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曾是相识

2023-02-03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眼望着那条冰涸的小河，那宁静的小村，那修篁后的小山，小山下巧致的茅屋，白雪上遍洒鲜血的野地，渐渐远了，远了——
　　这是一个能引起人们深邃回忆的，幽雅却又带着杀气的地方啊！
　　前面是一条岔路口。
　　披着灰色毛氅的长离豪士们，已自农家取回了自己骑来的马匹，排成一列停下，在左面的那条岔路上。
　　这一列人马足有三四百人，相当壮观，但却严静无哗，显示着这是一群有着良好锻炼的武林人物。
　　在数百匹坐骑的中间，尚有五辆篷车停在那里，静静的。
　　在另一条右边的岔路上。
　　江青、长离一枭、绝斧客陆海等三人，正卓居马上，向送别的长离六旗正副旗主握辞，长离一枭更在殷殷叮嘱不止。
　　忽然——
　　一辆篷车的一角被掀开了，一只莹洁素白的玉手伸出，挥摆着，又挥摆，仅只这个微小的动作，已充分道出那位挥手人儿的不舍离情。
　　江青默然凝注那只令人依恋的小手，眼神中有着极度的惆怅。
　　一片豪迈的语声在此刻进入他的耳中：“江大侠，本旗主等就此告辞，千山万水，但祈尊驾事事如意，福寿吉祥，尊驾勿忘了东海长离上下对你的盼望。”
　　江青悚然惊悟，连忙还礼道：“在下敬谢各位如此关怀，关山虽遥，却挡不住在下对东海波涛的向往，暂别之后，定当专程往谒各位。”
　　十数匹骏骑蓦然转头飞奔而去，扬波旗旗主二阎罗尹生犹回头招手，边大声叫道：“江大侠，来时别忘了成双成对啊！”
　　叫声中马群嘶吼，蹄音大作，车轮辘辘，迅速往前面驰去。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刻，已仅剩下一条灰线，那只莹洁的小手，也早已模糊不见……
　　江青挺然不动，目光凝聚，嘴角微微抽搐。
　　良久。
　　长离一枭轻轻拍着他的肩头，温和地道：“小兄弟，最难挨，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滋味，凡是人生在世，却得经过的。”
　　江青长叹无语，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原是亘古以来不变的定律啊！
　　长离一枭低沉地道：“小兄弟，适才你为何不再亲自与全姑娘话别呢？”
　　江青双眼微垂，轻轻地道：“要谈的都谈了，须记取的，谁也忘不了，她不会负我，我也不忍负她，两个人的心却互相剖白了，再也没有什么世俗缛节，假如在别前又是一番叮咛，倒反而更显出远离悲苦，依依不下。”
　　长离一枭深深颔首道：“对，小兄弟，你是个懂得爱的人，你够幸福了。”
　　江青苦涩地一笑，道：“在下已要全玲玲尽心照拂银衫青轮万兆扬及百步弯月傅泉二人，还有那位金昭姑娘，更是不能稍离左右，以免她一时想不开……”
　　长离一枭拉转马头，道：“不错，本岛三位大夫随车而行，他们与纪旗主全姑娘等将有两天同路的时间，这两天中，本岛的三位大夫更加悉心的为万、傅二人调理伤势，至于金昭姑娘，老夫早已暗中指派了八名弟子，不分昼夜轮班监护于她。”
　　江青凝注眼前这位丰神俊朗，神采飘逸的武林巨霸，真诚地道：“前辈，你的周密调遣，在下的是敬佩至极。”
　　长离一枭微抖缰绳，大笑道：“罢了，吾等可行矣。”
　　说着放马奔去，雪泥四溅中，江青偕绝斧客陆海加力跟上，刹那间，三匹马已驰出数十丈之外。
　　空中，没有阳光，灰黑浓雾，今天，只怕要下一场大雪呢？
　　一天过去了。
　　十天过去了。
　　半个月又过去了……
　　这是一个大镇甸，位居皖豫交界的叶家集。
　　一座矗立闹市中的豪华酒楼上，靠窗坐着江青、长离一枭，及绝斧客三人，桌上，正摆满了精致的酒菜。
　　江青神色郁重，剑眉微皱，两只长而细白如玉的手掌，轻轻而毫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由这个微小的动作上，我们可以看出，这位名震武林的绝才正处在一种极端的苦闷之中。
　　长离一枭关切而怜惜地道：“小兄弟，吃点东西吧，你已整整三天未曾好好用过一餐了，唉，古人说：求之不得，寤寐思之，这句话真是不错……”
　　绝斧客陆海亦沉声道：“江大侠，不吃饭解决不了问题，何苦如此糟蹋自己呢？身子就是本钱呀，若夏姑娘此时有知，也必会不安的呢……”
　　江青苦笑了一下，道：“前辈与陆旗主请便吧，在下实无法下咽，这半月来，劳使二位陪着在下东奔西跑，寻访不停，在下已是于心难安了，看来，佛学说的‘四大皆空’这句话，可真难悟透……”
　　长离一枭低低地道：“是的，假如悟得透，吾等也不需要坐在这里干着急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凭本岛四处所布的眼线及传讯，竟然无法寻得夏姑娘踪迹，这事倒有些透着奇怪，莫不成她飞上天了么？”
　　江青闻言之下，全身激灵灵地一颤，呢喃自语：“飞上天了？飞上天了？”
　　长离一枭悚然醒悟，一拍江青肩头，低吼道：“小兄弟，不得胡思乱想！”
　　这用力一拍，将江青迷蒙的意识惊散，他打了一个寒栗，闭闭眼，让心神稍微平静一下，凄苦地一笑道：“请恕我，前辈，在下看，我们不用再找了，这是她负我，不是我负她，在下已尽了全力……”
　　长离一枭蓦然怒道：“小兄弟，千万不要灰心失望，一切都会在虔诚与努力中获得结果。不要忘了，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即使这半个月寻找不着，还有一年，十年，一生，假如夏姑娘没有随烟雾消散，老夫坚信一定可以找着！”
　　江青感动良深地低下头去，心中有着悠长的叹息。隔着他们座头的一扇冰花格子屏风之后，此刻轻轻传来一阵优雅而略带低迷的卖唱者的歌声，尚配以凄凉的二胡：
　　“江楼月，水中影。
　　碎散聚合，堪比寒月盈缺……”
　　歌声传来，江青怅然若失，闭目沉思不语。
　　长离一枭望着绝斧客苦笑了笑，轻轻摇头，俊朗的面庞上亦漾出一丝少有的怅然与不安。
　　自然，这是江青——他所最爱护的人那愁绪感染了他啊！
　　正在这寂静得有些落寞的时候，“啪”的一声大响传来，一个破锣似的沙哑语声蓦而叫道：“换一首，换一首，妈的，大爷花了银子来听你唱这要死不活的哭丧调么？什么月亮影子，破散无缺，真他娘歪七八糟，快换一首！”
　　随着一个苍老而略带颤抖的语声响起道：“这位爷，小老儿一时不知你老喜欢听哪种调子，所以随便叫小女唱了一阕江楼月，你老别怒，小老儿这就改拉别的。”
　　那破锣似的嗓音则还是怒气未息地道：“妈的，大爷看见你这老不死的一副蠢相就起无名火，呆头呆脑的，不是照顾你几钱银子生意，再加上你这女儿还标致，早就轰你出这叶家集了。”
　　颤抖的声音又孱弱地响起：“是，是，小老儿该死，来，乖女，你就唱一首‘筵前媚’吧！”
　　说着，一阵调弄瑟弦的嗡嗡筝声断续传来。拉了一段过门之后，那低迷的歌声又起了，但是，却带着一些儿哽咽：
　　“银烛美酒……嘉宾集……
　　钗光鬓影……流波回睨……
　　脸儿是娇，手儿似细，轻拨丝弦……”
　　“哗啦”一声物体的破碎声响起，第一个尖细得刺耳的语声怒叫道：“死贱人，你家爷们今日一团高兴，来这醉仙楼喝上两杯，又叫你这贱人来唱上一段助兴，他妈的先首唱哭丧调，这一次好好的筵前媚却又是那般泪稀稀的，怎么着？是看老子们花不起银子，还是要触你家大爷的霉头？”
　　另外两三个粗重的嗓音同时叫骂道：“打死这贱婢，连那老狗一起摔出去！”
　　一时之间，桌椅纷乱，吼骂叫闹不绝，尚夹杂着那老人悲惧的哀求声与轻微得令人心酸的啜泣声。
　　两个肩搭白巾的堂倌慌忙自江青等人的桌前跑过，一个满面堆笑，没住口的向屏风后的那几人赔着小心，另一个却横眉竖眼，低吼道：“老不死的东西，带着你的女儿快滚，看你可怜，让你上楼赚两个活计，却不料竟恁般胆大，得罪本号财神，妈的，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快滚，你真是想连我们做伙计的也坑进去了！”
　　一边说，双手已不住用力将一个穿着旧葛布长衫的老人推了出来，又回头恶狠狠地道：“你这唱歌的也快走，慢一步家伙就留下！”
　　推推拉拉，那满面皱纹，腰背佝偻的老人已与一个穿着青布衣裙的少女踉跄行过江青等人桌前。
　　那位老人已是华发加霜，少女却是生着一张俏生生的清水脸儿，有着一股楚楚动人的韵致，二人的一身衣衫，虽已浆洗得发白，但却十分干净，老人颤巍巍地扶着那少女，一面以手拭泪，一面低声下气地说着好话……
　　江青沉默的向二人脸上一瞥，老少二人面颊上俱是泪痕斑斑，凄楚隐现，却是没有丝毫反抗余地的被推拉着向楼下行去。
　　在这淡淡地一瞥中，江青却似受了雷殛般全身一震，他脑海里痉挛了一下，迷乱中，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一老一少，但是，却一时想不起来，他忽然站起，口唇翕动，竭力思索着……
　　长离一枭恍如未见刚才的一幕，哂然取酒自饮，边叹道：“悲欢人生，原本苦多乐少，这是弱肉强食的年代。”
　　绝斧客转首注视，边低声道：“岛主，要插上一手么？”
　　长离一枭摇摇头，啜了一口酒，深沉地道：“本岛主在这六十多年的人世沧桑中，见此等事见得太多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以强凌弱，适者生存，凄苦随时存在，潦倒永远跟随在那些可怜人的身后，管了这遭，尚有那遭，一己之力，夫复奈何？罢了，罢了，还是喝上两杯，看不见为净！”
　　忽然，他微怔地望着立起的江青，讶然道：“小兄弟，你怎么了？”
　　江青双目大张，却迷惘地望着梯口二人被推扯下去的背影，俊逸的面孔微微抽搐扭曲，右手伸出，手指轻轻颤动……
　　长离一枭跟着回头一瞥，面庞上浮起一丝惑然，继而，他恍然大悟地颔首微笑，断然道：“陆旗主，请将那两位卖唱男女召回。”
　　绝斧客陆海展颜一笑，急忙推椅行出，快步赶到梯口，向正在行到楼梯一半的老少二人道：“喂，老丈，暂请止步。”
　　酒楼的两个伙计正在推扯咒骂，闻言之下，俱不由惊异地仰首反望，一个又堆下笑脸道：“喔，这位爷可是招呼这卖唱的？”
　　绝斧客大剌剌地道：“自然，老夫称你，大约还用不着叫老丈吧？”
　　那店伙计眼皮子是多精，闻言之下，心中早已嘀咕，口里却一迭声道：“嘿嘿，小的哪有这个狗胆？只是这两个卖唱的太蹩脚，小的这就再去找桃红姑娘来侍候你老，桃红姑娘可是本地第一流的清倌人哪……”
　　绝斧客怒道：“哪来这么多啰嗦，快请那位老丈及姑娘上来。”
　　绝斧客以为如此一说，店伙计哪敢再多放一个屁？不想这两个店小二却面有难色，互相对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绝斧客整了整他那束发的金环，沉着脸道：“怎么？二位还有碍难之处么？”
　　先前说话的店小二心中一哆嗦，壮着胆子道：“小的不敢，只是……唉，这位爷何必一定要叫这老不死的父女俩唱呢？换一个人不好么？”
　　绝斧客勃然怒道：“我把你这杂碎生捏了！老夫出口之言，岂是你这混账能随意改得的？你先夹着尾巴滚！”
　　店小二咽了一口唾沫，面青唇白地道：“不，不，请客官爷万莫误会，这是‘太虚剑士’胡大爷撵走之人，小的就是生有三头六臂，也不敢再延他们上去……”
　　绝斧客蓦然狂笑一声，大吼道：“什么太虚剑士？就凭他们适才那副市井流氓的德行也配称为剑士，真是贻羞武林，卑鄙可笑！”
　　店小二几乎已吓得屁滚尿流，他哆嗦着声音，双手连摇道：“大爷，我的亲祖宗，请声音小一点，万一把胡大爷引出来，你是不怕，小号及奴才我可吃不住，大爷，你就算帮帮忙……”
　　绝斧客陋夷地一撇嘴，冷冷一笑，森冷地道：“老夫再说一句，请那位老丈及姑娘上来，若是等到老夫再做表示的时候，你恐怕已经永远看不到一切了。”
　　店小二吓得几乎瘫痪地坐在地上，口唇颤抖地道：“不……大爷……不……”
　　忽然——
　　一个沙哑而冷厉的口音响自绝斧客身后！
　　“朋友，你的威风发够了不曾？找一个酒楼堂倌施狠，也算是阁下的本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