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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誓盟连心
2023-02-03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南大街。
  这是杭州城南的一条街道,十分宁静安详,这街道的两旁,大多都是异常幽雅的客栈旅舍所在,更是上等官宦士绅们经常落脚住宿之处,只看那豪华的建筑,恢弘的气派,就知道其内在之不凡。
  遍鸿楼坐落于南大街街尾,是一片深远连云的高楼巨厦,贸然一见,会令人以为是哪一位王公大臣的府第,其实,这都是杭州地面上数一数二的高贵客栈。
  在那大理石的台阶上,正站着微微喘息的江青,他朝着两旁的一双石狮子一笑,这对石狮子正狞恶地张着大口,但是,在江青眼中,却觉得这对石狮子是多么和气,多么亲善啊!
  “归鸿楼”三个黑底金字的招牌,正高挂门楣,红漆大门敞着,两只黄铜兽环擦得雪亮,仿佛在闪着喜悦的光辉。
  两个穿得文质彬彬的堂倌极有礼貌地行了出来,亲切地躬身道:“这位爷,快往里请……”
  江青气度雍容地颔首一笑,道:“东跨院住了人么。”
  两个堂倌满面堆笑,其中一个恭谨地道:“非常不巧,东跨院已完全被一位老人家包下,不过,小店尚有其他精舍,保管不比东跨院的房间稍差……”
  江青整整衣冠,温和地道:“在下并非住店,乃是寻人,尚烦请二位代为引路。”
  一个堂倌道:“大爷可是探访居于东跨院精舍内之客人?”
  江青又感到心头一跳,有些担心地道:“不错,她在么?”
  二人连忙点头,互望一眼,侧身让客,江青双手负在背后,微笑道:“怎么?你们感到奇怪?”
  一个堂倌极有分寸地道:“不敢,因为,那是一位孤身的小姐……”
  江青笑笑,大步往内行去,他才走了两步,一个淡淡的白色身影,已飘然进入大门之内:“好哇,小子,你倒走得挺快,害得老夫好追!”
  江青不用回头,已听出是长离一枭那清朗而含蓄的口音,他转身笑道:“前辈,你又不放心在下了,是么?”
  长离一枭摇头道:“非也,老夫此来,只不过为了做一件事,替你担守外门警戒之职,以免被人无端骚扰。”
  江青深刻而感激地凝注了长离一枭一眼,缓缓点头,这短暂的一眼中,已代表了他多少欲语的心意。
  在这两个堂倌的引导下,二人进入一座豪华的花厅,自花厅侧旁半月形的门户行出,便是一道萦回绵长的曲廊,旁围以金朱栏,栏外翠竹环绕,石山水榭,布置得十分雅致,在皑皑的白雪映衬下,更有一番说不出的旷怡之气。
  踏着洁白平滑的雪石地面,经过一间间的房舍,江青的一颗心跳得蹦蹦有声,他那俊俏的面孔浮着一丝红晕,双手也在不自觉地轻颤,这短短的时间,这即将走尽的曲廊,在他的感觉上,活像有千百里那么遥远,宛似永远走不完,行不到,她,那只云山里的雁儿,这时,会在做什么呢?
  长离一枭的唇角,依然荡漾着那一抹古怪而深邃的微笑,悠然自在地欣赏这豪华客栈中的景色,他一回头,淡淡地道:“小兄弟,有初恋时的情韵,是么?”
  江青面上的红霞更浓了,他有些窘迫地道:“前辈,你如何知道?”
  长离一枭似笑非笑地瞅着江青,诙谐地道:“呵呵,老夫年虽老耄,却亦是过来人哩……”
  这时,二人在那两个伙计的引导之下,已来到曲廊尽头,穿过一道斑竹花架为顶的小门,进入座小巧的庭院之中,这庭院的积雪早已打扫得十分干净,几座假山,数棵松柏,点缀得气韵飘然,幽雅出尘,仿佛一幅淡淡而有意境的泼墨山水画。
  “好地方!”长离一枭由衷地赞美,目光注视向隐约在松柏之后的一排精舍,红栏纱窗,帘幕深垂,小巧的白阶上铺着一张白熊皮,气氛是如此宁静,如此安详,使人自内心里升起一股温馨的感触。
  两个堂倌向前一指,露着两张善意微笑的面孔,躬身退下,自然,长离一枭手中准备好的两锭金元宝,已塞入他们手中。
  江青痴迷地沉溺在这片幽雅的景色中,目光毫无表情地注视眼前那排将会带给他太多欢愉的精舍,这多月来的痛楚相思,竟会如此简易的在这里得到补偿,得到慰藉,天下之事,不是也显得太虚幻不定了么?
  长离一枭悄然推了他一把,低沉地道:“兄弟,你还在等什么?”
  江青努力吁了一口气,有些激动地道:“前辈,我觉得太兴奋了,这突来的欢悦与感受,我有些负荷不了,真的,我的身体仿佛装不下……”
  长离一枭爱怜地拍拍江青肩头,道:“是的,小兄弟,老夫非常明白你这时的心绪,这些日子来,忧虑那妮子折磨得你够苦了,去吧,小兄弟,快去,这时,恐怕那只雁儿比你更焦急呢?不要再令她对你失望,小兄弟,老夫在此恭候佳音。”
  江青竭力使心情平静了一会,用力握了长离一枭的双手一下,大步向那排精舍前行去。
  脚步声在冷湿的地面上踏过,有一种轻沉的声音,风拂着松柏,带起优美的天籁之乐,但是,这些都随着逐渐地接近目的地而更令江青面红气喘,心腔跳跃,他奇怪自己,多少大风大浪的场面,出生入死的惊险,都未能令他这般失常过,为何,为何却独对这说起来原该高兴而缠绵的重逢会如此紧张不安呢?
  是的,江青知道,那便是“爱”,是这深刻的爱所使然啊。
  于是——
  他走近了,踏上那软绵绵的白熊皮,鼻中更宛如嗅到一缕淡淡的,缥缈的幽香,这种气息,令他自心底感到一阵温暖,一阵渴切的依恋。
  他举手轻轻地敲门,但是,那桃花心木所制成的门却无声地开了,里面没有下闩,江青悄然推开,侧身进入,随着他目光的浏览,看出这是一间布置朴实脱俗的小厅,一个精致的玉炉,檀香袅绕,置放在一张黑漆小几上,但是,厅内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影,静得出奇。
  江青微微犹豫了一下,举步行向右侧的房门,他轻悄地掀起珠帘,却在刹那间痴在当地,双目凝冻似的不眨不瞬,呼吸急促,嘴角在微微抽搐,掀着帘幕的手也在不可察觉地颤抖,眼前……
  锦榻上罗帐半垂,一个窈窕的身躯面孔向外地侧卧着,那微蹙的柳眉儿,挺秀的鼻梁,红嫩而润湿的小嘴,纵然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紧闭着,也可自那弯长的睫毛上看出那双眼睛在平素是如何动人,只是,这张面庞任是恁般美艳,却无可言喻地掺和着凄然,流露出一股无形的、令人爱怜的动人情韵。
  看得出憔悴了,她是夏蕙,三生三世也遗忘不了的云山孤雁啊!
  长久的,江青不敢移动一下他的脚步,他怕惊醒了她,更怕破坏了眼前这迷人的氤氲。
  终于,江青谨慎地放下珠帘,轻得不可再轻地行到榻前,缓缓的,他半跪在榻边,双眸凝注着夏蕙那沉睡中的面庞,他是看得如此贪婪,如此深刻,宛如要将他这多日来的痛苦思念,都在这静静的凝视中得到补偿,将这张姣好的容颜,更清晰地烙印在心版之上。夏蕙那轻匀的呼吸中,有一股淡雅的芬芳,有一股温暖的气息,她的发丝,有一绺绕在眼旁,似云雾,似纱纬,自侧方看去,更增加了她的妩媚与动人。
  空气中是如此沉静,没有一丁点声响,房间里像似飘游着一片蒙蒙的轻雾,这情景美极了,宛如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江青静静地看着,痴痴地看着,慢慢的,他轻柔地俯下身去,微颤的嘴唇印在夏蕙红嫩的小嘴上。
  那两片小小的红唇是这么柔软,这么滑腻,但是,却又是这么冰冷,冷得令人心酸。
  夏蕙的身躯一阵颤抖,她惊悸地醒了过来,两只水盈盈的大眼恐怖地睁开,急惶的向锦榻里边缩去。
  江青微垂着眼帘,低沉地道:“蕙,是我。”
  于是——
  好像一声巨雷殛在夏蕙头顶,她在刹那间呆住了,眼睛痴痴地看着江青,小巧的鼻翅儿微微翕合着,嘴唇不可抑制地抖动,两行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滴落,滴落在织锦的被面上。
  江青咽了口唾液,艰辛地道:“苦了你,蕙。”
  夏蕙像是如梦初醒,痛苦地摇摇头,泪如泉涌,但是,她却强忍着不出声,两肩不停地耸动。
  江青望着她,半晌,道:“为何不说话?蕙,还在恨我么?”
  夏蕙又摇摇头,哭得更厉害,江青咬了咬下唇,道:“我寻了你很久,动员了我所有的力量,但是,我失望了,你做得太狠,也太绝了,你不该如此折磨我;在风雪中,我独自徘徊旷野呼唤着你;在寒夜中,我对着孤灯望着自己的影子喃喃叫你,一再的失望令我心碎如绞,我不知你的去向,不明你的生死,但我不相信你会在空气中消失,我更不相信你会忍心舍我而去。或者,我太傻了,也太痴了,或者,你在这数月中已不爱我,或者,在这些日子里你痛恨我,我都不怪你,因为我承受一切的错误,我怪我自己不好,也怪我无法使你深刻爱我;我是这么无能,我竟不知你的心意,我尚不明白我是这般懵懂,会丝毫看不出我深爱的人竟忍心弃我而去……”
  像火山的突发,夏蕙哀号着扑向江青怀内,她柔滑的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心爱的人,疯狂地摇头道:“不,哥,不,求你饶恕我……哥,我没有一点变心,我比以前更爱你……哥,我早知我失去你不能再活下去,但我却做了这件傻事。哥,都是我不对……我嫉妒,哥,我嫉妒全玲玲……但只是这一点而已,我爱你,哥,你饶恕我……相信我,我永远不能再离开你……这些日子来,我好苦……”
  她的泪水浸湿了江青的衣襟,纤弱的身躯在痉挛着,江青紧搂着这柔软的胴体,低沉地道:“你知道我的痛苦么?你明白我没有你将如何生活么?你晓得你在我的生命中占有多重要的地位么?”
  夏蕙痛楚地点头,啜泣着道:“我知道……哥,我全明白……”
  江青托起她的下颌,缓缓地道:“但是,你却舍我而去……”
  夏蕙泣血似的将脸庞埋在江青怀中,抽噎着道:“哥,你杀死我吧,我错了,你杀我吧,就是死,也要死在你的怀里,死在你的身边……”
  江青蓦然将她抱起,猛烈地吻着地,深深的,没有休止的,夏蕙以更热切的拥抱报还,边哭着道:“我一切随你,哥,我随你怎么报复我……但是,我错,今生也只错这一次,我再也不能离你一步……”
  江青的双眸充满了泪,他语声哽咽地道:“你太狠,蕙,你太狠了……”
  夏蕙难过极了,她疯狂地抓起江青右手,猛力掴向自己面颊,待至江青惊觉缩手时,已有一半力量掴在那柔嫩的脸上。
  江青痛惜如绞地吻着那五条鲜明的指印,舐着那盐湿的泪水,双臂用力搂抱着夏蕙,几乎欲将两体并而为一。
  夏蕙流着泪,喘息着道:“哥,你为什么不打找?为什么不骂我?你打我,骂我,会使我心中好受一点,你这样对我,我受不了……”
  江青的泪,已与夏蕙的泪水混成一片,早已分不出谁是谁的了,他密密地亲着她的发丝、眉梢、鼻尖、嘴唇,凄迷地道:“蕙……别这样……我怎舍得?你叫我怎舍得啊!”
  夏蕙也吻着江青的黑发、眉梢、鼻尖、嘴唇,抽搐着道:“这些日子来,我常做噩梦,梦见你吻我,抱我,但忽然之间,你又厌恶地弃我而去,去抱吻另外一个少女……”
  江青心头一阵战栗,他呻吟一声,痛苦地问着自己:“天啊……我竟是这般卑鄙?”
  夏蕙惊恐地抱着他,畏怯地道:“哥……请你原谅我,恕宥我……我知道我心眼太窄,但是,我爱你,我怕失去你啊……”
  江青深刻而惭疚地凝望着怀中人,喃喃地道:“蕙……我也怕失去你,应原谅的,应饶恕的,不是你,是我,我对不起你,我太龌龊,太无耻……”
  夏蕙那双美丽的眼睛,在迷蒙的泪水中显得更美了,她摇着头,悲切而断续地道:“不,哥,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完美无缺的……不能怪你……真的不能怪你……哥,让我尝试去容纳另外那个人,但是……哥啊,你不能抛舍我,不能离开我,否则,我只有死了……”
  江青用嘴唇堵住夏蕙的语尾,尽情地吮吸着她的舌尖,良久,他低沉地道:“蕙,假如你有了什么不幸,那么,世上的人将会发现另外一具尸体。蕙,如果我们生而不能共衾,就让我们死后躺在一个椁中!”
  夏蕙深情地注视着自己心中这刻骨不能稍忘的人,她异常明白,江青的话绝不是虚言,他做得出的,他一定会做得出。
  “蕙,现在,你还恨我么?”江青悄细地问着。
  夏蕙惶恐而真挚地摇头,道:“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哥,我真的没有恨过你,我离开那天,还没有走以前我就后悔,走后,我更后悔了,但是,我没有脸回来,我想你想得发狂,想得发疯,我……我曾经想到死,但是,我永不能忘记你告诉我的那边句话,你说……假如我做出任何令你哀痛的事,你会摧残自己向我报复,假如我死,我的灵魂也会看见你的血痕而不能安息;哥,我怕你会摧残自己,我怕见你的血,我更怕死后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江青深沉地叹息着,夏蕙又泪痕斑斑地道:“我身上没有带钱,只有沿途帮人家做点绣花女红的工作维持生活,我不怕受气,不怕别人欺侮我,因为,我心中有你,你说,我可以做你的妻,我心中想着我是江青的妻,我就骄傲了,我就满足了,虽然痛苦,但我可以回忆着以前甜蜜的日子来缓和眼前的凄楚……”
  江青再次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低下头去轻轻拭抹,夏蕙急忙凑上嘴唇,怯怯的,温柔的为他吻干了,幽幽道:“哥,你别哭,我……我……”
  江青强颜苦笑,道:“蕙,你太好了,我真是配不上你……”
  夏蕙全身一颤,惊恐地道:“哥,别这样,哥,我只怕你不要我……”
  江青蓦然站起,沉声道:“蕙,你我相爱以来,可曾听我起过誓?”
  夏蕙有些迷惑地摇头,江青以手指心,仰首向天,低沉、缓慢,而有力地道:“苍天在上,冥冥中你听得见江青的誓言,假如江青不娶夏蕙为妻,假如江青有一天不爱夏蕙,你可以用电光刺瞎江青的眼,以霹雳去开江青的脑,在冥冥中的神,你听见江青的誓言了……”
  夏蕙全身急剧地颤抖着,面色煞白,她抖索不稳地站起,赤脚走向江青,一声不响地跪在江青身前,缓缓的,又歪倒在地上。江青俯身将她抱起,放在榻上、紧紧地拥着她,紧紧地吻着她,这是心的拥抱,心的吻合啊……
  良久……
  夏蕙睁开眼睛,若半透明的象牙骨般的纤指,轻轻拨弄着江青的嘴唇,幽幽的,令人刻骨铭心地道:“哥……我爱你……我若再离你……上天就要我死……哥,你原谅我了!”
  江青沉穆地颔首,道:“我永远不怪你。”
  夏蕙又啜泣着抱紧江青,道:“哥……你那誓言……我不会不相信你……你不用那样啊……”
  江青深沉地道:“蕙,除了我的心能剜出来,我再没有什么法子能证明我爱你之深……”
  夏蕙两只纤细的手,紧紧地抓着江青的肩头,江青的每一句话,却似巨大的动荡,震撼着她的心弦,这震撼之强烈是无与伦比的,至少,它证明了一点,夏蕙自心底热爱的人,并没有变心移恋,哪怕是一点点也没有。
  江青又将夏蕙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爱抚着自己的儿女,是如此轻柔、温切,却又如此怜惜、甜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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