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水
2024-10-12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谁都知道，“聊斋”中甚多鬼故事，论可怖恶心，以这个故事为最。原作极短，可是读了之后，给人的印象之深，历历不忘。第一次看这个故事到如今，怕已超过四十年，一直以来，都觉得这个故事中的鬼，真是令人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而且，丑恶突梯，至于极点──新编，自然也强调了这一点。
那是甚么声音？
“扑──嗤”、“扑──嗤”、“扑──嗤”。
连续地一下接着一下，院子平日很静，尤其早已过了二更，除了唧唧的虫声之外，不会有甚么别的声音发出来，可是这时──
小丫鬟忍不住先低声说：“那……那是甚么声音？”
大丫鬟心跳得更激烈，心中连骂了几十下“该死的东西”。她骂的是主人的一个小厮──早就告诉了他，这几天太夫人不知犯了甚么病，越来越迟睡，不到三更，不会上床，三更之前，万万不能相见，怎么又来了，还在院子中弄出怪声，要是露了马脚，老夫人一怒之下，就得挨一顿好打！
她急得暗暗顿脚，偏生这时小丫鬟不识趣，还要问甚么声音！但盼老夫人年纪大了，耳聋眼花，听不到有甚么声响！
大丫鬟狠狠地瞪了小丫鬟一眼：“有甚么声响了？少胡言乱语！”
小丫鬟对大丫鬟有点怕，张了张口，明明有那种怪声音在，听：“扑──嗤，扑──嗤”，可是她却也不敢再说甚么。
三个人都呆了一呆：那是甚么声音？
小丫鬟本来已经眼皮有千斤重，头也早已不住一高一低，要不是怕老夫人骂，早已倒头睡着了，可是这时，却也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
大丫鬟心怦怦乱跳，越是想掩饰心中的慌张，两边脸颊却越是热辣辣地发烫，要不是烛光不是太明亮，就可以看到她的脸，已经一直红到了耳根子！鼻尖上冒出细小的汗珠，正在有节奏替老夫人捶腿的手，也慢了下来，连连去抹汗。
老夫人虽然有点老眼昏花，但毕竟做了大半辈子人──人老精，鬼老灵──鉴貌辨色，眯着眼睛，盯着大丫鬟看了一会，在春意盎然的少女脸庞上，也看出了一些女孩子家在十七八岁时的心情，她自己也曾有过这个年龄，自然也还记得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想做甚么，做过些甚么梦，她也就自然而然，叹了一声，喉际有点发痒，无可避免的，一阵呛咳。
小丫鬟忙在老夫人的背上捶着，仍然侧头向着窗，窗外是院子，院子中，正有一种十分古怪的声音，不断地传入来。
老夫人半眯着眼，声音有点含糊：“是有点动静……那是干甚么啊？张裁缝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大户人家，找裁缝上门，缝制衣服，是很平常的事，张裁缝是上个月来的，三天前已经离开了。老夫人这样一问，大丫鬟和小丫鬟都“啊”地一声，院子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裁缝在喷水！
张裁缝不但缝工好，喷起水来，更是一绝──才缝好的衣服要熨平，用熨斗之前，就要喷水，含一大口水，撮起唇，“扑──嗤”一声喷出去，水花细细洒下，就能把新衣服均匀地湿上一大片！
可是张裁缝不是早走了吗？就算他没有走，半夜三更在院子里喷水做甚么？
老夫人侧着头，现出了疑惑的神色，小丫鬟神情不解，大丫鬟心跳得更剧烈，似乎一颗心要穿破她饱满的胸脯跳出来！
她在想：难道真是张裁缝？
张裁缝年纪不大，人也长得好看，那次……她拿了老夫人的衣样去，张裁缝就一下子在衣服下握住了她的手，她想缩回手，可是不知怎地，全身都软了，反倒向他靠去，叫他的手在胸口……在胸口……
大丫鬟想到这里，耳际嗡嗡直响，连老夫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直到老夫人用力一推，她才如梦乍醒。
老夫人有点怒意：“去看看，是甚么人在弄怪声出来！”
大丫鬟摇着头，颈骨有点儿僵硬：看一看，要是院子里是张裁缝，或是那个小厮，那怎么办？
老夫人又催促，大丫鬟望向小丫鬟，两人互望着，老夫人倒很体谅：“要是怕，两个一起去！”
大丫鬟还是心虚，小丫鬟倒真有点怕，两个人的手心都捏着汗，迟疑着，走向窗子，也不敢打开窗，只从窗缝向外看。
月色半晦，开始看不到甚么，只是那种“扑──嗤”、“扑──嗤”的声响，听来更清楚，也更刺耳。
接着，就看到了声响的来源，大丫鬟和小丫鬟，都发出了“咦”的一声──她们看到的情景，真是怪异莫名。
一个驼背老妇人，满头白发，凌乱无比，却又梳着一个几吋高的发髻，正在绕着院子，飞快地走，走路的姿势，诡异之极，没跨出一半，颈就向上伸一伸，勉力抬起头来，而从她的口中，就喷出一大口水来，发出“扑──嗤”的一下声响。
老妇人走得极快，所以面目不是很看得清楚，只看到满是皱纹，嘴巴干瘪，看来不像是含满了水，可是，就是不断有水从她口中喷出来，一大口又一大口，凌乱的白发有些沾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更是骇人。
大丫鬟小丫鬟看得呆了，老夫人连声问：“看到甚么了？看到了甚么？”
大丫鬟转过身来，想解说一下看到的情形，可是却说不上来，小丫鬟已过去，扶起了老夫人：“老夫人，你自己来看！”
扶着老夫人来到了窗缝前，老夫人自然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她正想喝问，那驼背老妇突然几步就来到了窗前，“噗哧”一声，一大口水，向着窗子，直喷了过来，水把窗纸喷湿，湿了的窗纸裂开，驼背老妇的脸，离她们三个人极近，鼻尖几乎可以相碰，她们惊呆得无法移动身子，老妇干瘪的嘴中，“噗哧”又喷出了一大口水，带着一股霉腐的臭味，水喷了她们三人一头一脸！
直到这时，她们才看清老妇人的脸面，一双眼睛，竟然泛着绿黝黝的干涩，皮肤上的也不是皱纹，而是一层一层看来已经腐烂了的霉肉，不但全身冒着阴森，而且实实在在──有死亡的腐臭！
老夫人、大丫鬟想叫，但都未曾叫出来，双腿一软，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们才被人发现，老夫人和大丫鬟已经气绝，小丫鬟看起来，还有一口气，男主人叫了郎中来，灌下药去，小丫鬟悠悠醒转，断断续续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才说完，小丫鬟两眼向上翻，也断了气。
男主人又惊又怒，率领仆佣，把整个院子都翻掘开来，在一个角落中，掘出了一具两目浮肿的驼背老妇尸体，男主人用力敲击，一棍下去，像是打中了一大皮袋的水──尸体内全是水，奇臭无比，带着死亡气息的水！
× × ×
那是甚么声音？
“扑──嗤”、“扑──嗤”、“扑──嗤”。
连续地一下接着一下，院子平日很静，尤其早已过了二更，除了唧唧的虫声之外，不会有甚么别的声音发出来，可是这时──
小丫鬟忍不住先低声说：“那……那是甚么声音？”
大丫鬟心跳得更激烈，心中连骂了几十下“该死的东西”。她骂的是主人的一个小厮──早就告诉了他，这几天太夫人不知犯了甚么病，越来越迟睡，不到三更，不会上床，三更之前，万万不能相见，怎么又来了，还在院子中弄出怪声，要是露了马脚，老夫人一怒之下，就得挨一顿好打！
她急得暗暗顿脚，偏生这时小丫鬟不识趣，还要问甚么声音！但盼老夫人年纪大了，耳聋眼花，听不到有甚么声响！
大丫鬟狠狠地瞪了小丫鬟一眼：“有甚么声响了？少胡言乱语！”
小丫鬟对大丫鬟有点怕，张了张口，明明有那种怪声音在，听：“扑──嗤，扑──嗤”，可是她却也不敢再说甚么。
三个人都呆了一呆：那是甚么声音？
小丫鬟本来已经眼皮有千斤重，头也早已不住一高一低，要不是怕老夫人骂，早已倒头睡着了，可是这时，却也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
大丫鬟心怦怦乱跳，越是想掩饰心中的慌张，两边脸颊却越是热辣辣地发烫，要不是烛光不是太明亮，就可以看到她的脸，已经一直红到了耳根子！鼻尖上冒出细小的汗珠，正在有节奏替老夫人捶腿的手，也慢了下来，连连去抹汗。
老夫人虽然有点老眼昏花，但毕竟做了大半辈子人──人老精，鬼老灵──鉴貌辨色，眯着眼睛，盯着大丫鬟看了一会，在春意盎然的少女脸庞上，也看出了一些女孩子家在十七八岁时的心情，她自己也曾有过这个年龄，自然也还记得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想做甚么，做过些甚么梦，她也就自然而然，叹了一声，喉际有点发痒，无可避免的，一阵呛咳。
小丫鬟忙在老夫人的背上捶着，仍然侧头向着窗，窗外是院子，院子中，正有一种十分古怪的声音，不断地传入来。
老夫人半眯着眼，声音有点含糊：“是有点动静……那是干甚么啊？张裁缝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大户人家，找裁缝上门，缝制衣服，是很平常的事，张裁缝是上个月来的，三天前已经离开了。老夫人这样一问，大丫鬟和小丫鬟都“啊”地一声，院子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裁缝在喷水！
张裁缝不但缝工好，喷起水来，更是一绝──才缝好的衣服要熨平，用熨斗之前，就要喷水，含一大口水，撮起唇，“扑──嗤”一声喷出去，水花细细洒下，就能把新衣服均匀地湿上一大片！
可是张裁缝不是早走了吗？就算他没有走，半夜三更在院子里喷水做甚么？
老夫人侧着头，现出了疑惑的神色，小丫鬟神情不解，大丫鬟心跳得更剧烈，似乎一颗心要穿破她饱满的胸脯跳出来！
她在想：难道真是张裁缝？
张裁缝年纪不大，人也长得好看，那次……她拿了老夫人的衣样去，张裁缝就一下子在衣服下握住了她的手，她想缩回手，可是不知怎地，全身都软了，反倒向他靠去，叫他的手在胸口……在胸口……
大丫鬟想到这里，耳际嗡嗡直响，连老夫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直到老夫人用力一推，她才如梦乍醒。
老夫人有点怒意：“去看看，是甚么人在弄怪声出来！”
大丫鬟摇着头，颈骨有点儿僵硬：看一看，要是院子里是张裁缝，或是那个小厮，那怎么办？
老夫人又催促，大丫鬟望向小丫鬟，两人互望着，老夫人倒很体谅：“要是怕，两个一起去！”
大丫鬟还是心虚，小丫鬟倒真有点怕，两个人的手心都捏着汗，迟疑着，走向窗子，也不敢打开窗，只从窗缝向外看。
月色半晦，开始看不到甚么，只是那种“扑──嗤”、“扑──嗤”的声响，听来更清楚，也更刺耳。
接着，就看到了声响的来源，大丫鬟和小丫鬟，都发出了“咦”的一声──她们看到的情景，真是怪异莫名。
一个驼背老妇人，满头白发，凌乱无比，却又梳着一个几吋高的发髻，正在绕着院子，飞快地走，走路的姿势，诡异之极，没跨出一半，颈就向上伸一伸，勉力抬起头来，而从她的口中，就喷出一大口水来，发出“扑──嗤”的一下声响。
老妇人走得极快，所以面目不是很看得清楚，只看到满是皱纹，嘴巴干瘪，看来不像是含满了水，可是，就是不断有水从她口中喷出来，一大口又一大口，凌乱的白发有些沾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更是骇人。
大丫鬟小丫鬟看得呆了，老夫人连声问：“看到甚么了？看到了甚么？”
大丫鬟转过身来，想解说一下看到的情形，可是却说不上来，小丫鬟已过去，扶起了老夫人：“老夫人，你自己来看！”
扶着老夫人来到了窗缝前，老夫人自然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她正想喝问，那驼背老妇突然几步就来到了窗前，“噗哧”一声，一大口水，向着窗子，直喷了过来，水把窗纸喷湿，湿了的窗纸裂开，驼背老妇的脸，离她们三个人极近，鼻尖几乎可以相碰，她们惊呆得无法移动身子，老妇干瘪的嘴中，“噗哧”又喷出了一大口水，带着一股霉腐的臭味，水喷了她们三人一头一脸！
直到这时，她们才看清老妇人的脸面，一双眼睛，竟然泛着绿黝黝的干涩，皮肤上的也不是皱纹，而是一层一层看来已经腐烂了的霉肉，不但全身冒着阴森，而且实实在在──有死亡的腐臭！
老夫人、大丫鬟想叫，但都未曾叫出来，双腿一软，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们才被人发现，老夫人和大丫鬟已经气绝，小丫鬟看起来，还有一口气，男主人叫了郎中来，灌下药去，小丫鬟悠悠醒转，断断续续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才说完，小丫鬟两眼向上翻，也断了气。
男主人又惊又怒，率领仆佣，把整个院子都翻掘开来，在一个角落中，掘出了一具两目浮肿的驼背老妇尸体，男主人用力敲击，一棍下去，像是打中了一大皮袋的水──尸体内全是水，奇臭无比，带着死亡气息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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