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雨楼”的客堂里,江昂满面怒容的挺坐着,他的剑伤尚未完全恢复,脸色在青白中透出一抹病态的紫赤,是人在强忍气愤时的那种惯常神态。
燕铁衣一脚踏进门槛,便觉得气氛不对,他看见了江昂,更有些意外,江昂正在养伤期间,原该躺在楼上自己的寝居内憩息才是,怎的却坐到了客堂中,而且,又是这样一副气冲牛斗的形态!
他抬头发现了燕铁衣,江昂动作吃重的撑着一根乌木拐杖站立了起来,先吸了一口气,强笑道:“又烦大当家劳驾了……”
燕铁衣打量着这位“青河少君”皱着眉道:“江兄,你不在楼上养歇,倒来下面坐着?看光景,伤势还没俐落,上下劳累,只怕不太妥切。”
江昂咬咬牙,道:“不瞒大当家,我是叫一口怨气冲得躺不住了!”
燕铁衣道:“什么事?”
江昂恨声道:““大裕集”易连顺那个混帐东西!”
笑笑,燕铁衣道:“令妹终究还是告诉你了!”
江昂忿忿的道:“姓易的仗恃祖上的荫庇,家里有几个腌酿钱,便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平日欺压善良,鱼肉乡里,这一次更敢公然调戏二妹,污言以辱,秽语以羞,简直无法无天,下流龌龊之至,似这等卑鄙小人,无耻莽夫,若不加以教训,痛予惩治,将来岂不是被他搅翻了天!”
燕铁衣道:“易连顺那几下子,还没有“搅翻天”的能耐,一个登徒子,一个典型恶少罢了,单凭他,离着成气候的辰光尚早得很呢?”
忽然,江昂吃力的躬下身,感激不已的道:“大当家,二妹说,这一遭又多亏了你,要不,二妹的处境便将险恶得不敢想象了。”
燕铁衣伸手扶住他,淡淡的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严重,彼此会清楚底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江昂摇头道:“大当家,你还不太了解易连顺这个人,贪色好淫,暴戾狂妄,偏又喜欢附庸风雅,表面上装扮成一派恂恂文儒之态,其实他完全是个粗胚,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独夫,在他的思想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应该予取予求,为所欲为,他喜好的便必须得到,誉如说,我的二妹!”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下去:“在“江家岗”遇着这些牛鬼蛇神的时候,若非大当家仗义伸援救助二妹,后果之严重,我敢断言这必将令人摧肝裂肠!”
燕铁衣微笑道:“无须说什么客套话,江兄,只要有我在场的地方,维护贤兄妹的安全乃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你所说的后果问题,我认为,必能有个“正本清源”的根治法子!”
江昂跺了跺拐杖:“对,好歹得除掉这个祸害,至少也要给他一次终生难忘的教训!”
燕铁衣道:“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困难,江兄,你放心让我来办吧?”
江昂吁叹了一声,道:“真是差一点气疯了我,大当家,待我们商议一下,该如何来收拾这厮!”
两人分别落坐,燕铁衣安详的道:“这档子闲事你就不必担心了,如今处理得烫烫贴贴,令妹也算是憋得住,事情发生五六天了,她才告诉你,在我的想法,还以为她当天一回来就迫不及待的奔来这里向你告状呢。”
江昂讪讪的笑道:“二妹是方才不久前说给我听的,大当家,讲老实话,要不是有你在这里,二妹便来投诉于我,一时间我还真奈何不了人家。”
燕铁衣道:“你的身子尚未康复,自然力有不支,令妹将如此拖延了好些天方始相告,想也是为了怕影响到你伤势的原故。”
江昂道:“大当家,听二妹说,易连顺那帮子爪牙全吃你打得连滚带爬,人仰马翻,易连顺本人甚至不敢动手,便灰头土脸的狼狈退走了?”
燕铁衣道:“挫败他们并不算什么有光彩的事,江兄,易连顺那伙人,充其量只是一干土豪劣绅,半吊子混世角色而已!”
江昂笑道:“在大当家眼里,他们自然不值一顾的。”
唇角轻撇,燕铁衣哂道:“前几天同姓易的他们在“青河”滨上演的那场戏,说不上是拚斗,更算不得是搏杀,只能称为一种松散筋骨的运动,我曾与许多真正的好手和强者对阵,也曾同不少形如恶魔厉鬼般的煞星豁命,那才是较量,要用心用力,但易连顺之属都隔着这一类的人物差距太远,就说走邪门吧,他们堪堪才算初出道的货色。”
江昂低声道:“大当家,舍妹对你,可真是佩服得无以复加呢……”
有些尴尬的微笑,燕铁衣掩饰的道:“那是令妹高抬于我了!”
江昂忙道:“不,大当家,这绝不是客气话,令妹她——呃,她是真的钦佩你之至,我看得出,她对你那种仰慕的神情乃是出自内心,我还从来没见她对那一个人似对你这般赞美过……”
不禁觉得脸皮发热,燕铁衣微现窘迫的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江兄,我总算替令妹做了点事,她因此存有感激之心,言语中略有表露,亦在情理之中……”
江昂道:“话固是这样说,大当家,但舍妹的个性我最了解,如果只是单纯的感恩怀德之心,她不会流露出那样的喜悦、兴奋,却又娇羞的形态,更不会展现着恁般湛然的神彩,气润眉朗,瞳眸盈辉,当我闻及此事,正是气得要死之际,她却竟似述说别人的经过一样,反倒连半点恼怒都不带……”
燕铁衣道:“令妹原是一位心胸豁达的女孩?”
微妙的一笑,江昂道:“大当家,我并不太胡涂,我知道一个少女在什么情形之下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大当家,你也知道么?”
窒了窒,燕铁衣赶紧岔开话题:“谈了这一会,想你也乏了,江兄,还是上楼歇着去吧。”
轻咳一声,江昂道:“大当家,请你告诉我,你对舍妹的印象如何?”
搓着手,燕铁衣吶吶的道:“令妹秀外慧中,玉质兰心,是一位品德教养俱佳,完美的姑娘……”
江昂笑开了嘴,道:“如此说来,大当家并不嫌弃舍妹了?”
燕铁衣硬着头皮道:“令妹娴淑端庄,知书识理,心性又很善良,我为什么会嫌弃她呢?”
江昂笑道:“请问大当家,可已娶亲立室?”
燕铁衣道:“我尚没有妻室?”
江昂紧跟着道:“也没有适当的对象吧?”
兄妹两人前后所问的话是大同小异,如此一辙……可真是血源相连的嫡亲骨肉,燕铁衣无奈的道:“江湖浪荡,草莽奔命,一时尚未顾及这些!”
这回轮到江昂搓手了,他连连点头道:“太好了,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燕铁衣笑了笑,没有作声,当然,他明白江昂所指的是什么。
凑近了点,江昂堆着满脸的笑,却十分谨慎的道:“大当家,有件事我想给大当家提一提,若有冒昧之处,还请大当家包涵……”
燕铁衣舐舐嘴唇,道:“我知道你要提的是什么事,江兄。”
江昂兴奋的道:“真的?大当家的意思是——?”
燕铁衣有些局促的道:“江兄,请你给我一段时间,让我与令妹再做深一层的了解,我们彼此间都有好感,我想,不必太急促,一切依照自然发展将会来得益加顺应及贴合,我们在一起的辰光,到底短暂了些,是么?”
江昂相当满意的道:“全凭大当家尊见,有大当家这几句话,我业已是心安理得了,但求能够高攀,便是我今生最大的祈愿。”
拱拱手,燕铁衣道:“多承江兄抬举,我自有计较!”
江昂笑着道:“那易连顺,竟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再搔扰舍妹,以后叫他上门试试,大当家不用出手,先报个名,就能震翻了他!”
燕铁衣道:“他会主动来找我的,江兄!”
江昂道:“舍妹也同我说过,这不足为怪,只因为他尚不知大当家究系何人。”
燕铁衣道:“恐怕他知道之后,也不会罢休。”
江昂迷惑的道:“此话怎说?”
燕铁衣平静的道:“正如你方才所言,易连顺乃是一个狂妄自大,桀傲不驯之辈,他把自己看得不可一世,骤遭此等折辱,怎堪忍气吞声?纵然对像是我,他也不会就此罢休?”
重重一哼,江昂道:“设若他竟如此不知死活,上门启衅,管得叫他竖着来,横着去!”
笑笑,燕铁衣道:“姓易的即使不来,我们也不会就此便宜了他,江兄,等他送上门来乃是个省事的办法,否则,我也会到“大裕集”去找他。”
江昂道:“对,总之要给以颜色,也好令他明白,天下之大,他易家还算不上什么字号!”
燕铁衣道:“易连顺本人的武功造诣如何,因为他未曾出手,所以尚不能确知深浅,但依我判断,怕也高明不到那里去,他左右的几个腿子,除了那,黄面仙猿,尤老二还称得上是个角儿之外,其余的稀松平带得很,我想,易连顺如果前来报复,他的力量所系,大概仍在尤老二身上。”
江昂思索着道:“黄面仙猿尤老二?我对此人的出身来历都不大清楚,亦不知易连顺手下还网罗了这么一号人物……舍妹言及此事时,似乎不曾强调过他!”
江萍心目中要强调的只有一个燕铁衣,别的人她那还顾得了?燕铁衣安详的道:“尤老二是“大凉山”那个老怪物“黑发白眉”宫不礼的门下。”
神色间不觉凝重了,江昂低声道:“宫不礼这人我听说过,大当家,这老头子可不好惹,传闻他心性怪异,脾气暴躁,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习癖,一身技艺精诡泼悍,尤其是他的“回风七斩”,更是快逾电闪,隼利无比。”
燕铁衣颔首道:“这些我都知道。”
江昂急急的道:“大当家,这却不得不防。”
燕铁衣道:“江兄,你或许也听人说过,燕铁衣的长短双剑亦非常灵巧锋锐吧?”
江昂怔了怔,即失笑道:“恕罪恕罪,我竟光记着人家的长处,倒忘却已方的优势了。不错。有大当家在此,宫不礼与尤老二等又有何足畏哉?”
燕铁衣忽然想问问江昂,有关他弟弟江奇的事,但话到唇边,又改了口:“令妹除了向江兄述及易连顺的那场冲突外,可也提到别的事?”
江昂道:“没有呀,莫非她还有什么其他的事该告诉我而又不曾言及?”
显然,这已表明江萍的意愿了……她还有心为乃弟掩隐,或者,.也为了不使这些烦恼来刺激江昂的伤势,方才将江奇的种种恶行遮瞒起来,她不说,燕铁衣就更不便启齿了。他摇摇头,道:“我只是随意问。”
江昂眼珠子一转,展颜笑了起来:“大当家,我想到了,她可不是也曾提过另外一桩事,她再三暗示我,和大当家相处甚洽,而言谈形色之间,亦有着某种遮掩不住的喜悦兴奋之情。”
燕铁衣知道江昂想岔,忙道:“江兄业已说过这一段。”
江昂笑道:“我说过么!呵呵,我是说过了!”
燕铁衣站起身来,道:“你也该歇着了,江兄,伤后体弱,可别太过耗神!”
江昂道:“不要紧,大当家,我觉得精力挺旺的,尤其这一刻,更是神清气爽,内外都舒泰得很。”
燕铁衣往外挪动着身子,道:“还是歇着吧,我有空会时常过来。”
江昂只有拄着拐杖起身,他殷切地道:“大当家,在我来说,目前什么事都不是最紧要的了,只有一端,有关舍妹和大当家之间的交往,我希望能看到一个结果,而且,希望在最近就能看到这个结果。”
燕铁衣抿抿唇,道:“我会记得你所说的话,江兄,但这不是仓促而就的事,情感须要时光培养,久而弥坚,只要双方有此心,有此意,便总会趋身一个结果的,当然,这一天的到来也不至于是长远到难以盼及。”
江昂赔笑道:“是的,大当家说得有理。”
燕铁衣辞别江昂,走出“竹雨楼”,他在盘算,还要在此待上多久?是要等到他和江萍之间的情感有个确切的定案之后再离开呢,抑或先回去打点一下再为接续这段缘份?但不管怎么忖度,他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很深很深地嵌印上江萍的影子了……
× × ×
近晚了。
刚用过晚餐,燕铁衣和侍候江昂的那个鲁直下人江坤闲聊了一阵,独个儿自侧门信步走到另一条狭窄又冷僻的小街上。
燕铁衣悠然溜达着,打了个转,正在往回走,街的那头过来了几个行人,他们显然是尽量远离江家宅第的院墙,其中一个还朝着江府的方向看,隐隐中这几个行人似乎都是满脸气愤憎恨之色。
燕铁衣不觉有些纳闷,江家在地方上不是挺有声望的人?怎的这几个看上去不似歹恶的过路人却出之以这种不友善的举动?
他方在迷惑着,几个行人已匆匆走近,一位模样淳厚,穿着朴实的中年人正连连地摇头叹飞道:“江家的气数尽了,好歹就得断送在江老二这条邪蛟上……”
另一位肩上背挂有柳条长箱的清癯朋友接口道:“说得是呀,简直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人家兄妹两个是外地人,走码头经过咱们这里,献艺卖解求的只是混碗饭吃,说起来也可怜,惹着他们是犯着他们了,居然便纠众砸烂人家的摊子,更将人家打了个半死又捆了去,这算逞的哪门子威风?”
走在后头,也就是冲着江府吐口水的那个精壮汉子,一边挫着牙道:“真叫人恨死气死,干看着就是没法子。那兄妹二人这遭被捆到河边的树林子里,不送命也得脱层皮,尤其是那女的,我真想豁出去和江老二那伙地痞无赖拚了!”
中年人回头瞪了一眼,道:“你是想作死,二宝,你一个人能拚得过他们那一群?再说,你那一大家子也不想往下过了?江家有财有势,人多手众,你,你凭的是什么?”
叫“二宝”的小伙子恨声道:“江老二他们是在吃人,‘青河镇’被他们糟踏得不成话了,我们赤手空拳,无勇无能,怎就想不出来个好法子来治他们?难道就让这帮二混子永远横行下去!天理王法都不管啦?” 。
清癯的那位沙哑地道:“不用提天理王法了,要不,他们还能胡作非为到如今?江家老大是好人,都似不问不闻他这宝贝兄弟的种种恶迹;小姐人也不错,顶识道理,奈何这是她弟弟。算了,我们就憋住这口气,算了吧。”
中年人沉重地道:“六哥说得是,我们只不过是做小生意及打零工的贩夫走卒之辈,人微言轻,毫无分量,江老二拔一根汗毛也比我们的大腿粗,和他斗,是鸡蛋碰石头,哪有我们占上风的机会?好在他还没有触我们霉头,躲这瘟神远点,各家自扫门前雪也就是了。”
燕铁衣跟在后面远远隔了一段路,突然站定下来,几个人渐去渐远中,犹传来那“二宝”隐隐约约的诅咒声:“……老天总会给那条邪蛟报应的……等着看吧,争的只是个迟早,终有一日,一阵雷,一串闪,就会把这群豺狼虎豹通通劈得干干净净。”
燕铁衣站在路边,表情深沉凝重,他在想,他该怎么办?
虽然只是道听途说的几段,却已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又是那条蛟——江奇在施虐于人,逞凶行暴了。
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怙恶不悛的恶棍,却是江萍的嫡亲胞弟,是他有心结为伴侣的人的同胞手足……江萍又是如此袒护她的弟弟!
燕铁衣突然兴起一种悚栗的感觉,这种感觉宛似一阵寒流通过他的心头,使他全身顿时僵麻了——多偶然的机会,几个无关的行人的谈话,偏偏叫他不迟不早的听入耳去,如果他不出来散步,如果他早一点回去,如果发生任何一点耽误,不就全都不闻不问了?但怎么会这样凑巧被他撞上?莫非,真是上天的旨意?冥冥中的神有意的安排?安排他来代神的手施报应?
燕铁衣猛力摔摔头,心里在抗拒地叫:“不,这并不算什么滔天大罪,称不上什么巨恶深孽……我见过更多比他还坏的人,世人也仍有许多邪恶比他更甚的人仍然在活着……江奇的行为不端,心性暴戾,但却应该给他以悔改的机会,应该给他自新的余地,我会去一试……”
他机灵灵地打了个冷颤,沉重地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像是刚经过了一场冗长的、艰辛的、压力万钧的争辩。
老实说,他毫无信心,他并非在欺骗自己,他是在为一个人抗争,他不要那个人承受悲哀与打击,他更不愿此生第一次求取的美好的的幢憬如此破碎!
他很明白,江奇是一个本质不良的人,从根本上就变邪了,江奇的恶行,乃是一连串不大不小的劣迹所组合,问题不在于罪恶的大小,而在于罪恶的出发点,那全都是居心险毒的,存念阴狠的,手段龌龊的,这样的人,会似蛇般的蜕变,脱一层皮,涨大一次,而行为的残暴无端,也就会相对的一次大似一次了……
燕铁衣知道,对付天生良知泯灭的人,理性不明的人,最奸的方法是尽早斩除,以免姑息为奸,然则,对这—个,他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