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畏正想说话,坐在椅上的钱来发已嘿嘿笑了起来:“我操他娘,开赌诈财,设局坑人,正是绝子绝孙的勾当,居然还谈得上公事公办?那姓古的,你也未免胡柴过甚,离谱太远了!”
古宣奇表情骤变,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出言不逊、喧宾夺主?”
钱来发大剌剌的道:“别管我是什么人,今天老了上了门,不把范松范老先生的借据取回,所输财物一笔勾销,是决计不会甘休的!你要做得了主,就快快照我吩咐的去办事;如若做不了主,便立时将那能做主的狗头叫出来回话!”
退后一步,古宣奇指着钱来发叱喝:“大胆匹夫,无知狂徒,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胆,居然跑来‘虎头赌坊’耍狠使蛮,大呼小叫?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这种三流混子嚣张?”
钱来发龇着牙道:“古总管、古宣奇、古灰孙子,你再挺着磨嘴皮子,就莫怪我要叫你满地找牙、爬着嚎丧!”
瘦削的两腮往上吊起,额头暴浮青筋,古宣奇狠瞪着严子畏,唇角不住抽搐:“好个严子畏,原来你是企图输打赢要呀?欠钱赖帐不说,犹带了这两个男女混混上门恫吓,想迫使我们畏惧低头?姓严的,我告诉你,你可是敲错了算盘想豁了边,我们是干什么吃的?哪一种鬼头蛤蟆脸不曾见过?大风大浪经得多了,你这点阵仗唬不住人!”
严子畏平静的道:“钱大爷和楚姑娘乃是代我主持公道来的,路不平,有人踩,我们争的只是一个是非,并没有恫吓胁迫的意思!”
声声冷笑,古宣奇恶狠狠的道:“不论你怎么说,你的麻烦大了,姓严的,虎嘴捋须,太岁头上动土,我且看你如何收场吧!”
钱来发的身子略微一动,四声清脆的巴掌击肉声业已传扬,那古宣奇甚至没看清人家是怎么动的手,人已晕天黑地的倒仰出去,但见满口溅血,满地翻滚,待爬起来的时候,两边面颊上重叠的五只指印竟已泛成了紫赤!
口中啧啧有声,楚雪风摇着头道:“老古,早就叫你去找能管事的人来,别愣挺在这里磨嘴皮子,你偏偏不听,现在可好,这一顿耳刮子挨得岂不叫冤?”
捂着瘀肿的面孔往后倒退,古宣奇蓦然大叫狂吼:“来人呀,快来人呀,姓严的小子领着帮手上门踹场子啦……”
仍然端坐椅上的钱来发笑吟吟的道:“莫急,莫急,你慢慢吆喝不迟,事情未曾解决之前,我们不会走,倒是你要保重,千万别呛着了……”
随着古宣奇鬼哭狼嚎似的这阵吼叫,但闻客堂之外人声喧嚷,步履纷杂,人影闪处,七八条牛高马大的壮汉已手执兵器,—拥而入!
古宣奇一指椅子上的钱来发,叠声怪吼:“就是他,就是椅子上的那个肥佬,还不快快替我拿下!”
七八条壮汉一声轰喏,如狼似虎般扑向钱来发,而钱来发身形不动,楚雪凤已凌空腾起,四肢抡舞宛若风车飞旋,掌翻足踹快逾闪电,骤见人影滚跌推撞,兵刃撞碰坠落,眨眼问,七八条汉子已经躺了一地!
古宣奇目睹之下,不由猛的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就待开溜,谁知转过身来,赫然发觉严子畏正站立门边,双臂环胸,怒目相视,端的一副蓄势待发之概。
钱来发懒洋洋的开口道:“你也就别走了,我说古总管,且在这里候着,不消一时半刻,你那东家父子得到警讯,自会快快移樽就教;此地陈设不错,亦颇清幽可人,大伙便凑合着就地解决问题吧。”
古宣奇面孔扭曲,仿佛呻吟般颤着声道:“你们完了……你们捅的纰漏可大了……不要以为占了这点小小上风,就笃定十掐八攒,场子里真有本事的人物尚未到来,只要他们几个一到,便包管你三人吃不完兜着走!”
钱来发跷起二郎腿,皮笑肉不动的道:“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也铁了心要斗上一斗,古总管,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楚雪凤四面打量,轻描淡写的道:“大佬,这里恐怕地方不够宽敞,打起来满屋的东西都得砸……”
摸着下巴,钱来发道:“管他娘,砸就砸吧,横竖东西不是我们的,也不是他们的,砸的净是一干赌鬼输来的家当,砸光了大家省事。”
躺在地下的七八条汉子哼哼不绝,可就没有—个人敢爬起身来,楚雪凤横扫一眼,神情不屑的撇着唇角:“只看这几位朋友的‘行情’,就难以令人高看他们的主儿,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像这一堆酒囊饭袋,他们的头子还能强到哪里?”
钱来发笑问古宣奇:“老古,我们楚姑娘说得可对?”
古宣奇瑟缩一隅,恨声道:“你莫得意过早,你们一个也休想全身而出……”
钱来发道:“要不是看你可怜生生的模样,老古,我几乎又想赏你几下耳光!”
抖了抖,古宣奇不停缩曲身躯,喉管里宛似有口痰不上不下的塞着:“是英雄好汉,就挑那有本领的去斗,光对我这种不谙武功的人施威,算不上神气……”
“哦”了—声,钱来发笑了:“实在对不住,我竟不知你不会武功,先时见你那等扬武耀威、不可—世的德性,我还以为你身怀绝技,艺业超群哩!”
古宣奇嘴唇蠕动,却不敢再加顶驳,他正在满腹委屈的当口,站在门边的严子畏忽然神情紧张,侧耳聆听,同时已有眼色抛了过来。
楚雪凤低声道:“来了。”
钱来发伸了个懒腰,咧嘴笑道:“早就该来了,却叫我等得好不耐烦。”
于是,步履声逐渐入耳,迅速接近,首先进来的是三个身着玄色长衫,形态精悍冷肃的年轻人,他们甫始踏入,立刻分散开去,各自占据有利的出于位置,紧跟着进屋的是另—个身材壮硕,方面大耳的中年汉子,在他之后,则是两人并行,这两个人,右边的那位约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体形肥大,满脸油光,颈子上鼓出一个拳大的紫色肉瘤,看上去颇为惹眼,他身侧的这位,却长得身长玉立,粉头俊面,二人都有相似的的竖眉隆准,双目如鹰,显然有着十分接近的血缘关系。
前行的中年汉子瞥一眼地下横七竖八赖躺着的各位仁兄,不由重重—哼,大声叱骂:“—群不中用的饭桶,还不给我爬起来滚出去?”
七八条汉子闻言之下如获大赦,纷纷爬起身来,瘸瘸拐拐的退将出去,中年人又将目光投注在钱来发脸上,形容凝重的道:“上门踹场启衅的朋友,大约就是阁下了?”
钱来发尚未及答话,鼻青眼肿的古宣奇已急忙抢着道:“齐师傅,替姓严的强行出头,无理找碴的人正是这个肥佬,还有那娘们也凶恶得紧,三句话没说完,就出手动粗,打得我们好不凄惨——”
被称为“齐师傅”的这位中年人微微摇头,不带什么表情的道:“古总管,你先歇着,老东家和少东家都已来了,眼前的事,自会为你讨还公道。”
捂着腮颊,古宣奇愤恨的道:“万万饶不得这几个泼皮,简直狂妄嚣张到了极处,完全不把我们‘虎头赌坊’看在眼里,他们是存心来砸招牌、结梁子的啊……”
后面,那颈子上挂着颗肉瘤的肥大人物低声叫唤:“宣奇,稍安毋躁,你受的委屈,自有我来作主,包管叫你顺下这口气便是。”
古宣奇哈了哈腰,哭丧着面孔道:“多少年不曾遭过这等的凌辱了,一切还望老爷子周全……”
摆摆手,这位“老爷子”瞧向钱来发,不愠不。火的道:“你是什么人?”
钱来发笑嘻嘻的道:“我姓钱,叫来发,开金子铺的。”
那“老爷子”脸上的肥肉忽然—抽,脱口道:“‘报应弥勒’?”
钱来发拱拱手:“这是人家给我按的匪号,可不是我自己乐意往上凑的!”
对方目瞪瞪的看着钱来发,好半晌,才语调生硬的道:“我是金虎一一”
钱来发笑道:“我猜得到,你身旁的这位年轻俊彦,想必就是令公子金翎了?”
和金虎长得相当肖似的年轻人眉梢骤扬,出声铿锵:“不错,金翎便是我!”
钱来发打量着“齐师傅”道:“这—位是?”
“齐师傅”平静地道:“齐百岳,‘九臂摘星’齐百岳!”
钱来发不禁显出讶异之色,有些怀疑的道:“‘九臂摘星’齐百岳?你和‘华山派’的四大高手之一齐百岳有什么关系?”
齐百岳从容的道:“关系密切无比,因为我们原是同一个人。”
怔忡了一会,钱来发道:“‘华山派’乃天下武林的名门正派,地位崇高,能人辈出,他派中的翘楚之材,岂会沦落到替赌场护场保镖?”
齐百岳淡淡一笑:“钟鼎山林,各有天性,而渊源自在,说来话长,这一层,钱兄,倒不必为我过虑。”
钱来发打了个哈哈:“我只是觉得可惜了……”
金虎接口道:“钱来发,你用不着替别人可惜,还是先可惜你自己吧一一今番你把我这个地场搞得如此乌烟瘴气,要说不出—个好理由,恐怕各位就来得去不得了!”
钱来发夷然不惧的道:“我的道理绝对光明正大,冠冕堂皇;我说金虎头,你那宝贝儿子要强娶人家范老儿的闺女为妻,范家不肯,你就他娘设下圈套,诱人入陷,把范老儿输了个鸟蛋精光不算,更迫他立下借据,借以勒索裹胁,如此—来,你已犯下几条罪状:其一,设局诈赌,破坏规矩,其二,迫人立据,恶意诈财,其三,恃强逼婚,行为横霸;你前不顾道义格节,后不论江湖传规,散人家庭、拆人良缘,真正不是东西,我上门找你给还一个公道,有什么不对?”
金虎十分沉得住气,居然不带一点激动之色,他毫无笑意的一笑道:“钱来发,我开的是赌坊,只要怀里揣得有银子,谁来下注一概不拒,所谓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原挨,又好比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并不曾拉着谁,逼着谁来赌钱,姓范的输脱了底,是他心甘情愿,贪婪过甚,而借据又是他亲笔所书,为什么他会留下借据?只因为欠了我的钱,道理明摆明显,如果人人都像他一般,输了不给,赢了要拿,干我们这一行的莫不成都去喝风?”
钱来发道:“以范老儿的个性,他赌钱的习惯,不至于有如此巨额的输赢,这其中,必然被你们动了手脚——”
金虎阴阴的笑着道:“你看见?或者姓范的当场抓住弊端了?”
钱来发眯起双眼道:“金虎头,这里面有什么花巧,你心中有数,我也心中有数,世间之事,有许多不用看到,不必抓到,单拿脑筋—想,就会明白奥妙何在!”
金虎哼了—声:“这是强词夺理,欲加之罪,姓钱的,我可不吃你这套!”
一直没有说话的楚雪凤,忽然开口道:“以债逼婚是个果,霸占人妻才是因,因果相连,脉络可寻,‘虎头赌坊’敲的是什么算盘,三岁孩童也瞒不住!”
这番言词如锋,不由刺得金虎脸色微变,他怒目瞪视楚雪凤,缓缓的道:“你又是谁?”
楚雪凤笑如春花,眉开唇绽,却只朝着钱来发投去眼波盈盈,神态好不媚人。
钱来发耸耸肥厚的双肩,代替楚雪凤答话:“这位姑娘姓楚,是我的朋友。”
金虎带几分邪气的一笑:“朋友?却不知是哪一类的‘朋友’?也能替你说话,作得了你的主么?”
钱来发泰山不动的道:“当然要看是说什么话,哪一种事而定,金虎,咱们谈正题?休把词句扯歪了!”
楚雪凤挑着眉梢道:“大佬,姓金的存了个什么心思,莫非你还看不出来?他是打谱栽我们一个不清不白的恶誉,好先玷污你的名声,坏了你的形象,往下去,他就更加振振有词啦。”
瞅着金虎,钱来发道:“你是这么个想法么,金虎?”
金虎大声道:“我不在乎你如何编排于我,我也根本不吃你这一套,钱来发,从你们一脚踏入我这地场之前,业已不怀好意居心叵测,我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看看我金某人受也不受!”
钱来发安详的道:“如此说来,范老儿的借据,他押输的房产、生意,你是一概不退了?”
金虎扬起面孔,重重的道:“凭什么要退?”
钱来发笑道:“那么,我的脸面,你也丝毫不赏?”
金虎冷嗤一声:“你乃仗势相欺,强人所难,钱来发,这么老皮韧肉的脸面,我可赏不起!”
椅子上坐着的楚雪凤轻轻笑道:“人家豁出去了,大佬。”
金虎退后两步,双手插腰,嗔目立马,竟已摆出一副不惜立即动手的架势,金翎率同那三名年轻汉子亦已杀气腾腾,蓄劲待发,只有齐百岳还算从容镇定,仍然闲闲卓立,不带七情。
楚雪风柳腰款摆,俏生生的从椅间站起,好整以暇的道:“看光景,还得真干一场哪……”
突然,钱来发大声道:“金虎头,咱们再打个商量一一”
金虎不由微怔,却十分戒备的道:“打什么商量?你想恃强胁迫,便毫无商量余地!”
摇摇手,钱来发笑容可掬的道:“不,我忽然改变主意了,金虎头,这档子事,我认为还是和平解决为妙。”
金虎脸上阴晴不定,以怀疑的口吻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说的和平解决,又是怎么个和平解决法?姓钱的,我严重警告你,在我面前,你可少玩花样!”
钱来发望了楚雪凤一眼,楚雪凤无可无不可的摊摊手,意思很明显——不论如何应付,她全看钱来发的了。
摸着下巴,钱来发慢吞吞的道:“天下之事,所谓相打无好手,相骂无好口,万一弄得两败俱伤,又何苦来哉?如能化干戈为玉帛,解戾气为祥和,岂非皆大欢喜?”
金虎目光闪动,慎惕的道:“不用卖关子,有话直说,行与不行,我自有斟酌!”
钱来发笑吟吟的道:“这步打算,其实是我向你低头了,金虎,正如你先时所言,范老儿输的是银子,不作兴无偿抵赖,好吧,便不管他是怎么输的,也不问各位有没有暗使邪门,输钱还钱总错不了——”
金虎颇出意外的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还钱?”
点点头,钱来发道:“正是,我要还钱,代替范老儿还钱,不但如此,更连本带利,十足清偿!”
此言一出,不但金家这边的人个个相顾愕然,就连严于畏也顿时傻了眼,楚雪凤却管自坐了回去,现露了同种且看好戏的捉狭神态。
金虎愣了一会,才嘿嘿干笑道:“却不曾料到你有这么—变,不过,你可要弄清楚,老范欠我的银子,可不是少数,你还得起么?”
钱来发莫测高深的笑了笑:“你知道我是个开金子铺的,别看你姓金,只怕不见得比我多金,我什么都缺,就单不缺钱,拿你这爿赌坊的规模来说,我要高了兴,随时随地都可以开上个十家八家,你金掌柜的若待同我称量,讲句得罪的话,还差远了去喽!”
金虎的呼吸声不觉粗浊起来,脖子上的紫色肉瘤也在微微颤动,他沙着嗓门道:“你有几个臭钱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也休想拿你的财势来压我,我金某人行正立端,不偷不抢,人家即便有金山银山,我亦不屑—顾!”
拱拱手,钱来发道:“闲话闲话,不涉正题,原是你在问我还不还得起银子,我要不照实回答,怕你放心不下,你可别冲动,人间尽有不平事,要想大发,犹得天命哩……”
金虎侧首冲着—边发呆的古宣奇叱道:“去把帐拿来,看看老范一共欠了咱们多少银子!”
古宣奇嗫嚅着道:“老爷子,可是,呃,可是……”
不等他说完话,那头的金翎已急切的开口道:“爹,姓钱的颠三倒四,反复无常,你老人家可别着了他的道!”
钱来发拍拍腰肚,笑嘻嘻的道:“算出欠帐总数,要金子给金子,要银子给银子,甚至天下的官宝银号,随你们指下哪一家的通票都行,—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说金大少,这其中尚有何诈可使,何道可摆?”
金翎一时语塞,却不住拿眼睛盯着他爹,眼神中充满焦急祈求之色,金虎犹豫片歇,忍不住跺脚斥骂:“都是你这畜牲给我找来的麻烦,把我陷入这等不上不下的境地……”
金翎期期艾艾的道:“爹,姓钱的恃强出头,变幻无定,来意实在可疑,孩儿怕他不安好心,别存阴谋,如何定夺,尚请你老人家务必三思……”
钱来发呵呵大笑:“凭我就是一尊财神,欠债还钱嘛,再扯闲淡,就不够诚意罗!”
金虎沉下脸来,厉声吆喝:“古宣奇,拿帐来算,咱们开的虽是赌坊,可是正规作风,坦荡胸怀,不能让人家说咱们拖泥带水,坏了名声!”
古宣奇偷觑金翎,而金翎垂首无言,他只好连连搓着那双枯瘦有如鸟爪的手掌,语调艰涩的道:“回老爷子的话,帐是不必细查了,范老儿在场子里的来往数目,每一笔全记在我脑子里,包管无差。”
金虎粗声道:“报给他听!”
痰咳一声,占宣奇拉着那等要死不活的声音道:“先是房屋—幢,连土地抵押了三千二百纹银,又拿他那爿丝绸店押借纹银五千两,输光之后,再实借了二万七千两银子,此中每笔帐都有契据可稽……”
金虎瞪着钱来发道:“你都听到了?”
钱来发嘴里计算着:“三千二的五千,合共是八千二百两银子,再加后借的二万七千两,总计得三万五千二百两银子,乖乖,这笔数目,可真叫不少……”
冷森的一笑,金虎阴阳怪气的道:“我没听清楚,钱来发,你说是多少?”
钱来发提高了嗓音:“我算是三万五千二百两银子,对不对?”
一颗肥头在大大摇动,脖颈上的肉瘤也在大大摇动,金虑吊着两眼道:“恐怕你是算错了,钱来发,不但数目错了,算法也错了,错得离了谱啦!”
钱来发倒是不怒不恼,他双手搁在突出的肚皮上,和颜悦色的道:“记了大半辈子的帐,竟还不知连这点数目都算不清,就教金大掌柜,错在何处?”
金虎慢吞吞的道:“范老头输的银子,已是个把月前的事了,个把月前他向我们借取的二万七千两银子,到了今天,总不能只记本金,利钱半文不涨,我的话有道理吧?”
钱来发泰山不动的道:“有道理。”
“而你姓钱的也作过承诺,夸下海口,要连本带利,替范老头一次清偿—一”
钱来发道:“没有错,然则这利息,你又待怎么个算法?”
在肥脸上抹了一把,金虎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向来都有结息的规矩,你要替他付清欠债,也得照规矩来——每个月,便宜点算,一母生一子,马马虎虎行了。”
钱来发笑道:“意思就是说,这二万七千两银子的赌帐,经过个把月之后,就已经变成五万四千两啦,可是这话?”
金虎大刺刺的道:“一点也不错,所以叫一母生一子。”
钱来发淡淡的道:“听你的口气,他前面质押的房产买卖,也还另外有个算法?”
金虎面无表情的道:“当然,他把房产买卖抵押给我们的时候,行价乃由他来决定,纯粹是愿挨,两厢情愿,如今要想赎回去,价码就该我们来出了,你说是不是?”
钱来发道:“这个价码,却不知你又是怎么个出法?”
金虎是似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道:“嗯,那幢房子么,就算一万五千两银子,丝绸店呢,少算点,只二万两就回让,钱来发,我这个总算相当公道吧?”
那边,严子良满脸通红,嗔目大叫:“金虎,你们不只是开赌场,你们更是土匪、强盗、棒老二,借几个钱有像这样算利息的?简直就是敲髓吸血,吃人不吐骨头啊……”
钱来发朝着严子畏摆摆子,形色恬静的道:“金虎,照你的说法,范老儿欠的赌债,加起来—共就变成了八万九千两银子?”
金虎顺理成章的道:“完全正确,总共是八万九千两银子,不过,这只是今天赎取的价钱,过了今天,恐怕又要水涨船高喽!”
瞅着金虎,钱来发笑得有些古怪:“我说金虎头,你真是生财有道,黑心黑肝,那些专放高利贷。印子钱的钱锁鬼,也不比你更会盘剥压榨,你拿这种伤天害理的手段敛财,莫非是打谱铸口金棺材埋你个狗娘养的?”
金虎脸色骤变,厉声道:“钱来发,你竟敢辱骂于我?”
朝地下“呸”声吐了口唾沫,钱来发恶狠狠的道:“好叫你这个老王八蛋得知,我早就晓得你们的目的乃是借财逼婚,脑筋动在人家黄花闺女身上,本来么,欠债还钱也就罢了了。范老儿欠的是三万多两银子,个把月功夫下来,居然就涨成了近九万两,这算是哪—个世界的利息?表面上你是狮子大开口。横加需索,实则乃为故意刁难,让这桩交易谈不成,便汇好逐了你宝贝儿子的心愿,揭明了说。是给钱不行,不给也不行,人财两得,再把老头子扫地出门,这才合了你们的意,顺了你们的计,问题是,我横在中间,可不能让你们如此胡作非为!”
金虎寒着脸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替姓范的还债了?”
钱来发狞笑道:“债,原是要还的,只是一来你毫无妥协诚意,二来强横霸道,漫天要价,所以么,这债就不能还了,现在情况又回到原先头上,姓金的,眼看着就得兵戎相见啦!”
金翎对着他父亲激动的叫嚷:“爹,孩儿说得没错吧?孩儿早就知道这钱来发别具用心,别有阴谋,替人出头只是幌子,实际上的打算乃是来砸我们的招牌啊……”
钱来发接声道:“说你聪明,我的儿,你还真聪明,我可不正是来砸你们招牌的?这种啮骨吸血、贪横好比恶虎的招牌,若是不砸,只怕天理难容!”
楚雪凤又从椅中站起,懒洋洋的道:“把戏也玩得差不多了,大佬,你要求证的约模就是试度姓金的有无诚意以和平合理的方式解决争端,现在,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钱来发道:“这老小子心口不—,诡计多端,明者敲竹杠,暗里帮着儿子抢人老婆,似乎吃定了我们对他奈何不得,单冲着这一桩,我就要称量称量他:看他娘的‘虎头赌坊’凭借的是什么!”
这时,金虎已向齐百岳抛了个眼色,这位华山派的高手微微点头,身子半侧,一伸手道:“钱兄,外头请吧。”
钱来发叹了口气道:“我才在讲不知‘虎头赌坊’凭借的是什么,齐朋友你就冒出头来,这像是告诉我,‘虎头赌坊’乃是靠着你始敢恣意妄为,强横霸道?”
齐百岳平静的道:“这只是你的说法,钱兄,我们各行其事,各为其主,再要多扯,就没有意思了。”
金虎不耐的道:“姓钱的,如今你便想叩头求饶也来不及了,正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把齐师傅的威望看在眼里,就只有向齐师傅亲身领教!”
楚雪凤来到钱来发身边,朝着齐百岳笑道:“齐师傅,我们为什么要到外面去?”
齐百岳看得出楚雪凤不是易与之辈,一边暗中戒惕,一边沉缓的道:“外面地方宽敞,正宜与各位有所施展——”
楚雪凤哧哧笑道:“假如我们不愿意到外面去呢?”
齐百岳自迟疑,度量着该如何因应,楚雪凤已—脚飞起,快不可言的蹴向这位华山高手的下颔。
虽然早有防备,齐百岳仍不免惊异于楚雪凤动作之凌厉迅疾,他上身略仰,左手抄起,倏握飞踢而来的足踝,楚雪风单脚暴施,一抹寒光又已猝射齐百岳的小腹!
就在齐百岳向后退避的须臾,那三个形容精悍的年轻人已骤然围拢,三件不同的兵哭以楚雪凤为焦点往上集中,但他们的招式方才递出,一片劲风立时交织回转,眨眼里,三个人全被逼开!
钱来发胖大的身影连连闪动,口中呵呵怪笑:“乡下人买柿子,打谱拣软的捏啊?他娘的我这个正主儿摆在这里乏人问津,居然都冲着娘们去献殷勤啦,不行,人伙得和我多亲热!”
嘴里说着话,他手可是半点不停,双臂翻扬,掣闪如电,几个回合下来,已将那三名年轻汉子追得鸡飞狗跳,狼狈不堪。
一声断叱起处,金翎亦冲向钱来发,手中一柄三尖两刃刀快斩狠挑,倒颇有三分气势,钱来发笑容不减,蓦往侧走,有臂猛沉,“当”的一声脆响,三尖两刀斜压触地,金翎的身子本能弓曲,钱来发右手五指齐伸,—记大耳括子,已把这位少东家重重打了个四仰八叉!
看光景的金虎,眼瞧着宝贝儿子吃了这等瘪,一口怨气怎生咽得?他大吼如雷,形容饿虎扑羊般凌空跃下,两只钱钵似的拳头交相合击,竟是硬擂钱来发的左右太阳穴!
钱来发半步不让,仅仅双臂竖起,等着金虎的拳头凑来;正与楚雪凤打得难分难解的齐百岳,瞥及之下不由骇声惊呼:“碰不得——”
金虎总算练过几天功夫,多少有点经验,出手之时,便不曾将力量用老,闻得齐百岳急声示警,立即挫腰抛肩,人往斜蹿,但钱来发业已好整以暇,站在绝对有利的位置,如何容得敌人就此腾走?他双臂挽起—度大圆,模样形似在编造—朵看不见的花形,金虎便蓦的发出一声狂嚎,屁股上已经清清楚楚出现了两道交叉的血糟!
三名年轻人有两个迅速拦堵于前,另一个慌忙去搀扶倒地的东家,钱来发却并不趁机追杀,垂手闲立,笑嘻嘻的朝楚雪凤拿言语:“我说楚姑娘,你也别太吃累了,咱们换个手吧?”
楚雪凤的缅刀挥霍掷扬,宛似流瀑倒挂,飞雪旋飘,齐百岳身形穿走腾掠,竟若鸿惊隼闪,表面上看,似乎二人功力相当,难分轩轾,实际楚雪凤却已略逊一筹,因为直到现在,姓齐的只以空拳应对,家伙尚未出手呢。
严子畏奔来钱来发身边,低促的道:“钱大爷,是不是我得去帮楚姑娘一把?那姓齐的身手相当不凡一—”
钱来发压着嗓门道:“你只注意眼前这几个老少兔崽子便行,老齐那里,由我亲自应付,娘的,华山—派,是有点玩意,姓齐的那几下子,比我想象中来得高明……”
严子畏紧握手里折叠的三节棍,不停点头:“大爷还得快点去,楚姑娘像是有些后继乏力了……”
钱来发刚开始往那边移动,半坐地下,痛得龇牙咧嘴的金虎,已手扶着自己粗肥的腰身,口沫四溅的嘶声大骂起来:“好个心狠手辣的匹夫,居然使这等卑鄙手段来暗算我金某……是有本事的,便该明枪对仗,正拚硬打,用奇巧淫技取胜,算不得英雄……”
钱来发回头一笑:“金虎头,别嚎你娘的丧了,我钱来发双刃连臂,武林中尽有人知,怪只怪你孤陋寡闻,糊里糊涂,却还怨得谁来?多向齐百岳学学,人家就比你见识广达多喽!”
“喽”字犹在他唇边飘漾,胖大的身形已“呼”声弹起,暴落而下,照面间,双臂叠连,锐风啸扬,斗然便将齐百岳迫出六步,更唏哩哗啦连连撞翻了几张桌椅!
楚雪凤撤身退后,白皙的额头上已见细碎的汗珠,她抽出腋下的丝绢轻轻拭抹,稍带点微喘的白了钱来发一眼:“大佬,你要换手就该赶紧换手,尚在那里和姓金的扯什么闲淡?只这片歇前后,我已吃了不少苦头,那齐师傅打谱抢先要我的命呢!”
钱来发哼了声:“他办不到,至少眼前办不到;楚姑娘,想要你的命,可不是桩容易的事。”
楚雪凤哼了一声:“甭说风凉话了,这口气,你可得好生替我出一出!”
钱来发笑道:“我总尽力而为就是,你知道,我们的齐师傅也不是好斗好缠的。”
此刻,齐百岳神色端肃凝重,伸手腰后,缓缓取出他的兵刃来——那是一把长有尺半,前锐后丰的钢锥,锥有三面,成三角形,通体蓝亮油光,三道血线深凹可见,显然是一件十分有效的杀人利器!
钱来发目光投注在齐百岳手握的钢锥上,若有所思的道:“‘渡魂锥’……齐朋友,锥尖之下,大概你已渡过不少冤魂了吧?”
齐百岳微微昂头,语气深沉:“渡魂无算,却其情非冤,譬如你,钱兄,相逼如此,岂能怨我?”
站在钱来发身后的楚雪凤冷冷—笑,冰珠子似的抛过话来:“大佬,人家话中有话,意思是你已列入他超渡的对象之中了!”
钱来发却没有回答,他已全神贯注于齐百岳的眼神间一一姓齐的打算超渡他,他总不能自己糟贱自己,拿着老命往上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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