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杀错了神龙

　　（一）

　　他并不是坐在石上，也不是站在大石上，而是双手按石，倒竖而立的。
　　所以，别人最容易看见他的地方，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脚。
　　一双很干净、很雪白的脚。
　　这人的脚很好看，但长相却是不敢恭维。
　　虽然他的相貌不能算长得丑陋，但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态，就像是一只神经有毛病的猩猩。
　　但他却不是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
　　无论任何人看见他，第一个感觉绝不会是“可怕”，而是“古怪”。
　　倘若七郎现在的心情不是那么恶劣，他一定会觉得这人古怪得很有趣。
　　但现在就算他遇上了世间最有趣的事情，他也不会有“有趣”的感觉。
　　但红衣汉子那句“能我但”，仍然令他发生了兴趣。
　　他并不是个愚蠢的人，初时的确听得莫名其妙，但很快心中又有了几分明白。
　　他问红衣汉子：“尊驾高姓大名？”
　　红衣汉子回答：“神龙张。”
　　七郎又问道：“尊驾莫非姓张，名神龙？”
　　红衣汉子道：“来本确是张龙神，但现在武林中的朋友，都叫我神龙张。”
　　七郎道：“所以神龙张也就是张神龙，张神龙也就是神龙张，对不？”
　　红衣汉子哈哈一笑：“了极对！”
　　直到现在，七郎已完全明白过来。
　　神龙张刚才说：“能我但”，原来是“但我能”，现在他说“了极对”，其实就是“对极了！”
　　七郎不由苦笑。
　　“你经常倒转来走路？而且还喜欢把话倒转来说？”
　　神龙张忽然一翻身，变成了头上脚下，平平稳稳的坐在大石上。
　　他瞧了七郎一眼，悠然道：“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或当揍人时候，就会变成那副样子。”
　　七郎目光闪动，道：“你现在是不是想揍我？”
　　神龙张道：“只要你不走，我就绝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假如我非走不可呢？”
　　神龙张沉着脸，怒道：“你若要走，你揍我。”
　　七郎怪道：“究竟是你揍我还是我揍你？”
　　神龙张冷冷一笑，道：“你揍我是然当。”
　　他这句话其实是“当然是我揍你”，七郎已听得懂。
　　七郎道：“是龙先生要你把我拦住的？”
　　神龙张忽然又倒竖着，怪笑道：“错不的说你！”
　　七郎道：“我偏要闯出去！”
　　说着，人如天马行空，从神龙张的双脚上飞越过去。
　　神龙张大喝道：“肆放！”
　　七郎已尽量把自己的身子升高，最少离开地面丈二以上。
　　但神龙张一翻身，左爪已抓住了七郎的右足踝。
　　七郎一惊。
　　神龙张这一爪来势奇快无比，七郎竟然连闪避也来不及，就已给他抓个正着。
　　但七郎绝不甘心就此被擒，人在半空中弯着身子，反掌就向神龙张的背脊上拍去。
　　他这一着是攻敌救已之策，神龙张若要保住自己，就非要松手不可。
　　七郎虽然年纪轻轻，但在孤星老人悉心调教之下，一身武功，绝非等闲之辈可比。
　　这一掌若是给他击中，就算是一条壮健的野牛也未必禁受得起。
　　神龙张的身材看来并不怎样健硕，当然不能和一条野牛相比。
　　哪知神龙张既不放松七郎，也没有闪避开这一掌。
　　刹那间，七郎心中不禁一跳。
　　他只是想离开这里，并不是存心要杀神龙张。
　　倘若神龙张因此而死在自己的掌下，那可是一件意外的惨剧。
　　七郎虽然急于报仇，却还没有完全迷失本性。
　　在这刹那间，他硬生生把自己的掌力收回。
　　可是，凭他现在的修为，又岂能达到收放自如的境界？
　　只听得一声闷响，七郎这一掌最少已挟着七成以上的功力，重重击在神龙张的背心上。
　　神龙张惨呼一声，像死狗一样倒在地上。

　　（二）

　　七郎呆住了。
　　他凝视着神龙张动也不动的身子，仿佛连他自己也不能动弹。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龙在田忽然又在他的面前出现。
　　“你杀了他！”
　　龙在田的脸色很难看，他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七郎吸了口气，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龙在田冷笑道：“你若不是有意杀他，他怎么会死？”
　　七郎一怔。
　　龙在田又冷冷接道：“你现在可以走了，再也没有人会留难你！”
　　他说完了这两句话之后，又消失了影踪。
　　七郎瞧着神龙张的尸体，喃喃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杀你……”
　　他呆呆的呆了好久，忽然动手挖起坑来。
　　他要埋葬神龙张。

×　　　　　　×　　　　　　×

　　以手挖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挖一个小坑已不容易，要挖一个可以埋葬一具尸体的坑，更不简单。
　　七郎虽然指力不错，但终于也把自己的十只手指弄得鲜血淋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挖好了一个可以把神龙张埋葬的大坑。
　　但他忽然发觉，神龙张不见了。
　　神龙张分明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死人又怎会不翼而飞？
　　但神龙张的确不见，就像是一只刚飞走的麻雀。
　　七郎东张西望，哪里还有神龙张的影子？
　　究竟是谁盗走了尸体？
　　七郎很沮丧，这几天以来，不如意的事实在太多。
　　他错杀了神龙张，心中又是万分懊悔，现在连尸体也给人盗走，实在令他感到更是难过。
　　他只好到处找寻。
　　但他找了很久很久，哪里有神龙张尸体的踪迹？
　　他绕了好几个圈子，终于又回到那个坑。
　　想不到神龙张居然又已躺在这个坑子里！

　　（三）

　　神龙张直挺挺的躺在坑里，一双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他是死不瞑目。
　　七郎更感难过。
　　他不再理会神龙张的尸体是怎样给人弄走，也不再理会这尸体怎样回来，他只是觉得很对不起神龙张。
　　他想：“神龙张的尸体去而复返，多半又是龙在田的杰作。”
　　神龙张的眼睛睁得很大，令他感到很是不安。
　　他伸手要把神龙张的眼皮阖上。
　　但奇怪这眼睛仿佛是用铜铁铸成的，七郎怎样也无法把它阖上。
　　倏地，七郎的手掌一阵痛，居然给人狠狠的咬了一口！
　　咬他的人，竟是直挺挺躺在坑里，“死不瞑目”的神龙张！
　　这一口咬得很凶。
　　七郎曾经给蛇、鼠、狗、甚至是豺狼噬咬过，那些滋味实在很不好受。
　　但这一次咬他的不是野兽畜牲，而是一具尸体！
　　莫非是尸变？
　　不！七郎从来都不相信世间上有鬼。
　　他不相信有鬼，也不相信尸变这一回事。
　　他的师父孤星老人，也是个既不怕鬼，也不相信世间上会有鬼的人。
　　师父如此，两个弟子也是如此。
　　当他给神龙张咬了一口的时候，他就又立刻明白，神龙张根本就没有死！

　　（四）

　　神龙张没有死。
　　他不但没有死，而且脸上的神态，比任何活人都还更神气得多。
　　虽然他躺在坑里，但却好像比躺在美人腿上的大亨还更写意。
　　他笑眯眯的盯着七郎，道：“这里很舒服，躺下去连胃口都会变得很好。”
　　七郎哭笑不得。
　　“所以你连我的手掌都想吃掉？”
　　“不错。”
　　“但你只是咬了一口，没有真的把它吃进肚子里。”
　　“原因很简单，”神龙张仍然躺在坑里，慢条斯理的说道：“你的手掌既不嫩滑，而且由于挖坑的关系，弄得手上满是泥土和血污，所以我才吃不下去。”
　　“你说的话往往都很有理由。”
　　“错。”神龙张摇摇头，道：“我说的话往往都很不讲理，但妙处却在无论我说的话是不是有理，你都不能不接受。”
　　七郎道：“假如我不接受呢？”
　　神龙张淡淡一笑，道：“你若是不接受我所说的理由，心里就得有个准备。”
　　“什么准备？”
　　“准备再给我咬一口。”
　　七郎道：“不必了，你很有理，刚才那一口咬得很好。”
　　神龙张笑了笑，道：“你也很好。”
　　七郎道：“我有什么很好的地方？”
　　神龙张淡淡的说：“刚才我抓住你的脚，你急起来就给我一掌，但你又在最后关头把功力收回三成。”
　　七郎默然。
　　“但那一掌仍然很凶，”神龙张悠然道，“就算不能开碑裂石，最少也可以把十来块豆腐打个稀巴烂。”
　　七郎道：“你不是豆腐。”
　　神龙张道：“我当然不是豆腐，豆腐绝不会咬人。”
　　七郎道：“那么你是什么？”
　　“我是神龙张！天下独一无二，连龙在田也怕我三分的神龙张！”
　　七郎一怔。
　　“龙老先生为什么会怕你三分？”
　　神龙张还没有回答，龙在田的声音已忽然在他们的耳边响起：“非但老夫怕他三分，就是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阎王，再加上海里的龙王，统统都要怕他三分。”
　　七郎更是莫名其妙。
　　他看来看去，都看不出神龙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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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在田又出现了，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庞又再堆满笑容。
　　他走到七郎身旁，忽然慢慢的说道：“因为这个混蛋不喜欢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