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宿鸟惊梦

2023-02-03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大渡口在前面，与天下任何一座平凡的市镇一样，有一条不十分宽敞的官道蜿蜒于镇前。
　　江青抱着全玲玲奔到大渡口之前不远，已缓缓停下脚步，鼻端内部隐隐嗅到全玲玲发际那股淡淡的芬芳。
　　全玲玲微闭着眼，轻柔地问：“江，到了？”
　　江青低下头来，沉静地道：“你是说大渡口？我们不进去，别忘了无定飞环还没有现身，市镇内目标较大，她随时都有追来的可能，我并非怕她，只是目前尚不想再度沾染血腥，无定飞环李琰玉这一笔账，应该留待义父他老人家一并结算……”
　　全玲玲觉得有一股寒气自心中升起，她怯怯地道：“江，邪神他老人家，欲待如何了清这一笔债，你可以预测吗？”
　　江青沉思片刻，清朗地道：“在六十年以前，义父定然会毫不考虑的以鲜血来洗去他的仇恨，但如今，人已老了，至少在修心养性方面，多少会有些磨折，不过，在异日清断前怨的那一天，无定飞环却不要逼人太绝，否则，后果难以逆料。”
　　全玲玲悄声道：“江，可别小看李师奶，她那一身功夫确实惊人呢！”
　　江青淡淡一笑，道：“玲玲，无定飞环连我都不一定吃得住，又何况义父他老人家？不用担心，将来的事实，便是最好的证明。”
　　全玲玲闭上双目，轻轻的，却又羞涩地道：“江，日后，可能有一段血雨腥风的日子，在这段日子没有来临之前，你……你可愿意与我静静地相处一些时候么？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人……”
　　江青缓缓地道：“你不怕我？”
　　全玲玲娇憨地摇摇头：“不，我知道你是君子。”
　　江青一笑道：“美色当前，有时候君子也把持不住的。”
　　全玲玲轻抿着嘴唇，令人爱煞地一笑：“江，假如……我……我会依你的。”
　　在这时，江青心中却隐隐浮起另一个憔悴的倩影，这影子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令人断肠，不想她，却难以抹杀啊！
　　江青用力咬着下唇，尽力隐藏心头的创痕，在他强力的挣扎中，全玲玲的面庞又逐渐在面前浮现，是那么明媚、秀丽，虽然含着一丝苍白，却更有一股俏姣的韵致。
　　于是，在不知什么时候，二人的嘴唇已紧紧胶合一起，是那么紧，那么密，又有着说不出的甜，微微的颤抖自两个人的躯体上发出，心的蹦跳，彼此可以深切地觉出，这又是另一层爱的升华……


　　一个半月的时光悄悄地逝去，雪；落得更密，风；吹袭得更刺骨了，这是严冬。
　　距离大渡口约摸五十里外的一个小村。
　　这小村仅得百余户人家，一条早已冰冻的小河环着这村子流去，村旁，在一片青翠的修篁之后，有着一座积满白雪的小山，山下则有一块广阔的平地。
　　依着山边，有两栋相连的小茅屋，一棵挺拔的苍松伸在屋前，衬着山，映着雪，别有一股雅致脱尘的风味。
　　屋顶的烟囱，这时正冒出淡淡的青烟，显示出屋内之人，可能正在围炉取暖，闲话桑野，也可能正在调治一顿简单而可口的晚餐。
　　晚餐，是的，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了，假如云翳不是这样沉厚的话。
　　忽然，屋内有一阵清脆如银铃似的笑声响起，这笑声对我们是如此的熟稔，不错，虽然没有看到那笑的人儿，但我们可以断定，她必是那全玲玲无疑。
　　这两间古趣盎然的小茅屋，分为明暗两间，明间里正升着熊熊的炉火，而且，靠壁之处，还摆了一张木床。
　　炉火的光辉，映着围炉而坐的两张面孔，使那两张面孔上漾着甜蜜而温馨的光彩，光彩中有着幸福与依赖，使娇的更娇，俊的更俊。
　　无疑的，这两人，一个是江青，另一人正是全玲玲。
　　炉子里爆起一个火花，又连着再爆起一个，似龙凤烛摇曳时的连心灯花，那么迷人，又那么醉人。
　　全玲玲面庞通红，是羞得红？抑是喜得红呢？
　　江青凝注她的面孔，低声道：“玲玲，你真美，我想亲亲你。”
　　全玲玲垂下那玉一样的颈项，悄然道：“江，这一个半月以来，你还亲不够么？”
　　屋子里的气氛是融洽的，温暖的，自然，也是柔软而香醇的。
　　江青悠悠地道：“玲玲，你这么多日子以来，爱我爱得够么？”
　　全玲玲羞怯地笑笑，道：“永不够，一生一世也不够。”
　　于是，江青握着她的柔荑，轻轻地道：“是的，我们是彼此。”
　　在同一时间，在瞬息里，二人又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欲将两个躯体并而为一。
　　这挚情的相拥，除了二人由衷的爱，没有掺杂丝毫欲念的成分在内，就好似二人一个多月以来的朝夕相处，仍然是清清白白的一样。
　　情和欲原是难分得开的，但是，却要看彼此的处境与关系而定，不可同一论处，“发乎情，止乎礼”，本来便不是如此容易做到的啊！
　　屋子里的空气是宁静而平和的，有着安谧的气氛，没有人说话，在这时，千言万语，又怎及得上含蓄的沉默呢？
　　良久——
　　江青轻柔地凝视着全玲玲，目光似是万缕游丝，全玲玲被他看得有些窘迫，悄然立起，道：“江，我该为你端上晚饭了。”
　　江青微微吁了一口气，颔首道：“也好，不过，你离开这一刻，我也有些难舍呢。”
　　全玲玲婀娜地行出两步，回眸一笑道：“江，二十年以后，如果你仍然能这样感觉，那我就永远放心了，只怕那时……”
　　江青哂然道：“那时如何？”
　　全玲玲低声道：“哼，只怕那时，又不知有多少年轻的女孩子陪伴着你，早把我这丑丫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青倏忽起身，迅捷的，却又温适的一把搂住全玲玲的腰肢，在她发际、耳旁、双颊，疯狂地亲吻，呢喃道：“玲玲，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全玲玲仰着面庞，细喘吁吁，秀丽的双眸紧闭，那两排微往上翘的睫毛，却在不可察觉地轻颤……
　　火炉里又爆起一个火花，轻轻的。
　　全玲玲睁开眼睛，低柔地道：“江，我是说着玩的，你可千万不能当真啊……”
　　江青悄然道：“只要你不当真就行了。”
　　“那么，江，你可饿了？”
　　“啊，我几乎忘记你是去准备晚饭的，来，玲玲，我同你一起去。”
　　全玲玲偎着江青，向厨房行了数步，忽然有些抽搐起来，双肩轻轻耸动，颈项埋得深深的。
　　江青微微一怔，惊愕地急问：“玲玲，你干嘛哭了？难道我适才的话使你伤心？”
　　全玲玲啜泣得更加厉害，却摇摇头，江青将全玲玲扳了过来，托起她那梨花带雨也似的面靥，痛苦地道：“玲玲，别难过，有什么话都告诉我，你要知道，当你哭泣的时候，比直接加诸我身上的磨难更使我受不了。”
　　全玲玲将面孔贴在江青胸前，抽搐着道：“江……我们这一个半月以来，生活得愉快么？”
　　江青道：“玲玲，这还用我说么？”
　　全玲玲又道：“甜蜜么？温馨么？满足么？”
　　江青深沉地道：“无与伦比的。”
　　全玲玲又激动地哭了，语不成声：“江……我怕……”
　　江青惶急地道：“怕什么？玲玲？谁敢欺侮你？”
　　全玲玲泣道：“江……我怕这幸福去得太快……我怕它永远不会再来……我怕失去你……我怕再也没有如此令我满足的时光了——”
　　江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轻轻摩挲着情人的肩头，悠然道：“傻孩子，你过于忧虑了，没有人能拆散我们，只要我们愿意，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安静地享受着这蜜一样醇厚的日子，而且，要比现在更为美满……”
　　全玲玲转而抬起那泪痕斑斑的面庞，颤声道：“江，你说的全是真话？句句出自肺腑么？夏蕙夏姑娘，她也不能拆散我们吗？”
　　江青闻言之下，恍如遭到雷殛，脑中轰然巨响，双目也微微眩迷起来，夏蕙，这名字是如此刻骨铭心，却又如此令人断肠啊！
　　一个人内心的感受，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隐瞒的，或者可以骗骗自己，但却决然无法躲过另一个人的仔细观察，假如那是个有心人的话。
　　江青神色上的骤变，全玲玲何尝看不出来，但是，她却紧紧地咬着下唇，沉默无语，两颗晶莹的泪珠，在那美丽的眼眶中盈盈欲滴，全玲玲心灵上的感触，宛如眼眶中包含着的是两滴鲜血……
　　不错，那又何尝不是鲜血呢。这血不但形于外，更自她心版上流下。
　　江青用力拥着全玲玲，仿佛要将怀中的人儿并入己身，他悲伤地说：“玲玲，你恨我么！”
　　全玲玲尽量忍着泪，语声如丝：“我爱你，我只恨无法享得你全部的情感……”
　　江青再低沉地道：“你后悔么？爱上我这用情不专的卑鄙小人？”
　　全玲玲肯定地摇头，幽幽说道：“不，江，我了解你，我虽然不能没有你，但是，我也可以体会出另外那个女孩子对你的感情，我不能为了一己的欲望，使另外那个女孩子痛苦一生……”
　　江青沉默了一会，轻声道：“玲玲，你原谅我？”
　　全玲玲哭泣了，她哀哀地道：“江，爱是需要完整无缺的，没有任何物体能介入其中，但是，这也要看彼此间爱的深度如何？你对我是如此真挚，我已满足极了，不管你对别人如何，我只要能得到你对我如此，哪怕这份爱有着残缺，我也认为是完整无瑕的……”
　　江青激动得全身颤抖，他庆幸自己没有看错眼前这位深爱的人儿，在“情”的疆域里，尤其是一个少女，又有几人能有这样容人的胸襟？
　　于是，炉子里又爆起一个火花，这火花爆得很高，带着一溜细碎的火星，而且，还是成双并蒂的呢。
　　在二人心胸之间，再没有隔阂，再没有猜忌，彼此的情感在融洽，血液在交流，而心声却在呼唤……
　　全玲玲温柔地离开江青怀抱，寓意深长地说道：“江，希望……希望夏姑娘能原谅我……”。
　　江青觉得内心一阵绞痛，苦笑一声道：“是的，她必然不会怪你的……”
　　那只冥于云心深处的孤雁儿，是否也能像全玲玲这样豁达呢？江青却实在难以预料，但是，你又叫他怎么说呢？
　　全玲玲轻轻抚理了一下耳际的秀发，动作妩媚极了，诱人极了，江青又忍不住向前踏上一步，全玲玲嫣然一笑，悄声道：“江，别急，吃完晚饭再……”
　　说着，她已轻盈地行向厨房，轻盈得似一只粉蝶，只是，这只粉蝶却又恁般多情啊。
　　江青幸福地叹了口气，转到炉边坐下，这不像是温暖的家么？有这般娇柔的妻子，有这般浓馥的情调，更有如此深挚的爱，只是，在这些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气氛中却宛如含有一丝说不出的惆怅，这惆怅仿佛一个幽灵，无形的，却又令人觉得难以排遣。
　　步履声细碎地响起，全玲玲端着一方精致的黑漆食盘进来，盘上置有配合得极为悦目的菜肴三样，另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尚未入口，那香味已引得人食指大动。
　　江青看着全玲玲摆置妥当，赞道：“玲玲，你烹调的手艺妙极了，将来我定然口福不浅。”
　　这声“将来”所含蕴的意义是多么深刻啊，全玲玲听得全身一震，痴了似的站着不动。
　　江青正待再度开口——
　　一个阴森得宛如来自地狱似的声音，已像寒冰一样从室外传入：“永远没有将来了，这是你们最后的一个晚上。”
　　江青微觉一怔，全玲玲已面色惨白地惊呼道：“李师奶！”
　　于是，那阴鸷得有如夜枭泣血的刺耳语声又起：“玲玲，你叫我这最后一声吧，等下见了面，李师奶手上就要染上你的鲜血了！”
　　全玲玲神色大变，身躯也有些摇晃不稳，正在这时，却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肩头，江青那坚毅深沉的声音轻轻响道：“玲玲，别怕，这里有我。”
　　这语声是如此柔和，又如此刚劲，仿佛春天的阳光，温暖而亲切。
　　全玲玲如一只受创的小鸟般，紧紧地偎入江青怀中，颤声道：“江……他们来了。”
　　江青傲然一笑，道：“是的，他们来了，早晚都要来的。”
　　于是，二人偎得更近，江青提足中气，大声道：“无定飞环，江某不会临阵脱逃，这一天，江某已等得够久了。”
　　那阴森的语声随即响起：“好小辈，果然有几分骨气，出来吧，老身掂掂你到底有多大分量！”
　　江青向全玲玲坚定地一笑，紧挽着她，大剌剌地推门而出。
　　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全玲玲不由猛然一颤，天空是黑暗的，四周是萧索而冷寂的，这与室内的温馨，又是多么迥异的对比啊！
　　雪地上，如幽灵似的站立着无数条黑影，没有一个人出声，没有一个人移动，似是阴曹地府中的追魂使者，阴沉而恐怖。
　　江青目光锐利至极，略一顾视，已发现立于众人之前的一位，正是那黑发披肩，戴着银色面具的无定飞环李琰玉！
　　站在无定飞环身侧的，赫然竟是双飞岛烟霞山庄庄主，全玲玲的生身之父——飞索专诸全立！
　　月前铩羽而归的银衫青轮万兆扬，以及那仅存一臂、面色枯萎的百步弯月傅泉，亦冷漠地卓立不动，面上毫无表情。
　　另外，在昔日烟霞山庄血战长离岛之时，生死未卜的连心双老易志、易成二人，亦已到来，连重创初愈的入云神枪耿忠也默然立于二人之后，也只有他在神色之间，隐约流露出几分惋惜的神情。
　　在七人身后，尚凶神恶煞般站立着数十名烟霞山庄庄友，而且，更有一个窈窕的身影，隐立黑暗之中，目光仿佛含着无比的怨恨，毫不眨瞬地凝注着江青二人。
　　这时，全玲玲亦已看清眼前情势，她已几乎惊惧得晕了过去，瘫痪般靠在江青怀内，是的，任她如何坚强，却总是一个少女，而眼前欲取他们生命的，却又是她平时最敬爱的人！
　　江青怜爱地紧了紧手臂，宏声一笑道：“江某真是荣幸已极，为了江某一人，竟使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烟霞山庄倾巢出动，这不是显着烟霞山庄太也器重江某了么？”
　　无定飞环冷冰冰地一笑，毫无人味地道：“小辈，等你狂够了，老身再取你性命！”
　　江青环视着面前这些有如魔鬼般的人影，傲然道：“李琰玉，你当江某便畏惧于你么？”
　　忽然，面孔铁青的飞索专诸，长袖一拂，生硬地道：“贱人，你还不在本庄主面前自绝谢罪，难道尚要本庄主亲自动手么？”
　　全立这句话是对他女儿全玲玲说的，在话声中，他不称自己为“为父”，称“本庄主”，这已明显地透露出他对全玲玲已经恩尽义绝了！
　　全玲玲悲痛逾恒，愁惨地叫道：“爹……求你老人家饶恕不孝的女儿吧……”
　　全立怒叱一声，厉色道：“呸，老夫早已没有你这个罔顾亲恩的女儿，老夫只当你已死了，全家家门不幸，才落得有你这么一个败坏门风的贱人！”
　　全玲玲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泪珠夺眶而出，纷如雨下，身躯更在不停地颤抖着。
　　江青蓦然长笑如雷，断然道：“全立，阁下毋庸如此，全玲玲自今而后，即为我江某之妻，与阁下一刀两断，你如不服，江某随时候教，须知阁下你或能唬住他人，在江某面前，却是不值一哂！”
　　全玲玲虽然悲伤过度，神智晕迷，江青所说的话，她却句句听得异常清晰，于是，她全身抽搐，宛如痉挛，泪水如泉而下，这时，她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所没有尝试过的滋味，痛苦、悲哀，却加上深刻的喜悦与欣慰！
　　飞索诸全立气得面容扭曲，目瞪如铃，指着江青，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忽地——
　　在无定飞环李琰玉的凄怖长笑之下，远处的竹林中，又飞起十数条黑影，以无可言喻的快速，向众人立身之处，如电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