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讨厌的人
2025-08-02 作者:龙乘风 来源:龙乘风作品集 点击:
(一)
本市唯一的海底隧道自通车以来,业务如何,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它就像是一座庞大的印刷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在印制钞票。
当然,这座“印刷机”成本是极为昂贵,但和地下铁路相比,却又变得微不足道。
地下铁路是重要的运输系统。
然而,海底隧道的重要性,也是不遑多让的。
虽然,渡海小轮运载汽车的收费较为便宜,但对这分秒必争的社会里,驾驶汽车人士宁愿付出较多的钞票,也要使用海底隧道。
赶时间的固然如此,就算并不急于渡海的人,也往往舍渡海小轮而取道于海底隧道,直往彼岸。
在隧道前的收费站,可说是财源广进,任何大大小小的车辆,只要经过这里,就会变成钞票,不断地涌进隧道公司的财库里。
目前,它和本市地下铁路最大的分别是:一个赚大钱,而另一个却不断嚷着亏本。
地下铁路暂时亏本,那是不足为奇。
但将来如何,倒很难说,因为直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未曾全线通车,根本就不能以“铁路网”来形容它。
其实,世界上大多数的地下铁路,都是亏本的。
海底隧道却不同。
它一直都在赚钱,而且利润一年比一年多。
可是,它却曾经酝酿着加价。
据专家认为,此举可以缓和隧道的使用量,使隧道减少挤塞。这种理论,驾车人士当然是极为反感的。
这就等于是:把白米的价钱提高,让人们少吃饭,多吃面包,多吃番薯!
× × ×
自从这消息传出之后,贝莉就赌气地杯葛海底隧道。
好几次,她宁愿把跑车驶进渡海小轮兜海风,也不去钻那条“快要加价”的海底隧道。
然而,在未加价之前就杯葛海底隧道的人,全市好像就只有她一个。
所以,隐道交通挤塞如故,甚至是越来越厉害。
看来,即使加价也未必能够使隧道畅通。
今天,一直暗中杯葛海底隧道的贝莉,却驾驶着一辆大红色的跑车,出现在隧道区域。
她到底是个性急的人,前几次使用渡海小轮,一则为了赌气,二则并不急于渡海,所以,才会舍弃快速的捷径,但这一天,她实在是巴不得驾驶飞机,直往大球场去。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八分了,距离开赛的时间还不够半小时。
她是赶着去参观一场国际性的足球比赛,由本市十几支甲组球会组成的精英联队,对抗自欧洲远道而来的某国国家队。
贝莉虽然是女孩子,但她的嗜好却和男孩子没有多大的分别。越是刺激的运动,她越喜欢。看足球比赛无疑也是一种充满刺激,充满娱乐性的节目。
贝莉本人也曾踢过女子足球,而且还是一个杰出的中锋。
后来,那队女子足球队因为财政上出现困难,更换了班主。
新的班主对贝莉很好,但贝莉却极不喜欢这个人。
因为他是个退休律师。律师并不可憎,但这个律师却不同。他是这个行业中的败类,为了要打赢官司,他不惜知法犯法,利用各种黑暗的手段,来为案件的当事人洗脱罪名,或者是获得胜诉。好几次,他出了岔子。
但这律师确有过人之才,每一次他都能化险为夷,没有被绳诸于法。然而,纸总是包不住火。
有一次,他派几个流氓去恐吓和殴打一个胆小的证人,虽然当时是成功了,他在法庭上又打了一场胜仗,但本市的律师公会却查出了事有跷蹊,认为他手段卑劣,影响到整个律师行业的声誉。经过三次会议,他们要求这位律师提早退休。
因为律师公会早已对他的行为极为关注,在接二连三的投诉、指控下,虽然在法律上他还是未曾被判有罪,但律师公会方面已认为达到了无法容忍的阶段,所以向他采取了如此严厉的制裁行动。
这位律师居然没有为自己分辩。他在三日之内就宣告退休,然后到瑞士旅行,一直两年后才回来。
现在,他已经不是甚么律师,而是某地产公司的副董事长。至于他赚了多少冤孽钱,恐怕他自己也算不出来了。
重回本市后,他积极地在商界发展,又承办了一支女子足球队,那正是当时贝莉效力的那一队。
一换了班主,贝莉就不踢足球了。她并不讨厌足球,而是讨厌这个新班主。
这退休律师其实也并不是对足球有真正的兴趣,不到半年,他又宣告退出了,而球队则由另一个著名的球坛女强人承接下来。
× × ×
贝莉退出球队后,偶然也会到球场去参观比赛。
但她的表姐白云裳,却对足球的兴趣并不大。
她并不讨厌足球。然而,不讨厌足球,却并不等于喜欢足球。
自从去年初,贝莉把白云裳拉进球场,发觉她对报章的兴趣比球赛还更浓厚之后,以后她就不再勉强表姐和自己一起观赏球赛。
贝莉是个很爽直的人,而这种人,是很怕看见别人纳闷地坐着的。
她以为以后再也不会和表姐一起看足球比赛的了。
因为世间上有一件事,是贝莉最不愿意干的,那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虽然,白云裳坐在球场里,绝不会怎么“痛苦”,但贝莉却真的有那种感觉。可是,当今天她海浴回来之后,却从电话录音机里,听到了白云裳的声音。
她说:“今天大球场的比赛,我有两张球票,妳快点来,我在场馆的大门口等妳。”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十五分,距离开赛的时间只有一小时。
说来可笑,她几乎立刻就要跳上车子,冲往大球场去。但她上了车子,才发觉自己的衣服留在屋子里,而她的身上,却还是只穿着一袭三点式泳衣。
甚至那件沙滩外衣,她也已搁在电话几旁。
贝莉无疑是个不拘小节、凡事敢作敢为的女郎,但穿三点式泳衣去观赏球赛,这份勇气她还是提不起来的。
她只好立刻下车,穿上了一套簇新的运动服装,连同名厂的运动鞋,整装出发。看她的样子,并不像是去看足球比赛,而倒像是自己要去参加赛事。
(二)
贝莉穿衣快,穿鞋快,驾驶汽车的速度也是快得令人咋舌。但再快的汽车,一驶到市区,就会变成英雄无用武之地。
事实上,今天她已经算是好运气。在郊区的道路,虽然车辆比较少,但却不是赛车场,她开快车,没遇上警察,没遇上雷达侦查车速,已该感谢上帝。
当然,上帝是绝不会赞成贝莉开快车的。
白云裳也是一样。但云裳姐既然不在身边,上帝那方面,贝莉一定已经忘了。
她是个基督徒,但却是个很善忘的基督徒。
她信奉上帝,但往往忘记了上帝的存在。
× × ×
还远远未曾进入海底隧道,贝莉已陷入了长龙车阵之中。
贝莉心中又暗骂了八百遍:“这么大的都市,却只有一条海底汽车隧道,真是落后!”
其实,这都市不算大,它只不过是弹丸之地。而且任何城市拥有这么一条海底隧道,也绝不能算是“落后”的了。
要骂,就只好骂本市的人,太喜欢驾驶汽车。尤其是一人一车,载客量少,却占据了同样的道路面积,难怪交通处处挤塞得那么厉害了。
但若有人拿着这条道理去骂贝莉,必然会碰得一鼻子灰。她一定会反驳:“你别忘了,我是住在郊区的!”
不错,尤其是她和白云裳居住的地方,倘若没有自用车,出入一定会大为困难。目前,市区人口已达到爆炸性的程度。
虽然,在推行节育计划这一方面,本市成绩不差,但外来移民的压力,却使这一方面的成果,变得全无作用。
人口越来越多,寸金买不了尺土,暴发者乃是地产商,楼价急剧飞升,早就与一般受薪阶级的购买能力脱了节。
但贝莉从来都不担心这一点。她自幼生长在一个相当富有的家庭,两年前还承受了一笔遗产,而这笔遗产的数字,已可以让她一口气购买三层超过二千尺的豪华洋房。
但她接受这笔遗产之后,她第一件做的事,就是以“无名氏”的名义,捐了一百万块给某孤儿院,作为兴建院址之用。
给她这笔遗产的人,是她唯一的舅父。他是个好人,但却无儿无女。
他深爱妻子,但结婚才五年,他最钟爱的女人就去了荷里活,改嫁他人。
那是一个犹太人,他拥有汽车公司、电影公司、轮船公司,单是支付私人豪华游艇的维持费用,每年就要花上三十万美元。
其实,贝莉的舅父也绝不算穷了。但跟这么样的一个犹太人相比,当然是怎样也比不上去的。直到他临终的时候,他还在后悔,自己不应该和妻子到荷里活。
他宁愿和她在蒙地卡罗输掉一切,也不愿意在荷里活失去了妻子。他恨透那犹太人,却居然没有怨恨自己的妻子。
甚至他们在本市签写离婚书的时候,他仍然是那么多情,临别之际送她一朵红玫瑰。
可惜,她要的并不是红玫瑰。她要的是豪华有如帝后般的生活,她要在那艘八十呎长的游艇上,享受美洲东西岸的美好阳光。
那朵红玫瑰,她转送给了贝莉。
贝莉接受了。她珍惜它,就像珍惜世间上最宝贵的一件宝物。
她把它制成标本。虽然它不再芳香,但却仍然美丽,仍然散发着那种高贵的热情。
这就是贝莉为甚么会被称为“红玫瑰”的来由。
× × ×
贝莉是个感情极其丰富的人,这一点就像他的舅父一样。但她的舅父内向、懦怯。
而贝莉却绝不是这样。她常嘲讽他是个“电视机球迷”,因为他喜欢看足球,但却不喜欢球场那种嘈吵喧闹的环境。
贝莉却喜欢到现场看球赛,而且观众人数越多,她越高兴。
就像这一天,球赛还未开始,球场看台上已密麻麻挤满了人。这是贝莉最欣赏的场面。她看见了看台四面,红旗高悬。
那就是说:球票已全部售罄。当她泊好汽车后,就一直沿着马路,大步向球场迈进。
沿途她看见不少“黄牛党”,把原本已很昂贵的球票,炒售到更惊人的地步。
这是贝莉最生气的事。
她在暗骂:“警察哪里去了?”
她对于购买黑市球票的人,也同样不敢恭维。
好几次,她买不到球票,就索性回家收看电视,或者是听电台广播。
钱,绝不是关键,她并不穷,就算一张球票索价一千块,她也付得起。但她从来不买黑市球票。甚至有时候,“黄牛党”估计错误,他们购入大量球票,但结果临场观众并不如想像中挤拥,只好以原来的价格出售,务求脱手,但贝莉仍然坚持原则,绝不向他们购买球票。
看到球场的情况,她不禁有点佩服白云裳,居然能找到两张球票。
当然,她知道白云裳是绝不会向“黄牛党”购买球票的,这个原则,她们可说是步伐一致。
× × ×
大球场场馆门前,通常都是球迷相约聚面的热门地点。
白云裳也选择这里来等候贝莉。
今天,她穿着一袭雪白的丝质衬衫,配着一条米色牛仔裤,色泽和谐而格调鲜明,令人看来有着一种爽朗舒畅的感觉。
贝莉几乎是用奔跑的速度走过来的。
白云裳微微一笑:“我以为妳不会来了。”
贝莉“唏”一声:“怎会不来?我刚才还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到这附近居住。”
白云裳摇摇头:“搬到球场附近居住,并不是个好办法,倒不如去广播电台求职。”
贝莉道:“投考体育记者?”
白云裳道:“不,妳去参加电台评述足球的工作,那么每一场球赛,妳都可以坐在最佳的位置上,大发议论。”
贝莉忍不住“格格”地大笑起来。但她只是笑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她瞧着白云裳的手。
白云裳的手里有球票,但却不是两张,而是三张。
“怎么是三张球票?还有谁来?”贝莉伸手取过球票问。
白云裳却忽然叹了口气:“那人妳认识,而且是妳最讨厌的一个。”
贝莉眼珠子骨碌地一转,随即又笑了起来:“我知道他是谁了,是狄浪,一定是狄浪!”
白云裳皱了皱眉:“妳很讨厌他这个人吗?”
贝莉笑道:“我是不是讨厌他,他怎会在乎?最重要的是妳——”
但她只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
她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很古怪,就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她瞪着一个人的脸,好像想把这人的脑袋扭下来,然后再踩两脚。
白云裳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响起来:“陪我们一起参观这场球赛的,就是这位袁炽芳先生,莉,妳不会这样快就忘记袁先生罢?”
贝莉怔住,脸上的表情简直和一块烧焦了的牛排没有甚么分别。她忍不住咬了咬指甲。
“天啊!”她心里在喊。是自己在做梦?还是云裳姐吃错了药,忽然疯掉了?
× × ×
贝莉并不是在做梦,白云裳也不像是疯了。
但现在,袁炽芳的确出现在她们的面前,而且还将会和她们在一起观看这场比赛。
袁炽芳是一个大概五十岁的中年人。
他身型瘦削,但脸色却很健康。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仍然架着那副名贵的玳瑁镜,衣服笔挺而剪裁合度。
在现代的社会里,五十岁的男人仍然处于黄金时代,仍然拥有男性的魅力,袁炽芳虽然瘦一点,但却绝不难看。
难看的只是贝莉的脸色。
为甚么?因为他就是那个退休律师,也就是那个一度几乎成为贝莉足球班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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