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悠缓的蹄声逐渐停歇下来,隔着前面的石桥尚有—段距离,但任霜白已感应到正有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孤伶伶的伫立在桥头,他直觉的联想到那是钟若絮,甚至他似能看见斜阳的光辉——光辉泛现着黯淡的紫红,涂映得钟若絮的形貌带点儿虚幻,蒙蒙的烟霭于夕照中浮沉,景像便更显得眩花了。
又策骑向前走近了些,任霜白双目凝聚,低沉呼唤:“是钟姑娘?”
不错,伫立桥头的那人,果然是钟若絮;她手搭凉棚,一直注视着来近的人马,她早已看到这一人一骑,亦几乎确定了来的人是谁,但直待任霜白迫至跟前,又出了声,她才完全相信这是事实,这不是梦,不是多日来重复落得的失望。
任霜白再次低唤:“可是钟姑娘?”
伸展双臂,钟若絮发狂似的迎着任霜白奔来,却又在半途急忙煞步,她喘息着,脸上透出一抹羞赧激奋的朱红:“霜白哥……是我……”
偏身下马,任霜白笑道:“虽然看不清切,我却料定是你。”
稍微矜持的来到任霜白身边,钟若絮忍不住细细端详着咫尺外的这个男人——苍白、瘦削、略显憔悴,胡髭丛生颊颔,但神情却极其愉快。
任霜白十分自然的握住钟若絮的手,柔声道:“日头快下山了,深秋近冬的天气,风寒大,你不待在屋里,一个人跑来桥上做什么?也不怕受凉。”
自己的手被任霜白握住,钟若絮竟毫无那种突兀、忸怩、或者窘迫的感觉,有的只是如此贴切的温馨,又如此安详踏实的惬意;分离这段日子,情谊似乎越发近了。
两人并肩行上拱桥,任霜白侧首看着钟若絮,道:“怎么不说话?”
抿抿嘴,钟若絮低下头来:“本来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待见上面,反不知从何说起了……”
任霜白道:“傻丫头,那就慢慢再讲吧,你还不曾回答我,独自个儿站在桥头上发什么愣?”
钟若絮轻轻的道:“我,我不是在发愣,我是在等你……”
任霜白笑出声来:“说你是傻丫头,你还真叫傻,我又没有确定归期,你怎么知道我会今天回来?包不准明天后天,亦挡不住再晚个—个月半……”
钟若絮微带腼腆的道:“临行以前,你说过这一去可能须要一个月到两个月,满一个月后,我就每天到桥头上等,我确信总有一天会等到你回来,现在可不等着你了?”
任霜白讶然道:“你跑到桥头上等干什么?不嫌累得慌?我但要返转,就必定会敲门进屋,还怕见不上面?”
钟若絮低声道:“人家只是想……想早点看到你。”
突来的一种触悟,使任霜白心旌泛起震荡,他定定神,故作闲散的道:“早见晚见,不过差上一线而已,何须那般苦等?”
钟若絮不出声了,眼瞳间有一抹难以掩隐的怅怨流露,她实在搞不懂,莫非天底下任什么情事都要有过经验、或由明人指点才能通窍?
拴上马,进入屋内,任霜白的感觉就和回到家一样,不止恁般的舒坦自在,犹另有一股无可言喻的亲切意味——四海浪荡惯了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不禁寻思,到底原因何在?
一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上,茶香沁鼻,是上好的银毫毛尖;他凑近杯沿深深吸一口气,迭声赞赏:“好茶,真是奸茶。”
有人在解脱他脚上的软靴,以角度测量,他坐着,人家就只有采取蹲下或半跪的姿势了。
任霜白忙道:“钟姑娘,你要干嘛?”
半跪在一侧的钟若絮仰起脸来,盈盈笑道:“给你换双便鞋,丝棉裹衬的里子,挺保暖的!”
任霜白不免拘促:“这又何劳姑娘动手?拿给我自己换上就成!”
三两下就利落的为任霜白换妥便鞋,钟若絮直起身子,眼波流转:“往常,我也是这样侍候哥哥,女人份内的事,不合让男人去做。”
任霜白叹喟的道:“我这一辈子劳碌惯了,从来未曾受到如此细致入微的照顾,姑娘你相待恁殷,倒令我好生不安,而且,我不是令兄,何来资格受你服侍?”
钟若絮笑道:“看你,霜白哥,才分开一个月又十七天,怎的变得生疏了?我们是患难之交,生死之情,你对我的恩义深厚如海,就算我的嫡亲兄长也不过这般,你犯得上同我客气?”
喝一口茶,任霜白道:“不是客气,只是不敢当……”
钟若絮道:“习惯就好,霜白哥,女人家是该服侍男人的——只要那男人是这一家之主。”
任霜白的胸间涌升起一股暖流,热茶浮漾的雾氲仿佛在他眼前展布出一幅温馨的家庭美景,然后,他用力甩甩头,把这些幻像抛开,他冷酷的警告自己,一个瞎子是没有美景可言的,一个瞎子又怎能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韶华?
注意着任霜白表情上的变化,钟若絮关切的问:“霜白哥,你在想什么?有事情不顺心?”
任霜白稳住神思,一派洒脱之状:“没有事,我正在想,眼下的气息,真像一个家,感觉上熨贴极了;钟姑娘,我还忘记问你,今晚我们吃什么呀?”
钟若絮宛似老早已准备好了,她一样一样的扳着手指数说:“有两个凉拌菜,粉皮小黄瓜、酸甜腌白菜,三道热炒,笋尖腰片,红椒牛肉丝,韭黄煎蛋,另一道炖鸡汤,再用烙饼垫底打饱,霜白哥,你还喜欢吧?”
任霜白笑道:“对我而言,这已和皇帝吃的差不多了;一年到头,难得正正经经坐下吃顿好饭,但求填饱肚子算数,眼下光听你报出菜名,我已是馋涎欲滴啦。”
钟若絮开心的道:“只要你喜欢吃,我可以天天换过花样让你大快朵颐,霜白哥,我厨下的手艺不差呢,前一段日子,莫非你还尝不出来?”
任霜白点着头道:“许是在伤痛之中,胃口不佳,觉得味道是好,好在哪里却说不上来,钟姑娘,如今你可得大显身手一番,滋补滋补我这缺油寡水的五脏庙……”
咯咯笑了,钟若絮道:“说得可怜生的,你放心吧,霜白哥,但在家里待上三个月,我包管养得你又白又壮。”
不止是三个月,任霜白何尝不想在“家”里待上三年甚或三十年?然则现实的情况何容他长期处于安逸?道义上的责任复加未可知的变数,“将来”就如同一团虚渺飘浮的雾霾了。
阳光明亮,却并不炙热,金灿灿的光辉洒照着钟若絮灵巧的双手,那么一针一线、挑起干落的缝缀着衣物——小院里一片安宁,似乎针尖扎透布面的细微声响都能听见。
任霜白坐在钟若絮对面的一具石凳上,十分专注的看着钟若絮的动作,光景好像他当真看得分明。
轻轻用牙齿咬断线头,钟若絮抬眼望过来,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任霜白唇角勾动,挤出一抹笑容:“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感触?”
钟若絮把手上的衣物搁置膝头,幽幽的道:“霜白哥,这次回来,我发觉你仍然心神不定,整日价悒郁凝滞,若有所思,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未结的事情等你去办?”
任霜白平静的道:“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曾经有一位师父,一位艺业平平,但给予我全部爱心的师父,是他老人家收养了我这个无父无母、无衣无食的孤儿,是他老人家调教我习武入门、成人长大,他是一位极其平凡的武林汉子,直肠直肚,澹泊名利,一生执著于忠义仁恕,也一生嫉恶如仇,我敬他爱他,当他是我的师父,也当他是我的父亲……”
钟若絮道:“你说过,霜白哥,令师已经遭到不幸,你为报师仇,才牺牲了一双眼睛。”
点点头,任霜白道:“近十年来,我受尽屈寂的叱责讥辱,冷言恶语,像奴才一样替他东奔西跑,助纣为虐,目的只在修习业满,好为我可怜的师父报仇雪恨!”
钟若絮扭绞着手指,有些措词艰难:“霜白哥……这到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沧海桑田,人面变迁,谁也不知道当年的形势如今已成什么模样;我,我不是劝你淡忘,霜白哥,我只是认为,有没有必要,呃,这么急迫的去寻仇?”
眼中的光芒不见冷凛,形态未现厉烈,任霜白语声柔和:“我了解你的想法,亦明白你的用心,钟姑娘,你为的是我好,但是,这桩事我非办不可,对我的良知道德,我的情感责任,别无选择余地;快十年了,等待的辰光已太漫长……”
钟若絮痛苦的道:“这一辈子,我恐怕都脱离不开血腥杀伐的束绊,从我懂事开始,耳濡目染的就是弱肉强食、你争我斗,就是暴力、残横,恩怨纠结……帮口被篡夺了,哥哥被谋害了,孤苦飘零的绝境里攀上一个你,而你又要卷入这湮远的仇恨中去……霜白哥,你的悒郁,你的忧虑,你的落落寡合,我猜就是为了令师的这笔血债,果然,我不幸猜对了……”
任霜白叹息着道:“世间事,许多是无可奈何,也是责无旁贷的,钟姑娘,我们都愿活下去,可是活要活得心安理得,活得无愧于方寸,那才有意义,才叫顺畅,否则,生命便是一种负担了,你难道不愿我早日解除这精神上的桎梏与承压?”
钟若絮微起咽声:“我愿,我更愿的是你活着,好生生的活在我身边、活在我看得见你的地方……”
任霜白悲凉的道:“钟姑娘,看看我的眼睛,我这一双原是好端端目前却瞎了的眼晴,想想我近十年来所承受的苦楚与折磨,我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报达师恩,洗雪师仇,师父为我做了千般事、万般事,我这一生,却只能替他做这一桩……”
钟若絮泣啜着,双手捂面,泫然无语。
任霜白神色恳切,双眼注视钟若絮:“报过师仇,我们仍不能就此苟安偷活,你哥哥的屈恨不能不伸,他的血不能白流,钟姑娘,他是你的嫡亲兄长,是我续命再生的恩人,但得一口气在,我们都要使他能瞑目于九泉!”
挪开捂住脸庞的双手,锤若絮泪光莹莹的双眸中透露着深探的感动:“霜白哥,你竟一直记挂着我哥的事……”
任霜白语声沉重:“正如你所言,我们是患难之交、生死之情,钟姑娘,有了这样的缘份,怎能相忘?”
拭着泪痕,钟若絮低怯的道:“霜白哥,你不会怪我吧?”
任霜白道:“怪你?怪你什么?”
钟若絮垂下头道:“我……我太自私了,只想着眼前,挂着往后,只顾虑你的安危,把做人的道义、把亲仇血恨全按压下了……”
转过身来,任霜白拿手覆盖住钟若絮的手背,温厚的道:“女人家总是这么想的,我不怪你,至少,你仍然明白道理、识得轻重。”
钟若絮破涕为笑:“别再调侃我了,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在钟若絮的手背上轻拍几下,任霜白坐回石凳,眉宇间已开朗了不少。
托着腮,钟若絮道:“霜白哥,能不能讲讲你师父的事?”
任霜白道:“你想知道什么?”
钟若絮谨慎的道:“譬如说,他与人结怨的因由,和谁结怨、以及遭至毒手的经过……”
任霜白仰首向天,音调平缓:“我师父姓田,叫田渭,渭水的渭,他老人家这一生,只得两个亲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的外甥吴学义;田氏家族本就人丁单薄,师父终身未娶,他仅有的一个姐姐又死得早,因此对这个孤苗子外甥就十分宠爱,大概是自小缺娘管、缺娘疼的关系吧,他这位外甥的品德不怎么高尚,年纪轻轻的便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给师父增添了不少麻烦……”
钟若絮插嘴问:“这吴学义的爹呢?难不成都不管教?”
任霜白摇头道:“他爹是口酒瓮,三天里倒要醉两天,平日干泥瓦匠的活,也属打打渔、晒晒网的一类,自己都管不得自己,怎么去管他那野惯了的儿子?何况,在吴学义出事之前的头一年,他已从屋顶上摔下来先送掉了老命。”
钟若絮喃喃的道:“苦命人家终究是那样的命,挣不脱一个苦字……”
任霜白道:“也不尽然,但要自己争气,往正路上走,未见得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怕就怕耽沉淫逸,沾染恶习,再若执迷不悟,难以自拔,那就越陷越深,累人累己了!”
钟若絮问道:“霜白哥,问题约摸就出在这吴学义身上吧?”
任霜白微叹一声:“真叫孽障啊,那一年,吴学义像是被鬼迷晕了头,跑到当地一家大赌档去下注,西个时辰下来竟输掉一万七千多两银子,这一万七千多两银子里面,倒有一万六千八百多两是赌档内柜借给他的!”
哼了哼,钟若絮道:“这算是哪门子赌场?吴学义分明一个穷措大,内柜怎可借给他这许多钱?输光了又叫他拿什么来还?开场子也有如此不睁眼的!”
任霜白道:“你错了,他们非但招子雪亮,而且心计细密深沉无比,他们当然知道吴学义家无恒产,两袖空空,可是他们也知道吴学义有个嫡亲舅舅——我的师父田渭;师父虽不富有,倒也置得多亩良田,一个瓦屋,如果变卖下来,差堪值上此数了,他们肯定师父不会不管他这个孤苗子外甥的事……”
钟若絮自齿缝中进出一个字:“毒!”
任霜白道:“不错,是毒,钟姑娘,你也晓得,举凡开赌设档的人,十有十个不是好路数,若非江湖帮派,便为地方土豪之属,他们既敢开赌,既敢借钱,自有他保本翻利的一套法则,不怕你躲,不怕你赖;吴学义在输钱的第三天,赌档那边已开始上门逼债,不但逼债,他们借出的一万六千八百多两银子,还以日息九分的利息往上滚,又叫吴学义如何承担得起?到了第二趟逼不出钱,他们就开始来硬的了,吴学义挨了一顿揍,鼻青眼肿之外,左手指骨亦被生生折断三根,他自知搪不住了,完全在赌档预料中的跑来求他老舅告帮……”
钟若絮气愤的道:“这其中很可能使鬼赌诈,霜白哥,无论手气怎么背法,两个时辰就输掉一万七千多两银子,亦不是桩容易的事,说不定赌档故意出千,耍了花样!”
任霜白道:“不错,当时我师父和我也这样认为;师父听过吴学义一番哭诉,又疼惜外甥遍体鳞伤,气恼交加的情形下,领着我和吴学义立时赶去了隔镇那家睹档,等与对方管事的见上面,只三言两语就弄僵了。”
钟若絮早有所料的道:“不僵也难,和颜悦色还能逼出钱来?”
任霜白笑笑,竟平淡得仿若在述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赌档管事的一照面就开出价码来;本帐纹银一万六千八百一十两,加上七天利息,零头不算,合计为一万七千七百一十八两整,借据摊开,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且有吴学义打的手印画的押;他们摆明了,一文不能少!”
钟若絮恨声道:“那分明是诈睹!”
任霜白道:“对方不承认,反咬我们意图输打赢要,存心赖债,钟姑娘,诈睹要当场揭破抓住才算,事过境迁,话就全由人家说了。”
白哲的额头凸现着细微的筋络,钟若絮急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任霜白捏捏自己鼻粱,道:“师父自然不答应,所以局面当场就僵了,师父一怒,领着我们往回走,赌档那边尤其凶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险破到底,大批人马气势汹汹的拦住我们,拿出的架势显然要留人赎财!”
吸一口气,钟若絮问:“打起来没有?”
任霜白道:“怎能不打?我说过,师父老人家向来是直肠直性,嫉恶如仇,这口怨气叫他如何下咽?我们师徒连手,奋力突围,别看对方人多,在场的却没有几个硬把子,经我师徒一阵冲扑,居然脱身出来,非但把睹档砸了个一塌糊涂,还伤了他们五六个喽罗,事后,师父抚掌大笑,直呼痛快……”
钟若絮却不禁忧于形色:“只怕就此种下祸根了,你们未免高兴得太早。”
任霜白七情不动的道:“不错,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午间,人家已经找上门来,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赌档真正的后台老板,号称‘崔剥皮’的崔颂德,一个便是崔颂德的拜兄——他巴结得活似老祖宗般的‘奇灵童’敖长青。”
惊噫一声,钟若絮道:“我听说过这姓敖的,出身自滇边摩迦奇,长大后不守清规,因贪念红尘奢华而私下逃逸还俗,不仅私下还了俗,尚厕身黑道,多年来已形成气候,俨然为巨枭之流;闻说他的武功极其怪异狠辣,摩迦奇的佛性未尝感染到他,可摩迦奇的不传之艺倒让他学得了火候!”
任霜白颔首道:“说得对,这个人的长相尤其特殊,十余年前,他应该已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只若十三四岁的童子,身材短小细瘦,留一根冲天辫,着一袭绣有‘刘海戏蝉图’的花俏衫裤,满脸稚气,加以肤色白嫩细润,还真看不出他是个成年人物,要是不开口,谁都能被他骗住,那崔颂德和他站在一起,老得就像他爹……”
钟若絮皱起双眉:“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虽只到了两个人,却必然有其仗恃!”
任霜白道:“完全正确,他们临来之前,已经仔细盘询过我师父的功夫深浅,以及我的手底下斤两若干?问明白了,他们当然知道凭他两人的修为已足够十掏八攒,一朝动武,绝对是有赢无输。”
钟若絮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事先经过查探?”
任霜白笑笑:“是他们自己说的,其实便不用点明,师父和我也晓得其中道理;那辰光,崔颂德在地面上的恶名已然不小,敖长青更属大江南北的字号,我师徒二人,拿什么同人家去比?姓崔的一上门,就长话短说,吴学义的欠帐全须偿还之外,砸场子的赔补费用另加一万两银子,他们受伤的人自认倒霉,不用我们支贴分文医疗开销,然而,师父和我却得各断—手一脚以示谢罪!”
钟若絮忍不住叫出声来:“这算什么条件?简直是逼人走上绝路嘛,是可忍孰不可忍!”
摊摊手,任霜白道:“师父却一口应承下来,他拉我到后屋,诓他们说是搜集金银细软及找出房田地契,暗里是要我赶快逃命,我当然不肯,师父竟一下子冲着我跪下,流泪央告我:霜白呀,你要留得命在,将来还有个报仇的指望,如我们师徒死净死绝了,又叫准末报冤报仇?当年收养你的时候,你只记得你的姓名,你就忍心将你任家的根苗由此切断?”
钟若絮十指缠绞,目光迷眩而呼吸急促——似乎她已神游当年的现场,去到时光的轮回里了:“快逃,霜白哥,你快逃啊……”
任霜白轻轻的,冷静的道:“钟姑娘,钟姑娘,你别紧张,我是逃了。”
骤然一机伶,钟若絮有如从恍惚的梦魇中惊醒,一摸额头,已是满手冷汗;她苍白着面容,余悸犹存的道:“刚才那一刹,我好像也在你们师徒旁边,可急死我了!”
任霜白接下去道:“我拗不过师父,再则师父说的亦乃实情,仓惶下,我翻窗而逃,但没有逃远,又悄悄潜绕回来,藏在一丛矮树后窥视当场的情景……”
钟若絮不安的问:“你,霜白哥,你看见了什么?”
任霜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看到他们正在杀戮我的师父;崔颂德用他的‘阴阳轮’,敖长青使他的‘白骨剑’……其实,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功力都在我师父之上,尤其敖长青,修为更是超出我师父甚多,但他们却连手攻击师父,他们等于一片片、一块块的在活割我师父,直到我师父肉绽骨折,混身浴血的倒地断气……而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听到师父哼过一声,叫过一声!”
打了个冷颤,钟若絮呐呐的道:“好惨…霜白哥,你看得下去?”
任霜白声调僵硬:“我看得下去,钟姑娘,我要逼迫自己咬着牙、硬着心肠看下去,因为,我要记住他们挥斩的每一轮、每一剑,我要看清师父的身上血肉是如何被切割、被分离,我要把师父痛苦的模样铭刻心里,要将他老人家临终前瞬息的容颜永印脑际,所以我一直看到最后,看到他们杀死我师父之后是如何恣狂得意,看到他们入屋搜刮财物的一举—动,我从头到尾都看尽了,看全了……”
钟若絮直觉到后颈的毛发竖立:“霜白哥,你,你没有事吧?”
任霜白道:“我当然没事,钟姑娘。”
嗫嚅了一会,钟若絮才期期艾艾的道:“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任霜白遭:“请说。”
钟若絮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塞着,暗哑而低弱:“霜白哥,我注意到你在诉说你师父这段血淋淋的仇恨时,居然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悲愤,有如一个置身事外的第三者,我不明白,你怎能做到这个地步、又怎忍心做到这个地步?”
任霜白沉缓的回答:“不用讶异,钟姑娘,当你决定对某一件事该怎么去办之后,只须坚持决心,执行到底,其他七情六欲的反应,皆属多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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