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丛林十分幽深,林中落叶堆积,有一股霉烂的气味,像是从无人至的处女地带。
岷江的流水之声遥遥传来,清晰可闻,加上微风过处枝叶簌簌作响,使人有无限的萧索苍凉之感。
一枝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看情形咱们不会在林中找到什么,这里好像是根本无人到过的地方。”
江不群平静地一笑道:“这也难讲,如果我想避世隐居,就要找这种没有人迹的地方。”
口中在讲,身下并不稍停,仍然缓缓的向丛林深处走去。
一枝梅有些失望,看着摇摆不定的江不群,心中不由十分难过,他有绝世的武功,不论人品才华,都是第一流的,而现在,却是这样的落寞,像一个普通的江湖人物,在身心两方面俱皆受了重大的伤害之后,狼狈而行。
忖思之间,不由靠得他更紧了一些,心头也有一丝甜蜜的感觉。
世上的男人虽多,但像江不群这样的男人,只怕踏破铁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而她,却能在此时此地,与他相偎相依,像一双同甘共患难的情侣,迈着艰辛的脚步,去创造他们的未来一般。
在眼下看来,这是艰苦的行程,但正此后回忆起来,这却是终生难忘的甜蜜回忆。
一枝梅暗忖:“我应该把握现在,只有现在才是最真实的。”
自然,她与江不群之间的距离是更加缩短了。
前面仍然是茂密的树丛,仿佛这片山林永远走不完,永远都是这个模样。
江不群双目平视,仍是平平静静,继续向林木幽深之处而行。
一枝梅奇怪地看着他,但从他脸上竟看不出一丝表情来。
她收住了脚步。
江不群也收住了脚步,因为此时的两人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整体。
江不群瞧着她道:“姑娘,为什么不走了?”
一枝梅幽幽的瞧着他,四目相接,两人似乎俱都一震。
一枝梅出于一种少女的娇羞本能,首先把眸光转了开去。
江不群也收回了视线,一枝梅幽幽地道:“再走下去,也许咱们就会在这树林里迷了路,再也走不出去了。”
江不群不在意的笑道:“那不是很好么?”
一枝梅怔了一怔,奇道:“江公子,为什么你要这样说?”
江不群微喟一声,有些感慨地道:“走不出这片丛林,也就见不到这个世界,见不到那些尔虞我诈,狡猾阴狠的人间丑态……”
一枝梅苦笑一声道:“公子,你好像牢骚满腹!”
江不群又把目光移注到一枝梅脸上,定定地望了她许久,方道:“姑娘,在你眼中,我像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问题是一枝梅想不到的,呆了一会,方道:“从表面上看来,公子是个洒脱不羁的浊世佳公子,是人中龙凤……”
江不群不由豪放的笑了起来。
一枝梅的眸光不再退缩,也定定地望着他道:“公子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江不群收笑道:“从一见面的时候起,我就把姑娘看成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为什么你也说出这种话来!”
一枝梅赧然一笑道:“我是说表面,但公子城府深坑,就算和你相处一辈子,也无法把你的内心看穿……”
话未说完,却含羞的低下了头去,因为她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那“相处一辈子”是不应该说出来的。
江不群却不在意的笑道:“我从来没向谁说过实话,但今天,我却想向姑娘说出来……”
身子一矮,就地坐了下去。
他是有洁癖的人,一向衣履整洁,纤尘不染,但现在他却毫不在乎,地上都是落叶泥土,但他看也不看的坐了下去。
一枝梅也在他身边不远坐了下来。
她望着他,虽然他双目中有疲惫慵倦之色,虽然他打扮成了一个普通的农人,但他的光泽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只要看他一眼,就会使人心头发慌,他像东方的朝阳,在他面前,一切都似乎变得渺小。
一枝梅凝重地道:“公子,先别说……”
江不群笑道:“为什么?是姑娘不愿意听?”
一枝梅忙道:“不……你难道不累,你的伤势……”
江不群叹道:“回春子死了,但他的药却神妙无双,虽然不能一下子复元,但想来是不要紧了……”
目光转动,又笑笑道:“这是我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我很想找个人倾吐,但是,却一直没有人能使我讲!”
一枝梅受宠若惊地道:“公子认为我……是你倾吐的对象?”
江不群瞧着她道:“姑娘难道不是?”
一枝梅面色一红道:“我自己……觉得不配,我不及玉娇娇的艳丽,更比不上上官瑶青的妖媚,至于丁吟雪的华贵,胡飞花的纯洁,也是我比不上的……”
江不群认真地道:“你有比不上她们的地方,但她们也有比不上你的地方,你有清丽高雅的气质,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
一枝梅捻弄着襟前的衣带道:“公子太高抬我了!”
江不群凝重地道:“我一向都不曾说过实话,严格地说起来,我是个虚伪的人,包括我的好友申刚与王者食在内,他们所见到的也是我的外表,我没有让他们看到过我的内心,姑娘明白这意思么?”
一枝梅幽幽地道;“我不能完全明白,但是我却有一个疑问……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呢?”
江不群放纵的一笑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了……”
一枝梅怜惜地道:“公子不妨慢慢说,我会仔细听着的。”
江不群目光四外一转,道:“在江湖武林之中,我该算是一个成了名的人,以我的年龄来说,能够名满江湖,使人侧目,是一件既不容易而又值得骄傲的事……”
一枝梅接道:“公于是天下第一佳公子,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然使人钦羡!”
江不群悠然一叹道:“说来惭愧,我是不该享这种名头的……”
微微一顿,又道:“如果别人能看到我的内心,相信他们一定会对我不屑一顾……”
一枝梅幽幽地道:“公子言重了!”
江不群笑道:“我说的是事实,你等我说完,就可以明白了……我之所以成名,有着几个重要的因素,第一,也许我的身材面貌够得上称为英俊,使我占了很大的便宜,第二,我的武功,在武林中的确也能算上一份,第三,是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一枝梅点头道:“这些不是已经很够了么?”
江不群苦笑道:“你不明白,我说的是我的内心,我对任何事假装不在乎,事实上我却在乎得很,记得在襄阳丁府的彩楼之前,我表面从容,面带微笑,仿佛不论发生什么大事,都不会使我吃惊,实际上,那是我的伪装……”
轻吁一声,又道:“当时我一颗心提到了口腔之中,几乎使我支持不住……”
一枝梅瞧着他道:“也许这是人之常情!”
江不群道:“这就是我的虚伪,其次,我要说到我小的时候!父母早死,我成了孤儿,小时候我生得瘦小、孱弱,时常被别的孩子欺负……”
一枝梅忍不住笑道:“这真有意思,谁会想到现在名震天下的无为公子,当年是个受尽了欺负的可怜孩子!”
江不群苦笑一声,接下去道:“事实就是如此,也许我虚伪的个性,就是那时养成的,别的孩子打了我,尽管我痛得要死,但表面上我却装得毫不在意,仿佛他们根本打不痛我,我骄傲,不去理他们,实际上我却羡慕他们,希望他们和我做朋友,希望他们跟我一齐游玩。我心里在哭,表面上却含着冷笑……”
一枝梅没有插口,定定地望着他。
江不群停顿了一会,又道:“而后,我渐渐大了,对我好的只有一个人,常大娘,也就是上官瑶芳……”
一枝梅忽然接口道:“也许我知道你痛苦的原因所在了。”
江不群道:“你是指她给我的刺激?”
一枝梅点点头道:“我知道这刺激使你受不了,因为她不但刺伤了你的感情,也刺伤了你的自尊。”
江不群点点头道:“这只是现在使我伤感的原因,但我说的是以前……”
目光转动,又道:“现在我忽然想到,我武功的来源是出自常大娘……”
一枝梅一怔道:“公子是说你的武学也是来自上官家族?”
江不群摇头道:“不,我的武功路数与上官家族的不同,这正是我想解开的一个谜。”
一枝梅困惑地道:“但您为什么要说与常大娘有关?”
江不群道:“因为一来常大娘在杀死谷瑶环之后,曾对我有所暗示,二来则是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一枝梅道:“那么公子的恩师是……”
江不群摇头一笑道:“授艺恩师是‘孤芳客’,但这却是个若有若无的幻影。”
一枝梅两眼睁得大大地道:“公子这话实在使人难解。”
江不群双目微瞑,道:“我已经说过,我的童年时代是个受人欺凌而又不能合群的孩子,于是我每天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江边发呆,但我从来不哭,有别的孩子看到我,我就装得自己玩得十分开心,而不屑于跟他们一齐,但后来渐渐大了,我就不再到人多的江边,而到后面的山上去玩……”
微微一笑,又道:“在山上,有时候我一玩就是一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是一个人在山坳里坐着,只要见不到人,我就觉得安全,我有很多幻想,当时最羡慕的就是跨刀背剑的江湖人物,我渴望自己会像他们一样,有绝艺在身,不再受人欺负,在当时,这只是幻想,但有一天,这幻想却成了事实……”
一枝梅道:“想是您遇上了孤芳客?”
江不群笑笑道:“不错……但如今想起来,那实在太过神奇,有一天,我在山中发现了一座山洞,为了一时好奇,我走了进去,那山洞半出天然半出人工,有开凿过的痕迹,洞中有条地道,通到另一处较小的洞室,洞室中空无所有,但却在石壁上出现了一行大字,是:‘孩子,你终于找到这里了!’……”
一枝梅奇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江不群摇摇头道:“当时我也一片茫然,那字是以金刚指法刻在石壁上的,只有简简单单的那一行字,孩子两字是否指的是我,根本无法确定,写那字的人是谁?更是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当时我却可以确定,就是那写字之人必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武林名手,现在回想起来,与常大娘的关联却是很深的……”
一枝梅道:“为什么呢?”
江不群笑笑道:“这很明显,常大娘是我乳母,对我爱护得无微不至,往日我在江边,几乎不到半个时辰她就会出来看上一趟,但我到后山去玩,她却一天不问不闻,天晚回家之后,她也不问我去过那里,很显然的是她在暗中跟随着我,知道我的一切……”
一枝梅双眉微锁,道:“就算这样吧!那山洞之中,又怎样了呢?你又发现了别的什么?”
江不群摇头道;“当时我四处寻找,除了那一行字迹之外,再也没发现别的,那山洞空空如也,我失望的回到家,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不等天亮,又去了那里……”
微微一顿,道;“结果,我大喜如狂,因为原来的字迹不见了,山壁上又出现了新的字迹。”
一枝梅忙道:“写的是什么呢?”
江不群回忆着道:“字迹仍是用金刚指法刻上去的,是:‘孩子,你不是想成为一个身负绝学的武林人物么?现在我就使你达到这个目的,我要把你造就成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
目光一转,道:“就是这些,但在后面却另写了一行字,那是吐纳运息的入门功夫,当时我就按着字迹所写的方法练习,直到夜晚才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又急急跑去……”
一枝梅道:“这倒真是玄妙……”
江不群道:“事实是如此,第二天那山洞上的字迹依旧,一整天的时间,我仍是按着练习,一直过了七天,我已完全领悟了其中的诀窍,到第八天早上,壁上的字迹又换了新的,但这次除了练功的口诀之外,并没再写别的。”
一枝梅入神地道:“公子的武功就是这样练成的?”
江不群点头道:“一点不错,壁上的字迹常常更换,但却总是等我把以前的学成之后,现在想来,我那恩师‘孤芳客’必是在暗中监视着我,只是当时我一心习武,根本不曾去追究这件事而已。就这样日复一日,过去了八年的时光,我的武功也就学成了!”
江不群仰起头来,望着树梢的枯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八年的时光中我日夕沉浸在那些博杂的武学之中,一面学习新的,一面练习旧的,但到现在为止,我的武学路数究竟属于何流何派,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一枝梅道:“公子的武学自成一格,又似兼擅各家之长,奇妙无方,要不然公子也不会成那样大名。”
江不群道:“这是我心中之谜,我早想追出恩师为谁,但到现在却仍是没有头绪……”
微微一顿,又道:“终于,石壁上的留字到了最后一天,那片字迹是:‘孩子,我所能传的已经悉数传给了你,就当前武林而论,你的武功已足以睥睨群伦了。’最后,龙飞凤舞的加上了三个大字,是:‘孤芳客’,要不然我连孤芳客三字也不曾知道。”
一枝梅幽幽地道:“这的确是一件神奇得令人难信的事。”
江不群道:“我有很多猜测,但却得不到证实,这‘孤芳客’一直称我孩子,而不称我徒儿,他传授了我如此高明的武技,但却吝于与我一见,这些都是不近情理的事。”
一枝梅忖思着道:“难道当时你没怀疑到会是常大娘?”
江不群叹吁一声道:“从这一点上可以证明我是个笨人,但常大娘却掩饰得太像了,秋江废园就是她的一切,她的神态言语,一举一动,一点都不像是身具奇功的武林高人,她的全部精神都放在家务事上,使我无法对她怀疑……”
一枝梅道:“这正是她高明的地方。”
江不群忖思了一下道:“我成了武林中的名手,但我却瞒着常大娘,我一直认为她不知道我精于武功!现在想起来,这真是一件好笑的事……”
一枝梅默然不言,她不知道是该安慰他好,还是不表示意见的好?
江不群停顿了一下,又接下去道:“那时我已是七尺之躯的昂藏少年,秋江废园中自然关不住我,于是利用各种不同的藉口开始行走江湖,一试锋芒……”
一枝梅接口道:“结果你就成了名扬天下的无为公子……”
江不群笑道:“就是如此,由于我童年时的孤独,和受了欺凌的心性,我不愿以真面目对人,我替自己取名不群,表示了我的高傲,我自称无为公子,表示了我游戏人间,玩世不恭的态度,我面含微笑,轻蔑一切,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然而事实上却完全不是如此,我的心灵该是最脆弱的,一点点小事就会使我激动,有时我面上含笑,心里却在流泪,但童年养成的倔强,却使我表现得十分自然,一点都不会流露出来,使任何人都难以猜到我的内心,这就是我!”
一枝梅幽幽地道:“喜怒哀乐,是人之常情,这并不是缺点!”
江不群苦笑道;“不错,但至少我是虚伪的,而且也由于这份虚伪,使我痛苦不安,因为随时随地,我都需要压抑感情,掩饰我真实的面目,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我都有做戏的感觉,我失掉了我自己,真正的自己……”
一枝梅靠近了他一些,轻声道:“我明白,我同情你……”
眸光深情的睨视着他,又道:“我高兴你这样坦白的告诉我!”
江不群笑笑道:“我早就想说出我心中的秘密,可是,茫茫人海,难觅知音!姑娘……”
一枝梅一笑接口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了?”
江不群点点头道:“记得,祁惠君。”
一枝梅轻笑道:“你何不直接喊我的名字?”
江不群凝注着她道:“是连名带姓,还是……”
一枝梅俯首道:“这就要看公子的选择了!”
江不群笑道:“当你听了我的述说之后,还认为我是值得你喜欢的人?”
一枝梅凝重地道:“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复如此,任凭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永无变移。”
江不群目泛异彩,激动地叫道:“惠君。”
一枝梅更加激动地道:“不群,恕我也要直接叫你的名字!”
江不群凝视着她,笑道:“惠君,我该告诉你,此时此刻,才是我有生以来最觉得高兴的时刻。”
一枝梅没有开口,但她的翦水双瞳,却已说尽了一切,江不群是可以懂得的。
良久之后,江不群握着一枝梅的手道:“你呢?难道没有要向我诉说的事?”
一枝梅双目潮润,盈盈欲滴。
江不群微吁一声道:“你可以不说,我是想像得到的,如非上官瑶青残害了你的家,就是……”
一枝梅忽然激动地叫道:“这些伤心事还是不说也罢……”
江不群倒不禁怔了一怔,一枝梅有什么事需要隐瞒,为什么在这种情形之下还不肯坦诚一谈。
忖思之间,不由奇怪的瞧了她一眼。
一枝梅幽幽地道:“你怪我?”
江不群摇头道:“不,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不过……”
目光一转,又道:“我们眼下的处境,你可知道?”
一枝梅点点头道;“我知道。”
江不群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丁令威在江湖武林之中有他建立了数十年的深厚关系,加上他的狡猾阴险,仍然是个强大的敌人,其次,上官瑶芳、上官瑶青都对我们有着绝大的威胁……”
一枝梅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尤其是当你伤势未愈,功力未复的时候,我们的危险也就更大!”
江不群目光缓缓一转,又道:“如果丁令威手下豢养了几名死士,能够找到我们,只怕就是我们的死期了……”
微微一顿,道:“惠君,你可怕死?”
一枝梅摇摇头道:“有你在一齐,我什么都不怕。”
江不群牢牢地握着她的手道:“我也一样,认真说来,有生以来我是孤独的,现在毕竟算是遇到知音了!”
一枝梅激动地道:“如果我们不死,你有什么打算?”
江不群笑道:“你别忘了我还要去云梦。”
一枝梅点头道:“我知道,我是说当你去了云梦之后。”
江不群沉凝地道:“如果在上官家族的纷乱弭平,而我仍然能活着的话,则有生之年就都属于你了。”
一枝梅面颊一红道:“你是说的良心话?”
江不群道:“如你不信,我可以立个重誓。”
一枝梅双手连摇道:“不,不必立誓,我相信你就是了……”
眸光一转,笑笑道:“那么以后的计划,也都可以由我做主了?”
江不群凝重地点头道:“那是自然。”
一枝梅面泛异彩,忖思着道:“你知道我想什么?我要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绝不像这片烂树林子……”
江不群笑道:“一切随你。”
一枝梅高兴地道:“在那种桃源般的仙境之中,我们盖上一座茅屋,行猎捕鱼,莳花种菜,快快活活的过上一辈子!”
江不群道:“这也是我所向往的生活。”
一枝梅面部忽然掠过一层阴霾,握着江不群的双手幽幽地道:“只怕这是我的梦想,无法成真。”
两眼不由又湿润了起来。
江不群苦笑道:“能否成真,也要看冥冥中的安排,但我们最好不要得失萦怀?”
一枝梅吁了一口气长笑,道:“其实,我的希望未免太高了一些,就是这一刻,已经足够我一辈子享用的了!”
忽然——
江不群倾耳静听。
一枝梅吃了一惊道:“你听到了什么?”
江不群微笑道:“好像有木鱼之声。”
一枝梅提起的心情松了一些,倾耳听去,果然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木鱼之声飘传入耳。
由于低微难辨的声音听去,至少也相距一里之外。
但她却欣然笑道:“看情形我们可以找到一个饮食歇息的地方了!”
江不群点头道:“这也是苍天的安排,我们用不着在这里苦苦的坐上一夜了!”
一枝梅站起身来,搀起江不群,两人并肩携手,循声走去。
※ ※ ※
在密林深处,竟有一座尼庵,江不群与一枝梅现在就双双站在山门之前。
山门上有一幅横匾,有金漆剥蚀的“一粟庵”三个大字。
庵院不大,但却十分精致。
一枝梅皱眉道:“这里只怕长年没有人来,难得收到香火钱,真不知道她们如何活着?”
江不群忍不住笑道:“你替她们担心得未免多余,依我看来,她们才真正是信心虔诚的佛门弟子,越是隐僻清静的地方,越便于修行……”
一枝梅轻轻一笑,伸手敲门。
只听木鱼声顿时停了下来,不久,山门呀然而开,一个白眉老尼把门打了开来。
一枝梅连忙裣衽道:“打扰老师太了。”
那白眉老尼诵声佛号道:“好说好说……”
投注了江不群一眼,又道:“两位施主因何到此?”
一枝梅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我们贪着多走几里道路,错过了宿头,想打扰老师太一夜。”
白眉老师太略感犹豫地道:“两位不像常在外乡走动的人,不知……”
江不群一笑接口道:“老师太说得是,我们是巴东的庄稼人,因为探望一家远亲,才途经此处!”
白眉老尼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两位就请进来吧!”
一枝梅与江不群被请入了禅堂之内。
白眉老尼倒了两杯松子茶,递给两人道:“两位施主远途同行,不知是什么关系?”
江不群从容应道:“我们是夫妻。”
一枝梅红着脸低下了头去。
白眉老尼扫了两人一眼,道:“两位施主虽是夫妻,但佛门圣地,不容亵渎,两位还是分房而住的好。”
江不群忙道:“这是自然……”
目光一转,道:“敢问老师太上下如何称呼?”
白眉老尼凝重地道:“贫尼一粟。”
江不群又道:“莫非贵庵之中,只有老师太一人?”
一粟师太苦笑一声道:“我们原是有三个人的,但……”
微吁一声,住口不语。
江不群忙道:“恕在下提起老师太悲伤之事……老师太不必为我们忙碌,请……”
一粟师太站起身来,道:“东西各有厢房一间,你们安歇了吧!”
一枝梅急道:“小女子还想求老师太一事。”
一粟师太道:“施主请说。”
一枝梅红着脸道:“我们贪赶路程,不但误了宿处,也差不多一天没有进食,如果老师太有剩下的斋饭……”
一粟师太诵声佛号道:“非是贫尼舍不得一顿斋饭,但贫尼已经将近三年不曾举火了!”
一枝梅讶然道:“不知老师太……怎样谋生?”
一粟师太笑笑道:“贫尼老在修行,草根树木,无物不可充饥,而且时间一久,日食树叶数枚,就可以渡过一天了!”
一枝梅不由肃然起敬道:“老师太佛门高人,小女子过于冒渎了!”
一粟师太诵声佛号道:“好说……两位施主只好委屈了?”
说着又坐于蒲团之上,手击木鱼,念起经来。
江不群与一枝梅肃然而退,两人一齐到东厢之中,只见其中供了一尊木雕佛像,只有一张蒲团。
一枝梅苦笑道:“这里倒是干净。”
江不群平静地道:“有一张蒲团足矣,惠君,你快去西厢吧!免得那老尼姑要说咱们亵渎神圣。”
一枝梅皱眉道:“你伤势未愈,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江不群笑道:“东厢西厢相距不过三丈,就算有什么不对,略一招呼,就可听到,这又有什么关系?”
一枝梅终于点点头道:“好吧!不论你有什么事,随时招呼我就是了!”
依依不舍的又投注了江不群一眼,方才缓缓地走向西厢而去。
江不群不曾掩门,蒲团就在房间正中,面外而坐,可以把西厢的情形看得清楚。
只见一枝梅推开房门,也搬了一张蒲团,遥遥而坐,想是西厢东厢俱是只有一张蒲团。
一枝梅也不曾关门,两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情形实在滑稽,江不群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
正面佛堂中依然响着一粟师太的木鱼经咒之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响亮。
也许是由于伤势,也许是由于过度疲累,就在梆梆的木鱼声中,江不群意识开始模糊,终于进入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江不群忽然被一阵异声所惊醒。
他悚然吃了一惊,定神看时,方知是下起了大雨,但见雨丝如箭,哗哗作响,使一粟庵完全笼罩在雨箭水气之中,一片溟溟漾漾。
院中积水甚深,可知那雨已经下了许多时候,江不群暗暗心惊,不知自己为何会睡得如此香甜,如此毫无所觉。当真伤势严重得连视听之力都受损到这种程度了么?
但他不禁又有些怀疑,自己伤势虽重,但还不至于连倾盆的大雨都无法听到。
忖念之间,不由满腹狐疑了起来。
定神看去,西厢的房门已经关了起来,想是大雨的关系,一枝梅关起了房门。
但他又有些怀疑,以一枝梅对自己的关系程度,按说不会独自关起门来不问,她很可能冒雨过来看看,这……难道……
他无法再坐下去,运息了一阵,觉得伤势似乎有了不少进展,于是,他想去西厢看看。
但他双肩甫动,却听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身边沉声喝道:“你最好别动!”
“啊……”任凭江不群定力多强,也不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啊了一声。
但他立刻又平静了下来,道:“恕在下眼拙,竟没看出老师太也是一位高人。”
一粟师太阴沉沉地道:“贫尼也几乎看走了眼。”
江不群苦笑道:“拙荆呢?老师太杀了她?”
一粟师太诵声佛号道:“单凭你这一句话,就该入拔舌地狱,贫尼是我佛莲台之下的虔诚弟子,怎会动刀杀人!”
江不群吁了一口气长气,转头投注了一粟师太一眼,道:“有老师太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
一粟师太哼了一声道:“你们真是夫妻?”
江不群慨然道:“不瞒老师太说,现在不是,但将来会是的,如果我们两人都能活下去,将是人间最美满,最恩爱的一双夫妻……”
一粟师太陡然大吼道:“住口!”
江不群一怔道:“在下的话,不知是什么地方开罪了老师太?”
一粟师太咬牙道:“你的话错了,你们死活固然难定,但如你们活着,也不可能是最恩爱,最美满的夫妻!”
江不群困惑地道:“老师太佛门高人,为何因这句话而动了嗔念,这……对老师太又有什么伤害?”
一粟师太铁青着脸道:“因为世间绝对没有永远恩爱,永远美满的夫妻,绝对没有!”
江不群瞧了她半晌道:“也许……”
一粟师太怒道:“是绝对,不是也许。”
江不群豪气大发,冷笑道:“老师太不觉得太过武断了么?”
一粟师太忽然面色缓和了一下道:“我可以为你讲一个故事。”
江不群点头道:“在下洗耳恭听。”
一粟师太双目微瞑道:“贫尼只说这故事的重点,他们是一双恋人,相恋的程度到了誓同生死的境界……”
目光冷电般的在江不群脸上一扫,接下去道:“贫尼可以进一步说明,如果那男的得不到女的,必会寻个自尽,一死了之,因为除了她之外,这世界上他再也看不到别的。……”
江不群道:“这才是真正的爱心。”
一粟师太哼了一声道:“这是一时的好恶激动,须知世间没有一件事是极久不变的。……”
江不群一笑道:“老师太的故事……”
一粟师太继续说下去道:“那男的是如此,那女的也是如此,说如他们当时因不能结合,而殉情一死,后世之中尽可以称她们为情中之圣,但他们不幸都没死……”
江不群接口问道:“他们也没有结合?”
一粟师太摇摇头道:“自然没有,反正他们之间有了某种不可克服的阻力,而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
停顿一阵,又道:“最初,他们痛苦,但一年、两年、三年,三年的时间,就有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改变,那女的失望之余,出家当了尼姑,那男的在一年之后却另与别人又订了百年之好。……”
江不群忍不住接口道:“想来老师太就是那……女的!”
一粟师太摇摇头道:“你猜错了,那是我过去的一位同伴……”
江不群道:“那么,她……”
一粟师太忽然狂笑道:“她当了三年尼姑,终于再度还俗,如今大约已是做了祖母了……”
声调一沉,道:“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样,任何人没有坚定不移的,硬说有,就是漫天大谎!”
江不群点点头道:“老师太说得不无道理,……”
微微一顿,又道:“老师太似乎说过还有另一个同伴!”
一粟师太突然面色一沉道:“你一定要问她。”
江不群道:“如果老师太敢说,在下洗耳恭听,如果老师太不说,在下自然不便深问。”
一粟师太沉忖了一下,道:“跟我来。”
江不群怔了一怔,只好缓缓站起身来。
一粟师太并没向外而行,却转身向壁角之中走去,江不群讶然一惊,只好随后跟了过去。
原来东厢,壁角上有一个暗门,暗门之内是一条地道。
江不群心中忐忑,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功力不能提聚,如果这一粟师太是名恶徒,自己万难逃脱魔掌,当下索性不在意的跟了下去。
地道仅长一丈,而后是一间地下石室。
一粟师太返身凝注着江不群哼道:“贫尼就是为了她才修的这地下暗道石室。”
伸手一推,一道石门打了开来。
首先感觉到的是异香满室,江不群定神看时,不由大为愕然。
只见密室中只有一张石床,床上直挺挺的躺着一具尸体。
那是一具年青尼姑的尸体,大约只有二十上下的年纪。
江不群不能不暗赞那尼姑是一个美人胚子,虽然她是一颗光头,一具双目合闭,没有生气的尸体,但她的五官四肢,处处都显出她的美,美的程度并不亚于玉娇娇等人。
在尸体四周围满了鲜花,那诱人的满室芳香,就是出之于这些野花。
江不群望着那颜色如生的尸体。叹道:“这位小师太是方才圆寂的么?”
一粟师太面目平板地道:“你该喊她老师太,她比贫尼小二十岁,如今也该五十岁了。”
江不群奇道:“但,她……”
一粟师太接口道:“她死了已经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江不群吃惊地道:“三十年来能有如此完好的尸体?”
一粟师太平静地道:“你没见到这些鲜花么?这是贫尼悉心照顾她的结果,长此下去,可以历千年而不坏!”,
江不群点点头道:“对于这一点,在下完全相信。”
一粟师太咬牙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死的?”
江不群忖思着道:“看来不出一个‘情’字。”
一粟师太叹口气道:“她死得很惨,死得不会瞑目,因为她实在不该死,……”
江不群好奇地道:“老师太能说得详细一点么?”
一粟师太凝重地道:“既然贫尼说开了头,自然会详细告诉你,她俗名路明珠,就在她出家的前一年,认识了一位年青的侠士,叫做丘荒泉……”
江不群不禁一震道:“丘荒泉……”
一粟师太目射精芒,道:“你认得他?”
江不群忙道:“不,不,根本不认识。”
但他心中明白,那人是常大娘的丈夫,也就是被割舌又被惨杀的老人。
一粟师太双目微闭地道:“当年,他们是十分恩爱的一对,恩爱的程度,大约比你们两人还要过分一些!但那丘荒泉却是一个伪君子,当路明珠向他提出婚嫁之议的时候,他却拒绝了她……”
江不群接口道:“想必他有难言之隐。”
一粟师太哼道:“有什么难言之隐,路明珠对他清楚得很,他是一个漂流异乡的人,没有牵挂,有什么难言之隐?”
江不群道:“难道他没有向路明珠解释原因?”
一粟师太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悄悄的离开了她。”
江不群叹道:“也许他是不愿路明珠为他伤心,而愿意路明珠恨他,可以忘了他,他的用心也是很苦的了!”
一粟师太勃然道:“为什么你要偏向男人讲话,贫尼早已说过,他是天下最无情的男子……”
江不群微喟道:“以后呢?”
一粟师太道:“路明珠四处找他,费了一年的时间,总算找到了他,但他却已与别人配成了夫妻。”
江不群道:“老师太可知他娶了什么人么?”
一粟师太咬牙道:“怎么不知,是常瑶芳,一个独目女人。”
江不群心头又震了一震,道:“老师太如果平心静气地想想,也许会知道原因的所在了!”
一粟师太哼道:“什么原因?”
江不群道:“如果他不是有难言之隐,如何会娶一个独目的女人,而抛弃了路明珠的花颜玉貌!”
一粟师太咬牙道:“男人都是这样……”
恨恨的接下去道:“喜新厌旧,寡情薄义,路明珠的美貌对他已经腻了!”
这话不容易反驳,江不群沉默了。
良久之后,一粟师太方才接下去道:“路明珠失望之余,削发为尼,与贫尼一齐修行,就在这一粟庵中!”
江不群道:“那么,……她又为何自杀而死呢?”
一粟师太双目发光,怒叫道:“这自然是那天杀的丘荒泉了!”
江不群一怔道:“丘荒泉不是已经娶了常瑶芳么?”
一粟师太哼道:“不到三个月之后,丘荒泉忽然在一个深夜中找了来……”
江不群忙道:“由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丘荒泉的痛苦之情,他还是爱着路明珠的!”
一粟师太狂笑道:“不错,他是爱着她的,但是他却没有一些男子气概,路明珠那时已经削发,法号一尘,但丘荒泉的二度赶来,却又打动了她的凡心……”
指指有如熟睡的尸体,又道:“那时她毕竟是个年青的女孩子!”
江不群瞧着尸体,不由也叹了口气。
一粟师太道:“丘荒泉指天日,要与她远走天涯,路明珠答应了他,她要弃佛返俗……”
江不群道:“难道这计划没有成功?”
一粟师太哼道:“两人还没走出庵门,那常瑶芳就随后追来,把丘荒泉追了回去。”
江不群道:“丘荒泉难道甘愿跟她回去,他为什么不拒绝她?……”
一粟师太怒道:“贫尼早已说过他没有男子气概,尽管他决心如何如何,但见到常瑶芳之后,却是畏之如虎,一声不响,跟着她走了!”
江不群双眉深锁,暗道:“丘荒泉如果是条汉子,是不可能如此无用的,这……”
一粟师太忽然一笑道:“我可怜的一尘,就这样结束了她的性命。”
江不群叹口气道:“这是人间憾事!”
一粟师太忽然又大睁双目,道:“你再仔细看看,我这师妹生得美么?”
江不群不由心头讶然一惊!
原来一粟师太眉飞目动,表情大起变化,那模样煞是惊人。
江不群心中有数,这老尼姑如不是疯子,就是一个狂人。
当下只好淡淡地道:“很美。……”
一粟师太又道:“三十年来我把她的尸体保存得完完整整,论理说我可以对得起她了么?”
江不群点头道:“自然对得起她,不过,在下却另有意见,也许与老师太的想法不尽相同。”
一粟师太哼道:“你有什么意见?”
江不群道:“死者入土为安,一尘师太既是佛门弟子,老师太就该按佛门规例予以安葬!”
一粟师太大叫道:“不,贫尼要她永远这样活着。”
江不群苦笑道:“但她这并不是活着,而是藉了这些鲜花的灵气,一时不致腐坏而已……”
目光一转,又道:“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老师太总有一天圆寂归天,到那时……”
一粟师太大叫道:“我不准许你说这些话。”
江不群苦笑道:“好吧!我不说,不过,我却有一个请求。”
一粟师太道:“你说吧!”
江不群道:“可否把拙荆叫来,也许她对此有另外的看法,至少,她也是个女人!”
一粟师太摇摇头道:“不行,你们今生今世不能再见了!”
江不群暗惊道:“这为什么?老师太不是说过不会动刀杀人的么……”
他心中着实吃惊不小。
不但为了一粟师太的狂态而惊,更为了她的武功奇高而惊,她有这样高深的功力,而又偏偏是个心性失常的狂人,这实在是件可虑的事。
一粟师太反而平静地道:“自然,我不会杀人,我不能再做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不过,……”
声调一沉,道:“有一件事我却非做不可。”
江不群道:“老师太是说……”
一粟师太双目微瞑道:“我说过世上绝对没有永远恩爱,永远美满的夫妻,所以,我拆散了你们,并不是罪过的事!”
江不群苦笑道:“就算不是罪过,却也不是功德。”
一粟师太双目圆睁道:“谁说不是,你知道贫尼要做什么……”
咯咯一阵狂笑,又道:“贫尼要逆天而行,成就一双永远美满,永远恩爱的夫妻!”
江不群平静地笑道:“老师太最好先念几遍经卷!”
一粟师太哼道:“贫尼自信不会做错?”
伸手一指石床上的尸体,道:“贫尼要把你们配成夫妻,你们永远躺在一齐,永远不会分离,不怕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江不群冷冷地道:“幽明路殊,这是异想天开。”
一粟师太咬牙道:“我有办法,你可以服用一点药物,就可以平静的和我这师妹永远躺在一齐了……”
微微一顿,又道:“老实说,贫尼这心愿已经埋藏在心中许久了,贫尼早已发愿为我这师妹找一个理想的伴侣,只不过一直不曾找到配得过我这师妹之人……”
江不群道:“老师太认为在下合适?”
一粟师太点头道:“合适极了,贫尼对你满意得很!”
江不群道:“那么,在下再做最后的一个请求,让我跟我的未婚妻子再见最后一面。”
一粟师太断然叫道:“不行。”
江不群心中暗急,但却不露声色地道:“至少,老师太要先向她把此事说明。”
一粟师太咯咯一笑道:“用不着你对她如此操心,贫尼自会替你照顾于她!……”
江不群吃惊地道:“老师太要怎样照顾她?”
一粟师太道:“你与我的师妹躺在这密室之中,我与你的未婚妻子躺在外面的洞室之中,我们正好配成两对。”
江不群不禁大为烦恼伤感,自己大约真的运气已衰,处处碰上倒霉的事情了!
这是生死关头,眼前这一关不是容易闯得过的,只怕当真要长眠此处了。
只听一粟师太笑道:“是时候了,……”
伸手由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摇了一摇道:“这瓶药会使你没有一点痛苦的长眠于此,伴着如花似玉的人儿,这是难得的奇遇。”
江不群迟疑难决,一时想不出自己该采取什么步骤?
一粟师太紧握着药瓶笑道:“瓶中的药是甜的,一点不苦,你可以先试尝一下。”
江不群点头笑道:“我相信它是甜的,因为任何有毒的东西都是甜的。”
一粟师太哼道:“看情形你大约是不想喝它的了!”
江不群笑道:“别忙,让我考虑一会!”
一粟师太大怒道:“这事没有考虑的余地,看来是非要贫尼逼你喝下去不可了!”
一步步向江不群走去。
江不群步步后退,情势已经危急到厂极点。
忽然——
但见寒光一闪,而后是叮的一声,一粟师太手中的小瓶成了粉碎。
这使她大为激怒,厉吼一声,一掌向室外推去,原来那寒光正是由门外射进来的。
同时,室外也有人开始还击,但见一条人影随着掌风猛冲而入。
江不群看得清楚,一时不由呆住了,原来那不是别人,而是常大娘,也就是上官家族中的大女儿,上官瑶芳。
江不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怔怔的退到了一旁的角落之上。
常大娘仍如以前的打扮,独目依然,看不出她有没有人皮面具。
双方发出的一掌似乎棋逢对手,但一粟师太见到常大娘却如触蛇蝎,嘶声狂叫道:“你……你……是你……”
常大娘扫了江不群一眼,道:“你知道她是一个狂人?”
江不群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只好应道:“知道!”
常大娘又道:“你也相信她所说的话?”
江不群摇头道:“对于一个狂人,我自然无法深信。”
常大娘独目瞧着一粟师太,又道:“你知道她是谁?”
江不群困惑地道:“这……我如何知道?”
常大娘哼了一声道:“她才是真正的上官瑶芳……”
“啊……”江不群如坠五里雾中,呐呐地道:“这……实在令人难以索解。”
常大娘叹口气道:“说来话长,我只能简略的告诉你,我是上官仇的养女,她是真正的大女儿,但她从小却染上了狂疾,而上官仇也就把我当成了他的亲女,把她舍在庙中做了尼姑,最不该的是上官仇传了她一身不弱的武功……”
江不群转习细看,只见常大娘不但老丑,而且又是独目,与上官瑶环、瑶青相比,果然差了甚多,这是很可能的一点,但那一粟师太……
常大娘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但你该看得出她是戴了人皮面具的……”
江不群果然发现一粟师太是戴了人皮面具,而不是本来的面目。
只听常大娘道:“上官仇只知道我是个孤女,却不知道我是上官悌所害死的江湖人物的遗孤,上官家族中,对我有莫大的仇恨……”
江不群呐呐地道:“那么您为何一直不肯明说?”
常大娘瞧着他道:“你自具奇功,在江湖中混出了第一公子的名号,为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
江不群为之语塞,微喟道:“这……我们双方都有错处,不过……那丘荒泉以及……”
常大娘凝重地道:“大约你已经知道丘荒泉是被割去了舌头的人吧……”
江不群点头道:“我见过了他的尸体,也见过了他的血言。”
常大娘叹口气道:“我一生没有对不起别人,但却实在对不起他,但我没有办法,为的是要报父母的深仇大恨……”
微微一顿,又道:“丘荒泉发觉了我的秘密,……我说秘密,是与上官家族有深仇大恨的秘密,其实他早知道我是上官家的养女,不知道的只有上官瑶环与上官瑶青。因为上官仇不使她们知道,要使她们把我当亲生的大姊!”
江不群道:“但上官瑶芳……”
一粟师太颓然坐了下去,瞑目不语,像战败了的雄鸡,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
常大娘道:“上官瑶芳虽然有失常的狂态,但她也是知道的,她曾去找我,那是在我遇到了丘荒泉之后。”
“要知上官仇已经不把她当为上官家族中人,丘荒泉自然是上官仇为我安排的夫婿。
“她找到我之后,我又把她送了回来,因为当她清醒之时,是安于这种出家的生活的。虽然我对上官家族有深仇大恨,但却不会报复到这个残废人的身上。但她的狂态却越来越是厉害,最后竟把丘荒泉生擒而来。……”
指指那女尸,又道:“这女孩子自然不是她所说的那样,而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只不过由于生得很美,而被她掳来,作为诱惑丘荒泉的工具……”
江不群接口道:“那时……你随后追来了此地。”
常大娘点头道:“丘荒泉是失手被擒,并非因她是上官家族中真正的大女儿而来……”
江不群道:“这情形我可以想像得出,但是,她为什么要把路明珠杀死?……”
常大娘叹口气道:“当我把丘荒泉抓回去之后,却疏忽了这一点,当时若把路明珠救走,大约不会害她一死……”
独目一转,又道:“那大约是她的一种孤寂无偶的心理,才使她害死了路明珠。
“又利用她从上官仇学来的杂学,使路明珠尸体求保不腐!可以想见的是那路明珠是出于受迫,而非出于情愿,大约是要弃她而去之时,才使她下的毒手……”
只见一粟师太突然站起身来道:“你说得对,事实就是如此……”
江不群喟然一叹道:“这是悲剧!”
常大娘道:“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要逼你与尸体为伴?”
江不群道:“这是她负疚的心理作祟,大约自觉对不起她,方才有此一举。”
常大娘点点头道:“一点不错。”
独目凝注着江不群道:“上官瑶青耳目遍天下,我本已不能在此地揭开这一个谜团,但现在……”
微微一顿住口不语。
江不群忍不住激动地道:“常大娘,我……误会了你……”
常大娘摇摇头道:“我不怪你……”
长吁一声,又道:“认真说来,我也是个凶狠残暴的人,就以对丘荒泉的手段来说,未免就太过分了一些。”
忽然——
只见一粟师太双目忽睁,叫道:“我怕你,我为什么怕你……我为什么怕你……”
最后一声有如牛吼,同时双掌暴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常大娘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