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蛇会”的大寨,座落在“双星岭”中腰—片宽阔的台地上,全是石砌的建筑,虽然简拙,但却结实坚牢,连寨外的围墙,也是就着地形刚石块堆砌而成,放眼看上,四周的青翠树木绕着这—片灰白,倒带几分粗犷的情调。
在寨子中间那间充做客堂的较大石屋中,早已摆妥了文房四宝,纸墨笔砚—应俱全,东西搁在—张大圆桌上。桌前置有太师椅,现在,钱来发就被请坐于太师椅中。
满屋子的人,只有他—个坐着。
钟沧笑吟吟的站在—边,道:“这个位置,还算趁手吧?”
钱来发僵着脸道:“趁什么手?”
钟沧低声道:“我的意思,是请大兄你写点东西。”
眼珠子—翻,钱来发道:“你们一窝子土匪,捻股的白眼狼,只懂舞刀弄棒就已足够,还须文皱皱的写些什么玩意?”
钟沧心平气和的道:“寻常时当然是不须沾及文墨之事,不过呢,眼前却非得这么一道手续不可,而这道手续,还有烦大兄亲笔书就——”
钱来发坐直了身子:“你要我写什么?”
钟沧陪笑道:“只要写一张让渡约据就行,书明将‘天宝金玉坊’所有店面、土地、存货等—概转让给在下我,再画上花押、印上指模,便一切大功告成。”
钱来发沉默了一会,才慢吞吞的道:“原来你把我这条老命留到如今,为的却是这么个打算,钟沧,你挖根刨窝,白手捞鱼,不嫌太狠了点么?”
叹了口气,钟沧道:“一大伙人总要活下去呀,再说,钱大兄,你这二十多年来断了我们多少财路?连本带利一算,实在也没占你什么便宜。”
哼了哼,钱来发道:“你们真要抄了我的窝,往后银楼钱庄这行营生,各位是否就能高抬贵手?”
钟沧坦白的道:“如此财源,怎能放过?钱大兄,我们这次费尽心机,冒了偌大风险来对付你,除了某些恩怨因素之外,要打通这条财路也是主要原因之—;你人活着是阻碍,总不能挺了尸还想作梗吧?”
钱来发悻悻的道:“娘的,敲得好算盘,难怪程家那十万两银子,你们竟是半点不急了!”
钟沧笑得别有玄机:“是不急,大兄,是不急,你想想看,这票银子跑得了么?好比口边肥肉差的只是迟早吞咽罢了……”
满屋子的人里,钱来发独独不见那蒲公昌,他倒不是对姓蒲的别有眷爱,只囚蒲公昌怀抱着他的干儿子,而若非为了这小畜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干儿子不在面前,他心里就不踏实了,微扬着脸,他提高了嗓门问:“钟沧,你那副手如今人在何处?”
钟沧道:“大兄是说蒲公昌?”
钱来发道:“不是他是谁?”
皮里阳秋的一笑,钟沧道:“人嘛,就在附近,一吆喝就来,大兄想见他不难,只要把契据写下,公昌即刻就会到来应卯啦。”
钱来发怒道:“我想见他作甚!只因他掳着我的干儿子,我是要眼看着干儿子才能安心!”
钟沧略微考虑,谨慎的道:“大兄的意思,见到你干儿子就开笔?”
点点头,钱来发一边加重语气:“见不到我就不写,而且,你得说话算数,等我写妥了让渡约据,你一定要将宝蛋儿送回去!”
钟沧一拍胸膛:“君子一言,快马—鞭,我钟沧自来尊诺守信,大兄尽管放心!”
说着,他拍拍手,转脸冲着门外叫:“公昌,抱着小家伙进来,好叫我们钱大兄安心立约。”
门口人影闪动,魁捂的蒲公昌应声进屋,怀中果然还抱着宝蛋儿,宝蛋儿却形容惊悸瑟缩,双目呆滞,光景像是吓傻了。
钟沧笑道:
”全照你的吩咐办了,大兄,可以落笔了吧?”
双手一伸,把缠着钢丝角铁的束缚举在钟沧鼻子下方,钱来发道:“就这个样子,你叫我怎么写?”
钟沧迟疑了片歇,道:“又不是请你写中堂或是对联张挂,字体用不着怎么讲究,我说钱大兄,马马虎虎,就这样凑合着下笔吧。”
钱来发正色道:“随你的便,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契据书约,有其—定的法效。字句规格绝对含混不得,如果书写模糊,着笔潦草,内容就不被承认,话讲明白,到时候却怨不得我。”
钟沧犹豫着道:“真有这么严重?”
钱来发眼珠子一翻,道:“钟沧,你们是耍横玩狠惯了,一群山魅土匪,如何明白商场的规矩、法定的律例?想要明目张胆的劫持人家基业,就必须有一套站得住脚的方式,手续若是不清,打马虎眼是打不过去的!”
钟沧怔仲了一会,扭头对站在一旁的武青道:“你看怎么样?”
武青木着一张面孔道:“姓钱的说得不错,像这种有关大笔钱财移转的约书,若是文字草率,内容含混,恐怕就不能令人信服,发生不了让渡的作用。”
钟沧忙道:“那么,还是字迹写得越清楚越好了?”
手摸着下巴,武青阴沉的道:“问题只在于一旦解绑,姓钱的会不会搞鬼?”
钟沧的目光投注在蒲公昌怀中的宝蛋儿身上,他若有所思的道:“要拿这孩子制他——”
武青冷冷的道:“他要眼看着孩子才肯下笔,当家的,我看姓钱的存心不善!”
坐在太师椅的钱来发大声道:“孩子在你们二当家的怀里搂着,屋子内外又全是你们一窝子能人,就算我存心不善,却无三头六臂,还能怎么个不善法?”
一听是有点道理,钟沧扬起嗓门:“公昌,你看紧这小家伙,万一我们钱大兄想动歪脑筋,你不用我吩咐,先下手把这兔崽子弄掉,要砸,大伙全砸!”
蒲公昌凛烈的道:“我明白,而且我也决不相信钱来发有如此神通,能从我手里抢出个活娃娃!”
微微一笑,钟沧向钱来发道:“你听到了,大兄?”
钱来发没好气的道:“我他妈逆来顺受,甘愿由你们糟踏,为的全是这孩子,岂能出尔反尔,单图个人贪生,危及孩子的生命?钟沧,我算认了,但盼你们事后各凭良心就好!”
钟沧满意的道:“错不了,钱大兄,你一切依我们,我们自也一切依你,武青,咱们速战速决,别拖泥带水,过来替大兄把绑松了!”
武青没有多说什么,毫无表情的以熟练的手法为钱来发解除了双腕的钢丝与铁角,当两端结实的暗锁在他一只钩形钥匙的拨动下弹起清脆的一响,人已同时退出三步,而“飞蛇会”的大把头“二郎担山”秦威、三把头“驼虎”简翔、四把头“冥箭”柴邦等人亦立刻手按家伙,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来。
钱来发视若不见,他缓慢的相互搓揉双腕,边斜睨着站立角隅处那一高一矮的两位仁兄,这两个曾经与钱来打过交道的仁兄不免有些心里发毛,惴惴然连手脚都没了个放置处;钱来发清清嗓门,冲着两人招招手:“就你两个,给我过来。”
一高一矮这两位刚举步,又觉得不对,二人赶忙望向他们的主子钟沧,意思是在请示行止;钟沧尽管不耐,东西未拿到之前又不能翻脸,只好陪着笑道:“大兄叫唤他两人,可有什么事要交待?”
钱来发大刺剌的道:“一个磨砚,一个扶纸,字须写得清晰工整,必要的准备可不能少;我看满屋子人都属‘飞蛇会’的高级头头,只这两个东西层次较低,所以不敢有劳各位,便僭越一次,叫他们帮帮忙了。”
钟沧回头道:“余强、郭德敏,还不赶紧上来侍候?”
高个子的余强与矮个子的郭德敏齐声回应,却显得相当勉强,两个人蹭蹭挨挨的来到桌边,由余强磨砚,郭德敏扶住纸头两端,看得出二位仁兄都憋了满肚皮的鸟气。
钱来发眯着眼端详二人,笑嘻嘻的问道:“在‘飞蛇会’,二位扮的是个什么角色呀?”
余强和郭德敏全都闷不吭声,呼吸却急促起来,钟沧接上来道:“大兄,我们‘飞蛇会’四位把头之下,各有二名头目。余强同郭德敏乃是配属于二把头手下的两名头目……”
钱来发颔首道:“配得好,配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钟沧耐着性子道:“大兄,绑解了,侍候的人也派到了,该可以动笔了吧?”
钱来发道:“当然当然,我这就开始写——”
说写还是真写,但看钱来发走笔如飞,不消片刻,一张让渡约据已经写好,不仅字迹清楚,内涵尤其条理分明,决无虚饰花巧,写完了,他双手拿给钟沧过目,钟沧仔细看过一遍,又转给武青查询。
武青再三审视之后,点头道:“行,只要姓钱的画押盖上指模,这让渡契约就能成立了。”
钟沧小心的道:“其中用词遣句,没有名堂吧?”
武青肯定的道:“内容相当踏实,写得一明二白,当家的,钱来发在这篇东西上倒没有弄鬼。”
一下子兴奋起来,钟沧道:“如此说来,有了这玩意,他的那份家当就全是我们的罗?”
武青道:“尚待他划过花押,盖上指模才算数。”
钟沧原本的雍容沉着,不知突兀间跑到哪儿去了,他一把将约据抢过,铺在钱来发面前,一叠声的催促着道:“钱大兄,就这么一道手续,你还是赶紧给它周全了吧,郭德敏,印泥呢?还不快把印泥拿来?!”
郭德敏急忙从怀中摸出一方石质印盒,打开来摆到桌上,朱红的泥色鲜艳醒目,就等着钱来发把手指印上去,再捺下来了。
但是,钱来发双臂环胸,闭目无语,竟没有进一步动作的表示。
钟沧见状之下,不禁又急又气,嗓门跟着变粗了:“我说钱大兄,君子一言,可是快马一鞭,大家说定的事,到了这个节骨眼你怎的又不吭不响了?装聋作哑只怕解决不了问题!”
钱来发张开眼睛,居然双目含泪,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威震两道,血手无情的“报应弥勒”,原该是如何的淡置生死、慷慨赴难,掉下脑袋也不会哼一声才对,而此时此刻,却摆出了这么一副窝囊像,怎不令钟沧以下“飞蛇会”的每个兄弟都大吃一惊?
用力摔摔头,钟沧呐呐的道:“钱,呃,钱大兄,你,你怎么哭起来啦?”
钱来发幽幽一叹,哽咽着道:“我是难过。”
钟沧搓着手道:“人到这步田地,难过是免不了的,我很遗憾,实在帮不上忙……”
拿衣袖拭抹着眼角的泪痕,钱来发沙哑的道:“钟沧,约据写好,接着就要画押捺印了,你可知道,当我划过押,捺过印之后,跟着就得离开这人世间,抛舍我半生积攒的富贵荣华?”
一手策划的事,钟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干笑着,言不由衷的道:“这个么,钱大兄,你得想开点,人嘛,早死晚死总不免一死,尤其是你钱大兄,这辈子风也风光过了,享也享受过了,英雄好汉,何吝一死?正是死得重如泰山,再说,大兄你这一死,多少苦哈哈的朋友得以不致饿死穷死,实乃功德无量,造福大众,你的死,不啻做善事哪!”
钱来发失神的道:“死就死吧,既然躲不开、搪不过,亦只有自甘认命,我唯一不能释怀的,就是我为了干儿子赔上这副臭皮囊,却连一个最后的心愿都达不到一—”
钟沧道:“什么心愿?”
又叹了口气,钱来发道:“只是今生最后的一个心愿——在我死前,我想亲亲我那宝贝干儿子……”
钟沧许是受了钱来发那种英雄垂泪的悲怆情怀感染,不假思索的脱口答应:“没有问题,我就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一侧的武青急道:“使不得,当家的!”
钟沧不悦的反问:“你是紧张过度了,武青,有什么使不得的?”
狠狠瞪了武青一眼,武青沉声道:“决不能容许姓钱的接近孩子,这老家伙诡计百出,变化多端,他提出这个要求,难保其中没有花样!”
钟沧一听这话,不免又犹豫起来,钱来发睁着一双微见红肿的眼睛,形色戚然,连说话也显得恁般低微无力了:“孩子抱在蒲公昌怀里,四周全是你们的人,我只亲亲孩子一下,还能有什么花样可使?假如你们尚信不过,可以再把这些零碎加回我手上,难道说,对一个将死的人,各位连这么点慈悲都不肯施舍?或者你们畏惧我已经超出了理智的限度?”
后面一句话,未免有点伤害“飞蛇会”诸人的自尊,钟沧眉梢子一挑,禀然道:“就凭‘飞蛇会’的招牌,亦不容外人事后传我们闲话,帮口有帮口的义气,成全一个濒死者的最后心愿,正是表现‘飞蛇会’的道德行径、磊落胸怀,钱大兄,我既然说过允你,一定允你就是!”
钱来发满脸感激之色,却不忘又加上几句:“钟沧,有你这样的担当,将来要不成气候,就是老天无跟了,多谢你的成全,一旦完成我这最后心愿,马上便在约据上画押捺印……”
钟沧严正的道:“钱大兄,希望你说到做到,别再节外生枝,否则彼此全不好看!”
钱来发愁容深聚,疏眉紧锁,语句艰辛的道:“待我香过孩子,替你完成手续之后,不劳各位相送,我会自行上路……”
钟沧挥挥手,道:“武青,上绑!”
心中是一百个不情愿,武青却不敢稍有延宕,他走上前宋,如法炮制的又把钢丝角块固定回钱来发的双腕,暗锁扣定,他已反手抽出惯用的大铡钩来,钩刃寒光熠熠,就便架上了钱来发的后颈。
钟沧怕有闪失,忙叮咛道:“你小心点,武青,钱大兄尚未画押捺印哩!”
武青冷硬的道:“如果他不搞鬼,就会有画押捺印的机会。”
钱来发悻悻的道:“姓武的,你敢公报私仇,‘飞蛇会’上下就将落得一场空!”
钟沧连连向武青使了几次眼色,然后才招呼蒲公昌,道:“公昌,时辰不早,你就抱孩子过来完成钱大兄最后的心愿吧!”
蒲公昌步履稳健的来到近前,他的动作非常戒慎——双手横托起宝蛋儿凑向钱来发,一手抓着孩子脖底,一手握着孩子两足,只看看他那一双巨灵之掌,就不难联想到是如何强劲有力,设若他要伤害孩子,实在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
满屋子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钱来发身上,每双眼睛皆是全神贯注,毫不稍瞬,光景无非是在警告钱来发:但有逾越,即大小格杀勿论!
于是,钱来发的双眸中又现泪光,他以十分伤感的神态噘着两片厚唇吻向孩子,宛似吻别这个世界。孩子则惊恐的往后退缩着,好像早已不认得欲待亲吻他的人乃是他的干老子了。
孩子胖嘟嘟的小身躯挣扎着朝后缩,钱来发的一张大肥脸往前凑,伸收之余,当中的间距便不若蒲公昌把握的那么恰巧适宜,甚至连目光亦时遭掩遮;就在满屋子人又觉有趣、又觉不耐的须臾里,两声细微的脆响突然扬起,紧接着是捆绕在钱来发双腕上的钢丝角铁进飞四射,武青的大铡钩激荡而起,人朝后仰,几乎在同一时间,蒲公昌的双臂齐肘抛脱,宝蛋儿竟变戏法一样变到了钱来发的怀中。
事情的发生,仿佛仅是一场幻觉,一场进行于人们呼吸之间便已映展又成过去的幻觉,当人们愕然惊悟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时,一切的情况业已铸定。
钱来发的双眼依旧微泛红肿,而泪痕未干,他人站在那里,宝蛋儿紧搂怀中,肥胖的大脸盘上却灿漾起一片笑颜,笑颜衬托着眼角的泪痕,便形成了一个决不对称的怪异模样。
蒲公昌一个踉跄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踣跌在地,整张面孔业已痛得变了原状,他上下两排牙齿互相错磨着,全身抽搐不停,断臂处血流如注,眼看着人就要虚脱了。
武青萎坐在地下,大铡钩坠落身边,他手捂小腹,脸色死白,也不知被钱来发撞得多重,竟也站不起来啦。
在瞬息的怔窒之后,钟沧狂啸,双手齐翻,一对大号判官笔已亮了出来,正待往上冲扑,钱来发右手倏横,一抹冷芒闪映,已骤而将钟沧前冲的势子逼了回来!
钱来发的左右袍袖,自外侧起,由腕至肘,绽开了两条裂痕,裂缝的部位,清楚的现露出两截刀刃来,锋刃宽约寸许,是嵌在一段长条状的特制细窄铜匣中,铜匣分别用钢环合扣于手腕位置,想必有某种装置控制着刀锋的隐现,使刃口收放自如,这种藏匿于袍袖中的法宝,不但歹毒,更且诡异,确是追魂夺命的利器!
两截刃口,流灿着森森蓝光,有如两波盈盈秋水,呈现着—种透骨彻肌的寒气,寒气在渗浸,未曾实质接触,已令人慑窒于那股无坚不摧的锋锐了。
钟沧胸口起伏急促,两眼凸瞪如铃,判官笔在他手中抖动着,却在要上不上之间,先前的温文尔雅、沉着镇定,不知何时,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紧了紧怀中的宝蛋儿,钱来发笑了,笑得十分和悦,十分开朗:“各位,我这两把套扣在肘腕部位的刀,有个名堂,叫做‘连臂蓝’,正式的称呼是‘并口连臂外闸刀’,你们不必多记这个名称,只要记住‘连臂蓝’就行;‘连臂蓝’平时隐收于特制的铜铸凹匣之内,要使用的辰光,仪须运展肘部肌肉,以肌肉的澎涨力量压迫凹匣贴肉处的凸簧,刀锋即可由凹隙中弹出,而锋刃所到,金石为开;使用过后,再以相同的方式挤压凸簧,刀锋便会自行缩回凹匣嵌缝内,是以收发之间,颇为方便,方便到即令精明如各位亦不及预防的程度……”
钟沧赤着双眼大叫:“钱来发,你这刁滑阴毒的老匹夫,你拿这等卑鄙手段坑害我们,我‘飞蛇会’誓必血债血偿,断不与你甘休!”
钱来发不愠不恼的道:“要淡走江湖,玩计巧,我说钟老弟,你们火候还差远了。你也不想想,我钱某人是其等样的角色,岂会就此接受你们钳制压榨,牵着鼻子随意晃荡?何况你们犹待取我老命,蝼蚁尚且贪生哩,我又哪来这么驯服法?”
钟沧气得混身发抖,切齿如挫:“你不要在那里大吹大擂,洋洋自得,姓钱的,你两脚上还扣着‘捆仙套’,人尚被围在‘飞蛇会’的大堂之中,想要突脱逃命,不是做梦也是做梦!”
哧哧一笑,钱来发不以为意的道:“老实说,打和你们碰头开始,唯一令我顾忌的只是我这干儿子,除了干儿子的安全,你们这干零碎,在我眼里都是些鸟毛,鸟毛能干什么?撮唇一吹也就散了,钟老弟,‘飞蛇会’的好日子已经到头啦!”
钟沧挥动双笔,口沫四溅的咆哮:“钱来发,要叫你生出‘双星岭’,便从此不在道上称字号!”
钱来发抽抽鼻子,“啧”了两声:“我说钟老弟,没说你胖,你千万别喘,你为什么不寻思寻思,打二十多年前,你二叔‘小白龙’钟淇当家的时代,他就不肯招我惹我,原因何在?你们叔侄情深,相信他曾详细分析给你听,不错,物换星移,你二叔走了,我年岁也大了,但年岁大并不表示老朽无用,你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就试图扳倒我,实为鲁莽不智,如果你二叔在世,他必然不会苟同你的做法!”
钟沧愤怒的道:“姓钱的,我二叔做不到的事,来必我也做不到,今天我就要做给你看!”
先噘起厚唇亲了亲怀中吓呆了的孩子,钱来发悠闲自若的道:“如今宝蛋儿在这里,我怕惊着他,好歹放你们—马,暂不斩尽杀绝,不过呢,各位若是愣要朝上闯,就休怪我钱某人大开杀戒了!”
霍然退三步,钟沧大吼:“兄弟们,围住这老匹夫!”
屋中的“二郎担山。秦威、“驼虎”简翔、“冥箭”柴邦与武青手下的余强、郭德敏等人立刻纷纷抢据有利出手位置,家伙也早就亮了出来!
方才,在钱来发与钟沧说话的当口,秦威他们已经替蒲公昌草草包扎过断肘处的伤口,这位“飞蛇会”的第二号头子固然血不再流了,但折肢之痛岂同小可?他人仍委顿在一隅,原来一张红润宽阔的脸膛,只这片歇间竟似脱了水般干瘪了好大一圈,那气色,灰里透青,憔悴得宛似皱了。
钱来发眯着眼道:“钟老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真待顶着颗活人头送死?”
钟沧双笔横叉,暴烈的道:“钱来发,除非我们兄弟死净死绝,否则你休想活出‘双星岭’!”
那边墙角下,武青抓起他的兵器“大铡钩”,颤巍巍的撑持着攀立,一只手仍捂着肚腹,要死不活的吸着气发声:“当……当家的……注意攻钱来发的……下盘……他两脚下……便……是个弱处……”
钟沧目不稍瞬的道:“我省得,大伙全听着了,尽挑钱老匹夫下盘猛打!”
钱来发望了望自己足下,舐着嘴唇道:“抱着孩子多少有点累赘,要不然,捆在脚下的这些玩意倒是难我不住——”
“住”字还在他齿缝间跳动,人已到了钟沧面前,右臂挥闪,一溜寒芒抹向钟沧脖颈,就在钟沧双笔翻迎的一刹,他上身暴仰,“呱”的一记为“驼虎”简翔左颊打了一道记号,当简翔感觉到脸颊火炙似的一阵热辣,也才不过刚刚把手中的月牙短铲举到胸前!
秦威大吼如雷,他那根又粗又沉的镔铁棍奋身自顶劈落,钱来发双肩晃展,已经转到这位“二郎担山”的斜角位置,秦威挥棍落空,旋身抽抡,棍头只是堪堪翻起,背脊仁已鲜血倏喷,斗然裂绽了—条尺长的口子!
当秦威痛得身体骤缩的须臾,钱来发已蹦到了门口,钟沧人随笔进,力封前路,钱来发哧哧一笑,手臂猝似怪蛇扭曲,以不可思议的路线同时做了十七次变化莫测的攻击,钟沧但觉蓝芒闪灿,锐劲如削四溢,尽管他拼命挥笔招架,血光冒处,仍不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肩头—块巴掌大小的人肉飞空!
一声怪叫来自墙角,武青悍不畏死的—个跟斗翻来,大铡钩霍霍生辉,猛砍钱来发腰肋,而不分先后,他手下的余强和郭德敏亦卷向钱来发下锹,两人各使—柄马刀,刀锋贴地滚涌,竟也寒芒赛雪,凌厉得紧。
钱来发蓦地卓立不动,他的右臂抛起半圆的弧度,采取向后的侧角飞击,于是“连臂蓝”的刃口恰好击中掠空斩到的大铡钩钩尖三寸位置,“嗡”的一声颤响,大铡钩受震之后急向下泻,钩刃所指,竟是贴地攻来的余强及郭德敏的头顶位置!
三个人同声骇叫,武青拼命扭身翻臂,交以左掌碰撞自家右腕,余强、郭德敏二人则以刀撑地,努力往两边滚出,光焰回穿之余,三位仁兄总算不曾彼此伤着,却都已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钱来发抱着宝蛋儿,人已蹦出门外。
门外,大约有五六十名身着灰衣的“飞蛇会”弟兄包围,但刀枪如林之中,竟没有哪一个胆敢上前拦截,五六十条大汉,倒像五六十只呆鸟。
钟沧混身浴血,踉跄追出,一边稍嫌做作的吼叫:“拦住他,给我拦住他……”
钱来突然怪声怪调的以高亢的声旨呼喊:“招——那个——财唷……”
回应几乎是立即的,就在隔着这座石砌客堂约莫两排屋宇之外,—声激昂的马嘶声凄厉传来,接着又是一阵扑腾挣扎的声响,更蹄奔如雷,招财扬首飞鬃,似—条陆地游龙般向这边狂驰而来!
就在此时,钱来发猝向前俯,俯身的瞬间又扭腰翻转,手臂挥处,“叮当”三响串力—声,三只没羽钢箭正滴溜溜抛空而起,箭泛乌光,显淬奇毒,却是无声无响,不知是什么时候发射出来的!
“招财”已飞奔到丈许之外,周遭包围着的“飞蛇会”人马叱呼连声,却不约而同的脚下抹油,四散走避,钱来发长身之下,人已上了马背,他怀楼宝蛋儿,回头冲着侧身门边的“冥箭”柴邦龇牙一笑:“姓柴的,这笔帐咱们暂且记着一—”
声落骑走,已在百步之遥,钟沧追出几步,颓然而止,他用力掼摔手中的一对判官笔,仰首向天,表情之沮丧惨澹,果真是此恨难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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