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翠楼吟》

第01章 巴东奇案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全集  点击: 

  瞿塘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得竹枝声咽处,幽情苦绪杜鹃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江湖儿女声声唱,无为公子江不群。

   (辽东柴子按:开篇套用白居易《杂曲歌辞·竹枝》,原诗部分
    瞿塘峡口冷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晴鸟一时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

  没落已久的飞龙帮,忽又传柬江湖,重开门户。
  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江湖帮派的兴衰降替,自古以来,就已司空见惯,何况飞龙帮不过是个蕞尔之帮,既没有七大门派的声威,也不在各霸一方的三教九帮之列,缅怀往昔的全盛时期,不过仅属“百里侯”而已。
  就整个江湖而言,虽不值一提,但就飞龙帮本身而言,却是件值得欢欣鼓舞的无比盛事。
  没落了数十年而终于东山再起的飞龙帮,有辛酸的往事,惨痛的回忆,但也有可歌可泣的事迹,它终于能重开门户,立马江湖,单凭这件事就值得骄傲的了。
  然而,天公并不作美,飞龙帮重开门户之日,竟是个风雨如晦的日子。
  飞龙帮上上下下,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霾,因为这是不太吉利的事。
  但这种感觉维持得并不长久,由于与贺的宾客中到了三位地位尊崇的人物,郁闷的气氛顿时改观,帮主“闹海蛟龙”祁世武本来绷得紧紧的老脸上,几乎每一寸肌肉都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这三位能使气氛改观的贵宾,一位是少林达摩院的长老灵空大师,一位是武当四大护法之一的法真道长,另一位则是华山六大神剑之一的“穿云剑”霍必兴。
  他们不但在各自在本门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并且在天下武林之中也是大名鼎鼎,人人敬畏的人物。
  以势力不满百里的飞龙帮,能与震慑天下的七大宗派攀上交情,而能有灵空大师等当世高人不远千里来贺,这无异于使飞龙帮的声势地位凭空抬高不少,使天下武林刮目相看。
  这就无怪乎祁世武为什么会满面欢容,再也不计较天气的好坏了。
  风仍在吹,雨仍在下,风雨笼罩着飞龙帮大寨,也笼罩着飞龙帮所在的巴东“傲江坡”,天空中偶尔有几片飘零的黄叶,秋意似乎很深了。
  □  □  □
  烛光,盛筵,大厅中洋溢着谈宴欢笑之声。
  三位贵客各踞一席,祁帮主下首一席相陪,灵空大师、法真道长用的都是纯净的素食,在祁帮主殷勤招待下,酒馔俱极精美。
  其次,则是一般普通宾客,与飞龙帮中地位较高的门人,有的六人一桌,有的八人一席,环列四周,有如众星拱月。
  三位贵宾不苟言笑,酒馔也是浅尝即止。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包括帮主祁世武在内,不论身份地位,都比灵空大师等差得太多,在这些武林末学后辈之前,他们的矜持似乎是十分自然的事。
  酒过三巡.一位飞龙帮弟子仓皇入报。
  仓皇虽是仓皇,但眉宇口鼻间却有一份难以掩饰的惊喜。
  “无为公子江不群驾到!”
  这是个震撼人心的讯息,无为公子江不群,不是—般武林人物可出,他的一切都是富有传奇性的。
  全厅座客肃然而起,祁帮主急步而出。
  但其中也有例外,少林灵空大师、武当法真道长眼观鼻,鼻观心,根本就动也没动,华山霍必兴屁股微微一欠,却立刻又坐了下去。
  然而,这三位贵客似乎立刻就受了冷落,所有目光俱都射向了厅外,迫切地想一睹无为公子的风采,以致这三位贵客的是坐是站,谁也没有注意。
  祁世武脚步甫出大厅,但觉眼前一亮,青巾儒服的无为公子江不群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江不群,但每一次都使他有一种新鲜的感觉,至少,那一双明朗的目光就会有一种使他自觉渺小之感。
  孤身只影,踏着风雨而来的江不群,是那样的高洁、儒雅、潇洒、从容,朴素简单的衣饰,没有一点寒酸之色,英俊无伦的颜面,不带一丝轻浮之气,他的—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能使人忘其所以,使人目夺神驰。
  他周身没有雨渍,脚下不见泥泞,仿佛是一朵由污泥中钻出来的莲花,但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发生在无为公子身上的任何事,都是合理而可能的。
  满厅的宾客木然呆立,目光的焦点都在无为公子身上,例外的还是灵空大师等三位贵客,他们身子未动,目光未转,仿佛恼恨无为公子占去了他们的光彩,又仿佛对无为公子抱有很深的成见,拒与交往。
  无为公子真像初升的朝阳,万道光芒掩盖了一切,尽管灵空大师等人有失常态,但还是无人注意。
  祁世武怔立移时,方才回过神来,满面赔笑地拱手道:“公子光降敝帮,惠然肯来,不但蓬荜生辉,老朽亦是三生有幸。”
  江不群朗笑道:“祁帮主太谦了,你我老友,这等大喜之日,小弟如何能够不来?”
  其实祁世武与江不群不过只有数面之缘,若说老友,未免太套近了些,以江不群的年龄而论,这话太过托大,但以江不群的声威,却使得祁世武受宠若惊,有些飘飘欲仙起来。
  □  □  □
  江不群以其惯有的谦虚风度,阻止了祁世武重开新席,却在祁世武的—席上随随便便的坐了下来。
  祁世武既感不安,又觉欣幸,他知道,无为公子与飞龙帮主同席把盏,称兄唤弟之事,不久将传遍江湖,这不但是飞龙帮的光荣,也是飞龙帮的运气,只要这件事传扬出去,飞龙帮今后将声誉鹊起,不难与三教九帮分庭抗礼,并列武林。
  飞龙帮的门人弟子,自亦个个欣幸,祁世武近乎手足无措的亲自为江不群把盏,但江不群却随便的抢过杯子,笑道:“小弟不是外人,祁帮主莫要因我之故,冷落了贵宾!”
  这话提醒了祁世武,使他悚然一震,同时发觉了不言不动,目不斜视,对无为公子不理不睬的灵空大师等三人。
  他觉得有些不妙,看情形这三位属于七大宗派中的高人已经怪下罪来,无为公子虽然重要,但七大宗派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忖念之中,连忙拿杯而起,含笑道:“老朽昏庸,还未为无为公子介绍在座的高贤……”
  江不群一笑而起,双手连拱道:“少林灵空大师、武当法真道长、华山霍老侠士,在下早已久仰了!”
  祁世武讶然暗忖:无为公子简直是神而非人,以他的年龄看来,为什么他的见闻如此之广,他所懂得的又如此之多?
  然而,双方立刻僵住了,连一向从容不迫的无为公子江不群也不由怔了起来,因为灵空大师、法真道长、霍老侠士仍然不言不动,眼皮也不曾翻上一翻。
  就算三人对无为公子不满,似乎也不该有这种反常的作为,因为他们毕竟是涵养深厚,道德高深的老一辈人物。
  江不群重新归座,面部有一层蒙昧之色,但却无人看得出那种神色是表露的什么意思?
  事实上,这时也已无人再去研究无为公子的神色,所有目光的焦点又都移到了灵空大师等三人身上。
  祁世武首先向灵空大师一揖到地,歉疚的道:“老朽招待不周,务望大师海涵。”
  灵空大师仍然静坐如前,不言不动。
  祁世武心头咚的一跳,定神看时,只见是空大师面色红润,目芒如电,但却固定在桌上之上。
  他略一犹豫,再度施礼开口道:“大师……”
  但一只轻柔而又有力的手搭到了他的肩头之上,打断了他的话锋。
  祁世武侧身回头,接触到的是无为公子温煦的目光,这使他有些惭愧,更有些为难,不由呐呐地道:“老朽无德无能,不足……”
  江不群轻轻摇头一叹道:“不论祁帮主再说什么,他们三位也是听不到了!”
  祁世武愕然变色,大惊道:“公子是说……”
  目光再度转到灵空大师等人脸上,却又呆了起来。
  江不群的话,他自然懂得,但眼前的情形,他却万万难以相信,因为灵空大师等三人既不可能猝然而死,那容颜气色更不像已死之人。
  江不群微微一叹,挥手轻拂。
  但见灵空大师等三人连人带椅同时倒地,尸体已经僵冷,但双目不闭,气色如常,死得离奇万分。
  虽然这难以使人相信,但事实总归是事实,灵空大师等是死了。
  □  □  □
  宾客都已散尽,因为谁也不愿沾惹这场是非。
  厅外天空漆黑如墨,风雨敲窗,厅内酒筵未撤,座客已杳,飞龙帮主祁世武站在三具尸体之前,像一尊石雕的塑像,已足足有半个时辰不曾移动了。
  飞龙帮的弟子门人一个个木立四周,也与木雕泥塑的一样,只有无为公子江不群仍然闲坐椅上。
  他的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似乎任何重大的事故,都不会使他激动,更不会使他失却了惯有的从容。
  只见他手指轻敲前额,似在沉思,但微微转动的目光,却又像—个置身事外的人在欣赏这些变故。
  木立的祁世武终于流出了两滴眼泪。
  他并非为怕事而哭,而是这些年来的辛酸、奋斗,完全变成了空幻,像一株在风雨中生长的花树眼看将要开花结果之时,却又一下子枯萎了下来,这种意外的突然打击,使他忍受不了。
  飞龙帮是彻底完了,灵空大师等三位高手暴毙飞龙帮,不论少林、武当、华山,哪一派也不会就此罢手,飞龙帮将如何辩白?如何使人相信这猝变的经过……他深切知道,飞龙帮已被这件意外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终于,他也坐了下来,面对着三具尸身坐了下来。
  他转头望望江不群冰冷的道:“公子为何还不离去?”
  敬畏、感激,已经变成了无边的恨意,被他几乎视为神明的江不群,现在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一条最毒的毒蛇。
  江不群微吁道:“最近我的运气实在太坏,如果我不来,也许不会发生过件不愉快的事。”
  祁世武长叹道:“在公子来说,仅是件不愉快的事,但在老朽与飞龙帮来说,却是塌天大祸!”
  语意尖刻,意存讽刺。
  江不群微微一笑道:“如果这是塌天大祸,则在下与祁帮主同样的被砸在已塌的碎天之下,并没有什么不同!”
  祁世武苦笑道:“那么公子与他们三位有何深仇大恨?”
  江不群平静地道:“毫无仇恨。”
  祁世武正色道:“既无仇恨,公子为何选择在此时此地下手?”
  江不群终于忍不住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会说这句话。”
  祁世武道:“除了公子之外,能在大庭广众之间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只怕举世之中还找不出第二个人!”
  江不群苦笑道:“这句话也在意料之中。”
  祁世武咬牙道:“难道公子想否认?”
  江不群面色突趋凝重,一字一顿的道:“在下绝不诿罪于人,但也不愿代人受过,这件事与我江不群毫无关联。”
  祁世武道:“那么公子有什么解释?”
  江不群摇头道:“没有解释,因为我也解释不出。”
  祁世武沉凝的道:“若说天下有无为公子解释不出的事,谁也难以相信。”
  江不群叹口气道:“使你有这样的观念,都是浮名害人……”
  他徐徐踱到门前,嗅吸了一口风雨中冷湿的空气,又转过身子道:“祁帮主打算怎样?”
  祁世武长叹道:“遣散门人弟子,亲谒少林谢罪,天大的罪名一身承当,反正飞龙帮是完了,老朽也完了,但门人弟子可以逃生,如果少林、武当、华山三派肯于网开一面,大约他们是可以活下去的。”
  江不群哈哈一笑道:“你就是这一点值得可爱,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在下才冒雨而来,料不到却有这样意外的结果!”
  祁世武两眼瞪着他道:“公子还笑得出来?”
  江不群仍然笑道:“纵然笑不出来,至少你该保持点轻松,否则我真怀疑你双腿怎样支持得住你的体重!”
  祁世武怔了一会,果然纵声笑了起来,但他的笑与江不群不同,那是一种悲怆的狂笑。
  江不群摇头道:“这打击对你确实沉重,现在你可想出应该如何解决之法?”
  祁世武长叹道:“方才老朽已经说过了,那就是唯一的解决之法。”
  江不群道:“那是最不智的下策,在下觉得不该自你的口中说出来。”
  祁世武皱眉道:“公子可是有所指教?”
  江不群道:“你的可爱之处是宽厚仁慈,舍己救人,你的特长是坚苦卓绝,忍辱负重,你该继续发挥特长,以洗清今日变故的嫌疑,使飞龙帮不致倒下去!”
  祁世武苦笑道:“如果这不是公子所为,则那杀死灵空大师等三位的凶手也必不弱于公子,要毁飞龙帮,不过举手之劳,否则飞龙帮不毁在少林武当手中,也会毁在那凶手手中……”
  江不群微笑道:“这是颓废的论调,至少你该尽力而为。”
  祁世武摇头道:“他们三人的死讯一经传出,少林、武当必然高手立至,老朽只怕百口莫辩,顿时大祸临头!”
  江不群大笑道:“祁世武,你数十年来不屈不挠的干劲到哪里去了?”
  祁世武叹道:“这不是老朽畏首畏尾,而是这件无头公案太使人绝望,其中一方面牵涉的是少林、武当、华山三大宗派,另一方面则是更加神秘可怕而又不可知的凶手……”
  江不群一笑道:“还有我江不群夹在中间!”
  祁世武苦笑道:“就因为公子夹在中间,才更增加了事故的复杂与困难。”
  江不群点头道:“这个我知道,灵空、法真、霍必兴,是七大宗派中的高手,不要说飞龙帮,就算加上今天所有贵帮的宾客,大约也伤不了他们一毫一发,更遑论能无声无息的取他们的性命了!”
  祁世武呐呐地道:“公子明鉴,如果公子不来,没有人会怀疑到老朽,但公子一来……”
  江不群一笑接道:“他们就疑心我与你同谋!”
  祁世武吁道:“事实只怕就是如此。”
  江不群目光向三具尸体又投注了一眼道:“至少你还可以推到在下身上!”
  祁世武一怔道:“但公子说过不愿代人受过!”
  江不群大笑道:“我自然不会把杀人放火的事揽到自己身上,但你我的话不必一定相同,你尽可以说凶手是我,等少林武当找到我头上之时,我再推开否认。”
  祁世武皱眉道:“那有什么用,公子一经否认,少林武当华山还会找到老朽身上,他们不会有那样好的耐性,说不定会使飞龙帮玉石俱焚!”
  江不群笑笑道:“你太悲观了,他们一来一去,至少给了我们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是成败的关键所在。”
  祁世武道:“你是说追寻真凶?”
  江不群颔首道:“只有这样才能洗脱嫌疑。”
  祁世武摇头叹道:“恕我说句丧气的话,如果这凶手不是公子,大约他比公子还要高明,因为他至少已经避开了公子的耳目,来无踪,去无影,杀人于无形之中,没有丝毫线索可寻,这凶手要到何处去找?”
  江不群淡淡笑道:“这是神话。”
  祁世武眉飞目动,一付近乎痴呆的骇异之状,喃喃地道:“的确像是神话,若不是亲自经历,我也不会相信,但既是亲目所见的,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江不群摇摇头道:“但是我不相信。”
  祁世武胡子几乎都翘了起来,着急地道:“公子是最通情达理的人,为什么要否定事实?”
  江不群认真地道:“因为这绝非事实。”
  祁世武两眼瞪得滚圆的道:“那么他们三人怎么死的?”
  江不群拍手一笑道:“好极了,现在我们终于接触到问题的核心了,他们三人是怎么死的,这正是我们要追寻的问题……”
  他重新把祁世武打量了几眼,缓缓的接下去道;“虽然在下也不知道他们的死因,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们绝非在这大厅中被人谋杀!”
  祁世武双手捻着胡子,像要把自己的胡子拔光,困恼地道:“这话我不懂……实在不懂……”
  江不群淡淡笑道:“不一定非懂不可,因为这份脑筋大约是非我去伤不可的,你的责任是保护你的飞龙帮,另外,则是保护这三具尸体,如果可能,这大厅不妨保持原状,门窗加锁,派人看守,直到少林、武当、华山的高手抵达之后再把它打开,至于杀人的罪名,你不妨加到我头上,甚至可以指我就是凶手……”
  飞龙帮主祁世武呐呐地道:“这……这似乎不大妥当。”
  江不群笑道:“你能想出更妥当的办法吗?”
  祁世武皱眉道:“老实说,老朽方寸已乱,毫无主张。”
  江不群沉凝的道:“那么,不论我这办法是好是坏,妥当与否,你也只有依计行事了?”
  祁世武叹口气道:“好吧……老朽若不听无为公子的话,那实在是太不识时务了。”
  江不群面对着他,收敛了一下笑容道:“现在我该问你几件事了,第一,飞龙帮过去与七大宗派可有交情?”
  祁世武摇摇头道:“老实说,从无交往,他们瞧不上老朽这小小的飞龙帮,老朽也不敢高攀,而且,当本帮没落的几十年之中,更不曾与七大门派有过任何交往。”
  江不群道:“这次重开门户,可曾给七大门派发过请柬?”
  祁世武点头道:“这不过是礼貌上的事,老朽的确发过,但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来,就像老朽也给公子发了请柬一样。”
  江不群笑道:“但我却来了,少林、武当、华山的人也来了!”
  祁世武双眉皱在一齐,道:“老朽最初觉得既意外,又惊喜,少林等派有高手道贺,以公子这等举世钦仰的高人竟与老朽称兄唤弟,原以为是飞龙帮的运气,谁知道……”
  江不群笑接道:“却是晦气,对么?”
  祁世武长吁一声,没有开口。
  江不群目光缓缓四转,自语般的道:“灵空大师是少林掌门师弟,为达摩院十二长老之一,法真道长是武当护法,霍必兴是华山一流好手,这三人地位极高……就算少林等派使人前来道贺,也不会派来地位这样高的人,这……”
  祁世武双目圆睁,盯注着江不群,似是等他发问。
  江不群沉吟了一下,终于道:“他们三位是同时前来,还是分批而至?”
  祁世武忙道:“同时来的,就在公子到来之前不足一个时辰。”
  江不群站起身来,嗯了一声道:“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少林、武当、华山各处一地,南辕北辙,他们怎会同时而至?”
  祁世武猛然一拍前额,恍然道:“不是公子问起,老朽倒没想到这一点,这倒真是怪事,他们三人怎会同时而来,除非他们先行约好……”
  江不群一笑道:“我早已说过,就是让我来伤个脑筋……他们三位来了之后,可曾说过什么没有?”
  祁世武侧头忖思着道:“他们三位很少说话,几乎是什么话都没说,老朽原认为这是他们为了要保持身份,不愿多开口,故而当初并没有注意这些!”
  江不群微喟道:“这就是你粗心了,你实在应该多注意一些的,他们除了不多说话之外,还有什么异状?”
  祁世武摇摇头道:“他们也喝酒吃菜,但却用量很少,除此而外,就没有什么了!”
  江不群重新走到三具尸体之前,逐一详细看了一遍,只见他们四肢僵冷,气息早绝,唯一不同的就是颜色如生,双目未闭,瞳孔不散。
  然后,他转向祁世武笑笑道:“在下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切依计行事,注意这三具尸体。”
  祁世武方欲答言,却见青影一闪,江不群早已穿窗而逝。
  风雨渐停,已是三更之后。
  飞龙帮大寨中,沉寂、黑暗,不见灯火,不闻人声,原来祁世武在江不群去后就已下令尽去灯火,分批守夜。
  他果然依照江不群的吩咐,将宴客的大厅门窗加锁,举凡厅中之物,一杯一盏都不去移动,三具尸体自然也是保持着倒地时的样子。
  而后,在厅外口周派上了口十名守卫之人,轮批守护,一猫一狗,一虫一鸟都不准靠近大厅。
  除此而外,祁世武自己每隔一个时辰就去巡视一次。
  祁世武第二次前去巡视时,已是五更之后,天色已明,阴云未散,到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色。
  他在大厅四面巡视了一下,由窗隙中向内张望。
  这本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三具尸件在深扃密锁的大厅之中,另加四十名门人看守,那是无论如何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但祁世武乍然一看之下,却不由大惊失色,骇汗如雨,原来那三具尸体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踪迹。
  祁世武差点昏了过去,遍询看守之人,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所以然来。
  三具尸体的失踪,就像他们的死一样,无踪,无迹,神秘得使人不可思议,祁世武差点支持不住要当场昏了过去。
  门窗扃锁如故,三具尸体如何失踪的,根本不得端倪。
  谁能偷走三具尸体?
  为什么要偷走这三具尸体?
  四十名飞龙帮门人守在四,就算有人要偷,谁又能有这等身手?
  祁世武怔立良久,脑海中却是一团纷乱。
  他无论如何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他却很容易的想到了无为公子江不群,如果要偷尸体,只有他能办到。
  但他为何要偷?
  如果他要这三具尸体,他可以很容易的得到,根本不需要偷,而且三具尸体对他又什么用处?
  祁世武不能再想下去,他无可奈何的传令撤去了大厅四周的守卫,而后回到静室之中发呆。
  他没有什么事可做,有的只是等待,等待着步林、武当、华山三大宗派的问罪之师,更等待着无为公子能有较好的消息传来。
  □  □  □
  在瞿塘峡口,与白帝城遥遥相对之处,有一片宽广的草坪,名为白露坪,下临长江,不论昼夜,都可以听到呜咽的江水之声。
  白露坪是一处幽美的地方,虽然时值秋日,但各色野菊,遍地皆是,丹桂飘香,处处沁人,置身其间,不啻桃源胜境。
  在林木幽深之处,有一座古堡。
  这座古堡不知建于何朝何代,更不知谁曾是它的主人,堡墙已有大半倾圮,乍然看去,只不过是一处历史上的陈迹。
  然而,这座倾圮的古堡,却就是名震武林的“秋江废园”,也就是无为公子江不群的居处。
  虽是废园,但却废而不荒,倾圮的堡墙上生满了青苔,没有断堡残垣的破败之像,而且高低参差之间,像是一幅故意弄成如此模样的美丽图案。
  废园中的第一特色是干净,第二特色是花多。已经倾倒的房舍堡墙,并不去修整,但却打扫得一尘不染,不论春夏四季,园中皆有各色各样的应时花木,在这两大特色之中,居住在里面的人,就会舒服得多了。
  废园的范围虽大,房舍虽多,但居住其内的却只有四个人,第一个是目前这废园的主人江不群,其次是一妪二婢。
  江不群虽是这废园之主,但在这废园之中,他却不是绝对权威的人物。
  说到权威人物,应该还是推崇那位独目老妪,这所废园就是她的天下,她没有不管的事,从江不群的饮食起居,到园中的一草一木,什么事她都要问,什么事她都要管,而且,她的脾气执拗,任何事都要坚持到底。
  她很少踏出废园,仿佛她就属于这座废园,这座废园也属于她,除非一把天火把这座废园烧个片瓦不存,否则她这一生一世是再也不会离开废园一步似的。
  说到天火,除非真正有天火,才能烧得了“秋江废园”,否则“秋江废园”是不会失火的,因为她最小心的就是火烛,每夜入睡之前,她都要在废园各处一一巡视,尤其是厨下炉灶,只要留有一点火星,她也是睡不着觉的,“水火无情”,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老话。
  不论春秋四季,她所穿的经常是一袭青衣,一双青鞋,仿佛从来不换,从来不洗,但却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头花白的发丝,一根不乱。
  无情的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皱纹,她的脸似乎永远都是板着的,纵然江不群在她面前跌上一跤,大约她也不会笑的。
  至于她的权威,差不多可以说是绝对的,因为连江不群也忌惮她三分,尊称她一声常大娘。
  使江不群真正头痛的还是她的唠叨,如果一件事不遂她的心,不顺她的意,她会唠叨个没休没晚,直到你屈服为止,于是,江不群当面时含笑叫她常大娘,背后时却皱着眉头叫她老古董。
  老古董的势力范围在废园,除开江不群、迎秋、飞萍二婢,是她的臣子之外,还有两只鹦鹉,四条狗,一笼鸡与一只猴子,也在她的管辖之下。
  现在,江不群就舒服的,斜坐在废园花厅中一只藤制的躺椅之上。
  躺椅旁边的茶几上,有一杯新泡的西湖龙井,与一盘热腾腾的刚出笼的甜饼点心。
  迎秋、飞萍二婢各自坐着一张小凳,在躺椅之前替他捶腿。菊花、丹桂,阵阵香气随风飘洒,偶尔也有一两片黄叶飘坠阶前,“已凉天气未寒时”,正是最惬意的季节。
  但江不群多少也有一些不舒服,从眼角中望去,“老古董”就坐在他位侧五尺之外的一张花梨木掎上,那正襟危坐,独目灼灼的模样,使江不群真有些心寒。
  片时之后,江不群含笑道:“好了,不捶吧,我已经舒服得多了!”
  那声音几乎近似哀求。
  迎秋、飞萍二婢应声停下了手来,但两人唇角间却都掀起了几条细小的皱纹,那是强自忍住笑容的表情。
  “跑了那么多的路,不把气血活过来怎么行,要是中了风湿的毛病,到老来就有你受的了,再捶!”
  声音出自“老古董”之口,音调平板,没有使人商议的余地,后面的“再捶”两字,更是铿锵有力,若要勉强用什么来形容的话,就只有帝王对臣子,将军对部卒传谕下令时的口吻可以媲美。
  迎秋、飞萍不用等候江不群的反应,立时机械的又抡起了粉拳,在他腿上有节奏的敲打了起来。
  江不群用不着回答什么,“老古董”也根本不用他回答,那“再捶”两字是绝对权威的,在这废园中没人能够反抗。
  江不群闭起双日,心中暗道:“老古董啊老古董,我不会气血不活,这一辈子也不会长了风湿,倒是你的毛病该想法治治了。”
  这是他常常想到的:第一,老古董该吃一种会笑的药,笑口常开,看起来可以不必心寒。第二,老古董该吃一种能够懒惰的药,最好懒得天天睡觉,少管闲事,可惜世间名医虽多,这两种药却无人能够配制。
  至少顿饭时间之后,“老古董”终于下令道:“差不多了!”
  江不群如逢大赦,赶忙把腿缩了回来,因为他的双腿已经平伸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气血不但没活过来,反而有些僵直了。
  “老古董”独目转了一转,叹口气道:“江湖中是是非之地,没有正经事以后少跑。”
  江不群赔笑道:“常大娘说的是,其实我也是懒得动的人,除非万不得已……”
  “老古董”淡淡的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吃些点心,然后睡午觉,日子再过得正常一点!”
  江不群忙道:“我吃……”
  伸手抓起一块甜饼,就往口中送去。
  “老古董”独目中却又射来了一缕毫光,道:“不是小孩子了,别这么狼吞虎咽的,吃了怎么消化?”
  江不群暗皱眉头,忖道:“真是动辄得咎!”
  当下只好一点点咬着嚼着,一面笑着,表示吃得开心,因为若不如此,“老古董”就会认为他肠胃出了毛病,那麻烦可就惹大了。
  江不群吃完一块甜饼,故意望着花厅外的日色道:“好快,日头偏西了。”
  “老古董”这才打个呵欠,站起身来道:“刚吃了点心,散散步再睡午觉……我先歇会去了!”
  江不群连每一个毛孔里都要笑了出来,连忙赔笑道:“我知道,您老快歇着去吧……”
  又向迎秋、飞萍叫道:“快扶常大娘到房里去!”
  “老古董”却摇摇手哼道:“用不着,我不是七老八十的人,用不着扶!”
  江不群却暗道:“最好你走路都要人扶,越老越好。”
  望着“老古董”的背影走出花厅,去得远了,江不群方才回身一笑,摇摇头道:“老古董越来越难缠了!”
  迎秋、飞萍两人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江不群道:“这有什么好笑,在她面前咱们谁也抬不起头来!”
  迎秋掩着樱唇道:“不是我说你,公子要没有这么一个人管着,大约这秋江废园里也就要闹成疯人园了!”
  飞萍却扯着江不群的衣襟道:“公子回来了,咱们做什么玩儿呢?”
  江不群却忽然放下脸来道:“今天什么都玩不成,咱们有正事要办!”
  飞萍皱眉道:“公子不愁吃,不愁穿,每天玩玩多好,为什么一定要去管那些江湖上的闲事,自惹烦恼?”
  江不群笑道:“我是最爱玩,最不爱管闲事的人,但是有些事不管不行,因为它会莫名其妙的落到你头上,推也推不开!”
  飞萍樱唇一嘟道:“办什么呢?公子快吩咐吧!”
  江不群道:“在园外梅棚里有三具尸首,都已经用麻袋装好了,你们用快船进到巫山起云峰,交给芜薇子……”
  迎秋摇摇头道:“公子,您真越来越不像话了,上次弄来了两条毒蛇,这次又弄来了三具尸首,要让‘老古董’知道了,看你怎办?”
  江不群笑笑道:“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们。”
  飞萍皱眉道:“尸首用麻袋装,不会臭了么?”
  江不群从容的道:“至少现在没臭,只要你们快点送去,大约臭不到你们。”
  飞萍道:“你要怎么谢我们呢?”
  江不群笑道:“下次我去江陵时,一定给你们买最好的胭脂花粉、绫罗绸缎……”
  迎秋笑道:“谁稀罕那些东西?”
  江不群道;“女孩子想要的东西,除了这些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迎秋道:“我们不要东西……”
  飞萍抢着接口道;“只要你下次出门时,也带我们出去玩玩就行了!”
  江不群摸摸下巴道;“等我弄到‘不管闲事’的药给‘老古董’吃了之后,你们这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向花厅之外投注了一眼,又道:“你们快去吧!若等‘老古东’醒来不见你们,那麻烦可又大了!”
  飞萍眼珠转动着道:“送给芜薇子之后,要向他说什么呢?”
  江不群道:“查出这三人的死因,尸首存在他的冰库之中……大约这不是一下子可以查得出来的,送去之后你们立刻赶回来,查验的结果日后我自己去问。”
  迎秋点头道:“好吧,我们走了。”
  □  □  □
  二婢赶回来时,天色已是薄暮,厨房中升起了炊烟,“老古董”正在烧晚饭,江不群则在书房中往返踱步。
  一见二婢返来,江不群连忙问道:“你们见着芜薇子了?”
  迎秋一笑道:“那老家伙正在割狗肚子,要看那条狗是吃了什么才死的,一听公子送了三具死尸,差点高兴得跳了起来,真奇怪他怎么这样喜欢死东西。”
  江不群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嗜好,他说什么来着?”
  迎秋道:“他立刻把三具尸首摆到台子上,东摸西看,不住的大叫奇怪……”
  江不群道:“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
  迎秋道:“老家伙说,至少要一天一夜才能知道结果,也许永远不知道结果,反正他会尽力而为!”
  江不群微微一笑道:“辛苦你们了!……”
  却由袖中取出了一个大红帖子悄悄递给飞萍道:“拜托拜托。”
  飞萍眼珠一转,道:“好啊,你又捣鬼了。”
  江不群笑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对付‘老古董’,不得不如此。”
  不久,但听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这是“老古董”来了,她走路永远咚咚作响,以江不群的耳朵,在一里之外都可听到。
  江不群连忙努努嘴,笑道:“你们忍耐着点,早晚有一天,我会弄点药来给她吃的。”
  飞萍知趣的娇躯一转,向外飘去。
  不久,只见“老古董”大步而到,独目向书房中一转,道:“吃饭了,有特别为你烧的清炖鸡!”
  江不群忙道:“还是常大娘疼我,这清炖鸡是我最爱吃的了!……”
  话来说完,却见飞萍急步跑了进来,道:“公子,有人送帖子来!”
  本来由江不群衣袖中传过去的红帖子又由飞萍双手捧了上来。
  江不群故意皱眉道:“哪里送来的?”
  飞萍眼睛望着别处,淡淡地道:“归州府。”
  江不群匆匆一看,道:“送帖子的人呢?”
  飞萍道:“走了。”
  江不群又皱皱眉头道:“不管它,反正我不去。”
  转向“老古董”笑笑道:“我急着要吃你拿手的清炖鸡,咱们去餐厅吧!”
  “老古董”并未移步,却瞧着那被江不群丢到书桌上的红帖子,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不群随便的道:“是归州府王知府的公子迎亲办喜事,想要我去帮他们招待亲友,……这种事我是最不愿意管的,所以……不去算了。”
  “老古董”皱眉道:“这件事好像不妥,该去的还是要去,何况官府请你,你若不去岂不是得罪人家了?”
  江不群笑道:“咱们一不欠粮,二不欠税,就算得罪了官府,又怕他怎的?”
  “老古董”连连摇手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六扇门里的人是得罪不得的,何况人家请你是瞧得起你,这是人情,人情就得应酬!”
  江不群叹口气道:“为什么我总不能清清静静的在家享享清福,江陵县、归州府……老是有应酬不完的人情……”
  “老古董”并不再向江不群多话,却转向迎秋、飞萍二婢道:“公子就要出门了,快去取两件夹衣,给公子带着,秋凉了,晚上会冷。”
  江不群表面上又叹了口气,但心里却忍不住想要大笑。
  就这样,他又匆匆的离开了秋江废园。
  □  □  □
  归州城正北三里之外,有一座山庄名为秋浦岩,庄院不算太大,但却极尽奢侈豪华,不论房屋的建造,房内的摆设,都是花了大批银子的,庄中只住了七个男人,很少与世人交往,有人说那是一家暴发户,也有人疑心那是一批洗了手的强盗,日子久了,彼此相安无事,也就很少有人再去谈论猜测!
  秋浦岩的庄门经常是锁着的,庄中的人不去打扰外人,也不欢迎别人打扰,大约他们都是翻墙出入。
  那时正是黄昏时分,秋浦岩的暖阁中摆着两张软床,软床中间一付桌案,案上则是鸡鸭鱼肉,上等美酒。
  两张软床上各斜坐着一人,一个是年约三十余岁,生得像弥勒佛一般的肚子,只见他全身都是肥肉,肥得几乎看不到脖子,团团的脸上使人怀疑他没生脑壳,在软床上一坐,就像一堆蒙着衣服的肉。
  但他却豪阔得很,十个手指上都有一个巨大的戒指,都是最值钱的珍珠玛瑙,宝石古玉,每个戒指都可抵万金。
  另一张软床的人却是玉树临风一般的无为公子江不群。
  在暖阁之外,也摆下了一席,共有六人围坐,其中一个是老叟,一个是幼童,另外四人则是矮矮的中年汉子。
  这六人的特征也是胖,虽然比起坐在软床上的胖子来,似乎稍逊一筹,但是也胖得够受,举手投足之间,都只能看到一堆堆的肉在动。
  暖阁上则悬了一幅横匾,写的是:“饕餮帮总坛。”
  那横匾出自江不群手笔,原来这不过是游戏之作,但他的好友忽然认起真来,竟把写在纸上的字雕成了横匾,虽然不悬在庄院门口,却悬在了这暖阁之上。
  其实,这实在是够不上帮的,因为这饕餮帮上下一共七人,江不群时常戏呼为七人帮,这暖阁就是江不群来访时与帮主王者食经常坐卧的地方。
  王者食举起金杯,笑道:“看来你自在得很,想必老古董管得松了?”
  江不群摇头一笑道:“不但不松,反而变本加厉,越来越严了!”
  王者食拊掌大笑道:“管得好,要不然你这匹小玉马更没有笼头了,……今夜是怎么逃出来的?”
  江不群笑道:“正大光明的走,根本用不着逃,因为归州府有帖子请我,王知府的公子迎亲,要我替他招待亲友……”
  说着把面前的一杯“女儿红”一饮而尽,又道:“老古董最是不愿得罪官府,归州府、江陵县的帖子不断的送,我也就随时随地可以大大方方的走,红帖子我准备了一大箱,不愁没有。”
  王者食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透不过气来,连手里的一大杯酒也溅得到处都是,良久之后方才收住笑声道:“料不到天下武林信用卓著,从无谎言的无为公子,却是个最擅说谎的大骗子,我可怜的老古董,不知受过你多少骗了。”
  江不群又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如果不骗,只怕我今生今世再也休想离开秋江废园,永远都要受老古董的支配了……好酒……”
  王者食又亲自为他斟酒,道:“怎么,难道老古董连酒都不准你喝?”
  江不群皱皱眉道:“只能喝虎骨酒,因为她怕我患风湿病!”
  两人同时相对大笑起来。
  江不群用筷子指指一碗清炖鸡,皱眉道:“胖娃儿,这道菜我看还是免了吧!”
  “胖娃儿”是江不群送给王者食的赠号,而王者食送给江不群的赠号则是“小玉马”。
  王者食奇道:“这道菜有什么不对,是味道不好还是火候不够?”
  江不群摇头道:“味道也好,火候也够,但是我却实在不想吃了,不瞒你说,我吃得太多,已经到了一见就怕的程度!”
  王者食摸摸颏下垂着的肥肉,笑道:“这倒是怪事,为什么你一定要吃到‘见到就怕’的时候才不吃,这其中又有什么苦衷呢?”
  江不群望着那碗清炖鸡皱眉道:“只怪我又一次偶然夸奖了老古董一句,说她烧的清炖鸡好吃,不想这下子却种下了祸根……”
  王者食呵呵大笑道:“你不说下去我也知道了,而后老古董天天都做清炖鸡,而你又不好意思不吃,所以就吃怕了。”
  江不群叹口气道:“就是如此,天天吃,顿顿吃,而且老古董的独眼总是盯着我的筷子,嗨,吃起清炖鸡来简直就像吃药。”
  王者食开心地笑道:“妙,老古董那只独眼,的确是人见人怕,但纵横天下的‘小玉马’要是没有这么位独眼婆盯着也不行,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伸手抄起那碗清炖鸡抖手掷去,在暖阁外另一席上的矮胖老叟,头未转,身未动,仅是右手一伸,那碗清炖鸡像受到吸力一般的到了他的手上。
  王者食这才呵呵大笑道:“无为公子赏你们的!”
  老少六名胖子齐声道:“谢公子赏!”
  王者食与江不群又复一心一意的喝酒,一连对干了十余杯之后,王者食方才摸摸口唇道:“你我都是酒中之王,千杯不醉,真想不出你那虎骨酒是怎么喝法?”
  江不群笑道:“每次最多三杯,不够湿润喉咙的,好在每天都有红帖子,要不然可真要把我干死了!”
  王者食夹起一大块红烧肉塞到口中,吐字不清地道:“天天弄红帖子也不是办法,如果你想三天五天,甚至—月不回去,又怎样去骗老古董?”
  江不群大笑道:“用不着你担心,对付老古董,我的办法永远用不完,不要说一月两月,我可以一年两年不回家,也不会使她起一点疑心!”
  王者食奇道:“那你要用什么办法?”
  江不群神秘地一笑道:“游学,赴考,都是很正当的理由。”
  王者食连饮三杯,推杯一笑,但却随之肥脸一板道:“小玉马,冒充替王知府的公子办喜事,大约不是为了来喝酒的吧!”
  江不群颔首笑道:“的确是有些小事……”
  于是,他把飞龙帮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王者食静静听完,一伸舌头道:“你说这是小事?”
  江不群笑道:“纵然是大事,也该当小事来办,要不然会使人昏了头的。”
  王者食同意的道:“你说得对,小玉马,我此刻就有些昏头了……”
  忖思了一下,又摇摇头道:“这只能怪你,小小的飞龙帮重开门户,要你去凑什么热闹?”
  江不群吁了口气道:“一来我运气不好,二来是我接到了人家的帖子。”
  王者食忍不住拊掌大笑道:“这次是真的帖子,为了不吃清炖鸡,不喝虎骨酒,你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对么?”
  江不群摇头道:“这也不能算是原因之一,但重要的却不是为了这个……”
  王者食道:“那又是为什么?”
  江不群遥望着暖阁外的夜空,道:“我久闻祁世武宽厚仁慈,处事谦和,他辛辛苦苦的奋斗了几十年,方才使没落了的飞龙帮重开门户,你不觉得这很值得同情么?”
  王者食大笑道:“原来你这是做善事,要藉你的声誉提高飞龙帮的地位!”
  江不群苦笑道:“但我却弄巧成拙了!”
  王者食忖思了一下道:“这些且不去谈它,那死了的一僧一道一俗倒真的是有些古怪,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江不群苦笑道:“这正是我急于要找出来的答案。”
  王者食眼珠一转道:“我还有一点弄不清楚,既然你要把那三具尸首拿去给芜薇子查验,为什么却故布疑阵,要飞龙帮把尸体看好,你去悄悄偷走?”
  江不群笑道:“故布疑阵可以惑人耳目,至少可以使少林、武当、华山三派在尸体寻获之前不致对飞龙帮采取什么行动。”
  王者食忽又推杯一笑道:“小玉马,以后你能不能在没事的时候再来,为什么你每次来找我,总是在遇上了麻烦以后?”
  江不群笑道:“因为你是我的老友,我要找你帮忙!”
  王者食大笑道:“无为公子也会找人帮忙?而且找我这除了吃喝之外什么都不会的胖子?”
  江不群大笑道:“不管怎样,至少你是一帮之主,手下有风叟、水童、四大金刚六个人可以指挥调度!”
  王者食哼了一声道;“饕餮帮我是一帮之主,他们不听你调派!”
  江不群仍然大笑道:“我指挥你,你指挥他们,也是一样。”
  王者食赌气连灌三杯,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听你指挥!”
  江不群笑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因为你我是老友,胖娃儿,你不帮我又帮谁?”
  王者食叹口气道:“小玉马,你不用拿老友两个字来套我,早晚有一天我不再理你!”
  江不群微笑道:“现在呢?”
  王者食叹口气道:“你说吧,要我这七人帮替你做什么?”
  江不群欣然一笑道:“第一件重要的事是查明灵空大师、法真道长,以及霍必兴三人为何一齐到飞龙帮,他们是在哪里遇在一齐的,遇在一齐之后,发生过什么事?”
  王者食苦笑道:“这件事办起来并不简单。”
  江不群道:“别人办起来实在困难重重,迁延数日,但你办起来只要一天就差不多可以完成了!”
  王者食哼道:“你少怕马屁,不会这样快法!”
  江不群笑道:“这事根本不用你亲自出马,你可以交给风叟去办,他有那只‘神鹫’坐骑,不论千里万里,眨眼可到,自然就快得多了!”
  王者食道:“也许他查不出来。”
  江不群充满信心的道:“一定会查得出来,他们三人在江湖上是出了大名的人,不论到过什么地方,一定有人知道。”
  王者食摇摇头道:“小玉马,难道你天生是指挥别人的么?”
  江不群笑道:“我自己也要动手,现在我就要去巫山起云峰,催着芜薇子查看三具尸体的致死之由,明天我再来找你……”
  王者食伸手欲拦,但江不群却像一朵风吹的乌云,早已消失在夜空之中了。
  天色黎明。
  江不群已在—处山洞之中,地点是巫山起云峰,正是芜薇子的居处。
  那山洞的布置很是奇特,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刀剪也丢得处处皆是,另有许多兽皮兽骨,一股腥臭气味,使江不群忍不住要呕。
  芜薇子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一部山羊胡子,总是翘着的时候居多,那并不是生气,而是微眯着眼睛在思索问题。
  现在,他就与江不群坐在一对石墩之上。
  三具尸体平放在三尺外的一张石案之上,仍是在飞龙帮中死后的模样,三具尸体的眼睛都是睁着的。
  江不群投注着芜薇子道:“你该把他们冰起来,现在天气还热……”
  芜薇子摇摇头,瞪着眼道:“他们根本没死。
  “没死?……”
  江不群几乎失却了他惯有的从容,差点要跳起来道:“他们心跳已停,呼吸已止,如何却是未死?”
  芜薇子仍是翘着胡子,眯着两眼,缓慢平板的道:“他们虽然没死,但却被我弄死了!”
  这句话使江不群比方才更加骇异,忙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芜薇子平板的道:“这也不能怪我,起初我也当他们是真的死了的,方才用大麻、石黄,两种药去试他们的死因……”
  江不群叹吁一声道:“结果试出他们未死,却被你的大麻、石黄弄死了,对么?”
  芜薇子道:“正是如此,就这样,我就害死了三位武林高手的性命!”
  江不群安慰他道:“这也不能怪你,我知道你是一时的失误,这是任何人都免不了的,不必为这件事而难过。”
  芜薇子才平静地道:“我并不难过,虽然他们是三位武林高手,但弄到我这山洞里来,也就与三条狗,三只兔子,甚至三只青蛙一样,反正是三条性命就是了,我天天杀生,有时一天要杀害十多条性命,多三条性命也平常得很!”
  江不群倒不禁怔了一怔,但却立刻笑道:“这想法十分正确……”
  他目光转动了一下,又道:“但他们……”
  芜薇子插手打断他的话道:“我就要说到正题了,查验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
  江不群不禁大为失望的道:“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来?”
  芜薇子正色道:“要想弄出结果,必须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江不群忙道:“什么事?”
  芜薇子道:“剖开他们的肚腹,敲开他们的脑壳,仔细查看,也许能有一些结果!”
  江不群皱眉道:“这……”
  他这次是真的遇上为难的事了,这使他一时难以委决。
  芜薇子双目一睁道:“我知道你不会答应这样做,他们三人都是成名的高手,将来你总要把尸身还给他们的,是么?”
  江不群沉吟不语。
  芜薇子捋着颏下的山羊胡子,又道:“表面上我看不出他们何以致死,但不出以下三个原因:第一中了蛊毒,第二:中了邪功,第三:中了邪术,但中了蛊毒的可能性不大,只有第二第三两个原因才有可能!”
  江不群苦笑道:“但我还要提醒你一点,他们三人是在饮咽之中突然而‘死’的!”
  芜薇子面无表情地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些,这些对我并无帮助!”
  江不群忖思了一下,道:“好吧!既然你查不出来,就由我来查吧,看来我是遇上厉害的对手了!”
  芜薇子道:“三具尸体你要带走?”
  江不群摇头道:“我没有你的本领,我要从另外的方面去查。”
  芜薇子道:“那么这三具尸体……”
  江不群道:“先存到你的冰库之中,如果我查不出来,还是要来找你,到那时我会答应你剖他们的肚子,敲他们的脑壳。”
  芜薇子道:“好吧,我替你存着……”
  他盯注着江不群,又道:“我还要提醒你一点,不论是一种邪功或是邪术,或是我判断不出来的另外方法,这手法是够高明的,你也得提防着点。”
  江不群投注了三具尸体一眼,不禁有些恶心,但却勉强—笑道:“谢谢你提醒我!”
  青影一闪,飘然而去。
  □  □  □
  天又下起了雨,吹起了风。
  江不群的心情也像阴沉的天气一样,虽然他与王者食又对坐在秋浦岩的暖阁之中,面前桌案上也有的是美酒佳肴,但他却毫无兴致。
  王者食同样的也是懒洋洋的,因为这件事使他们丧气。
  终于,王者食开口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咱们还是喝酒吧!”
  江不群无可无不可的举杯而饮,仍是一付闷倦之色。
  王者食笑笑道:“这也用不着烦恼,芜薇子那老家伙查不出来,咱们也能查得出来,天下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无为公子?”
  江不群接口笑道:“我不是烦恼.也不是怕这事查不出来,而是有一件事使我担心。”
  王者食怔了一怔道:“能使无为公子担心的事,一定不是小事了。”
  江不群道:“我不说你也该想料到的,不论灵空大师等是‘死’于什么手段,这使用手段之人目的何在?而且,他们能对灵空大师等施用手段,对其他……”
  王者食忽然拍案大叫道:“对,这事只怕要糟!”
  江不群颔首道:“可怕的地方就是我们对于对方一无所知。”
  王者食喃喃地道:“如果这对灵空大师等施用手段之人继续对其他之人下手,只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江不群叹道:“问题就在此地,我们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不知道他在何方,不知道他的计划阴谋……如何阻止他继续危害世人,在在都是我的难题。”
  (辽东柴子按:【在在】处处,到处,各方面。唐·武元衡《春斋夜雨忆郭通微》诗:“桃源在在阻风尘,世事悠悠又遇春。”)
  王者食道:“任何难题,大约都难不住你无为公子吧!”
  江不群道:“问题是时间,等我查到所以然之后,只怕不知又有多少人遇害了!”
  忽然,只听一阵飞羽振翅之声破空传来,虽在风雨之中,但依然听得十分清楚。
  王者食欣然道:“阿福回来了,但愿他有能使你满意的消息。”
  不久,但见风叟阿福急步而来,一身都已被雨淋湿,两只肥耳上还滴着雨水。
  王者食急急地道:“有没有头绪?”
  阿福摇摇头道:“老奴查过许多处,都没有太明确的消息,因为他们三人离开本派后的行程十分诡秘,下落多处中断,但老奴却终于查到了一处地方。”
  江不群接口道:“什么地方?”
  阿福道:“剑阁百义庄。”
  江不群笑道:“阿福,你坐下来说,这百义庄怎样?”
  阿福并没有坐下,却尴尬的笑笑道:“灵空大师等三人在到达飞龙帮之前,是由百义庄去的……”
  江不群道;“那也就是说他们三人是在百义庄会齐的了?”
  阿福呐呐地道:“在百义庄据说他们三人确曾到过,但在百义庄之前的行踪却没有打听得出来,而且……”
  语声一顿,低首不语。
  江不群忙道:“而且怎样,为什么你不说下去了?”
  阿福呐呐地道:“这消息虽是老奴打听出来的,但……老奴自己也有些不信。”
  “连你都不信……”
  王者食又急又奇的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阿福道:“老奴去过了百义庄。”
  江不群连忙微微一笑,安慰着他道:“你慢慢说,想必在百义庄中遇到了什么?”
  阿福摇摇头道:“什么也没遇到,百义庄中根本没人。”
  江不群道:“既然没人,为什么要叫百义庄?”
  阿福皱眉道:“百义庄是以前的名称,现在却什么都没有,根本是座空庄,连人影都找不出一个来了!”
  江不群道:“那么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阿福道;“有的只是狐狸,老鼠……到晚上也许有鬼,百义庄以前是有人的,但三年前的一场瘟疫病,却使全村的人都死光了,三年以来就没有人再到过。”
  江不群静静听完,却一字一顿的道:“只要有这个消息,有这个地方,我就要去看上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