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玉魁冷凄凄地发放道:“倒是似模似样,有板有眼,老莫,挑他一个透心凉,看这匹夫下辈子还敢不敢随便伸手管闲事!”
莫远暴喝一声,丈八蛇矛对准靳百器的心窝便刺,矛尖寒光如电,又快又猛,果然是想一矛穿心,置人死地!
靳百器单膝点地,上身半回,大砍刀卷若匹练,芒彩浑凝莹厚,“锵”声震响,莫远的丈八蛇矛已经荡起老高。
匹练似的刀光霍然舒展,有如水流云漫,兜头掩罩莫远,莫远急忙斜窜,长矛飞舞,横挥竖扫,竟硬是沾不着那道掣灿的冷焰,照面间,人已被逼出七八步外!
靳百器并不追赶,收刀顿势,只闲闲瞅着姓莫的微笑,这等笑法,却几乎把这位“半截塔”或是“赛张飞,气炸了心肺!
戴玉魁一看不是光景,忍不住发火:“这又不是喂式套招,闹着戏耍,老莫,怎的停下家伙来啦?”
深深吸一口气,莫远硬着头皮道:“我得先试试这小子的招法路数,然后再痛下杀着,老哥哥,你且宽怀,等一歇包管捧具死尸给你验明正身……”
戴玉魁悻悻地道:“辰光不早,别再他娘朝下干耗了!”
莫远又是一声吼喝,长矛蓦地抖起一团光圈,矛尖在光圈中闪动,虚实不定的猛刺靳百器——这一次,出手的方式上是有了点进步。
大砍刀在靳百器的手腕上倏转,刀身突然幻做十七道流芒,分成十七个不同的角度飞射莫远,每一道流芒的去势,都抢在矛尖的挺刺之前,换句话说,莫远如不赶紧应变,他的矛尖便永远无法接触到靳百器的身体,而靳百器的刀锋,却会先在他身上留下十七处记号,要不要命,犹不敢说!
叱声如雷,莫远仰面扭腰,抽矛撑地,庞大的躯体往后翻弹,但这一遭靳百器就不肯便宜放过了,姓莫的往后一翻,他的大砍刀猝向斜甩,身形跟着甩刀之势侧旋,而刀刀回带,人已转了一个满弧,但见冷芒闪映,血寸喷溅,莫远已鬼哭狼嚎的一头撞开,背脊上,绽裂了好长一道伤口!
戴玉魁先是大吃一惊,接着怒不可遏,他顾不得去查看莫远伤势轻重,舞起手上一对牛耳尖刀,疯虎出柙般冲扑上宋,刀并刀叠,吞吐闪戳,竟也似模似样,活像有几分火候!
靳百器不躲不退,骤而迎上,倒像拿着自己身子硬接对方的刀尖!
冲上来的戴玉魁原在舞弄着双刀刺戮,但靳百器这一硬迎,却不由使他大为错愕,惊窒之下攻势本能的略显停顿,于是,靳百器的大砍刀暴翻——用的是刀背,姓戴的那双牛耳尖刀已滴溜溜的震飞半天,两只虎口,更是齐齐进裂,一片血糊淋漓!
不等戴玉魁有第二个动作,大砍刀冰寒的刃口已搁上了他的脖颈,映入戴玉魁眸瞳的,是靳百器笑意盈盈的一张面庞:“怎么样?戴老板,还要继续打么?”
戴玉魁的模样,就和一枚泄了气的猪泡胆没有二致,他当然明白仗是打不下去了,除非自己先赔上一颗脑袋,而就算赔上脑袋,能不能激励他的伴当莫远继承遗志,犹在未定之天,这等毫无把握的事,又如何干得?缩头夹肩之下,他慌不择言地开始央告:“老兄且慢,老兄高抬贵手……这只是一场误会,一场莫须有的误会……”
将刀口架上人脖子的把戏,靳百器玩起来十分老练纯熟,分寸也拿捏得颇有准头,是以他握刀不动,好整以暇地道:“只是一场误会?戴老板,我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却不知为了哪一端竟使你对我误会到非要将我来个‘透心凉’不可?你所谓的‘误会’,亦未免过于避重就轻了吧?”
戴玉魁面上色变,惶恐地道:“是我一时糊涂,有眼无珠,这位老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放我一马,我要再敢回头纠缠,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靳百器瞄了那边厢木愣愣的莫远一眼,朝姓莫的努努嘴,道: :“这一位呢,又怎么说?”
戴玉魁忙道:“他还能说个鸟?老兄,你放心,老莫遇事全听我的,我怎么交待,他怎么办,包管步调一致,差错不了……”
靳百器收刀入鞘,慢吞吞地道:“戴老板,刀我收了,不过,你要是心口不一,暗怀鬼胎,你立时就会发觉,刀口子很快就又架回你的后颈上,而且,绝对超过你想象中的快法!”
摸着仍然隐隐泛寒的脖颈,戴玉魁余悸未消地苦着脸道:“见识过你老兄的本事之后,除非我活腻味了,哪里还有胆量再冲撞你?对你老兄,我算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啦……”
靳百器笑笑,道:“好说好说。”
背脊梁上还在淌血的莫远有些憋不住了,隔着那几步,他闷闷地嚷道:“老哥哥,斤斗可是栽了,这一头一脸的灰土抹不抹且不去说,我如今伤口犹在流血,人是越来越虚脱,眼瞅着就挺不住了,你朝人这一个劲的低三下四也得看看时候,总不会把兄弟我的性命垫在这节骨眼里吧?”
戴玉魁一听不像活,立刻沉下面孔,大声呵责:“你是吃多硫磺末子了,竟放出这等的浑辣屁来?我他娘低三下四?你要不想活,待充英雄好汉,你倒是表一表你的高风亮节给我看呀!我这边厢担着老大的心事,打落门牙和血吞,你半截铁塔似的站在那里捡现成,还敢编排我的不是?”
莫远悻悻地道:“我也没讲别的,只说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得赶紧治,况且颜面业已丢尽,耗在这里也委实不是滋味,仰头看人,我可受不了!”
戴玉魁怒道:“你想走人,难道我不想走人?你他娘也要走得成才行哪,人家拿刀的主儿不点头不发言语,我们却朝哪里走啊?!”
靳百器瞧过这一场“窝里反”,才不紧不慢地道:“戴老板,我点头了。”
连忙向靳百器深深呵腰一躬,戴玉魁是一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表情:“老兄是说,可以让我们离开啦?”
靳百器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又是深深一躬,戴玉魁倒着身子向后退:“老兄真是仁心仁德,慈悲为怀,敢情示下名号,以便我们兄弟永志感念之忱……”
靳百器平静地道:“我的名号现在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有找我报复的打算,只要一朝遇上,随时随地皆可奉陪!”
双手乱摇,戴玉魁慌忙否认:“不,不,老兄切勿误解,我决计没有这种存心,便老天给我做胆,也不敢对老兄稍有冒犯!”
靳百器道:“如此最好,二位,大路坦荡,请便了。”
眼看着戴玉魁与莫远相互搀扶着落荒而去,一抹冷硬的笑容已凝结在靳百器的唇角,他当然知道,戴玉魁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离开,方才那满嘴卑微谦恭的言词,说穿了,全是一片鬼话!
回头注视着那一对紧紧偎依在一起,脸上神色已稍见镇定的年轻男女,靳百器淡淡地道:“你们也可以走了!”
小伙子一拉身旁的少女,二人冲着靳百器纳头便拜,小伙子边急促地道:“恩公在上,请受一拜,我俩但凡有生之日,皆感德之时,救命之恩,镂心刻骨,今世若不得报,必亦报诸来生……”
走开几步,靳百器先招呼两人起来,他端详着这两张年轻的面孔,不知怎的,对这小伙子的容貌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寻思了片刻,他始缓缓地道:“本来,我想问一问你们被追杀的原因,只怕干涉隐私,二位不便启口,而济危助难,只是尽一个武人的本份,追根究底,就稍嫌逾越了,所以愿不愿意告诉我其中因由,但凭二位,我决不勉强。”
小伙子忙道:“恩公对我们有续命超生之德,我们对恩公岂能稍有隐讳曲瞒?何况此事的前因后果,也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靳百器道:“二位的大名是?”
小伙子恭恭敬敬地道:“我叫牟鼎,这是我的,呃,好朋友官秋云——”
嘴里把这两个名字念了几遍,靳百器微笑着道:“你们是好朋友?”
牟鼎点头道:“是好朋友。”
靳百器又笑了:“大概不止是‘好朋友’的层次而已吧?”
官秋云脸庞绯红,羞涩的低下头去,牟鼎却大大方方地道:“恩公明鉴,我们的确不止是朋友关系而已,只是名份未定,我一时找不出个适当名词来形容,情急之余,就拿朋友来涵括了……”
靳百器道:“牟鼎,你的口才不错,无论在何种境况之下,都能言谈便给,有条不紊,换了个人,还真没有你这样的反应呢!”
牟鼎有些腼腆地道:“恩公谬誉了,我哪里说得上言谈便给、有条不紊,仅是小时候见过的场面不少,且皮厚胆大,不识深浅,才敢随口胡诌……”
靳百器道:“不要开口恩公,闭口恩公,俗气不说,我也承当不住,牟鼎,我姓靳,叫靳百器,拿你我的年纪相比,我看你就是叫一声靳大叔,亦不为过。”
牟鼎立刻改口道:“靳大叔,当然该称靳大叔,就以家父的岁数来说,怕也长不了大叔几岁……”
点点头,靳百器道:“那我就更不必客气了。”
牟鼎咽了口唾沫,看了看在一侧轻重垂脸面的官秋云,搓着手道:“在靳大叔面前,我是有什么说什么,那莫远和戴玉魁之所以苦苦追杀我与秋云,只因为我从戴玉魁手里救出了秋云……”
靳百器不解地道:“姓戴的莫非对官姑娘有所虐待?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实不相瞒,靳大叔,秋云,呃,是戴玉魁的第四房妾侍……”
靳百器颇感意外地道:“第四房妾侍?只她这个年纪?戴玉魁又有多大岁数?我看不到六十,也差不多了吧?”
官秋云怯生生地插进来道:“老爷他——不,我是说戴玉魁,今年恰满五十七了……”
摇着头,靳百器道:“真是作孽,一大把年纪,什么女人不好挑拣,却偏偏糟蹋人家嫩蕊似的小姑娘,难怪这家伙号称‘欢喜君子’!”
牟鼎道:“戴玉魁的贪淫好色,在‘梧州府’地面上是出了名的,仗着有财势,不知玷污了多少人家的好女儿,苦主们在他的财势压迫之下,便有冤屈,亦无处投诉,譬如说那莫远,就是跟随在戴玉魁身边,混吃混喝外带跑腿助威的奴才,戴玉魁五十好几了,除开家里蓄养着一妻三妾之外,与他广结露水姻缘的尚不晓得有若干,但凡稍具姿色的女子,他一见就挪不动腿,千方百计,非要弄上手不可……”
靳百器道:“那么,官姑娘也是慑于姓戴的淫威,在不克抗拒的情形下,才跟了他做妾侍?”
不等牟鼎说话,官秋云已急切地道:“还不止这么简单,靳大叔,我被收做四房,完全是陷入戴玉魁事先设下的圈套,身入彀中,难以自拔,人又攥在他手里,天日不见,处在这种境况,除开依了他尚有什么法子?”
靳百器道:“这话怎么说?”
牟鼎代为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靳大叔,秋云的父亲,原是戴玉魁家中聘请的西席,日常以教导姓戴的前几房妻妾所生儿女为主,偶而也替油坊伙计们的孩子上上课,这期间,秋云自然亦时常跟随老先生在戴家走动,里里外外,因此都混得很熟,戴玉魁想动秋的脑筋,亦就是这几年间兴起的念头;后来,官老先生去世了,姓戴的虚情假意帮着秋云办完丧事之后,忽然拿出一张二万七千两银子的借据来,问秋云要怎么办,借据上有官老先生画的押、署的姓名、捺的指印,秋云一看借据,简直傻了,因为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向戴玉魁借钱的这么回事,然而借据明明白白的摆在面前,她又能怎么说?”
靳百器摇摇头,道:“借据是伪造的吧?”
牟鼎肯定地道:“必然是伪造的,秋云父亲虽说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但从无不良嗜好,且与秋云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简朴,每月束修,足可维持生活,没有必要向人举债,尤其他们父女之间,情感特深,无话不说,如果官老先生真个借了这么一大笔银子。做女儿的岂有毫无问闻之理?戴玉魁玩的这一手把戏,纯系陷阱,摆明了要逼秋云跳下去,以遂其无耻无行的目的!”
宫秋云接着道:“我根本就没听爹提过这桩借钱的事,实际上我们的确也不需要借钱来做什么,而戴玉魁家当虽厚,平日却视钱如命,吝啬刻薄得很,就算爹真想借这笔钱,戴玉魁亦未必肯借,是以我一见那纸借据,仅只错愕片歇,马上断定属于假造,但戴玉魁却翻了脸,一面派人将我监禁,一面告诉我偿债的条件——要我做他的第四房妾侍,我这才知道,姓戴的骨子里真正打的是什么主意,靳大淑,就这样我被他关了三个多月,日也来逼,夜也来迫,害我差点发了疯,最后实在是走头无路了,只有咬着牙依了他……”
靳百器暗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典型的土豪使诈逞威、诱迫弱女屈服成淫的故事,似这类霸王硬上弓的丑剧,仍不停不歇的在人间世上演着,业已演了成千上百年啦,往后,只怕还会继续演下去……
牟鼎跟在官秋云的语尾后面恨恨地道:“靳大叔,你说这戴玉魁是不是狼心狗肺、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到了透顶?!”
靳百器一笑道:“你呢,牟鼎?你和官姑娘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福至心灵的想到去救了她出来?”
牟鼎脸孔红红地道:“我认识秋云,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正好和几个朋友约齐到梧州‘散花河’去划船,秋云在河边洗衣裳,不小心一件上衣随水飘走,她慌忙伸腰去钩,由于重心不稳,人就栽进了河里,我看到了,立时跳下水中,把秋云拖救上岸,就这么有了结识,然后,我每年必定借故跑梧州几趟,和秋云见面,直到这一次,我隔了半年才来,却做梦都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在又急又气的情形下,我先花钱买通了戴家的一个门丁,乔装运旧油篓子的车把式潜进戴家,靠那门了的指引找着了秋云,就着原车,把秋云藏在油篓子里载了出来,岂知刚换过衣衫没逃出多远,竟被戴玉魁和莫远两个杀胚追上,我们以为逃进林子比较有生机,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若非遇上大叔你,只怕我两个早已横尸林中了……”
靳百器道:“原来尚是今天的事,我以为二位和他们捉迷藏已经捉了好多天了呢!”
牟鼎窘笑道:“只这一天就受不住了,如何还挺得下好些天?现在回思先时光景,犹不觉后颈冰凉,头皮发麻,真叫鬼门关上打一转了!”
瞅着这位年轻人,靳百器笑道:“看你身手还称得上矫捷,想也练过几日?”
牟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来惭愧,靳大叔,我们牟家,讲起来也算是武林世家,家父的一身功夫十分了得,黑白两道上也大大有名,我对这一方面却兴味缺缺,只在幼时跟随家父学过一段短时期的基本入门动作,此后就又丢下了,所谓能跑能跳,不过仗着年纪轻,腿快胳膊活而已……”
靳百器不经心地问:“不知令尊的名讳是?”
牟鼎忙道:“家父名叫牟长山,一般人都称他为‘无相算盘’,未悉大叔是否曾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