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人畜之分一念间

2020-03-13   作者：名家接龙   来源：名家接龙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师兄”两字未及出口，来人已至身前。
　　来人身躯魁伟，长发披眉，身穿灰旧僧袍，手捧红木木鱼，双目精光如电，神态威猛而庄严——正是八方行者金眼佛。
　　岳玠不待呼毕，人已抢前拜倒。
　　八方行者举目在当前这位狼狈不堪的小师弟身上打量了数眼，长发无风自扬，神色至为激动。
　　岳玠伏地方刚颤声喊得一声：“大师兄！”
　　八方行者已脸色一黯，精目微合，摆手沉声接道：“大师兄都知道了，你起来吧。”
　　岳玠扶泪起身，指着绿娘子向师兄说道：“这位是云姑娘，小弟此次能自‘白金之宫’地腹下‘阴风炼骨穴’中脱身，全仗这位姑娘力助。”
　　又为绿娘子引介八方行者道：“八方行者，在下大师兄。”
　　绿娘子裣衽为礼，八方行者也肃客还了一躬。
　　八方行者还礼毕，脸一抬，向那个年约十五六，生得眉目清秀，全身只围有一块兽皮的少年注目问道：“你师父回来了没有？”
　　少年连忙垂下手中长剑，异常恭敬的低头答道：“回来好几天了！”
　　八方行者点点头，偏脸向岳玠道：“先随师兄去见见上人再说。”
　　右手红木槌遥向壁间一指，一道劲气电射而出，光滑的石壁微微一阵轻震，立即露出一座拱形洞门。
　　僧袍飘动，领先向甬道中大步走去。
　　岳玠招呼了绿娘子，正待随后跟去，身侧人影一闪，那名赤身持剑的少年，忽然拢了过来，仰脸不胜惶恐地眨眼问道：“刚才实在对不起，两位不在意吧？”
　　岳玠未及有所表示，绿娘子已抢着笑说道：“没有什么，小弟弟，你没有骂错，令师也没有说错，事实上，我们正是来自一个畜生世界呢！”
　　少年天真地哦了一声道：“真的吗？”
　　绿娘子玉容一黯，点头幽幽叹道：“人与畜生的分野，很多情形下都是决定在一念之间，没有骗你，小弟弟，就拿小姊姊我来说，即系刚褪皮毛，变人不久呢。”
　　少年骇然而又茫然，瞠目不知所对。
　　岳玠已经看出，这名少年身手虽佳，但可能由于自幼随师山居的关系，对人情世故方面，显还不甚了了。
　　他怕他一旦稚气发作，缠问起来没个完的，便连忙含笑打岔道：“这位小姊姊跟你说笑话呢，别听她的，我们走。”
　　说时手在少年柔密而散乱的黑发上轻轻拍打了一下，这时顺势滑落，一把带住少年肩头，往甬道中并步走去。
　　少年一边移步前行，一边点头说道：“人是人，畜生终究是畜生，这是笑话，我知道。”
　　双眉微蹙，忽又似甚不解的喃喃接道：“一样的人，竟有很多分别，实在奇怪。”
　　岳玠听了，不由得偏脸诧异地道：“什么‘分别’？”
　　少年两眼平视，喃喃答道：“跟师傅在一起，总令人有点惴惴难安，我还以为上了年纪的人都是那个样子，哪知后来见了八方师叔，却又大谬不然。”
　　岳玠笑了笑道：“八方师叔怎么样？”
　　少年正容道：“很严肃。”
　　想了一下，连忙低声加以解释道：“令人凛然生敬的严肃，而不是师傅那种令人终日害怕着做错什么的严肃，你懂我的意思吗？”
　　岳玠也低声笑道：“做师傅的人，十九如此，要不然你哪来的今天这份武功？”
　　少年连连点头道：“是的，不然我刚才就打不过这位小姊姊了。”
　　岳玠脸色一变，注目又问道：“现在你觉得你师傅如何？”
　　少年脸一低，低声道：“我以前错了。”
　　岳玠忽然想及一事，忙又问道：“我那大师兄你怎么称呼？‘八方师叔’？”
　　少年茫然仰脸道：“错了吗？”
　　岳玠注目重复道：“‘师叔’？”
　　少年点点头道：“是的，师父说，八方师叔比他小多了。”
　　岳玠闻言，不禁暗暗一惊。大师兄“八方行者”今年多大他虽不太清楚，但他知道大师兄比二师兄年长，二师兄“好好先生”今年已是八十出头，依此推断，大师兄年在九十左右，应无疑问。
　　而现在，这位少年的师父不但比大师兄年高，而且高出很多，岂不是已在百岁之外了么？
　　除了“银河两老”以及“长白双仙”，武林中年逾百龄者还有谁人，此前怎没听人提过呢？
　　少年见他沉吟不语，有点奇怪道：“你想什么？”
　　岳玠喔了一声，忙道：“没有什么。”
　　顿了顿，侧脸笑接道：“你说的人与人的‘分别’，就指这件事吗？”
　　少年摇摇头道：“还有，还有。”
　　眼中亮光一闪，高兴地接着说道：“譬如你，喔，对了，你姓什么？岳？喔，岳师叔，你就此八方师叔又不同多了，师父曾说，下次八方师叔来时，我可以下山历练历练，我一直没答应，但师父现在如果再说这话，我就答应了！”
　　岳玠听了不懂，皱眉道：“为什么呢？”
　　少年扮了个鬼脸，压低声音道：“真笨，连这点也不懂？我先让八方师叔带我出去，然后再求八方师叔让我跟着你呀！”
　　岳玠笑道：“笨，笨！”
　　少年怔了一下，忽然忸怩不安起来，岳玠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没有关系，以后记住就好了。”
　　跟着向身侧绿娘子一指，笑着又道：“你觉得这位小姊姊怎么样？”
　　少年想了一下，认真地道：“很好，很好。”
　　岳玠回头瞥了绿娘子一眼，又转过脸去打趣道：“怎么个好法？”
　　少年似甚苦恼地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可说不上来。”
　　蹙眉又想了一下，忽有所得的忙接道：“我想出来了！叫人喜欢。”
　　绿娘子玉容一红，岳玠几乎笑了出来，少年却认真地径直说了下去道：“她笑的时候最好看，发怒的时候也不难看，就是叹气的时候不好，令人心里酸酸的，好像要哭。”
　　岳玠目顾绿娘子，慨叹道：“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真最美的形容语句了！”
　　少年似未听懂，这时忽然仰脸问道：“我说得对不对？你也欢喜她吗？”
　　岳玠双颊一热，不知如何置答，绿娘子抢着笑接道：“他喜欢的人不在这里，小弟弟。”
　　少年哦了一声，忙问岳玠道：“真的吗，岳师叔？”
　　旋即摇摇头，自语着接道：“我不相信，谁还会比这位小姊姊更令人喜欢吗？他假如喜欢别人，他为什么跟这位小姊姊走在一起，而不跟他喜欢的人走在一起呢？”
　　绿娘子忙说道：“你不知道——”
　　少年摇头拦岔道：“不，不，我知道，一个人决没有跟自己不欢喜的人走在一起的道理，换了哪一个，都是一样！”
　　脸一仰，向岳玠问道：“岳师叔，你说是吗？”
　　岳玠侧目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少年眨眨眼，忽然一挺胸膛，大声道：“我晓得了，小姊姊又在说笑话！”
　　岳玠大笑，回过脸向绿娘子道：“你为什么老说笑话呢？”
　　绿娘子芳脸一红，皱鼻哼道：“当然是笑话了！”
　　岳玠不便再说什么，搭讪着又问少年道：“对了，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摇头道：“没有！”
　　二人均是一怔，少年仰脸又道：“要名字做什么用？”
　　岳玠皱皱眉，注目说道：“那么你师父怎么喊你？”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畜生！”
　　岳玠失声道：“什么？”
　　少年不以为意的答道：“有时也喊‘小子’，不过喊‘小子’的机会很少，除非我进步快，或者他老人家遇上快活事，譬如说，八方师叔来访之类，才偶而喊个一声二声。”
　　岳玠眉甫再度皱起，绿娘子突然说道：“还有多远，小弟弟？”
　　少年驻足约略打量，不禁失声啊道：“糟糕，只顾说话，走岔路啦！”
　　口道一声随我来，挣脱岳玠臂膀，掉头便往来路奔去。
　　岳玠与绿娘子相顾一声苦笑，起步便追，倒走了足有半盏茶光景，这才回到一个三岔路口，折入另外一条较仄的小道不久，突见一屏当道，绕过石屏，一座光线明亮的石室，立即呈现眼前。
　　石室宽敞异常，室中一张石床上，一僧一道，正在盘膝对弈。
　　上首坐着的，正是长发披肩的八方行者，那只红木木鱼，此刻正连木槌并放在手边一只石几之上。
　　下首坐着的，是一位青袍老僧。
　　老僧看上去也不过八旬上下光景，须、眉、发，无一不白，脸如重枣，红光潇洒，果如少年所说，长方形的脸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这时但见那位以“白眼上人”自号的老僧，手拈一枚白子，目注棋盘，口中冷冷地问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小子？”
　　少年在身后吐了一下舌头，扮着鬼脸道：“早到啦，怕扰了师父跟八方师叔的棋兴，所以一直等在石屏后面，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呢！”
　　岳玠远远听了，不由得暗笑道：“好小子，也会扯白呢！”
　　白眼上人白眉一掀，才待叱喝时，岳玠心头一动，不待进入室内，扑通一声，已于室门口纳头拜下，伏在地上颤声喊道：“晚学岳玠，这厢叩谢上人！”
　　白眼上人微微侧脸颔首道：“眼力还不错。”
　　跟着又转过脸去对着棋盘道：“起来，起来，等老朽下完这局棋再话。”
　　八方行者偏脸讶然道：“怎么回事？”
　　白眼上人头一抬，怒目道：“听到没有？现在下棋！”
　　八方行者精目一合，微笑道：“这一手轮到谁下？”
　　白眼上人须眉俱动地吼道：“当然是我！”
　　八方行者微笑道：“那你管我做甚？”
　　白眼上人顿了一顿，这才哼道：“你分了神，我胜了也不光荣。”
　　八方行者微笑道：“你也该胜盘把了！”
　　说完再不理睬，掉脸先指着一张石凳吩咐绿娘子云绡坐下，然后向岳玠招招手，笑着说道：“过来，说给师兄听。”
　　岳玠走过去，低声将日前沿歇马河溯江而上，在到达夔州之前，于船上温习“太乙玄功”时，承这位上人助通百脉，藉“冷热交流”，而完成“金刚不坏”之基础功夫的经过说了一遍。
　　八方行者不由得高兴地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上次我来没有找到人！”
　　白眼上人笃的一声打下一子，连连催道：“好了，好了，快快，该你啦！”
　　八方行者似乎早就知道了对方这一子将会下在什么地方，这时朝棋盘淡淡扫了一眼，随手便将手中一颗黑子摆了下去。
　　一面落子，一面笑道：“大和尚，谢谢你啦！”
　　白眼上人眼皮撩也不撩的哼道：“谢什么？上次的一局，正好抵清！”
　　八方行者似乎怔了一下，连忙说道：“那么前次提的那件事呢？”
　　白眼上人目注棋盘冷冷答道：“赢了这一盘，不妨再提。”
　　说时有力地又打下一子，冷笑着说道：“只可惜这一盘你的机会已经不多，实在非常抱歉！”
　　岳玠星目微滚，立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在打赌！”
　　八方行者哦了一声，似甚不信地朝棋盘望去。岳玠由于离得很近，也将视线移向棋盘，目光满盘一扫，双眉不由得紧紧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