,掌风所及,何玲已是抵受不住,“嘤”的呻吟一声,倒在地匕,红喷喷的俏脸,立时其白如纸,一望而知,已是受了内伤。
  半天云庄顿呆了一呆,罗征心中大受感动,俯身将她扶起,道:“何姑浪,你何苦来!”
  何玲微睁星眸,低声道:“征哥,我是心甘情愿的!”罗征叹了一口气,氧想不到自己一时趁兴,因为两个月后开封府神威镖局与琴仙方玄之约,为期尚远,便到大名府一行,想趁机多约几‘个帮手,竟会惹出这样大的事长,黯然无语中,只听得蓝无常道:“老庄,我向来算账,是驴子打滚的算去,这小姑娘无辜被你打伤,照我的算法,已要你偿命,更不屑提往赛了!”
  半天云庄顿无意中将何玲打伤,心中也是后悔不已,但要他在口上认错,纟那还不如将他杀了算数,冷笑道:“随便你怎么算法,她师父云中雁沈嗣自会!长找我算账,不用你关心。况且她不问情由,庇护死有余辜之人,亦应略受恶戒!”
  蓝无常怪笑一声,道:“谁死有余辜?老庄,你认错人了!下手杀尊夫人醤约,正是蓝某人,可笑你无力护妻,却乱找人家小伙子的晦气,好不识羞!”
  众人大惊道:“此话当真?”
  蓝无常并不置答,只是身形微动,罩在他身上的天蓝宝纱,也抖动起来,倏大倏小,倏高倏低,诡异之极,向罗征道:“小伙子,速回青城山六盘峰去,别在这里踏浑水,你道这里那些人,个个不是豪侠便是英雄,真是名符其实的吗?”
  此时,众人心中,已有一多半相信事是蓝无常所为,只有罗征心中,丝毫不信,若从要在自己身边,不为自己所觉,将“仙人掌”盗去,又在送回时一眨眼便不见的本领来看,蓝无常的武功,自然绰绰有余。
  但是那真凶,又分明是存心嫁祸,若说是蓝无常记挂着艳魂堡上,自己与他的过节儿,也无不可,但却断无忽然间自己又承认,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于危境,在一出事的时候,他倒的确想走了算数,等事情弄明白了再说,但他究竟不是脱身不理的小人,闻言慨然道:“蓝老前辈,你何苦认自己是真凶,而令那下手杀害庄老太太之人,逍遥无事?此人立心嫁祸于我,我也真想要会会他,看究竟是何道理!”
  半天云庄顿怒道:“你们两人一唱一和,究竟做的是什么戏?蓝无常认了杀人,你则绝口否认,还不快走,我只寻蓝无常算账便了!”
  蓝无常道:“照啊!老庄此言有理,准你一个全尸!是现在动手,还是到大厅上去?”
  半天云庄顿道:“就在大厅上领教便了!”蓝无常道:“好!”身形一晃,已纵出房门,欧阳黑呆了半晌,将头摆来摆去,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见蓝无常要走,想起自己的兵器尚在地上,大叫道:“喂!你这怪人别走,将我大铁牌起了出来再说!”
  蓝无常身形突止,半天云庄顿不甘示弱,道:“我为你取!”
  一矮身形,“啪”的一掌,按在露出地面寸许高的铁牌边缘,运起真力,喝道:“起!”向上一提,提起半尺来高,立即改按为抓,再向上一抛,道:“接住了!”地上青砖,亦是丝毫无损,但大家倶已看出,他将铁牌提起之时,?先提后抓,用了两个手法,比起蓝无常,究竟逊了一筹。
  欧阳黑接过铁牌,向何玲与罗征道:“这里的人全都不讲理,咱们别处去吧!”
  何玲此时经罗征以手按在她背部的“气血囊穴”上,将本身真力不断传过,面色已渐转红润,也道:“征哥,咱们走吧!”
  罗征见众人已络绎出了房门,便扶了何玲,和黑兄等尾随在后,道:“我们暂且不走,黑兄,你先陪何姑娘到客房中休息一会儿再说,我到大厅上去一下,害死庄老夫人之人,定然未走,事情极为复杂,蓝无常来寻半天。”
  一定是为了昔年旧冤,他为人虽然喜怒无常,下手狠毒,但不是他所做的事,也不应该算在他账上的。“何玲睁大了眼睛,心中对罗征这般行径,着实佩服,道:“征哥,我听你的话!”走出长廊,便和罗征分手,自有庄宅家丁引去客房休息不提。
  且说罗征一进大厅,便见大厅正中,蓝无常傲然而立,全身天蓝宝纱,抖动不定,四五十人,团团围成了一个圆圈圈,半天云庄顿站在离蓝无常丈许开外之处,一起被人群围成的那个四五丈方圆的圈子圈在其中。
  罗征微微向人群望了一下,刚想细心倾听蓝无常如何解释此行的理由时,忽然见到对面人群中,有两点异样的亮光,闪了一闪。
  罗征一见那亮光,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震动起来,张大了口想叫,但大厅之中,此时人人屏气静息,连一支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到,若是大声叫了出来,不知要发生什么后果,因此勉强忍住。
  再定睛细看时,只见一个苗条颀长的人影,在两个中年妇人之中,退了下去。
  罗征心中已可确定,刚才那点亮光,像电一样,向自己照来的,一定是方幽兰那对深到不可思议的眼睛,而那已挤出人群,退了开去的,一定是方幽兰无疑了。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罗征首先想到。接着,又暗暗庆幸蓝无常并未能将她处死。略呆了一呆,想要见她一面,和她讲上几句话的欲望,便再也遏制不住,匆匆挤出人群,四周围找了一下,却踪影不见,暗想凡是学武之人,怕没有谁舍得不看半天云庄顿和蓝无常动手的,方幽兰刚才分明已看到自己,不知为什么又突然避开,这时候自己四处找她,她可能又回到大厅上去了!
  于是又返身上大厅去寻找,一进大厅,只听得“咯吱”、“咯吱”之声不绝,端过一张椅子,站上去向圈子中一看,只见蓝无常已十足是一蓬缓缓在移动着的蓝烟,行动绝无声息,像是没有他的存在一般。
  而半天云庄顿,则与之截然相反,每跨一步,大厅上所铺一尺见方的水磨青砖,便“咯吱”一声,碎掉一块,气吞山河,行动虽是不快,但却威猛雄浑已极。两个人正各自在兜着圈子。
  罗征一看便知两人虽然尚未正式交手,但全身真气已然鼓足,以两人功力而论,真气凝聚成为实质,用以击挡兵刃,伤敌退敌,实非难事,实际上已然交上了锋,匆匆向人群中打量了一眼,不见方幽兰的踪迹,心中狐疑也就暂时放下,专心一致,看两人动起手来。
  两人相互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蓝无常突然站定,尖声道:“四方好汉在此,蓝无常今日将取半天云庄顿性命,为的并非是图报私人冤仇,而是为朋友出气,若不是数日前凑巧碰到一人将事实弄清,蓝某几乎误伤了好人!”他身形一停,庄顿也停了下来,听他讲到此处,忍不住道:“蓝无常,何必废话!”
  蓝无常续道:“老庄,你现在是大豪杰大英雄了,七十寿君,四方英雄好汉,一齐来贺,单是贺礼,怕已收到不少了吧!”竟偏偏不谈正事。
  庄顿听他提到“贺礼”,心中一动,道:“蓝无常,沿途窃取各位好友贺礼的,谅必是你了?”
  蓝无常像是事出意外,脱口问道:“你说一”讲到此处,顿了一顿,改口道:“你说得不错,老庄我问你!四十年前,你们夫妇两人,是如何欺负一个弱女子的?是如何令得她花容月貌,一变而为夜叉鸠母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