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野叟《惊虹一剑》

第一章 少林寺内危机重

作者:南湘野叟  来源:南湘野叟全集  点击: 
  长安东南,丹江上流,地名商县,乃是秦岭中四塞的名邑,商山县得名,却由商山而起,汉韧四位年高德面的布衣,隐居于此,极受帝王尊重,世称“商山四皓”,人杰地灵,美传千古。
  商山号称七盘十二峰之胜,其中有一处地名黑珠崖,在那人迹罕到之处,有一片片不大不小的平阳之地,三楹精舍,避风而建,虽是竹篱茅茨,却布置得一尘不染,门虽设而常关,只悬着一掌宽,尺许长一块白松木牌,一笔瘦硬通神的簧山谷书法,上写:“诸葛玉堂医庐。”
  诸葛玉堂实是一位退隐的大侠客,二十年前“关中三极”名震武林,“太极阴阳学”诸葛玉堂,尤为个中翘楚。早年本为裘马翩翩的独世公子,家财钜万,多在结交四方豪客,扶恤孤寡贫黎中,暗暗销尽。但却学得一身惊人的绝艺和一手起死回生的歧黄妙术。中年以后,远走江湖,豪情气概,不可一世,谁知晓境却甚惨凉。
  诸葛玉堂膝下单丁一子名“天龙”,武林中有“摘星攀虹”之称,一身武技尽得乃父所传,妻孟昭仪也是一位身怀绝艺的巾帼女杰,是以江湖上冕她一个“金枝寒梅”的称号。
  夫妇两管鲍双修,剑樊合籍,游侠江湖各地,谁知那年在商邱旅次“东升客栈”,却是祸起满墙,就在一夕间双双暴毙去世。
  那时诸葛玉堂刚归隐黑珠崖,接得噩耗,星夜赶来商邱,奔进东升客栈客房看时,子媳二人已魂归地府。
  诸葛玉堂抑下晚年丧子之痛,细细察看研判,发觉此事好不蹊跷!
  如若爱子急病而亡,儿媳昭仪又如何会追随丈夫同时去世?若是仇家寅夜来犯,除非人身怀之学,亦难解难分不如此轻易就范瑟缨留渤装祟并未听到争论打斗之声。
  如果天龙夫妇二人,真是丧命身怀绝技高手之手,则对方又是何等样人物?
  起于何种原因结下此仇,才使天龙夫妇二人一夕之间双双死去?
  诸葛玉堂虽因爱子儿媳骤然去世,心头伤痛至极,但觉得此事扑朔迷离,百思不解,没有留下丝毫蛛丝马迹可循,不得已之下。只有把天龙夫妇安葬,自己暂且归山,慢慢再探询查访。
  如是转眼之间,匆匆已五年过去。
  这天节气已交小雪,山高天寒,黄昏时草堂生起一盆熊熊的炭火,诸葛玉堂正取出秘制的百花酒,一只手一卷书,一只手拿着酒杯,浅斟低酌,清兴不浅。
  地下站着两个孩子,正在猜豆子玩,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八、九岁的年纪。小姑娘眉目如书,白得出奇,梳着两个小小螺髻,雪青宁绸札脚长裤,杏黄蜀锦夹袄,习武人家,女孩多不缠足,一双纤瘦天足,穿一双百蝶绣花红鞋,打扮得华丽娇贵,不似山洼里的姑娘。
  男孩生得威武非凡,星目剑眉,通关鼻梁,手脚都比常儿来得长大。脸上笑容不断,一口一个“小妹妹”,两小无猜,亲爱已极。
  原来女孩名唤湘青,是诸葛玉堂的孙女,也就是天龙、昭仪夫妇俩的女儿。男孩小名艺儿,却非诸葛大侠的亲骨肉。
  这是,正是湘青猜错了艺儿手里豆子的单双,嘟起小嘴,伸出粉嫩的小手,准备让艺儿打手心。
  艺儿笑道:“我打重了,你可不许哭。”
  湘青鼻翅儿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艺儿又假作威吓说:“我可要打了。”
  湘青小嘴一撇,娇嗔道:“讨厌,要打就打,别废话。”
  艺儿起了个坏心眼,心想拿起那只又软又香的手,好好闻一闻。哪知湘青比他更乖觉,猛一抽手,艺儿收不住势,自己打了自己一鼻子。
  湘青笑得花枝乱颤般,好半天才停下来,说:“活该!你那个臭鼻子想闻我的手,也配!”
  这里诸葛玉堂听得笑声,不免停杯注视,眼看这一对粉装玉琢的小儿女,如此可爱,自然高兴,但一想到老的老,小的小,后路茫茫,不知如何了局?又不禁深锁双眉,黯然无语了。
  正在沉思间,忽然听得挣然一响,声音极轻而极清越,少停又是挣的一声,赶紧站了起来,亲自去开门。
  门外凉月高挂,一条黑影,飞般而来,转眼已到门前。诸葛玉堂高声问道:“寒夜客来,可是侯老前辈?”
  来人煞住势子,一面缓缓行来,一面答说:“正是老朽。”
  这位武林前辈,江湖异人,“九指神偷”侯陵,外号又称“三不知”,一不知行辈多高,只知当今武林七派十三帮的长老,对他都执后辈之礼。二不知师承所自,各派各帮的渊源历史,说起来如数家珍,可是却看不出他的武学得自哪派哪帮。三不知功夫多深,在江湖上从未走过下风,这还不算奇,最奇的是,无论何人独创的绝门秘艺,他都有办法偷到手,“神偷”之名,即由此而来。
  当下诸葛玉堂赶紧垂手肃客,等侯陵一跨进门,只听湘青、艺儿,同喊一声“侯爷爷”,双双扑了上来。
  侯陵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手一个抱起两孩子,晃着满头白发的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首先是湘青撒娇道:“侯爷爷,您真不好,那天故事没有讲完,您就走得没有影儿了。”
  侯陵还未答言,艺儿又抢着问道:“侯爷爷,您答应给我的弹弓呢?”
  侯陵忙不迭的答说:“有,有,都有,先给湘青讲故事,再给艺儿做弹弓。”
  等这—老两小闹过一阵,诸葛玉堂早已叫人添了杯筷,相将落坐,满满斟了一杯百花佳酿,双手送到侯陵面前说:“千里奔波,老前辈辛苦了。”
  侯陵接过杯来,一饮而尽,先赞一声好酒,然后才道:“总算不虚此行。”
  说罢微笑,神情中透着满意。
  诸葛玉堂长眉一轩,急于想知道详情,可是一看孩子在旁,便暂且不言。对湘青和艺儿说道:“你们还不进去吃饭?回头又该挨姑婆婆的骂了。”
  原来诸葛玉堂中悼亡,便未再娶,自从归隐黑珠崖后,就把一个守寡而儿女的妹妹,接来主持家务。这位老姑太太持家极严,对湘青、艺儿爱是爱,管是管,一双小儿女,一听说姑婆婆要骂,都乖乖的回到后面,剩下主宾两人,正好款款深谈。
  诸葛玉堂一面替侯陵斟酒,一面问道:“看老前辈的神情,莫非……”
  说到此,住口不语,抬眼四顾,似深怕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
  侯陵微笑点头,拿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个“艺”字。
  诸葛玉掌惊问:“果然是他?”
  这位游戏人间的奇人异士,收起平日嬉笑滑稽的脸色,庄容答道:“一点不错,这可是他天大的福缘。”
  诸葛玉堂闻言心头一喜,但不知何以会是天大的福缘?暗下沉思,久久想不出个道理来。
  这面侯陵却又问道:“老弟台,知道是何托我寻访此人?”
  诸葛玉堂陪笑答说:“晚辈实在不知。”
  侯陵掀髯一笑,又用筷子蘸酒写出四字:“一微上人。”
  这一下,让诸葛玉堂惊得合不拢口,好半天才说:“这位老人家还在人间?难道是他老人家要度化此子?莫非有什么宿缘不成?”
  诸葛玉堂一连三问,倒搞得能言善道的侯陵,不知从何答起,且举杯就口,缓一缓气再作长谈。
  一微上人八十年前出身少林门下,德行武功冠绝同门,恩师亦真大师走火入魔,闭关静养,由一微师叔亦玄掌门亦真大师门下七人,一微行二,大师兄一尘功夫不如一微,却十分工于心计,心知少林家规,立贤不立长,将来掌门大任,准免落在一微肩上,因此一尘以首座大弟子,总管全寺庶务的地位,刻意市恩上下,培植党羽,准备师父师叔圆寂以后,与一微争夺掌门人的宝座。
  其时侯陵出道未久,在开封振远镖局当一名与趟子手不相上下的小镖头,总镖头“银鞭铁掌”贺开庆对这个小兄弟倒颇为契重,闲下来常常指点指点他的功夫,侯陵也能虚心爱教,论两人的关系,可说是在半师半友之间。
  这年腊月二十几,贺开庆保一票红货由开封到武昌,路过桐柏山,与当地一霸金刀王七山一言不合,兵刃相见,交手之下,贺开庆一条左臂,生生叫王七山斫断,一世英名,付之流水。还且不说,那票红货价值二十万两银子,乃是河东总督衙门赫赫有名的邬师爷托保,说明要赶元宵以前送到武昌,迟一天都还不行,现在整个儿把镖丢了,怕不连累东家倾家荡产,当时急怒攻心,一晕而绝。
  幸得侯陵急救得法,贺开庆悠悠醒转.一看这个不了之局,便欲引刀处裁,手下人拼命将刀夺下,送回振远镖局。贺开庆一见东家,双泪交流。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偌大英雄,作出妇人女子之状,叫人看了最是惨不过。
  这下振远镖局,可真是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一面要替贺开废医伤,一面要商量如何讨镖,另外还得当心,不能走漏一点风声,若有三言两语传到邬师爷耳朵里,动用官兵缉捕,这票红货就不用打算要回来了。因为江湖规矩,江湖事江湖了,“六扇门”里的人一插手,有理都会变成无理,再按规矩拜山讨镖,可就晚了。
  振远镖局的东家,邀请有头有脸的大镖头,关起门来密议,侯陵悄悄躲在窗下偷听,这才知道王七山手底下的功夫。原来稀松平常,最近不知道怎么得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硬砍砍猛打,贺开庆才吃了大亏。
  众镖头你一言,他一语,议论纷纷,说来说去,王七山有宝刀在手,事情更不好办。侯陵心想,久闻少林寺有一把镇山宝剑,可以切金削玉,吹毛断发,剑上鉴有七个小孔,迎风一舞,其声嗡嗡,名为“雷音七星状魔剑”,若能将此剑得到手中,何愁不能制服王七山为贺总镖头报仇讨镖?
  初生犊儿不怕虎,侯陵想到就做,全未想一想少林寺镇山之宝,岂能让你这个初生茅庐的雏儿给盗了去?当下兴冲冲星夜扑奔登封县少室山少林寺,刚一踏上藏经阁。就被人一腿踹了下来,跟着点了肩井穴,口舌能言,四肢动弹不得。
  这人正是一微,这天恰巧轮到他担任总巡之职,当时喝问侯陵擅闯佛门禁地,意欲何为?
  侯陵十分乖觉,心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为妙,便一五一十把来意叙明,说到伤心愤恨之处,虎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一微爱他一身上好轻功,更敬他一片侠义之气,心生一计,却不说破,替侯陵解开穴道,拔出身后宝剑扔给侯陵,故意作势威吓,说长侯陵以兵刃对他一双肉掌,如能十招不败,便放他过去,否则就要送官府办他窃盗之罪。
  侯陵闻言好生奇怪,转念一想,有剑在手,怕他何来?好歹数衍过十招,便可脱身而去,其他不必多问。
  于是,按剑庄容问道:“大和尚说话算话?”
  一微单掌当胸,宣一声佛号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请出招吧!”
  侯陵更不答话,一式“举火烧天”,左足踏开半步,挥剑分心便刺。这自然是虚势,等一微晃肩避过,身随剑走,“玄鸟剑沙”,顺势往一微右臂斜砍,口中轻叫道:“第一招。”
  一微大袖一翻,错步转至侯陵身后,微推一掌,不待劲风拂到,侯陵已经兜转身来,“金龙戏水”转化“凤凰三点头”,剑芒起处。刷刷刷一连三剑直指一微面门及两肩,口里喊道:“大和尚,又是两招过去了。”一微微笑不语,身形却是灵迅已极,一飘一闪,猛然低头,伸右指直点侯陵左腰章门穴。
  侯陵大惊,他万想不到一微赤手空拳,竟敢欺身走此险招,赶紧左足后退一步,剑斜切一微右腕。这下来势既猛且疾,一微如不赶紧撤招,眼看就要血流五步。
  哪知侯陵手中剑刚一转向,一微疾伸左手。如电光石火般,倏然握住侯陵右手手腕,食中两指扣住脉门,微微使力一扭,侯陵疼得豆大的汗珠直冒,万般无奈,只好撒手,呛啷一声,把剑抛在地下。
  一微看见侯陵交剑,便一松手。侯陵满面羞惭,暗下寻思,若真是经官府,这个人可丢大了,连带振远镖局的面子也一扫无余,不如找个空,溜之大吉。
  正在暗打主意,心神不定之际,却不料一溜寒光,缓缓扑来,定神一看,仍是那把宝剑,顺手一抄剑把,接在手中,怔怔的看着一微,不知是何用意?
  只听对面一微又轻喝道:“贫僧要打你个心服口服,来,来,再赐教几招,让贫僧开开眼界。”
  侯陵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是凶是吉?细看一微脸色,带着诡秘的笑容,再一回想刚才交手的情形,心中一动,精神复振,满面笑容的回说:“好,好,难得有机会领教大和尚的绝学,在下侯陵先告罪了!”
  说罢,右手捧剑,环胸斜搭左掌,静侯一微进招。
  一微识得这是青城嫡派“先天玄都剑”的起手式,心中更添了一份好感。原来少林、青城两派,素称交好,动手过招,无形中会情让三分。因此微微笑道:“原来是青城弟子,贫僧倒失敬了。”
  侯陵一听这话,不觉耳根发烧。原来侯陵并非青城出身,他这套“先天玄都剑”,仗着心性灵敏,是从贺开废那儿偷学来的。不过当时不便说破,含含糊糊说一声:“不敢。”混了过去。
  一微说声:“有僭了。”僧衣飘拂,揉身发掌。侯陵一撤右手,一式“白猿兽果”,剑尖直指一微下颏。
  一微身形往后一仰,不待侯陵撤招,起右足,“平地楼台”直取侯陵小腹分水穴。这一招看来阴险,实是虚招,等侯陵一吸小腹。闪身后退,一微立即腰上一垫劲,上身仰起,右足跨出,顺势一掌,直击侯陵前胸。这一招名为“逆水行舟”,威力非凡,一微有心要试一试侯陵的功力,看看他能招架得了招架不了,故而招式虽凶,掌力却轻,只不过才用上三成真力。
  就这样已震得侯陵身形一晃,暗叫一声惭愧。更不敢稍有怠忽,一领剑诀,一式“分花拂柳”,重又扑身向前。这一交上手转眼二十招过去,侯陵这套“先天玄都剑”,虽说偷学而得,却也招式精纯,不粘不脱,一时剑影满地,双掌生风,打得难解难分。
  一微看看是时候了,喝声:“侯施主尽管施展绝学,看贫憎接不接得下来!”说罢掌风一紧,迳取侯陵全身之三十六大穴。
  这下逼得侯陵不能不全力应付,一式“三山半落”,抖起碗大剑花,当头刺去。但招式不敢用老,右手撒剑,左脚上步,“白鹤亮翅”,自下而上,斜砍一微左肩。
  好个一微,捷如猿猴,不待剑到,先已退步,然后拧身一窜,来至侯陵左面,一跺脚喝道:“当心了,看我夺剑!”
  侯陵口虽不言,心却不信,正待以一式“纵虎归山”,回剑封住门户,那一微已起右拳直捣面门,侯陵心神一分,右手手腕不知怎么已在一微左手掌握之中,只觉得他使劲—抖,手中剑把握不住,第二次坠落尘埃。
  这刹那间,侯陵顾不得腕痛如割,只紧紧记住一微的招式,如何拧身闪避,如何虚晃右拳,如何同时伸左臂捉自己的手腕,如何捉住手腕使劲一抖。
  一微可已松了手,右掌拍出,喝道:“还不快走,下次再犯在我一微手里,可不拿这一式‘赤水屠龙’治你了。”
  侯陵心想,居然连他自己的法名和招式的名称都告诉了,心中感激万分。
  当下就着一微的掌风,顺势滚了一个跟头,翻身而起,一揖到地,朗声说道;“侯陵敬承大教,此时不敢言谢,将来总有报答之日。”
  说完,以“龙行一式”往前一窜四五丈,施展绝顶轻功,飞奔下山,去办自己的正事。
  一微抬起宝剑,眼望黑影渐渐没于万山夜色中,不由得浮起一阵舒畅的笑容。原来两次过招,乃是一微有心暗传少林独门秘艺,传者有情,受者会意,这也算是人生遇合的一快了。
  且说这手秘艺,乃是第一等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当年一微的师祖天通大师,深以出家人江湖行道,身带兵刃,诸多不便,而如遇强梁之徒,兵刃又为防身所必需,为求赤手空掌得以制服兵刃在手的恶徒,故而博采各家空手入白刃功夫的长处,参以新意,苦心研求,经历五栽之久,才创出这门秘艺,名为“护身三妙手”。
  “护身三妙手”共为三招九式,第一招,“赤手屠龙”,可以夺腕。第二招,“大千微尘”,两指轻弹,借力使力,可使敌人兵刃脱手而去。第三招,“如磁引铁”,不论任何兵刃,伸两指便可夹住刃尖。“大千微尘”和“如磁引铁”两招,非具有绝高内功,不宜轻学,学不好,兵刃无眼,无益而有害。数当时少林好手,除了亦真、亦玄和两三长老以外,后辈子弟中,只有一微独擅“三妙手”。就连一尘,也不过对“大千微尘”偶尔一试,“如磁引铁”的功夫,实在差得远了。
  一微因爱才一念,并知侯陵功力尚浅,故而授以“赤手屠龙”的奥义,幸亏遇着玲珑七窍心的侯陵,不负他一番苦心,自感欣然。至于侯陵得此不传之秘,只身上桐柏山,以一双肉掌等于发挥“雷音七星伏魔剑”的功用,大败金刀王七山,讨镖复仇,扬眉吐气,从此名震武林,只好一言表过,不再多叙。
  且说那一微干了这一件慈悲为怀,称心惬意之举,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纵有人知亦无愧于心。那知道另有寺中辈分高、身手好的和尚,看得一清二楚,详详细细,告到一尘面前。
  在一尘,这可是大做文章的好题目,假借僧众名义,一状告到掌门人亦玄面前。告一微的罪名,一是“勾结匪类,窍盗本寺重器”,二是“未得掌门允许,私传本门秘艺”。
  这两款罪名,只要有一项成立,一微就该逐出师门,一尘工于心计,深知打草惊蛇的道理,平日决不轻举妄动,一动就如打蛇在七寸,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故而所告罪状事实,有头有尾,无可抵赖。少林掌门人亦玄,对一微这个师侄,万分契重,私下把他找来一问,一微直认无讳。这让亦玄可是痛心之极,明知一微本心不坏,只是一时之错,倘因此而把这样德行武功,冠绝同门的弟子,逐出山门之外,于公于私,实在都不忍心。可是以掌门之尊,必以执法为重,既犯少林家规,何可庇护?何况告状的人,乃是一微的大师兄,少林寺总管蔗务的首座大弟子,其中用意实不简单,更需要番慎将事。可怜七十高龄的亦玄、竟为此彷徨绕室,澈夜若思。第二天清晨,悄悄去叩访病废已久的师兄,也就是一尘、一微的恩师,亦真大师。老哥儿俩促膝淡了两个时辰,亦玄才回到方丈室。
  跟着,鸣钟撞鼓,召集全寺僧众.齐集大雄宝殿,亦玄高声宣布,说面承师兄亦真之命:一微不听教诲,幽闭寒山石洞十年思过。
  一微本人,亦在随班侍列之中,听到这一法命,心怨师尊执法太严,及至一入寒山石洞,才知恩师格外成全,明为十年思过,实是有意造就。
  那寒山石洞,地处少林寺后山,鸟径相通,人听不到,但有一条秘道直通少林寺方丈的香积厨,日常饮食,供给并不困难。洞中一大一小两间石室,小的一间作为打坐静修之所,大的一间,既是书房,又是习武的所在。石匮所藏,除了本门武功“罗汉拳”,初创十八手,断分龙、虎、豹、蛇、鹤五形共一百二十八手的图形,和少林内功不传之秘的易筋经以外,还有亦真大师和历代高手,在此静修参悟的笔记,故而这寒山石洞,实是万分秘密的少林武库,非等闲人所能到此。
  那些典籍图形,文字简单隐晦,图像更是拙劣如小儿涂鸦。但俗语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这些粗陋的文字图画,外行看来一钱不值,在行家眼中,指点迷津,如无价之宝。一微稍一涉猎,便惊得目瞪口呆,当下双膝着地,遥叩师恩,从此手不释卷,一意进修。这寒山石洞简真是他的安乐乡,山中无甲子,浑忘岁月长了。
  转眼十年过去,奉命出洞。其时亦真大师早已圆寂,亦玄和尚,年高八旬,名为掌门,实际上禅房避嚣,已不大管事,大权均落在一尘手中。一微叩见掌门师叔以后,立刻奉到法谕,下山普度有缘,广行功德。
  一微心知是大师兄不喜欢他在眼前,才有此举。当时也不说破,欣然下山,遍访武林前辈,名山宝刹,较艺谈禅,一时黑白两道高手,提起少林寺一微,莫不既敬且畏。
  出山以后,到第十二年上,得知信息,亦玄老和尚已归西方极乐。一微星夜赶回少林,老和尚戒体业已火化,大师兄一尘果然如愿以偿,接替掌门大位,可是言词神态间,冷谈异常。一微心知一尘尚存猜忌之心,便自请再入寒山石洞静修,一尘乐得允许,只是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在另打主意。
  这次一微入洞,原有一番大志,立意想光大少林武学,遍历江湖,深知武功一道,毕竟要恁内力,因此日夕以达摩所传正统心法,苦苦研求,好在一微元阳未泄,心无杂念,加之天赋宿慧,早年又得明师薰陶,故而他人中年练功,进展不易,一微却又不同,功力日增,终于突破最后一关,以本身真力,打通任督二脉,煦煦元气,周游十二重楼,全身血脉微梢,真气无所不达。他这一喜非同小可,但以素性坚毅过人,不敢稍有自满,仍是一意修为,猛进不已。
  这寒山石洞,构造异常精巧,石洞大门,乃是一块万斤重,两尺来厚的长方巨石,安上奇巧门枢,推动并不费力,通香积厨的出口,却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以备传递饮食之用,大小石洞之间,石壁顶上,五尺方圆一个大洞,直透山顶,形如烟囱,其长不下二三十丈,这根“石烟囱”有两样好处,第一是透气,第二是光亮的来源。及至一微入洞,更多了一样好处,原来一微未出家以前,是个饱学之士,深通天文,参修之暇,在“石烟囱”下,依据日规原理,刻下周天分度,从此晴天月夜,就可以日光月影的移转,测知时刻,另外在石洞四周,暗暗鉴于几处水道,如有雨水,便可由此宣泄出去。
  “石烟囱”出口之处,极为隐秘,向为人迹所不到。一夜,正是天心月满时,一微忽听得“石烟囱”上有人问道:“洞天福地,可容方外俗客打扰?”
  不问可知,来者乃是武林高手,因一微所听得的语声,入耳虽轻却字字清楚,正是内功练到化境才能施为的“传音入密”的功夫。
  当时一微好不惊奇,心下思忖,来人语音生疏,不知是友是敌,正在沉吟时,听得上面又有声音传来说:“想是大和尚在入定,异日再来拜访吧!”
  一微心想,这口气不像是来寻仇的,就是来寻仇,自己也决无畏懔之理,反而闭洞不纳,不像待客之道,因此,也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回答道:“那位檀越光降,请现身相见!”
  一微的话刚完,只听一阵清越的笑声过后,石烟囱中飘飘然如燕飞鹰飙般,落下一条瘦小人影。到地以后,便即下拜,口说:“师兄可好,想煞小弟了。”
  来人感激一微“护身三妙手”一招相传之恩,故对一微以“师兄”二字相称。
  一微不愿受人大礼,双手虚虚作谦让之势,一阵劲气将来人扶住,拜不下去。
  来人又是一阵响亮的笑声:“师兄好功力,可还记得小弟侯陵否?”
  一微这才记起,悲喜交集,赶紧下了石榻,笑道:“真正想不到,竟是侯师弟光降,二十多年的故人,难得,难得。”
  两人在“石烟囱”下面,就着如银月色,殷殷话旧。
  原来侯陵在这二十年中,迭遇异缘,一身功夫与昔日有天壤之别,在江湖道上,神出鬼没,出山不到五年,就享了大名。这一次专来拜访一微,一来叙旧,二来叩谢当年那一番暗中传艺之恩。及至一到少林寺,细一打听,才知一微因他受累,并又知道一尘对一微竟然不顾同门亲如手足的情谊,作出异常阴险卑鄙的举动,因此,把原来公然登门拜晤的打算,改成月夜私下探访。
  叙过一番别后离衷,和各人的武学心得,侯陵动问道:“师兄闭洞参禅,难道从此不出山了?”
  一微笑道:“目下尚无打算。”
  侯陵道:“当今武林,群魔并起,师兄身怀绝学,难道不肯以慈悲为怀,出山整顿一番?”
  一微让他说得怦怦心动,但细想起来,也有一层难处,心知师兄一尘,猜忌过甚,如果自动请求出洞,恐又将引起不安。自己的打算,只望这番潜心隐修,不问世务的苦心,能够感动一尘,泯没猜嫌,到那时出洞,才是最适当的时机。
  侯陵听他说完心意,一声冷笑:“师兄如想由贵派掌门人一尘仁法师,自动来请师兄出洞,恐怕此生休想了。”
  —微诧异道:“师弟此话,从何而来?”
  侯陵迟疑的看了一微一眼,问道:“师兄自己切身主事,竟无所知?”
  一微回道:“实在不知,是老衲什么切身之事,师弟何不见告?”
  原来一尘对这位师弟,猜忌过甚,始终怕一微会将他的掌门人的地位,取而代之。几次想下辣手,将一微除去,苦于武功不敌,再说少林名派,如闹出内讧丑剧,亦为天下耻笑,思来想去.机缘凑巧,想出一个移花接木的绝户计来。
  一年以前,召集全寺憎众,公然宣布,说奉前代掌门人亦玄大师遗命,一微败坏少林清规,应予永锢寒山石洞,私下却由亲信弟子,严厉告诫全寺僧众,不得将此消息,告知一微。
  全寺僧众,原知亦玄圆寂以前,确曾手书遗命,指示一尘应于三年以后开拆,照令行事,因此,对于一尘的宣布,信以为真,各无闲言。
  一微听侯陵说完这段经过,不由得百感交集,惨然说道:“既有前代掌门人遗命,老衲自然敬谨奉行,只好在这寒山石洞中,了却余年了。”
  侯陵赶紧说道:“师兄千万休作此想,我看其中必有蹊跷。”
  一微苦笑回道:“先师叔遣命确是有的,老衲四年前回山之时,便听说过。”
  侯陵说道:“遗命是有,遗命的内容,不见得就如一尘所说。试想,如果令师叔遗命真是要将师兄永锢寒山石洞,一尘何不将那遗命面交师兄奉行?更不必叮嘱全寺僧众,瞒住师兄,这就显见得其中有诈。”
  一微心想不错,而且亦玄师叔一向对自己另眼相看,想来亦不致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加以这样的重罚,这事情倒真难说了。
  侯陵见他沉吟不语,便又说道:“师兄实不必把此事看得太严重,照小弟想来,亦玄大师圆寂之时,已达八十以外高龄,年纪太大,难免悖晦,纵然遗命内容如一尘所说,那也是临危的乱命,并无遵守的必要……。”
  话尚未完,一微已经合掌当胸,高声说道:“罪过,罪过!侯师弟不可侮辱少林上人。”
  侯陵看见一微如此迂腐,知道空口相争,并无用处,便说:“照师兄所说,你准备在这寒山石洞了却余年,甘愿让一身绝学与草木同朽了?”
  一微轻闭双目,回道:“师命不可违!”
  侯陵紧接着问道:“若是师命并非如此呢?”
  一微睁开双眼,目中两道湛如寒泉的精光,直注在侯陵脸上问道:“侯师弟问这话可有别故?”
  侯陵赶紧笑道:“没有,没有!”心中却另有主意,不过表面上声色不露,谈了些别的闲话,便即告辞。
  一微也不挽留,只辞色之间稍现踌躇,按待客之礼应开石洞大门相送,但既是奉命永锢石洞?那么私启石门便是犯禁了,因此左右为难。
  侯陵却已看出他的心意,微微冷笑道;“石门外面早巳贴了封条,加了锁,锁眼里还灌了铁汁,真是不打算让师兄你出来了,不过一尘也不想想,这就能把人给困住了吗?”
  一微敛眉低首,悄然不语,心中却是万分难过,如果永锢石洞真的不是师叔遗命,那么同门学艺受戒的嫡亲师兄,这详以防范重囚的方法相待,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这里侯陵早把一微的神情,冷眼看透,但一时不便说破,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五个打磨得雪亮的康熙制钱,正待施为,只听一微一指右面石壁上的小洞问道:“侯师弟可会缩肌卸骨之法?”
  侯陵知道一微在替他筹划离开石洞的门路,微带傲然的说一声:“不用!”右手一扬,一串寒星直往“石烟囱”上飞去。
  一微心中一喜,心想侯陵竟能用“五星联珠”的手法打钱镖,可见功夫到了家,只不知他打出这一把钱镖的用意何在?
  抬头一看,只见五枚康熙制钱在“石烟囱”的下半部,每满丈把就有一枚嵌在石壁里面,一半在内,一半在外,内家功夫能练到这样地步,真是飞花摘叶都可伤人了。最难得的是一手五钱,距离不同,并且由下而上,势道相逆?居然拿捏如此之准,用力轻重各都恰到好处,恐怕要自己来施为,也许都不能办到。
  正在这样想着,侯陵抱拳一揖,口说:“小弟暂且告辞。”语声甫毕,圈着的双手,往后一撤,身形一拔数丈,如冲天一鹤,半空中左脚尖往那嵌了一半在石壁的制钱上面一点,借势发力,再往上一窜,到第二个制钱附近,如法泡制。同时右手一扬,又是一枚钱镖嵌在第五枚制钱之上的石壁里面,这样一面上耸,一面发镖,片刻之间,已到了山顶,这身轻功,实所罕见。
  且不说一微如何在寒山石洞嗟叹不止。那侯陵离开石洞以后,稍为停顿了一下,便往右前方少林寺方丈起居所在扑奔而去。
  少林寺方丈住处远离大殿之后,单有一个四合院子,西面精室三楹,是一尘的禅房,东面一座五开间的大厅,内藏历代高僧的法物遗泽,侯陵此来的用意,自然是想盗取亦玄的遗命。
  那少林寺为佛门古刹,武要重镇,习武僧人,少说亦有上千,每日晚间起更之后,派出得力弟子轮值总巡山之职,各处要地如大雄宝殿、藏经楼、武器库、方丈室等处,更有专人防守,侯陵因为在江湖道上名高望重,虽有“神偷”之称,但学下三滥的毛贼,于此盗窃的勾当,传出去未免丢人,因此不愿惊动少林寺僧人,仗着一身诡异莫测的轻功,避过各处暗桩,不一会来到方丈的院子里。
  一尘的功夫虽不如一微,但毕竟是一派掌门人,少林本门武功,已极精纯,“九指神偷”一丝一毫不敢大意,看清四面无人,自屋脊微起身形一翻,面上背下,成了“卧看牵牛”之势,起右手轻往詹廊上木架一搭,双足勾住,临空贴在詹瓦之下。
  身旁恰好有个开着的气窗,侯陵扭头一看,里面有月光映照,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间大厅,打扫得十分洁净,四壁挂着历代高僧的遗容,一个个都生得慈眉善目,靠壁放着大大小小的架子,上供各种法器、图画、一时也看不周全。中间一个神龛,供着无数块金漆木牌,上面字迹,却看不清楚。神龛上面,单有一个朱漆木箱,落入侯陵眼内,心中一动,暗说一声:“怕就是在这里了!”
  当下“九指神偷”把四下形势,估量一番,施展“缩肌卸骨”之法,只听骨节一阵爆珠般响,身形暴缩,穿过气窗,自梁间蛇行过去,伸手拉住木箱铜环,拿过来一看,不免踌躇起来。
  原来木箱上面,扣着一把白铜九簧锁。侯陵早年原有黑道朋友送的一个“百宝囊”,开锁毫不费事,但成名以后便已弃之不用,此时有心用重手法捏开了锁,又怕外表损坏,易于为人发觉。
  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一个办法,暗运内家真力,聚于食指指尖,往锁眼中微微一点,只听“咔喳”一响,外表无损,内里锁簧却已断了。
  打开木箱,内中果然存的是历代掌门人的法谕遗命,可是翻遍了也打不到亦玄的遗命,深为失望,转念一想,一尘既然伪造遗命,当然不会把真的遗命收储起来,自己留下证据。说不定亦玄的遗命,早就为他毁去,再找也是白找,这只能另想别法了。
  侯陵把木箱放回原处,那把白铜九簧锁照旧扣着,外表一无异状。这才由气窗中回了出来,远处寒鸡啼晓,不便再作逗留,加快脚程,不消一个时辰便回到登封县西关连升客浅,推开窗户,回到自己屋里,悄悄坐功调息。
  一会天亮,侯陵略略漱洗饮食,出了店房,便是西关大街,在估衣铺买了一身干净衣履,又买一个“朝山进香”的黄布香袋,就在那里换上,把旧衣服寄存在估衣铺里,闲步出了城厢,一看四下无人,立即施展轻功,取道山间僻径,不一会便来到少林寺附近,这才放缓脚步,请了香烛,入寺拜佛。
  烧香拜佛已毕,少不得随喜一番,一脚便来到一尘所住的那个四合院,刚要举步入内,门旁闪出一个中年和尚,单掌当胸,一面施礼,一面说道:“施主请止步!”
  侯陵不便硬闯,含笑说道:“喔,喔,恕在下远来,不知宝刹规矩,误闯禁地。”
  那和尚赶紧说道:“施主言重了。这里倒也不是什么禁地,只是敝寺方丈习静之所。方丈有了年纪,无法应酬施主,千乞谅宥。”
  侯陵问道:“贵寺方丈可是一尘大师?”
  那和尚恭声答道:“正是上一下尘。”
  侯陵趁此机会,没话找话,跟那和尚在院子门外谈了半天,一面冷眼旁观,只见有两三个火工下人,不时出入,端着饭盘等物,似正伺候一尘吃饭。侯陵看了一会,不便久留,告辞出寺,另作盘算。
  山门之外,一条碎石铺的长街,两旁皆是商铺,有卖香烟的,有卖土产的,有卖碑贴古玩的,也有茶店饭馆,侯陵信步找了一家干净饭铺,要了一壶酒,四盘下酒菜,尽是豆干面筋之类的净素茶肴,侯陵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姑且自斟自饮,聊以排遣。
  正在一面独酌,一面寻思之时,忽闻得一缕肉香,侯陵肚里的饶虫,顿时造了反,便把伙计叫来,问说:“有肉为什么不端来我吃?”
  伙计是个愣小子,翻着白眼说:“我们这里不卖荤菜,要吃荤上城里去。”
  侯陵好不生气,怒喝道:“明明有荤腥,为何不卖与客人,你这是哪门于的规矩?”
  这时掌柜的赶紧上前,斥退了伙计,向侯陵陪笑道:“老客请勿见怪,因为小店领的是少林寺的本钱,一向规矩,在这里开饭铺,不准卖荤腥。老客闻到的肉香,是舍下自己打牙祭,原该请老客一起来用,只是这一来让寺里晓得了,小店就开不成了,千万请老客体谅,改天城里有缘相遇,一定请老客好好喝一杯,以陪今日之罪。”
  侯陵一听这话,只得罢了。不一会,店中闪进一人,正是在少林寺方丈禅房前所见的火工下人,当时使留神观看,只见那伙下人跟掌柜的咕哝了几句,相偕往后而去,好久未见出来。
  侯陵忽然心中一动,心想:原来如此。借着小解,绕到屋后,往窗户中一瞧,果不其然是那火工下人跟掌柜对面而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阵阵肉香酒香,撩拨得侯陵怒火上冲。正待进屋去质问,忽又动念,心头狂喜,心想:这真是天赐机缘了。
  想着,已从身边摸出一大块碎银子,推开屋门,把银子往掌柜面前一抛,笑道:“我来作东!”
  那火工下人吓了一跳,掌柜更是惊喜交集,一看那块银子,不下四五两之多,反倒不知这位老客是真的出手豪爽,还是故意开玩笑,呆呆立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侯陵笑道:“掌柜的,且请收起银子,再拿酒来。”
  这下掌柜才相信真的遇见了阔客,好在不是在店堂之中卖肉给客人吃,也不算犯了少林规矩。随即殷勤招待,侯陵对那火工下人甚为客气,喝酒的人最容易交朋友,一会工夫,两人就很熟了。侯陵得知他姓徐,是一尘身边的侍者,更加用心结交。
  这姓徐的,原是在寺里吃斋吃得嘴里淡出鸟来,故而偷偷勾结掌柜,十天半个月来打一次牙祭,匆匆吃毕,意犹未足,临走时抱怨道:“今天的酒喝得不尽兴,喝多了又怕脸上红红的,让老师父知道了有麻烦。”
  侯陵一听这话,悄悄跟了出来,扯了他一把衣服,轻声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兄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喝个痛快。”
  姓徐的喜逐颜开,回说:“后天该我歇工,不过叨扰您老,真不好意思。”
  侯陵说道;“那算不了什么。后天一早,我们在山门口那株大栎树下见面,不见不散,可好?”
  姓徐的一叠连声答道:“好,好,不见不散。”
  第三天一早,侯陵备了两匹马等在山门外面,辰牌时分,姓徐的果然出现,相互寒喧数语,各自认镫上马,出了山道,刷的加上一鞭,八蹄翻飞,直奔登封县城。
  就在连升客栈,侯陵备下美酒佳肴,让姓徐的开怀畅饮。两人都是海量,酒到杯干,从近午时分直喝到起更,方始罢手。
  喝酒中间,侯陵把一尘的身边琐事,打听了个详细,据说,一尘有一本三寸宽五寸长,连史纸订成的小册子,贴肉珍藏,片刻不离身,侯陵猜想那上面必记有隐秘之事,如能盗得到手,亦玄遗命疑案,或有端倪亦未可知。
  这天晚上,姓黎的醉得动弹不得,侯陵挟他上马,送到少林寺前,敲开前日来过的那家饭店,将人交与掌柜。回马进城,秘密布置了一番,第二天晚上,重又现身少林寺。
  时当初夏,天气已熟,这可就看出少林寺戒律精严,除了有职司的和尚以外,一应僧众,按时归寝,没有一个贪图凉快在屋外逗留的。侯陵天生神目,四下留神,避过影影幢幢在各处巡逻的和尚,施展绝顶轻灵的身法,蹦高窜低,安然贴近一尘所住的那个四合院子。
  西面精室三楹,隐隐有旃檀香味,随风轻送。靠北面那间,一盏明晃晃的万年长命油灯,在雪白的窗纸上映出光晕,侯陵猜想定是一尘的禅房,悄悄掩至后窗下,用手指蘸了唾沫,轻点窗纸,开了豆大一个洞孔,凑上去一瞧,只见一尘盘腿坐在禅榻上,面前一张木几,上供香炉,并有一本摊开的经卷,看样子正在做夜课。
  那一尘身材魁伟,面如满月,倒是好一副庄严实相,侧面看去,太阳穴微微隆起,足见内功亦见不凡,侯陵不敢大意,屏声息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痧药瓶,小心翼翼拔开瓶塞,赶紧用手指揿住,然后拈出一粒芝麻样的东西,扣在指甲之中,打窗纸上那个豆大的小孔中,往里一弹。
  当侯陵在掏鬼时,自己都觉得皮赖得可笑。原来那痧药瓶里所装的,是他花了二百文钱向东狱庙老叫化贾米的跳蚤。这一弹弹了进去,费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见一尘不住缩脖子在衣领上蹭痒。侯陵一看此法见效,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从痧药瓶里又弄出两只,弹到一尘身上。
  这一来一尘的罪可受大了,佛家定力,全然无用,站起身来,解衣宽带,露出半身白肥肉,走到一边开箱取出一件白布干净僧衣,又打换下来的那件贴肉汗衣上,一个小口袋中取出一本薄薄小本子,待放到干净僧衣的口袋中去。
  侠陵心头狂喜,脚下更不怠慢,平地一顿,一个“乳燕投怀”之势,撞得窗棱哗啦啦一阵暴响,生生破裂木屑碎片落得满地,身子已到了一尘跟前,伸右掌临空一抓,巧运真气,把那小本子硬吸到手中,此乃是九指神偷秘创的独门功夫,名为“空空手”。
  说时迟,那时快,侯陵刚把小本子抢到手中,一阵凌厉无匹的掌风,亦自袭到。原来一尘一见满载隐秘私事的笔记为人夺去,急怒攻心,这一双有四十年功力的“少林劈空掌”,用是十成真力,纵然把来人立毙掌下,亦所不措。侯陵猝不及防,可就吃了大亏,踉踉跄跄跌出去数步,只觉眼前金星乱舞,胸口火辣辣地发烧,喉咙口甜津津的,暗说一声“不好”,忙运一口真气先自封住穴道,勉强拿桩站稳。
  这里一尘抢步上前,又自一掌发到,口中低喝道:“你是何人?还不快快抛下手中之物,迟一步悔之晚矣!”
  侯陵受了内伤,那还敢硬接一尘这一掌,仗着身法轻灵,一侧身避过一尘掌力,猛起双拳,一招“推窗望月”,直取一尘面门,其实却是虚势,趁一尘起掌往上格拒之时,双臂一长,走一个险招“巧越刀圈”,堪堪从一尘肋下穿过,直扑窗外。
  一尘哪里肯放,拧身上步,一招“苍鹰搏兔”,凌空扑了上来,侯陵闪身避过,一看四面,闻警赶来的少林和尚,已按九宫八卦的方位,密密布满,不由大吃一惊,心想:“此番休矣!”
  有道是人急智生,侯陵毕竟见多识广,处此重重包围之下,临危不乱,仍有过人的机智,当下回身喝道:“好不要脸的贼秃,在此清静禅房,竟敢私藏良家妇女,看你这副德行。有何面目见少要弟子?”
  四下僧众,闻言一愣,一齐注目去看方丈,一尘亦自醒觉,如此赤身露体,实在有失体统。就这迟疑错愕之间,侯陵见机而作,直往东南方巽门夺路。守那一方的和尚,乃是一尘第四个弟子道悟,手下原本不弱,只因心无二用,直等侯陵扑到跟前,方始发觉,要想拦阻,已自不及。
  侯陵虽喜脱出重围,但所受内伤甚重,又知少林寺和尚,势力不小,悬衙门里,多有结交,此番一尘失去秘件,必在城内大搜,连升客栈,亦不能免,自己负创在身,极须调养,没有精神跟他们噜嗦,还是不回去的为妙。
  盘算了一会,觉得还是一迳去找一微,最是上策。主意打定,又怕少林僧人暗地跟至,便饶道而去。来至寒山石洞附近,看清四面无人,才往石烟囱中一飘而下,及至到地,业已精疲力尽,只有喘息的份儿。
  那一微正在坐功,神灵湛明,落叶皆知,一听有人闯入,微睁星目,虽在暗影中仍然看得极其清楚,赶紧下了石榻,扶起侯陵一看,已是面如白纸,手足冰冷。
  侯陵正紧闭着一口气,不敢开口说话,只是用手指指胸口。一微心知是受了极重内伤,便点点头,将侯陵抱至石榻之上,点燃松脂,解开衣服一看,不由得脸上变了色,问道:“师弟此伤从何而来?难道是我师兄……”
  原来侯陵胸前有一紫色掌印,这是为“少林劈空掌”所伤的特殊痕迹,所以一微入眼即知。
  侯陵微一点头,又指指衣袋,一微伸手进去,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心下好不纳罕。不过此时救人要紧,不及细看,将那本子放在一边,取过一块虎皮褥子,铺在石榻之上,将侯陵扶起,盘腿坐定,接着取过一粒恩师所赐的“护心保魂丹”,纳在侯陵口中,然后说道:“师弟,镇定心神,且请调息,待老衲与你化解内伤。”
  说着,盘腿坐在侯陵身后,微搓双掌,紧按侯陵后背“灵台穴”,轻轻揉摩,两手交替运用,摩过一百零八次,移到他腰股之间,两手分按“命门”、“贤门”两穴,如法施为。
  那侯陵在“护心保魂丹”纳入口中时,只觉一股清香,微带暖气,直透丹田,当下神气一清,随后觉得后背一股阳和热气,逐渐透达四肢,心知一微不惜耗损本身真力,为他补气活血,心下好不感激。可是不敢过于激动,极力维持心神镇定,调匀鼻息,顺着一微传送过来的内家真务,缓缓运转,起初觉得一阵阵的酸痛,但酸痛过后,立即感觉身心轻快,神闲气爽。
  如是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只听一微轻喝道:“师弟,张口!”随即在他后背上轻拍一掌。
  侯陵喉间一阵痰涌,慌不迭张了大嘴,就在一微轻拍一掌之际,一大口紫色淤血,直喷到对面石壁上。
  一微走下地来,满头大汗,但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说道:“不妨事了!师弟再好好调息息几个时辰,就可复原。”
  说罢,他也不看侯陵带来的本子,迳自走到对面另一张石榻上,闭目静坐调息。
  侯陵也不多说,照一微指示,静坐调息。
  须臾天晓,两人都已行功完毕。侯陵试着一运气,但觉真力增加了不少,便笑着向一微说道:“多谢师兄,我倒是因祸得福了。”
  接着,他把这几天如何定计盗此秘本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侯陵暗弹跳蚤,和用诈语污赖一尘私藏良家妇女,一微也忍俊不住的笑道:“师弟真是淘气!”
  侯陵也笑道:“莫说我淘气,我对令师兄还真不敢相信,且看看他这本子上,可有记着私养粉头的风流艳迹?”
  于是两人并坐同看那秘本。
  那本子形似日记,但非逐日而记,其中大部分所载,乃是一尘对其弟子及少林寺中负重要职司的和尚的考语,这却不关重要。
  另有一部分,乃是一尘与各帮各派掌门人及重要人物交往的记录,从这些记录看,一尘颇有意结纳修好,用意在光大少林门派,却也未可厚非。
  但是,其中有一条,终于揭开了亦玄遗命之谜。
  原来亦玄有一年朝拜藏边大雷音寺时,曾与“天仙樵魔”邓来阳无意间结下梁子,邓来阳被亦玄一剑削去两指,当时订下二十年后的生死约,彼时两人皆已六十开外,如一方寿元已尽,应命下一辈践约,了此前因。
  亦玄圆寂那年,离践约之期,尚有一载,因而留下遗命,说明经过,命一尘践约,但以冤家宜解不宜结,此去不是力拼所能了事,必须有过人的武功,使其知难而退。可是邓来阳为报那两指之仇,近二十年来,苦心孤诣,专练隔空识穴的功力,能够两手齐发,十步以内致人于死命,所以一尘如自识不敌,便应用本门信符,将云游在外的一微召回,示以遗命,令其代为践约。
  那一尘自知不敌,却又对一微心存猜忌,因此竟不惜重金,觅得一枝千年老参,另外配上三色重礼,不等期到,先自登门拜访“天山樵魔”邓来阳,自执后辈之礼,乞求邓来阳宽恕。一面伪造遗命,将一微永禁于寒山石洞。
  这一段事迹,一尘虽然记得简略,但辞气之间,不难推知真相。一微看完之后,面色灰白,长叹无语。
  侯陵却是嫉恶如仇的脾气,大为愤愤不平,向一微冷笑道:“哼!这就是你们少林名派的作为,我都替你们羞死了。”
  一微摇头不答,端的痛心疾首到了极处。
  侯陵一半是不忿一尘的卑鄙,一半却也爱惜少林声誉,便怂恿道:“师兄,照我看,一尘犯了三大项罪名:第一,不遵遗命。第二,腼颜事敌,辱及师门。第三,擅禁师弟,同类相残,又有何德何能,敢据此掌门人的大位。”
  一微仍然不语,侯陵便又说道:“师兄何不召集僧众公开宣布一尘罪状,取而代之……。”
  语犹未完,一微变色叱道:“师弟莫非要陷我于不义?”
  侯陵毫不畏怯,抗声答道:“是他先不仁,又何怨师兄你不义?再说,光大门派,也正赖师兄的戒律武功,师兄也不想想,照一尘如此作风,亦真、亦玄两位老前辈,在天之灵亦未见得不痛心吧?”
  这话却说到一微心坎中去,长叹一声道:“唉!话虽如此,老衲实不忍见少林的家丑外扬,更不忍见少林有内哄之事。”
  侯陵紧接着问道:“照师兄说,就在这寒山石洞中永不出世?只怕你为令师兄打算,令师兄却容不得你。”
  一微沉吟半晌,惨然说道:“看来只有各行其事了,师弟,我们走吧!”
  侯陵一看如此情形,不敢多问,只随着一微行事。
  但见一微在石洞中略一收拾,走到那巨大石门之前,举右掌,沿着石门缝隙,自上而下。轻轻一划,随手一拉,石门缓缓移开,门外那把灌了铁汁的大锁,连着铁闩,碎成两半,落在地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石洞,脚步看起来极其从容,实际上却是飞快,不一会来到少林寺大殿前面。
  少林众僧,一看一微突然出现,无不惊奇,有些赶来参见,有些赶紧去通报一尘。
  一微单掌当胸,作为答礼,脚下却并不停留,直上大殿拜佛。
  且说一尘闻报,说是一微无故出洞,后跟一人,即是昨夜大闹方丈精舍之人,显见两事必有关连,千万要小心应付,才可免去一场大辱。因此急急命首座大弟子道印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道印受命赶了出来,正遇到一微和侯陵要进方丈的院子,当下躬身说道:“弟子道印,参见师叔。师父听说师叔功德圆满出洞,万分欢喜,快请师叔方丈室相见。”
  侯陵暗骂一声:“好秃驴,真会做作。”
  这里一微却摆摆手说:“不见也罢!”
  说着,迳自往方丈室对面,那间挂着历代高僧遗容的大厅走来。
  道印不敢多说,随侍在侧。
  只见一微向神龛参拜以后,取出度牒,就着烛火焚花,霎时熊熊火焰过后,将琥林仰望,禅门重视的少林出身,付之烟尽火灭。
  这一举动来得太为突兀,侍立僧众,无不大骇,却又不敢拦阻,侯陵亦自纳闷,只不过此时不便询问,怔怔的瞧着一微下一步动作如何?
  哪知这少林高僧,已是情不能已,颤声向神龛祷诉道:“恩师,恕弟子不孝。弟子不敢背叛师门,无奈弟子忍辱含垢至今,非去不可,如若不离少林,眼看墙祸起……”语声未了,扑倒在地,痛哭失声。
  这一哭哭得天愁地惨,佛家子弟虽说四大皆空,但到底是人就有血性,一微见一尘如此对待,实已寒透了心,如若流连不去,一尘还不定使出什么诡计,那时古刹蝶血,兄弟几墙,说出去为天下耻笑,犹在其次,只恐平日与少林有嫌的几个帮派,联结一气,趁机打击,那时少林瓦解,才真是百身莫赎之罪。因而以壮士断腕之心,宁肯牲牺小我,保全师门。这份委屈恐无人谅解,只好在涕泗滂沱中发泄了。
  侯陵一看如此情形,又是难过,又是愤怒,枉说佛门广大竟容不下自己弟子,不由得对道印而视。
  当时情景,实是尴尬,道印除了极力慰劝以外,别无他法。
  一微尽情哭过一阵,收泪起来,又换了一副坚毅的神情,掏出那本小册,交给道印说:“烦你转给你师父,并请转告,但愿好自为之,克保少林令名。”
  说罢,又向侯陵微一扬手,说声:“师弟,咱们走吧!”起大袖一抖,侯陵跟着飘起,翩翩如两只灰色大鹤,霎时间海阔天窆,走得无踪无影。
  这一微二次踏入江湖,纵横三十年无敌手,可是从不妄杀一人,其间两至天山收服邓来阳,完成亦玄遗志。三上少室,解七派围攻少林之危,义救一尘,又曾在高邓湖独擒水怪,保障一方生灵,完成侠义门中种种可歌可泣的侠义事迹。
  三十年以后,江湖元奸巨憝,死的死,隐的隐,一微倦鸟知返,这时少林掌门人已由道印继承,数次叩请师叔回山怡养,那一微自觉不甚合适,坚持不肯,悄悄在伏牛山寻下一处石洞,以一鹤一猿为伴,闭门静修,除了侯陵一年两度去探望以外,江湖中人根本不知他尚在人间,不过盛名却是二十年不衰,凡是年过花甲的武林前辈,每一提起“一微上人”四字,无不肃然起敬。
  就在去年盛夏,侯陵上伏牛山避暑,与一微上人盘桓了半个多月,临别之时,一微上人说出一件生死大事。原来一微上人,功行猛进,静中神游,默悟前因,有一段四世宿业未了,此一前世有缘之人,七年前中秋之夜,降生中州富贵人家,如能度化上山,解消宿业,功德亦说圆满了。
  话中之意,是想请侯陵代为寻访此一有缘人,老友生死大事,义不容辞,侯陵慨然答就应下来。
  这下可苦了闲云野鹤,游戏人间的九指神偷侯老侠。盖因一微上人,不过朦胧参悟,到底此人姓什名准,降生中州何处?一概不知其详。侯陵如大海捞针般,四处探访富户人家的幼年子弟,不是年龄不对,就是生日不对,日子愈长愈觉渺茫。
  由于这一年多来,侯陵足迹始终不离开中河洛一带,因此常到诸葛玉堂家盘桓。他爱诸葛玉堂秘制的百花佳酿,更爱诸葛玉堂潇丽不俗,因此原来泛泛之交,倒结成了晚年的密友。湘青和艺儿这一对小儿女,更是与侯陵投缘,因此,每当踏破铁鞋无觅处,心中烦闷异常之时,只要到诸葛玉堂处来大醉一场,逗弄逗弄这一双娃娃,一切尤愁便都抛到九霄云外。
  这年夏天,侯陵从铜山沿黄河西上,直到潼关,再沿渭水西到咸阳,细细搜索了一避,仍旧毫无踪迹。由咸阳踅回长女,顺道到黑珠崖来探望诸葛玉堂,正值重阳佳节,登高置酒,闹谈之中,侯陵提及当年与艺儿之父伏一睿,在泰山登高,分手以后,伏一睿不上两个月,就在海南五指山误饮毒泉而亡的往事,唏嘘不止。那诸葛玉堂也黯然微叹道:“老前辈可知,艺儿并非一睿的遗孤?”
  侯陵闻言诧异,问道:“那么艺儿又是什么人呢?”
  于是,诸葛玉堂停杯低语,说出艺儿一段神秘身世。
  事在一年半以前,长安城内安平镖局掌柜,诸葛玉堂的三十年老友“银枪神臂”胡胜魁,派趟子手丁四骑子快马,来请诸葛玉堂去诊治一宗疑难大症。
  病人乃是一个幼童,据胡胜魁说,他从太原交镖以后,回程在潼关附近的山涧中,发现这个孩子,浑身伤痕,但胸头犹有一丝热气,江湖道上,讲的是扶倾济危,岂能见死不救,因此将他带回镖局,延医诊治。奇怪的是,孩子始终昏迷不醒,但又并不断气,请来的医生都识不透其中道理,这才求教于不轻易下山出诊的诸葛玉堂。
  诸葛玉堂,果然名不虚传,一看之下,微微笑着问胡胜魁况:“贤弟久行江湖,见多识广,可知此子为何如此?”
  胡胜魁欠身笑道:“正因小弟愚昧,才来请教老大哥。”
  诸葛玉堂不再答话,打开了药囊,取出秘制的紫金夺命丹,调化开了,将那孩子身上伤处涂遍,白布包好。下余之药,撬开孩子牙关,和茶灌了下去,然后在他右边肺底稍下,用两分真力,使掌一推,孩子的手足一动,哼出声来。
  旁边看热闹的镖头、趟子手、车把式挤了一屋子,一看孩子醒了,一齐高兴的叫道:“好了,好了,果然诸葛大侠好手段。”
  这时胡胜魁也已明白,便问:“这孩子可是让人点了重穴?”
  诸葛玉堂点头回说:“正是让人点了胸前的巨阙穴。可也亏得先点了穴,气血一闭,内里才不受伤害,要不然从出上摔到山涧里,岂还有他的命在?”
  胡胜魁一听这话,不由孤疑,接下来又问说:“先点穴后摔落,那就不是失足,难道他小小年纪,就受人暗算?”
  诸葛主堂罢手回说:“贤弟问得有理,回头一问孩子就知道了,现在先救人要紧。”
  说完,在八仙桌前坐了下来,提笔开了一张加减十三味的方子。胡胜魁赶紧叫人去抓了药来,煎好让孩子服下。
  果然诸葛玉堂有起死回生的妙术,不消半月,那孩子便已复原,鲜蹦活跳,茁壮调皮。就有一样,可煞作怪,问起孩子,姓什名谁?家住何处?一概都茫然不知。胡胜魁无计可施,只得带了孩子,再来求教诸葛玉堂。
  诸葛玉掌闻言也觉怪异,八、九岁的孩子,应已懂得人事,再说孩子没有一个不要找父母的,这孩子在胡胜魁家一点都不认生,仿佛对他自己过去的一切,毫无印象,这其中必有原因。
  于是诸葛玉堂将孩子带入静室,从头至足,细加检视,好久才出室问胡胜魁道:“说来惭愧,愚兄自问对点穴之道,精研四十年,江湖上少有对手,现在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天竟未看出来。”
  胡胜魁大骇急问:“怎么?”
  诸葛玉堂拉过孩子,指着他脑后说:“这里是玉枕骨,名为脑户穴,为督脉阳气上升入泥丸的门户,通十二经脉,如击成重伤,七日必死。脑户穴下一寸,即是哑穴,点伤成哑吧,无治。此子在脑户穴与哑穴之间,被人以阴柔掌法所击,所以过去记忆,尽皆丧失。”
  胡胜魁又问:“那么该如何解救呢?”
  诸葛玉堂摇摇头说:“愚兄可无能为力。”
  胡胜魁方在沉吟之间,诸葛玉堂又问道:“动问贤弟,此子如何处置,贤弟想已成竹在胸?”
  胡胜魁知道话里有话,便反问道:“老大哥看,该怎么办?”
  诸葛玉堂略停一停,庄容答道:“山居寂莫,湘青得找一个小朋友作伴,如果贤弟肯割爱,就让愚兄我来抚养这个孩子,如何?”
  胡胜魁一听此话,正中下怀。原来他膝下已有五男三女,妻室刘氏本就在埋怨,自己的孩子还照料不了,又拾个野孩子来添麻烦,因此原有把这孩子送人的打算,此时一听诸葛大侠愿意收养,那真是千稳万妥的好事,自然一口答应。
  在诸葛大侠却另有深意,说给湘青作伴,实是托词。因细看这情形,这孩子乃是受人暗算,必有深仇大恨在内,如果仇家得知消息,赶来强索硬要,岂不是平地风波,替胡胜魁招惹麻烦,因此才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实是成全老友的一番好意。
  从此这孩子就跟了诸葛大侠,起名艺儿,对外则宣称是他的远房表侄银鞭大侠伏一睿的遗孤。
  当时诸葛玉堂叙毕这番经过,侯陵也叹息不置,说道:“看这孩子,根基极厚,不想幼年之间,就有九死一生的遭遇,现在连父母何人都不知道,岂非天伦骨肉之间一大惨事。回头我倒要看看,或许能叫他恢复记忆亦未可知。”
  诸葛玉堂微笑道:“不瞒老前辈说,其实要知道他的身世,也还不难。”
  原来艺儿脑后所受一掌之伤。记忆尽失,诸葛玉堂并非无能为力,实怕艺儿记忆恢复之后,恐有什么悲惨之事,充满了小小心灵,反而断伤天机,对孩子有害无益,所以故意听其自然,待到艺儿成年以后,再看情形,斟量施为。
  这一番用心仁厚的老谋深算,侯陵大为叹服。因心下关切便又问道:“自此以后,可曾听说有人来找过艺儿?”
  诸葛玉堂答道:“晚辈曾问过胡胜魁,始终没有。”
  侯陵说道:“想是穷家小户的孩子,为歹人拐带,丢了也就算了。”
  诸葛玉堂摇摇头答说:“不然,此子当初绫罗裹体,必是生长在富贵人家。”
  这一句话,恍如焦雷轰顶,侯陵细想一想,顿觉如无边黑暗中的一片光明,急急问道:“老弟台莫不是故意诳骗老朽?”
  诸葛五堂真想不透这位游戏三昧的老前辈,又在捣什么鬼?一时在那里,答不上话来。
  侯陵一阵大笑,声震山谷,笑罢举杯道声:“请!”巨觥连于,痛饮过一气,才笑盈盈的说道:“多谢老弟,这番大概算是找对了娘家了。”
  当下把一年多来奔波之事,细说了一遍,只不过不便提及—微,仅说受一武林异人的重托。诸葛玉堂也觉艺儿的出身与年龄都算相符,只是生辰却不知对不对?
  他这一提,侯陵不免犯了愁,问说:“老弟台可有什么高见?怎么才能知道艺儿的生辰?”
  诸葛玉堂沉吟了一会,答道:“想来富家大户,孩子出生以后,都要排算八字,老前辈何不从这方面下手?”
  话犹未完,侯陵拍手叫道:“着啊!老弟台真是指点迷津,好痛快!”说罢又引杯痛饮,直到新月初上,乘着酒兴,连夜动身,去办正事。
  因为听艺儿的口音,是出生在开封一带,这也正合了一微上人默悟所得,此一“有缘人”生在中州的话,所以侯陵出武关,过庐氏,沿洛水取道洛阳,直奔开封,下榻在大相国寺前绸缎杨家。
  绸缎杨家的主人杨守云,四十左右年纪,为开封五大富商之一,豪爽好客,爱友如命,性好习武,善使一对护手双钩,因此江湖公称“神钩小孟尝”。侯陵游戏人间,曾故意乔妆做贫病交迫的老叫花,望门投靠,谁知杨守云真个慧眼识英雄,请入内室,待以上宾之礼,侯陵感其诚意,结成忘年之交。当初,侯陵因为要找的“有缘人”生长在富家,自己既不便出面,耶么委托杨守云实是最理想的人选,这次一客不烦二主,自然仍以找杨守云帮忙比较适当,所以一到开封,首先便到杨家。
  当下一说经过,杨守云也代侯陵高兴,秘密计议了一番,叫来得力管家,放出话去,就说:杨家一个五岁的小姐,因为命宫犯煞,须得配一位于生八月十五的八九岁富家小公子,叫相家命馆如有此等八字,快快拿来,每个八字,酬银二两,如果将来喜事成功,另有重赏。
  这话不到两天工夫,就已传遍星相同行之中,送来了二三十个八字,逐一打听,不是年岁不符就是身世有异,也还有冒充骗赏的,杨守云素性宽厚豪迈,一律照赏不误,花冤枉钱扬守云不在乎,只是想出来的这条计策,毫无效果,心内不免怏怏。
  倒反是侯陵过意不去,转而说些宽慰的话,彼此愁怀不开,杨守云便邀侯陵到酒楼去买醉。侯老侠一听见酒,天大的事都可搁下,当即欣然应诺。
  二人出了大门,信步往大相国寺闲游。杨守云家道素封,且又为人宽厚,因此一路走来,不断有人招呼问好,侯陵颇觉厌烦,再说酒虫亦已爬到喉头,正待找一家酒楼,先喝它三盅,只听有人叫道:“杨大爷,杨大爷!”
  二人停步一看,面前正是一家星相馆,上挂一块黑底金漆招块:“邢孟齐设砚候教。”叫“杨大爷”的人,正是那邢盂齐。
  杨守云一面招呼,一面向侯陵说道:“这邢孟齐排八字,开封有名,我陪老前辈进去看看。”
  侯陵道声“好”,跟着杨守云进子命星馆。邢孟齐殷勤万分,敬茶敬烟,闹过一阵,邢孟齐才说:“听说小姐的八字有关煞,何不让孟齐来细看一看。”
  杨守云故意淡淡的笑道:“这都是内人闹的,小孩子家哪有这么多讲究?”
  邢孟齐不以为然的答道:“杨大爷,子平一道,实有至理。”停了一下,又说:“可是说小姐要配一位八月十五生的八九岁小公子?”
  杨守云道:“倒是有这么一说。怎么不见你迭八字来,好歹也赚他个二两头!”
  邢孟齐笑道:“开封官宦人家,富商巨户的小少爷,在我于里的八字倒也不少,就没有一个像杨大爷所说的那样的。找来找去,勉强找到一个……”
  那孟齐的话未说完,杨守云可就沉不住气了,赶紧抢着问道:“在哪里?”
  邢孟齐摇摇头答道:“杨大爷先别高兴,没用!第一,生日是闰八月十五。”
  杨守云道:“闰八月也是八月。你且说,几岁了?”
  邢盂齐掐指算了一算一会说:“该是九岁了。”
  落地算一岁,九岁则生在八年之前,一微曾说生在七年前,那是去年的话,算来恰正相符。侯陵便插言问道:“邢先生,你这第二无用又是什么?”
  邢孟齐道:“第二,这位九岁的小公子不在开封。”
  侯陵紧接着又问:“现在何处?”
  邢孟齐答道:“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去年春末夏初,举家迁移,不知搬到何处,岂不是有也没有?”
  杨守云说道:“你不管有用没用,你只说是哪一家的孩子?”
  邢孟齐道:“南门外祈总兵家二房里的孙少爷,学名叫做祈焕的那一个。”
  杨守云脸上的神情微变,向侯陵使个眼色,摸出一块碎银子,摆在桌上,起身拱手,说声:“真的没用,我们不谈也罢,改日见吧!”
  邢孟齐方要谦让,不肯收此银两,杨守云已挽着侯陵拨长出门。
  二人就在这大相国寺左近,上了一家大酒馆,名叫得月楼,这时不过未末申初,午市已过,晚市未到,甚为清静,杨守云随便叫了酒菜,挥走伙计。才悄悄向侯陵说道:“老前辈,怕是打对了。”
  侯陵停杯微笑道:“看老弟的神情,我就知道不虚此行,想来老弟与祈总兵家二房有旧?”
  杨守云点头答道:“正是。”接着又长叹一声道:“祈焕这孩子身上有一段父死母辱的血海深仇。”
  杨守云移一移座位,就着侯陵耳边,细细诉说那家的悲惨故事,良久方罢。
  侯陵听罢,也觉惨然不欢。不过祈焕到底是否就是艺儿,却还得中有真恁实据,才好作准。
  杨守云听侯提出此间,也觉有理,稍一沉思,便欣然叫道:“这太好办了。内人当初跟祈家二少奶奶原是走得很近的,祈焕身上也许有什么特征,内人或许知道,印证一下,便可明白。再不然让内人到黑珠崖去一趟,一看也就了然。”
  侯陵闻言大喜,顾不得再在洒楼贪杯,回到杨家,把杨守云的夫人请了出来.一说根由,杨夫人想了一会答道:“好像这孩子足心上有粒红痣,记不真切了,不过,孩子的相貌我是画得出来的。”
  杨守云拍手笑道:“真是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个了。”
  原来杨夫人的父亲,是开封知名的画家,杨夫人家学渊源,亦称丹青妙手。于是夫人款移莲步,进入内室,不上顿饭工夫,手拈画卷,笑盈盈走将出来,杨守云接过画卷。展开来挂一壁上一看,一幅白描的人物,聊聊数笔,神气活现。
  侯陵一看,向杨夫人一揖,说道:“弟妹好手笔!”
  杨夫人赶紧裣衽还礼,问道:“可是祈焕这孩子?”
  侯陵既悲又喜的答道:“不是他又是谁?一看弟妹的法绘,我觉得这孩子好像就站在我眼前。”
  真相既明,侯陵再不耽搁,星夜赶回黑珠崖,向诸葛玉堂细说前因后果。
  且说诸葛玉堂,听侯陵叙毕经过,接口便说:“艺儿左足心果有一粒红痣。”
  这一来,艺儿即是祈焕,乃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事了。
  这时诸葛玉堂暗暗欣幸,当初所料不差,艺儿果有深仇大恨在身,未曾冒昧救治他脑后一掌之伤,如果记忆恢复,以这孩子天性的淳厚,必定会吵着要见他母亲,事情就难办了。为今之计,只有仍然听其自然,好在有盖世高僧的一微上人,收归门下,不愁将来无报仇雪恨之日。不过相处日久,爱如幼孙,就此别去,辞色之间,也实在有些割舍不得。
  侯陵已看出他的心意,催问一句道:“老弟台意下到底如何?可舍得将这孩子交与一微上人?”
  诸葛玉堂赶紧答道:“老前辈说哪里话,这是他一生大事,我岂敢私情自用,耽误了他。”
  侯陵满引一杯,笑道:“这太好了,累我奔波一年多,总算办成了这件大事。明天我先上一趟伏牛山,听听一微上人的意思,再来安排他上山,你道可好?”
  诸葛玉堂正要答话,忽听得叩门的声音,心讶荒山寒夜,何来不速之客?赶紧亲自去开了门,一看之下,不由惊喜交集,一面延客,一面笑道:“是那阵好风,把贤弟从滇南吹到这荒山中来?”
  来客一躬到地,庄容答道:“早想来给大哥请安,苦恨不得机缘,今年俗务稍闲,专诚来看大哥。”
  这位来客,乃是名震西南的大侠客景尚义,世居滇边澜沧江上,以家传二十四式孟家拳,知名于世,更以藤甲缅刀,独创一路柔中带刚,专攻下盘的刀法,人称“银刀甲震天南”。十二年前路过大散关,宿仇“金川双魔”,暗地伏击,单刀力战,堪堪不支之时,正好诸葛玉堂从青城山访友归来,经过此处,一掌解围,由此订下八拜之交。江湖道上,一旦受恩,终身不忘,故而景尚义对这位老盟兄,执礼甚恭。
  这时诸葛玉堂且不忙畅叙离情,先将景尚义向侯陵引见,景尚义对“九指神偷”的大名,向往已久,不胜企慕,侯陵亦是不拘小节的豪迈之性,加以一微上人所托访求“有缘人”的大事完成,心怀大畅,故而兴致甚好,与景尚义一见如故般畅谈痛饮,不知不觉,二更将尽。
  那侯陵正谈到昔年漫游云贵,智服生苗的往事,忽然停声不语,侧耳静听,诸葛玉堂与景尚义相顾错愕,侯陵已一口气吹灭了九莲烛台上的红烛,低声说道:“外面有人,玉堂,你去看看。”
  诸葛玉堂轻答一声:“是!”窜身至窗前,板窗微微一启,人已到了屋外,举头遥望,半轮淡月,满山秋响,虽无异状,却不敢造次大意,当下单掌护胸,朗声说道:“那位高人光降,恕我诸葛玉堂迎接来迟。寒夜客来,幸有水酒,何不现身出来。同饮一杯?”
  诸葛玉堂因不知来者是友是敌,故而先尽主人的礼数,一面暗运真力,严密戒备,同时目光遍扫,一眼看到一株黄梅树上,黑忽忽挂着几条身形,便又笑道:“树上的朋友既不肯赐教,恕我诸葛玉堂有滇边的远要款待,不再奉候了。”
  说罢,就空一揖,刚要转身,只听一阵夜猫子叫似的咭咭笑声,随后三条身形往下一落,有人狞声说道:“果然景尚义在此。”
  当三人往下落时,虽然轻如桐叶之坠,诸葛玉堂早已闻声循影,看得清清楚楚。发话的那人,身高六尺有奇,暴睛蒜鼻,满腔横肉,一头乱蓬蓬的浓发,随风乱飘,身穿一领土黄色的布袍,身后斜背一把映月生光的银錾月牙铲,正是“金川双魔”中的大魔,“七煞头陀”太明。
  二魔“五毒行者”太时却生得又瘦又小,鼻塌眉稀,了无血色,一双鼠眼,时露凶光,使一条比他人还高的禅杖。这条禅杖在黑道中甚具威名,太时每杀一人,必取指骨一节,装饰禅杖,号称“白骨杖”。
  诸葛玉堂看他那条禅杖上,累累然挂着的指骨,怕不有三五十节,忿怒厌恶之心,油然而生。但表面上却不能不以客礼相待,拱手说道:“真想不到‘金川双魔’会光降荒山,但不知有何见教?”  太明冷笑道:“诸葛玉堂,你不必装傻卖疯,我兄弟的来意,你岂不知?大散关前,一掌之恨,暂且搁下,先让景尚义老匹夫出来吃我一铲!”
  景尚义早在门口听闻多时,一听这话,抢步上前,向诸葛玉堂说道:“大哥请退后,冤有头,债有主,这两个佛门败类,万恶淫贼,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们。任恁他们七煞五毒,还有这位不知名的朋友,一齐上手,我景尚义只恁一把缅刀,替江湖除害。”
  诸葛玉堂知道景尚义深恐一人难敌六掌,故意拿话点穿,想“金川双魔”也是黑白两道知名的人物,总不好意思合上,为江湖耻笑。又看到跟双魔同来的那人,一身黑色劲装,不似善类,但眉宇之间,别有英气,一念怜才,另有打算,便不等太明开口,抢先说道:“两位大和尚怎不替我引见令友,慢客之罪,诸葛玉堂可担当不起。”
  七煞头陀太明原已被景尚义骂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现见诸葛玉堂江湖过节,一步不错,便不好马上发作,忍气答道:“哦,这位乃是武林后起之秀,青城门下的方长虹小侠。”
  语声未毕,黑衣少年已自抢步上前,抱拳当胸,朗朗说道:“在下方长虹,访友三秦,不想中途患病,多蒙两位大和尚仁义参天,慨赐援手。闻得两位大和尚与景大侠,诸葛大侠尚有前缘未了,此正是武林末学瞻仰前辈身手的大好机会,因此不嫌冒昧,追随两位大和尚前来开开眼界,久闻诸葛前辈七十七手‘太极阴阳掌’,冠绝古今,还请不吝赐教。”
  这番话说得颇有分寸,诸葛玉堂心知方长虹并非双魔死党,只以旅途受惠,以得不来帮拳,念头一转,便即答说:“两位大和尚来意,诸葛玉堂现在算是明白了。江湖之上,冤冤相报,总非了局,当日景大侠与两位大和尚结恨经过,无妨乘今天当着这位方老弟台,说个明白,果然其曲在景大侠,诸葛玉堂情愿代友陪罪,总以化干戈为玉帛,方是上策。”
  景尚义在一旁静听,暗暗称妙。心知诸葛玉堂想借机会折辱双魔,让方长虹听听是非曲直。正要发话,“五毒行者”太时一晃“白骨杖”,阴恻恻一笑,抢着说道:“江湖讲理,但恁手下,胜者直,负者曲。久闻诸葛玉堂人情练达,想不到有此酸丁的口吻。”
  原来当年“金川双魔”在西南一带,无恶不作,十二年前在宝鸡采花做案,为景尚义伸手搅破,几乎让凤翔府三班捕头蔡九大捡便宜,因此“金川双魔”对景尚义恨如切骨,暗暗跟缀,在大散关前出其不意,合手伏击,这段结怨经过,说将出来,实在不够光彩,太时深恐他师兄鲁莽受愚,故而抢着拿话揭了过去。
  诸葛玉堂与景尚义,哈哈大笑。方长虹虽不知他们结仇原因,但以生性机敏,也已看出谁是谁非,再一听景尚义与诸葛玉掌二人,充满了轻蔑的大笑,心中越发雪亮。
  太明听见这笑声,却不好受用,暴喝一声:“呔,诸葛玉堂好猖狂!你既好管闲事,先还我一掌的公道,看你接得下几招‘七煞乌龙掌’?”
  说罢,两手上举,大袖褪落,露出两条长满黑毛的手臂,暗运真气,两臂带手掌手指,暴胀一倍,而且发出黑色光亮,如两支精铁铸成的棒槌一般。上身微侧,左臂从空中划过,一招“兴云布雨”,只见右面树林,枝叶纷披,海碗粗一株大树,轰然倒落,惊起宿鸟,纷纷高飞,声势真个惊人。
  景尚义微一变色,抢步挡住诸葛玉堂说:“大哥,杀鸡焉用牛刀,待小弟来会这恶魔!”
  那面太明嘿嘿冷笑声中,方长虹已自告奋勇,微一躬身说道;“大和尚且请息怒,待我跟景大侠讨教几手孟家拳。”
  太明稍一沉吟道:“方小侠,不必。”
  话虽如此,太明眼中却是彭励的神色,皆以一别十二载,究不知景尚义的功夫长了多少,如果先由方长虹过招,可以看出景尚义的深浅高下。方长虹察言辨色,自然明白,便一跃上前,右掌斜交手,环胸而立,静候进招。
  太明的用意,诸葛玉掌了然于胸,一按景尚义肩头。微使眼色,慢步向场中走去,拱拱手道:“方老弟台请赐招。”
  方长虹一看诸葛玉堂这付潇丽脱俗,随意自在的姿态,便知内家功夫,已达炉火纯青之境,估量成名的前辈大侠,决不肯对后辈先行进招,便也不必假客气,说声:“放肆了!”双臂一撤,分而复合,一招“撞彭鸣钟”,直取诸葛玉堂前胸。
  这自然是虚晃一招,待诸葛玉堂衣袖微拂,塌左肩避过,方长虹跟着欺身上步,骈指直点对方血门商曲穴。
  那诸葛玉堂真是会者不难,待至逼近之时,倏翻右掌,往下直切,方长虹也料到有此一着,猛然撤招,脚下垫上一步,起左掌封住门户,右掌往左斜打,这一招名为“回山环水”,表面上平淡无奇,实是青城嫡传“先天玄都掌”中攻夺相生,体用兼备的绝招。因为对方若是躲过这一招,以下“九天阊阉”大开门,舒左臂反打,跟着回身以右掌平推,敌人连拆两招,身形必成往后微仰之势,这“回头一笑”好比顺水推舟,攻力差一点,就非仰天躺下不可。
  诸葛玉堂见多识广,自然不肯中计,避过方长虹的右手掌风,制敌机先,扬掌直取方长虹左腰志堂穴。
  这一来,方长虹顾不得舒左臂反打,微一扭腰,左掌直下。猛觉背后一股劲风袭到,知道诸葛玉堂的太极阴阳掌已开始发挥威力,赶紧一垫左足,横飘数尺,方始躲过此厄。
  再看诸葛玉堂,面含微笑,气定神闲,连拆数招,脚下寸步不动,不由得暗下佩服。
  方长虹心内在想,手下却也不慢,重行进步发招,紧守慢攻.极其谨慎。
  诸葛玉堂自不敢大意,施展捧、履、挤、按、采、列、肘、告八法,见招拆招,但见淡月微星之下,劲风呼呼,轻影流转,打得难解难分。
  这样三五十招过后,旁观的“金川双魔”,喜上眉梢,景尚义却暗暗着急,皆因青城嫡派的功夫,累以善守耐攻见长,方长虹又正当年轻力壮,诸葛大侠纵然武功精湛,“太极阴阳掌”又是借力打力的上乘功夫,但毕竟上了年纪,耗时太久。终非吃亏不可。
  方长虹亦是如此想法,他一上来就已领教了诸葛大侠的绝技,心知猛攻偷袭,一无用处,安心以正、反、奇、偶三十六招—百零八式“先天玄都掌”,与这位关中人杰,武林高手的老前辈,周旋到底。故而平矜去躁,真力内蕴,反觉得招式精沌,不知不觉中又长进好多功夫。
  这时方长时的“先天玄都掌”已打到第三套,三十六招三十六式,招数简单,可是奇中寓奇,乃是“先天玄都掌”法的精华所寄,依青城规矩,如这一套掌法仍不能屈敌取胜,便得俯首服输,回山重新练功。
  如是连过十招,诸葛玉堂毫无败象,方长虹一想到不胜便须服输,回山重新练功的规矩,禁不住心头烦躁,咬一咬牙,左掌虚推,右掌运足真力,朝诸葛玉堂当胸打。
  这一招“六了开山”,是“先天玄都掌”中夺命三招之一,诸葛玉堂见来势太猛,不愿以“云手”便拆,扬双掌“手挥琵琶”,侧身卸脱。
  方长虹见一掌落空,立即收回真力,左掌趁势往后反圈,直捉诸葛玉堂右腕,这一招是虚势,只待对方起左掌反击,成为上实下虚之时,便拔起身形,以双足猛踢对方腹部,本人却借一蹋之势,远远飘开,胜负之局,便可大定。
  诸葛玉堂身躯一转,疾如闪电,明明是侧势的“手挥琵琶”,忽然变为正面的“海底捞针”,紧封下盘,跟着掌随身走,斜穿方长虹身后,左掌反挥,一股劲风,向他肋下拂去。
  方长虹临危不乱,自腰以上,往后一仰,施展“铁板桥”的功夫还自不算,更怕诸葛玉堂趁势进袭,左足微一使劲,往后倒窜丈许.双手着地,一按一捧,轻巧巧站了起来,姿态美妙轻灵已极。
  甫一站定,就听见诸葛玉堂道:“不愧名门嫡派,好俊的轻功!”
  那声音又轻又细,但送入耳鼓,字字清晰,方长虹知道内家功夫练到登峰造极以后,才会有此“传音入密”的神通,正在惊愕之间,又听诸葛玉堂说道:“方老弟台试一极点衣衫,看看有何异状?”
  方长虹伸手摸摸身上,并无发现不妥,以为诸葛玉堂故意戏弄,微微不悦,凝一凝神,重又欺身上步,发掌进招。
  诸葛玉堂袍袖一展,交肩斜错,方长虹忽然发现手中多了一样极轻极软的东西,细一分辨,却是一小块绸子。
  转身伸掌一看,可不是一小块黑色绸子,赶紧一摸衣摆,果不其然,是诸葛玉堂不知何时以双指作剪,生生剪下了这一角绸子,也算在他身上留了记号。
  方长虹偷眼观看旁观的“金川双魔”和景尚义,对这顷刻之间,已判高下的情形,似乎浑然不觉,他这才完全明白,诸葛大侠不但手下留情,而且有心保全青城的面子,这等用心,何其仁厚侠义?
  这一想,方长虹立即跳开数尺,整一整衣衫,朗朗说道:“诸葛前辈,名不虚传,今日之会,方长虹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金川双魔”听得此话,疑惑之中暗暗心喜,原来这双魔误会诸葛玉堂下了什么绝情毒手,方长虹身受伤创,故而说出这两句门面话来,如果青城派因此与诸葛玉堂结下梁子,明明有利于己,是以暗喜。
  哪知方长虹接下来又冲他们两人说道:“两位大和尚拯我于旅途病危之际,这番恩义,方长虹将来也要报答,不过此时此地,在下实在无法奉陪了,还请大度海涵。再有一句话奉功两位大和尚,冤家宜解不宜结,诸葛前辈乃是武林中的大贤,两位大和尚休得自误。”  太明一听,敢情是投降纳款,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泄气事,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喝一声,叱道:“住口,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爬外的臭小子,吃我一掌!”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方长虹狱峙渊亭,站在当地.屹然不动。景尚义作色欲起,诸葛大侠亦加了几分警戒,看太明究竟如何?
  只有太时心下明白,方长虹输得心服口服,说出这番话来,诚然丢人,但是这笔帐要摆在后来算,现在动手,徒然让诸葛玉堂和景尚义坐山看虎斗,何苦来哉!   因而太时—伸手拦在前面说:“师兄,不必动怒,乳臭小儿理他则什?等料理了今天这一场,我弟兄顺道到青城山找他上一辈讲活,也还不迟。”
  一面说,一面使个眼色。太明会意,一阵狞笑过后,说道:“这就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子弟,洒家领教!”
  方长虹听他辱及师门,心下惭怒交并,但局面如此,万无翻验成仇,为江湖耻笑之理.只好忍气吞声,抱拳说道:“方长虹告辞了。”
  “金川双魔”扬脸不理,诸葛玉堂和景尚义,都回了一礼。
  方长虹飞奔下山而去,瞬息间踪影不见。
  这里太时已站了出来,将白骨杖在当地一插,冷冷说道:“景尚义,你拿命来吧!”
  景尚义嫉恶如仇,性如烈火,一见太时那等狂妄,气得咬牙切齿,一拔身躯,飘落场中,双掌一分,挥出凌厉掌风,直取太时。
  太时早有准备,暗下已运足内力,也想一动手就下毒着,当时两下掌风相接,激起满地沙土,各自震开一步。
  未等两人继续发掌,诸葛玉堂倏然插身其间,高声说道;“以地主之谊,理当由我奉陪。”
  这非诸葛玉堂矜才逞能,实因看到景尚义为怒火所激,心粗气浮,犯了打斗过招的大忌,故而愿意先挡一阵。
  景尚义在刚才与太时接掌之时,已知对方功力今非昔比,真要比划下来,不见得就能占上风,何况愤怒之下,血气浮动,真力不能充分发挥,不如让诸葛玉堂先与太时过招,看看动静虚实,较为得计,故而欠身退下。
  五毒行者太时,嘿声冷笑,道:“居士既以地主之谊,就请出招吧!”
  太时嘴里说要对方出招,他话声甫落,一响“呼”的划风锐响声起,举起白骨杖,一个“独劈华山”之势,已朝诸葛玉堂天灵盖砸下。
  诸葛玉堂早有防范,只一晃身,闪过白骨杖袭来的凶势,双掌翻飞,一招“顺水推舟”,“太极阴阳掌”出手,左臂横胸,右手屏指如戟,若切若点,疾落太时的肩窝。
  太时急急落退一步,扬杖头,坐杖尾,一式“横架金梁”,直向诸葛玉堂右手掌指敲来。
  诸葛玉堂一声轻笑,石火电光之间变招易式,“撞鼓鸣冲”之势,落向对方胸腹要穴。
  太时不由一惊.估不到诸葛玉堂换招如此迅捷,挪身闪遐,白骨杖招走“疾风扫叶”,朝诸葛玉堂下二路直卷而来。
  诸葛玉堂托地一跳,“太极阴阳掌”再招递出。
  两人一来一往,杖掌交加,连战二十余回合。
  五毒行者太时与七煞头陀太明,西南江湖上有“金川双魔”之称,显然身怀之学非等闲之流能比拟。
  但诸葛玉堂却是昔年名震武林的一位侠隐,一手“太极阴阳掌”震慑黑道。
  双方二十余合过后,太时乙渐渐遮拦不住……
  诸葛玉堂一声薄叱,“太极阴阳举”“金龙舒爪”疾吐,太时闪避不及,挨上一记,蹬蹬往后跌退。
  诸葛大侠原本无意伤他,见此情形,也不进迫,只拿话点他道:“大和尚莫不是有放下屠刀,化敌为友,一证善因之心否?”
  太时不动声色的回道:“居士的‘太极阴阳掌’还得赐教几招,才算不虚此行。”
  诸葛玉堂笑道:“如此,就不必谦让了。”
  说着,探身发掌,“五毒行者”果然也非弱者,经这片刻调息,创楚已消,接招发招,毫不含糊。
  这二度交手,两人全以平生绝学,尽力施为,“五毒行者”一丝一毫不敢大意,身躯轻灵,掌力沉猛,滴溜溜绕着诸葛玉堂,专一乘瑕蹈隙,似乎存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之心。
  诸葛玉堂自然也不会因小胜而致骄矜,抱定以不变应万变的宗旨,凝聚真力,运气归元,将七十七手“太极阴阳掌”的威力,虽未完全发挥,也已到了八成。
  转眼对拆了四十余招,诸葛玉堂步法身形,一丝不乱,太时心知要告自己的掌法取胜,难如登天,然则不远千里追踪而来,不能溅血商山,又为的什么?
  恶念一生,计上心来。手下掌法一紧,猛攻猛打,颇似情急拼命的模样。
  诸葛玉堂不知是计,心想旷时持久,也非了局,既然要拼命,说不得也只好教训你了。
  这一来,诸葛王堂也就改守为攻,着着进逼。“五毒行者”一面抵挡,一面后退,待至切近“白骨杖”所插之处,“五毒行者”突起鸳鸯飞脚,诸葛玉堂扬左手搂开太时左足,右手握拳,进步指档。
  太时起飞脚时,早已觑准部位,趁诸葛玉堂左手搂足,进步指档的势子,右足往横里一滑,左足一旋,转过身来,已将插在地上的“白骨杖”抄在手中,顺势用足劲道,向诸葛玉堂拦腰横扫。
  此时诸葛玉堂身形向前微俯,两足前后错开,后退不能,横飘亦以势子不顺,而“白骨杖”迅捷如风,急切间竟然无法趋避。
  除非练成佛门神功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杖下来,诸葛王堂不死也将重伤。
  景尚义冒出一身冷汗,睁大双眼,咬紧牙关,竟看傻了。
  诸葛玉堂实未料到有此一着,急切问无法可施,直至“白骨杖”堪堪扫到之际,一咬牙,运足全身真力,“旱地拔葱”往上斜飞而起,如一只灰色仙鹤,飘在半空。
  那“五毒行者”真个狠毒到了极处,一计不成,立生二计,把“白骨杖”当关王刀使就地舞开了大刀花。
  “白骨杖”长八丈一寸,舞将开来,方圆十丈以内,都在杖影笼罩之下,硬是逼得诸葛玉堂无立足之地。
  诸葛大侠原具有“龙湫三叠”绝顶轻功的身手,在空中以左足抵住右足背,借力拔起,勉度难关,但可一而不可再,第二次往下落时,“白骨杖”影,又自扑到,不由得暗叹一声:“此番休矣!”(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