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阴阳路　掬心求命

2023-01-29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来到并未乘隙逃走的钟忻身前，燕铁衣微微向钟忻一笑，当然，钟忻不是不想逃，而是他明白，燕铁衣绝对不会容他逃走，在他没有说出要说的话之前。
　　叹了口气，钟忻沙哑地道：“这一趟，我们实在不该来……”
　　点点头，燕铁衣道：“你们各位早些体悟到这一点，不就天下太平了。弄成眼前这副惨情景，真是何苦来哉？”
　　钟忻涩涩地道：“想不到！你的武功竟高强得这种程度，我一直以为……熊志甲已是顶尖儿的了！唉。”
　　笑笑，燕铁衣道：“天外有天不是？”
　　当然，燕铁衣不愿说钟忻是井底之蛙，是自我陶醉，这有点损。
　　顿了顿，他接着道：“有关先前我所提的交易，你愿合作么？”
　　钟忻这一次十分爽快地道：“我说！”
　　这样的反应，未出燕铁衣预料之外，他判断钟忻会屈服的，因为，至少眼前令钟忻难以开口的阻碍都已消除了。至于以后的发展如何，那是以后的事。
　　燕铁衣和悦地道：“很好，但请说真话——钟朋友，我对于伪言的辨识及追查是颇有心得的！”
　　钟忻颓然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掩饰的？况且，我也知道诳不了你。”
　　燕铁衣笑道：“很简单的一个问题——那人是谁？”
　　本能的，钟忻视线往左右一扫，压低了嗓门：“柏慕仁……‘九心鬼王’柏慕仁……”
　　怔了怔，燕铁衣道：“是他？”
　　钟忻有些惶悚地道：“小声点，请你……正是他在背后指使……”
　　燕铁衣双目中浮漾着迷茫的雾氲，喃喃地道：“快十年了……柏慕仁失踪快十年了……怎会突然出现，又突然向应青戈下这样的毒手？”
　　钟忻惴惴地道：“你以前也认得他？”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不认得他，但我知道他这个人，可是，我记不起他和我们有过什么仇恨，更不知道应青戈与他之间有什么——！”
　　注视钟忻，他道：“我想，你一定会晓得其中的因果吧？”
　　吞了口唾液，钟忻艰辛地道：“柏慕仁和‘青龙社’以及你本人都没有过节，但是，他和应青戈却有一段仇恨，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应青戈途经川蜀，在‘巴县’郊外的一条荒道上，他曾经杀害了两个江湖朋友，其中，一个叫‘花猿’文荫白的人，就是柏慕仁的师弟，也是他‘阳鲜之癖’的相好……”
　　燕铁衣缓缓地道：“你倒说得够坦白——你尚未告知我，应青戈为什么会杀那两个人？”
　　钟忻的一张青脸变得阴晦了，他窘迫地道：“文荫白和他的那位伙计，正在……正在荒僻处调戏一个妇女……”
　　燕铁衣冷冷地道：“仅是‘调戏’而么？”
　　钟忻期期艾艾地道：“大概……大概还奸淫了她。”
　　豪不放松的，燕铁衣又问：“强暴了那个女人？”
　　钟忻勉强点头：“可能是！呃，恃强凌辱了那个妇女吧！”
　　燕铁衣紧迫地道：“恐怕除了强奸，还是轮奸，除了轮奸还待杀之灭口吧？”
　　钟忻张口结舌了一会，方才无措地道：“这个……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总之，他们在干那事的当口，恰好被应青戈遇上，双方一言不合，便动了手，结果应青戈赢了，文荫白和他那伙计当场一死一重伤，文荫白是被人抬到他师兄柏慕仁处才断了气的。”
　　哼了哼，燕铁衣道：“柏慕仁真是涵养功夫到家，他为他师弟报仇，居然容忍了十年之久！”
　　钟忻沙哑地道：“那时，应青戈已是‘青龙社’的人，后头有整个‘青龙社’及你替他撑腰，柏慕仁自忖力有不殆，所以，才一直隐忍未发，同时更尽量避免在江湖上露面，等人们把他慢慢淡忘了，甚至把应青戈杀了文荫白的这件事也淡忘了，他再从暗里下手替他师弟报仇，如此亦可掩藏他自己的行藏，在原则上，他仍不愿成为你们追杀报复的目标……”
　　燕铁衣道：“却一再叫你们出头替他顶缸？”
　　钟忻苦着脸道：“为了朋友交情嘛，我们又并不十分明白你的能耐到底强到什么地步；熊志甲在关外素来狂惯了，在他眼中就没有看得上的角儿。他认为他对付得了你，我们也以为他对付得了你，而我们在白山黑水之间，闯混至今又少逢对手，所以……我们便低估了你，绝未料到你竟然如此难斗难缠……”
　　燕铁衣淡淡地道：“柏慕仁向应青戈下手的经过及其事后的措施，也请你再叙述一下。”
　　这时，舒妲与崔厚德早已凑到一边，凝神倾听。
　　钟忻舐舐唇，哑声哑气地道：“据我听到熊志甲所说的情形，是这样子的：柏慕仁早在动手之前三个月，业已渗透进‘青龙社’你的总坛之内了，那一次，适逢你们新拓募了一批人手，他便是混在这里头一起加入的……”
　　崔厚德大声打断了钟忻的话：“那次招募新手加盟本社的事我很清楚，一共是一百二十名，除了身强力壮、能够刻苦耐劳等条件之外。尤其注重出身及来历，一百二十个人每个人的身家我们都会加以调查，而且尚需有当地上得了台盘的江湖同道或有头有脸的商绅出面证实，我们才肯接纳；为了招募这批新手，社里发动了总坛及各地堂口好些能干的头目，参与工作，务求仔细慎重，目的便是怕有什么心怀叵测的人物混夹进来卧底。姓钟的，我倒是问你，柏慕仁又是用什么法子混入的？”
　　钟忻慢吞吞地道：“以柏慕仁的能耐与手段，你该不会以为他连找个人替他引介都没有吧？说到为他证实出身来历，就更容易了。虽然明知他是故意编造，但仍有人会帮他的忙，这其中或是威迫利诱，或是另有隐情，就不敢断定了……”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以柏慕仁的诡异阴诈来说，他如想杂在这批新手中混入本社总坛，实在不难，我们虽已做了必要的防范措施，对他而言效果却是微不足道的；他若想在某些地头上找几个人推介他、掩护他，是一定办得到的！”
　　转向钟忻，他又道：“往下说。”
　　钟忻忙道：“柏慕仁混入‘青龙社’总坛之后，不知又用什么手段分派到应青戈所属的文系里，因此他就有机会接近应青戈左近，也把应青戈居处的内外形势，及应青戈平时的生活习惯探查得一清二楚；直到行动的那一天夜里，他先潜入厨房之内，在应青戈每晚惯用的宵夜点心里放下了一种可使人昏迷及视力暂时失明的迷药，等到那不知情的应青戈随身侍卫把点心端上楼去之后，柏慕仁估量着辰光差不多了，他使悄然潜进了这位舒妲姑娘的房里！”
　　大吃一惊的舒妲立时恐惧地问：“什么？那柏慕仁还进过我的房间？”
　　点点头，钟忻道：“是的，他的目的便是要借用你那只凤头钗，作为刺杀应青戈的工具，也好移祸于你，造成无可辩解的罪证，一切责任自然会落在你的头上，谁也不会怀疑到他。”
　　舒妲又恨又怒地道：“真是恶毒，真是阴狠——就不怕惊醒了我？”
　　叹息一声，钟忻道：“听说你的轻身功夫不弱，但可曾见过柏慕仁‘无影术’？他能缩骨叠身，进出于人们想像不到的狭窄空间，而且轻悄有若棉絮，半点声音不带，以你的功力而言，他要在你酣睡中行动，是极难察觉的。”
　　燕铁衣问道：“后来呢？”
　　钟忻低沉地道：“后来，他摸着舒妲的凤头钗，便潜进应青戈的卧房之中，猛起下手——这一切经过都很顺利，都完全符合了他的计划。唯有一桩事，却出乎他的预料，这一桩意外，便是他低估了应青戈的修为，他原以为应青戈在时间上算早该昏迷过去。哪知却在下手的一刹那竟遭遇应青戈的抵抗。事后据他判断，应青戈一定是在迷药发作的当口察觉了不对，因此运功排除，幸好他的动作够快，才在应青戈迷药发作又不及运功排除殆净的时候展开行动；应青戈当时曾经奋力抗拒，但一则神智业已糊，二则视力不清，双方在激斗数招之后，柏慕仁还是得了手。他怕剧然的声响会很快召至人来，所以得手以后，立即匆匆离开现场……”
　　燕铁衣冷静地道：“他不必逃走，只要回到他的班房中等着看结果，听消息就行了，是么？”
　　钟忻讷讷地道：“是的……直到他在得悉舒妲逃走，‘青龙社’缇骑四出，甚至连你也亲自出马追缉舒妲的消息后，方才决定抢在你们前头，诛除舒妲以灭口，他希望死无对证，不希望由舒妲的口中说出任何有关真相的事实来……”
　　燕铁衣道：“柏慕仁一路都在跟踪我们，是么？”
　　钟忻道：“不错，他知道若要找寻舒妲，以你的把握最大，而且你与崔厚德这一组是主动积极的，你们是‘追’，不是‘等’，他仅须暗随着你们，一旦你找着舒妲，也和他找着是一样……”
　　崔厚德悻悻地骂：“这个狗杂种，坏胚子，他倒想省力省事！”
　　燕铁衣道：“并不出我所料，我早就知道他是打的这个主意，钟忻，我们的沿途行动，想是都在柏慕仁暗里追摄之中了？”
　　钟忻道：“他的追踪方法很高明，他尾随在你们后面，从不靠近，总距离有好几里路，他可以由路线的分布，左近的形势，地下的蹄印等来判断你的往前的去处及宿营的所在，他的那匹马，是关外有名的‘芦花斑’，奔行快捷轻巧若风，加上马蹄上了棉套，行动起来就更形静悄了……我们这边，也在每个山隘，路口，进出孔道派得有人埋伏监视，大都在你们来到之前，柏慕仁已交代大家沿着你们可能经过的路线派人放出哨去，所以，你们的行止，差不多全在我们眼里！”
　　崔厚德大声道：“怪不得熊志甲这么凑巧便堵上了我们，更替我们把风水好地都拣妥了，又是火攻，又是偷袭，又是围杀，真个随心所欲他娘的！”
　　燕铁衣道：“我们比他幸运，先行追上了舒妲，柏慕仁一定料得到舒妲会向我们吐露一切她所知的内情，因此姓柏的就想干脆来个一网打尽，是么？”
　　钟忻苦脸着道：“这是他预定的计划之一，为了这事，他很烦恼，在出‘丹县’的时候，他很意外地碰上了舒妲，哪知舒妲很机警，逃过了他的袭杀，等我们找着你们打尖的地方——那崖子山下的弃屋，业已快天亮了，柏慕仁晓得舒妲已有足够的时间向你们吐露了所知，他才决定只有连你们一起解决……从头到尾，也仅有这一段空隙使我们迷失了你们的踪迹，纰漏也便出在这一段空隙里，偏偏叫舒妲先和你们碰上了头！”
　　这时，崔厚德又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这群王八蛋早就该死该杀了，一场火，把魁首和我的坐骑全烧在里头，用你们一百条命也不够抵的，如今留你活口，你还觉得冤了么？”
　　燕铁衣用眼色阻止了崔厚德的叫骂，安详地道：“尚有一事请教，钟朋友，柏慕仁现在何处？”
　　钟忻竟毫不迟疑地道：“他在‘丹县’过去七十里的‘马家野铺’听消息……”
　　燕铁衣笑道：“离得倒远，真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清闲安适得紧呢。”
　　黄脸泛赤，钟忻没有作声。
　　燕铁衣道：“好了，你可以走啦。”
　　钟忻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忽然，他又停下身来望着燕铁衣，疑惑地问：“有个问题，我也想请教！”
　　燕铁衣道：“说吧。”
　　干咳一声，钟忻道：“你们，呃，是怎么逃过那一场火攻的？”
　　摸着下颌，燕铁衣反问道：“列位竟未发觉？”
　　摇摇头，钟忻道：“那时节烈焰腾空，烟硝迷漫，我们埋伏四周，只准备狙击活口，却是未曾注意你们何时逃出……”
　　燕铁衣道：“我们逃出火场的方法并不稀奇，钟朋友，那只是一种武术上的修为而已。”
　　呆了呆，钟忻想说什么，却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了。
　　崔厚德憎厌地朝着钟忻消失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娘的，真是没种，一到这等要命的关头。不但有问必答，恨不把祖宗十八代的家谱都背出来，甚至连朋友的生死也不管了，马上一口就把姓柏的下落吐实，这样的角色，也配在道上叫字号、混人面？”
　　燕铁衣深沉地道：“这就是你浮浅了，钟忻如此合作的原因，固然为了保命——事到如今，他委实也没有硬要寻死的必要——而他告诉我们柏慕仁的下落，亦是希望我们能将姓柏的除掉。表面上显示他的诚意，骨子里对他而言，亦是永绝后患，否则，他今天的行为叫柏慕仁知道了，还会放得过他？”
　　崔厚德感叹地道：“他们这些人，真叫无情无义，一个比一个龌龊，一个比一个卑鄙，看在眼里，实在叫人心寒！”
　　燕铁衣缓缓地道：“这就是人生的体验，崔厚德，你记着了，将来为人行事，善恶忠奸之间，便也知道有个原则，有所取舍！”
　　三个人开始上道，他们的目的，不消说乃是七十里外的“马家野铺”。
　　静荡荡的官道边，只有这一片茅店，门外挑着一方由青而泛了白的酒招；茅店的生意十分清淡，清淡得那店掌柜都在靠门边的竹椅上打起瞌睡来了。
　　燕铁衣由前面，崔厚德及舒妲二人自后头，三个人同时行动，一阵风也似分由前后扑进了店里！
　　土墙茅顶的这片陋店，合总不过巴掌大小，里头摆了三五张粗糙污黑的木桌，靠门后是柜台，再就只是一副倚墙摆置着酒壶碗筷等物的货架子，其他啥也没有，真个一目便可了然！
　　燕铁衣目光四扫，冲着刚从后边扑进来的崔厚德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崔厚德手握家伙，愤怒失望地道：“鬼影也不见一个，后头只有一间木板搭成的污糟厨房，我已搜过，耗子倒有几只！”
　　舒妲也微喘着道：“连屋顶我也上去了，没有人！”
　　崔厚德忙问：“前面情形如何？”
　　耸耸肩，燕铁衣道：“除了那店掌柜，什么人也没有！”
　　崔厚德恶狠狠地望了过去，那个早被惊醒，显得恐惧失措的店掌柜正疑惑又畏怯地愣在那里。他似乎想挤出点笑容来，却似脸上的肌肉都僵疑了。
　　大步走了过去，崔厚德朝着那又干又瘦，面有菜色的店掌柜大吼：“你是这片鸟店的老板么？”
　　店掌柜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客……客官，小小的姓马……这家野店子，便是小的张罗……”
　　崔厚德粗暴地道：“我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姓柏的江湖人在你这里打尖歇息？”
　　瘦又狭长的面孔上浮起了一片迷惘之色，店掌柜瑟缩地道：“客官，小的开的是爿路边野店。时常有过住行旅进来打尖吃喝，有的模样像做生意的：有的似苦力，有的像差人，有的似乎混江湖的好汉爷，但……小的只管侍候酒食，哪敢上去问人家姓名？”
　　不由也呆了一下，崔厚德随即怒道：“老子也没问你这么多，你净放些闲屁作甚？就在这一两天，你店里是否有个看上去又奸又滑的江湖人在这里待过？像是等人的样子？”
　　想了一下，店掌柜期期艾艾地道：“似是没有……客官，只不知你要打听的人，是个什么生样？”
　　崔厚德又傻了，他老羞成怒地吼：“混账，老子怎知他是什么生样？老子只知道他叫柏慕仁，是个千刀杀、万刀剐的狗王八蛋。老子来此为的就是要他的命！”
　　店掌柜惊慌的连连后退，悸惧地道：“小的真不知道……客官……小的确实未曾见过此人……”
　　燕铁衣大声道：“不要难为人家，厚德，求人指点哪有似你这样恶形恶状的！”
　　店掌柜感激地向燕铁衣不住打躬作揖，声言里透着那样的奉承：“这位小爷，像我们这种开野铺子的小生意人，吃的是过路饭，攒的是巴结钱，来到店里的爷们，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是活财神，小的侍候唯恐不周，哪里还敢开罪爷们？小爷是懂道理明白人，一定会体谅小的、包涵小的，小的只要是知道的事，便没有隐讳的话，委实是不晓得，才无从禀告啊。”
　　燕铁衣道：“算了，我们不怪你。”
　　跺着脚，崔厚德悔恨地道：“竟忘了问那钟忻，柏慕仁到底是个什么‘生相’！这一下可好，就管他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认识！”
　　燕铁衣望向店掌柜的，平和地道：“多有打扰，我们告罪了。”
　　店掌柜微微低下头，作揖不停：“哪里话，哪里话，小的怎么承担得起……”
　　燕铁衣有些泄气地挥挥手：“好了，我们走吧。”
　　崔厚德悻悻地出了门，一面咕喃着：“千盘算、万盘算，居然就漏了这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们之间，谁也不知道柏慕仁长得是个什么熊样，有什么特征，像这样两眼摸黑，又到哪里去找他？”
　　随在他身后的舒妲也沮丧地道：“是嘛，如今去追钟忻也追不上了……”
　　燕铁衣也走了出来，无奈地道：“这样线索一断，再要找他就不容易了，除非他主动来招惹我们。”
　　舒妲皱着双眉道：“我们只晓得那柏慕仁长得瘦瘦高高的，后颈上有道疤痕，但只有这点线索是不够的，天底下瘦瘦高高的人何止千万，我们又不能挨个去查看人家的后颈，如果守株待兔，光等他来找我们，却失之主动，他的行踪又诡秘狡狯，圈住他的把握便更小了……”
　　他们正走在路边，突然，燕铁衣站定了，好像舒妲的话给他提示了什么、点悟了什么，他在一刹那的怔忡之后，迅速转身行回“马家野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