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无害还记得小时在小河里摸鱼的情景。
那是每年夏末秋初,当小河中的河水,被风车差不多快要车干了的时候。
那时河水只到大人的膝盖,浑浊得像一锅泥浆,鱼都藏在洞窿里,只要一伸手便不难捉一条。
只有河里才有鱼摸,他没有在鱼池里摸过鱼。
他当然更没有在根本就没有鱼的鱼池里摸过。
而现在,他却蹲在没有一条鱼的鱼池里摸索着,心情几乎比第一次在小河里摸鱼时的心情还要来得兴奋而紧张。
目前这间新换的牢房实在太像一口鱼池了。
当他未进入剑王宫之前,他就猜想宫中可能会有这样一处地方,用以囚禁该宫认为情形特殊的犯人。
结果竟真的被他料中了。
而他也因为态度倔强,始终不肯吐露只字,再经过所作不堪折磨,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被换来这间活像一口鱼池的牢房。当初设计这间牢房的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三丈见方的一个大池子里,水放得不多不少,恰好淹及一个人的肩部。
在正对着牢房门口的另一端,有一块高出水面的木板,从牢壁间平伸出来,离水面约三寸许,看上去就像小溪上村妇们用来浣衣的水凳。
那上面就是犯人活动的地方。
坐卧吃喝,全在这块宽约两尺,长约七尺的木板上。这块木板最杰出的设计,便是它不像一般水凳那样平坦坚实,而是中央稍稍凸起,两边低平,像个人字,木质亦富弹性,只要稍不留心,便会滚落下面池中。
在一个会武功的人来说,这原算不了什么。
但一个人不论武功多高,总有睡眠的时候,一个人只要睡着了,就无法不在睡梦中翻身,有几个人在睡梦中翻身时,还会想到身底下睡的不是床铺,只是一块宽仅容身的木板呢?
申无害只进来了四天,就已滚落池中六次。
牢房中暗淡的光线,使他无法分辨水的颜色。他只知道两件事:水冷得很,而且很脏。
每次从水中爬出来,他都止不住要打冷颤,使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水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是,不能忍受,也得忍受,衣服湿了,只有脱下来,绞干了再穿。
因为木板只有六尺的长度,距离牢门尚远,每天的三顿牢饭,便不得不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传送。
传送牢饭的工具,是一个大木槽,它以一根长绳系在牢门口的铁栅上,饭盒放进去之后,便由送饭者用力一推,从水面上头浮过去,如果使力不均,很可能在半途翻覆,那么这一顿就完结了。
申无害被关进这间水牢,可说完全出自自愿。
他知道自己已瘦得不成人形,也知道长期的饥饿已使体力大为耗损,这一切都是他有意造成的,所以不论吃多少苦,他都忍受得了。
他忍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
他想喝酒。
他真的想喝酒,那怕一口也好,尤其是半夜滚落池中,再从池中爬起来的时候。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一种梦想。
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他愈想获得的东西,只有在他要求之下愈离愈远。
他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还是向那个杨姓剑士提出了这一要求,他提出这一要求,并不是他存着侥幸心理,或者希望杨姓剑士会同情他,偷偷给他一口酒喝,而是想藉此振奋起来,使自己工作得更有精神。
杨姓剑士在宫中那位神秘人物麻金甲指使之下,拿宫中次于“百花露”的美酒“玫瑰露”
来引诱他,自以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绝招,那知实际上的效果,恰与事实完全相反。
申无害根本就没有存能喝到这种酒的希望。
一个人如果没存希望,当然就不会感到失望。最后他能看到有酒送至,并且还能闻到一阵酒香,这已经使他感到够满意了。
这天夜里,就由这阵酒香的刺激,使他忘了池水的寒冷和肮脏,比过去几天在池底足足多搜索了三倍的范围。
申无害不惜生命危险自投罗网,他究竟要在这样一座脏水牢里,搜索什么东西呢?
事情得从十二年前,他十二岁的那一年说起。
他虽然留居关外很多年,但他并不是关外人。
他出生的地方,说来也许无人能信,原来他出生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离这座剑王宫不远,在山那一边的一个小村子。
小时他在村中,是个有名的顽童,村人都喊他小黑虎。
申无害这名字,是他到了关外才替自己取的。
他是村中一群顽童的首领,无论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差不多都有他一份,就是比他大两三岁的孩子,也得乖乖地听他指挥,如果对方不服从,他一样照揍不误。
这个村子叫福来村,是申无害外婆的家。
他三岁的上那一年,双亲出门购买年货,不幸渡船翻覆,双双落水遇难,从那时候起,他便住来外婆家里。
再没有一个孩子比在外婆家里更受纵容的了,尤其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算是有点小小的过失,大家也不忍心责备他,所以他的童年过得非常放任而自由。
他的外公是个落第的穷老秀才,在村中设了一座私塾,这位老先生对学童管得很严,学童们见到了他,无不害怕得要命,但这位老先生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外孙。
不过话虽如此,在这个村子里,申无害还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孩子。
他虽然调皮捣蛋,书却念得很好。他从小天资过人,到十二岁那年,五经就已读完,并且还写得一笔好字。
他外公藏书极富,申无害不但课业应付裕如,连外公的这些藏书,也多半被他浏览过了。
这些书当然都是偷看的。
所以,他不仅比他同年的孩子长得强壮,书念得快,就是世故方面,也比同年的孩子,懂的多得多。
那一年的夏天,村后小河中的河水又浅了。
有天他装肚子痛,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等外公一走,他立即会齐几名事先约好的小伙伴,悄悄溜去村后,在小河中摸起鱼来。
没有想到,他刚刚下水,鱼还没有摸着一条,却先摸到一只小铁盒。
这只铁盒还是新的,上面只生了很少的锈痕,显见它被人投入河中才不过几天的光景,他知道事有溪跷,当时没有声张,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一个人跑去把那只小铁盒取了回来。
他费了很多手脚,方将盒盖撬开。
盒子里只有一样东西,一本裹着羊皮,装钉得很坚实,类似笔记的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上,除了潦草的字迹外,尚附有一些他看不懂的图案。
他当时一方面感觉失望,一方面也觉得很奇怪。像这样一本小册子,为什么有人要把它装人铁盒投去小河中呢?
等他抱着好奇心,花了一整夜工夫,将小册子的记事全部看完,及在小册子最后一页发现的一行草字之后,他不再感到奇怪了。
那最后一行字是:“有缘捡获此盒,并有志为武林除害者,即为金刀门第五代掌门人。”
接着是一个苍劲有力的签名式:
“葛维义”!
※ ※ ※ ※ ※
第二天,他留下一封信,悄悄离开了福来村。
在留言上,他告诉外婆外公两位老人家,他说他已经长大了,他要外出自谋生活,他会好好的照顾自己,请两位老人家不必惦念,等他有了成就,他会很快回来的。
开头的几天,他心里一直感觉很难过。
村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尤其是年老的外公外婆,都使他恋恋难舍,好几次梦中醒来,他都以为还睡在家中的那张床上。
对一个只有十二岁大的孩子来说,这次毅然离家出走,的确是一个很痛苦的决定。
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他天生一副爱打抱不平的心肠,他不能让一个可敬的老人就此冤沉海底,更不能让那老人在小册子提到的那些伪君子,戴着侠义的假面具,自私自肥,危害武林。
※ ※ ※ ※ ※
三个月后,他忍饿耐寒,吃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依着小册子的指引,在关外一处僻静的谷中,找着了刀圣葛维义的住处。
那是三间依山而建的小石屋。
石屋中到处零乱不堪,正屋中躺着一名男仆的尸体,死状之惨,令人不忍卒睹。
很明显的,已有人先他一步来过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老人在小册子上的记事中,早就料及会有这种事发生。
值得欣慰的是,来人虽将三间石屋搜遍,却未能发现藏在屋后一个花盆底下的两册金刀心诀和金刀刀谱。
他遵照老人小册子上的指示,仅取出那两册金刀心诀和金刀刀谱,其余仍维持原状,并且很快的离开了那座山谷。
来人所要获得的并不是金刀心诀和金刀刀谱,而是他怀中小册子上的那些图案。但这两册金刀门的武学秘芨,对来人虽无大用,对一名新入门的金刀弟子,却是重要无比。
它等于是一座桥梁,如是不先习成这种本门基本武功,就无法获窥老人小册子上那种新创玄功的堂奥。
以后的三年,他在关外到处流浪,以替人放牛为生。
这是三年非常艰苦的日子。
他在这三年中,真正的长大了。
他已将金刀门两种基本武功练好,和他在一起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这是老人的告诫。
他如果在玄功未练成之前就被人识破他的身份,不但会辜负了老人对他的期望,甚至他自己的生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三年过去后,他脱离牧人生活,回到关内,因为修习老人这项尚未正式命名的玄功,必须要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回到关内之后,他化名沈吾海,设法在镇江信义镖局补了一个趟子手的名额。
因为他除了要藉一个安定的环境修练那项玄功之外,尚需藉此取得一些在江湖上行走的经验。
转眼之间,又是五年过去了。
在这五年中,就跟他在关外三年一样,全局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喊作小沈的这个小伙子身怀惊人武功。
当云梦双宝送去四千两黄金银票时,那位总镖头金鞭赵中元一直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天杀星,他又哪里知道这位天杀星就是局子里以前的那个越子手小沈呢?
五年多来,因为镖局的业务一直很发达,所以同仁们的待遇也很优厚,申无害每隔半年,就把这积存下来的银两,全部捎回福来村,略尽孝思。
等玄功习成,他立即辞去镖局的差事,再度去到关外。现在,他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那三间石室,仍是五年前的老样子,只是那名男仆的尸体,已变成一副白骨。
他黯然收埋了那具尸骨,并将石室清扫了一遍,然后在正室中供上恩师的先灵牌位,方才离开那座山谷。
他之所以供上先灵牌位,是因为他尚不能断定恩师是否已经遇害。
老人在那本小册子上叙述得很详尽,他在参悟了这项玄功之后,原无自秘之意,他不辞跋涉,回到关内来,本意就是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这位被人尊为剑王的盟弟,以便两人共同研修,一方面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禀赋好的弟子,好使这项绝学流传下来。
因为他觉得他们老兄弟俩年事已高,且在结盟之初,又曾有过誓言,为戢止武林中血腥日益炽烈的杀戮之风,两兄弟决定以身作则,今后有生之年,将不再开杀戒。
相知在言谈之中,他才露出一丝口风,他便从那位剑王的眼光中,看到了一种令人心寒的贪婪之色。
他马上晓得他做了一件大错事!
好在剑王对他这位盟兄还有几份忌惮,同时也无法断定这项玄功是否已作成笔记;被他携带在身边,所以一时之间,尚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不过当天夜里,他就发觉窗外伏了人,在暗中窥察他的举动。
老人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二天他装作要赋诗,去书房匆匆录下这段经过,然后藉出外的机会,将笔记投进了河流。
老人在笔记中又说,他原可以一走了之,只是他觉得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他冒生命之险,仍旧留在宫中,希望能以感化的方法,使这位盟弟顽石点头。
※ ※ ※ ※ ※
老人目前是否仍被囚禁在剑王宫中呢?
这是申无害必须设法弄清楚老人之生死下落,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也被捉进宫中。
三年前,申无害再度回到关内。
他一回到关内,马上就听到信义镖局出事的消息,他当然心里很急,但又爱莫能助。
因为他这时自己也遭遇着一个很大的困难。
他要怎么才能进入剑王宫?
不久他就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设法弓愧剑王宫的注意。
他不能叫那位剑王知道他是刀圣新创绝学的传人,但必须使那位剑王怀疑他是刀圣新创绝学的传人。
于是,他按照恩师笔记上之记载,暗中一一去查对那些册上有名者的言行。
册子上前四名人物,就是武林四君子。
据老人记载,这四兄弟,表面上行些小善,很像是个君子,实际上无恶不作,是四个比小人还不如的大奸棍。
老人在笔记上感慨道,他可惜受了誓言的约束,不然他说什么也不会容许这种人活在世上。
他因为四君子深居内地,无法按照小册子上的顺序行事,直到在册子上排第九名的岳阳胡家兄弟被除去之后,他才去到四君子居住的地方,以老方法除去了这四个伪君子。
果然,继以四君子之后,他不过又动了太原神医、金陵公子、太湖渔隐、南剑三英少数几个人,那位剑王就被惊动了。
事实上小册子上的名单,还有长长的一串,上述的这二十几人,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剑王采取行动,真是为了武林公义么?
这事只有申无害心中明白。
因为他剪除上述诸人,全用的是同一手法,所以人人均是同一死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除了惊奇困惑之外,也许不会想及其他,但在这位剑王来说,想法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一定是怀疑刀圣在入关之前,就已秘密的收了徒弟,这位天杀星又是来自关外,这一定更使他放心不下。
如果他猜得不错,刀圣行前,必已告知爱徒他所要去的地方,换言之,这位天杀星若不能迅速缉获,他的丑恶面目,必有拆穿的一天。
最后,一万两黄金的赏格悬出来了。
申无害为了挽救信义镖局破产的厄运,只好提前结束他的诛奸行动,结果天从人愿,他刚一动心念,便在长沙城中遇见了那位笑里藏刀胜大仁兄。
申无害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他不知道当年剑王对待老人的方式,是否也和今天对待他的方式相同?
他坚信前这座水牢,他绝不是被关进来的第一个人,问题全在于,老人当年被关进来时,一身武功有没有被废去?
如果老人被关进来时,一身武功已废,那就什么也不用说,否则他相信,他一定会在这座水牢中找到老人所作的记号或留言!
搜索的范围,愈来愈小了。
申无害的心情也跟着矛盾起来。
刚关进这座水牢,申无害就将三丈方圆的牢底摸遍,现在他则又希望这片有限的牢底继续伸延下去,最好永远没有摸到尽头的一天。
他怕摸遍整个牢底一无所获。
池水似乎更冷了。
他的手从没有抖过,如今也止不住微微抖索起来;因为还没有摸过的地方就只剩下靠近牢门的那个角落了。
他只要再吸一口气,潜入池底,便不难马上获得分晓。
可是,他喘息着,这一口气,就是无法吸入腹内。
他呆立着,全身浸在又冷又脏的池水中,他忘了这是一池脏水,他忘了寒冷,他想分开心神,想想过去的事,可是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双脚正在向前缓缓移动。
突然间,他怔神,几乎从池子中跳了起来。
那是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他像踩在一块麻布上,池底再不是光滑的一片。
那是字。
很多字。
一个人用大力指法写下来的字。
“后人此牢者,请保有用之身,如能脱困出宫,福来村后小河近柳树处有余投入之铁盒一只,内藏何物,启函自知。葛维义×年×月×日绝笔。”
申无害想从剑王宫中救出恩师的愿望,至此全告幻灭。
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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