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腔子猛的一抽搐,班荣一张横肉满生的面孔顿时就泛了青,他身上淌着冷汗,嘴巴里又干又苦,眼前这付情景,几乎令他对自己的视觉发生了坏疑。
但是,理智告诉他,这全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们这边整个败了,彻底的败了,甚至连在他心目中不可一世的“凉山派”掌门人定琛也栽了跟头——可不是么,如今定琛不正被那白袍人使一根银链子栓着?
瞪着那双猪泡眼,颊肉也在不停的额动,班荣一面竭力使自己镇定,一边艰辛的吞着唾沫:“这……这……是怎么回子事?”君惟明耸耸肩,吃吃笑道:“这是说,班大党主,你们吃瘪了!”长长吸了口气,班荣本能的退后一步,手上的“风火棍”也不由自主的斜横胸前,他惊恐的看着君惟明,呐呐的道:“你……你又是谁?”君惟明抿抿唇,好整以暇的道:“你猜?”班荣一咬牙,硬着头皮道:“不管你是谁,朋友,至少你须要弄清楚你正在做的什么事……你可知道我们全是什么来路?”君惟明笑了笑,道:“什么来路?各位总不会是玉皇大帝从凌霄殿上派下凡来的天兵神将吧?”
一股怒火突然升自班荣的心底,可是,当他目光瞥及仍然缠绕在定琛颈项间的那条银绞链时,却又一下子气馁了,跟着背脊上全觉凉嗖嗖的,当然,他自已有多少能耐他比谁都明白,而他更知道定琛的功夫乃是大大超越于他的。
眼前,连定琛都失了手,正吃人家像头狗似的用链子拴着,人家的那份能耐就甭提啦?自己便是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甘,又济得了什么事?
强自忍下这口气,班荣犹想唬唬对方:“朋友,我劝你切莫躺这处混水……便老实告诉你,我们全是从长安铁卫府来的人,铁卫府,你总该听说过吧?朋友你如若硬要和我们架梁,我看你还得多费心琢磨琢磨……”
君惟明淡雅的道:“哦,原来你老兄是铁卫府的人物?”班荣胆气略壮,忙道:“正是,我们全为铁卫府的魁首童刚爷效力!”
链子紧紧缠住脖颈间的“凉山派”掌门人定琛,这时已是喘息过来,他在听到班荣的说话之后,不由得心焦如焚又加上啼笑皆非,在他对班荣急切而惊惶的注视里,已经连声在替这位自作聪明的大堂主念佛了!
君惟明微微合下眼帘,平静的道:“铁卫府和我的渊源太深长了……”骤闻此言,班荣也没去细细体会对方话中的含意,却立即喜形于色,如释重负的哈哈笑道,“好家伙,朋友你与铁卫府竟然也是老交情了?太巧了,太巧了,嗬嗬,我就知道这只是一场误会,幸亏我及早报了码头,要不,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才叫人笑掉大牙呢?”说着,班荣将斜举的“风火棍”放下,一面搓着胸口笑道:“朋友,真是好险,差点咱们又干将起来了呢……虽说我与朋友你素末谋面,却也可以断言,朋友你一定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说不定与我们童刚童爷还是莫逆之交——。”
君惟明丝毫不带笑意的一点,道:“你是这样想么?”班荣像是晕了头了,他得意的大笑道,“这是一定的,朋友,以你这等超绝身手,铁卫府中,除了童爷能与你攀上渊源,别的人,够份量么?嗬嗬嗬……”说着,他踏前一步,有几分阿谀味道的涎着脸笑:“我说,呢,朋友,如今大伙儿即已明攀了道,说等于是一家人了,朋友……你,呢,可否将你手上的这条链子松开?你缠着的这位老兄,也是我们自己人,说起来,不一定朋友你也有个耳闻,他就是——。”君惟明冷冷的道:“我知道他是谁,‘凉山派’掌门人‘尺半魂’定琛,是么?”班荣急急点头还不忘记给君惟明扣上顶高帽子:“好眼力,朋友,好眼力!完全说对了,这位尊长正是‘凉山派’的掌门人定琛大掌门。”
目光越过君惟明肩头,班荣又恶狠狠的盯了那站在君惟明身后,神色微妙又似笑非笑的曹敦力一眼,他愤愤的道:“还有,朋友,躲在你身后的这厮乃是一个败德忘祖,背叛同门的奸贼,今夜至此,我们也要将此人一并拿下带回!”
这时——。
有如身陷绝境的定琛,不由暗里长叹,他为班荣的糊涂而跺足,更为班荣的懵懂而羞愤,到如今,班荣尚弄不清楚他是在和谁说话,班荣以为是同道的人,却正是催命夺魂的阎罗网……。
就在定琛又急又怒,又焦又恬的当儿,君惟明已开了腔,他斜晚了定琛一眼,笑吟吟的道:“大堂主,姓曹的是叛逆?”班荣忙道:“正是,一点也不错!”君惟明一笑道:“你们要捉他回去?”一裂嘴,班荣陪笑道:“是的,呃,是的……。”君惟明吁了口气,悠闲的道:“不可以。”呆了呆,班荣不禁张口结舌的道:“这……这是……怎么说?”君惟明道:“因为我这么说了。”班荣有些失措的道:“朋友,呃……这不大好,不大好吧?我们若是不能将这叛逆带回,说起来,朋友你又怎生向童爷交待?”君惟明冷硬的道:“什么童爷?连头畜牲都不如!”
像是猛然被人打了个嘴巴,班荣一下子退了两步,他惊愕的瞪着君惟明,又是迷惑,又是惶悚:“你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君惟明残酷的一笑,道:“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微微侧脸,君惟明毫无情感的道:“曹敦力,告诉他!”答应一声,曹敦力大步踏上,皮笑肉不动的斜睨着呆若木鸡的班荣,他先嘿嘿冷笑了几声,才阴阳怪气的道:“老班,首先我告诉你,今夜你是撞正大板了!”班荣刹时面色褚红,涨得有如猪肝一般,他急促的喘息着,厉吼道:“姓曹的,你且不要得意,人家末见得就会帮你——。”曹敦力吃吃笑了,道:“我的儿,你知道人家是谁?”一挫牙,班荣咆哮:“是谁?你说是谁?莫不成就是你的干爹?”舐舐嘴唇,曹敦力慢条斯理的道:“嘿嘿,人家也是铁卫府的,果然与姓童的那个杂种也有点瓜葛,这些,你全猜对了!”
班荣惊疑不定,下意识中,却也觉得情形有些不妙,他的“风火根”又斜举当胸,忐忑戒备——。
摇摇头,曹敦力嘻嘻笑道:“老班,不用紧张,你那根打狗棍便是不举也罢,举起来也没有个鸟用,人家若是报个名号也就能将你吓瘫了!”羞怒交集中,班荣色厉内荏的大吼:“姓曹的,你他妈的少在这里狐假虎成!这人是谁?他会是阎王老子?”曹敦力嘿嘿冷笑,道:“他么,正是你们的死对头,活冤家,‘魔尊’君惟明!”
猛然间,班荣的脑袋都宛如炸了开来,他呻吟似的在喉间发出了一声惊嗥,身子一个踉跄便倒退出好几步去,一刹那,脸也白了,唇也青了,躯体筛糠似的一阵强似一阵的颤抖着,险险乎乎手中那根“风火棍”就坠落地下!
曹敦力唬了口气,眯着一双眼道:“别慌,老朋友,别慌,摸摸看裤裆里头可已湿了?”君惟明微微笑着摇头,道:“嘴巴不要太损——曹敦力,我们且看班大堂主准备如何,他大约已经有了腹案了吧?”
有如泥塑木雕股愣在那里的班荣,达时才蓦的打了一个冷颤,宛如由一场可怕的恶梦中突然惊醒——但可怜生的,醒过来的现实景况,却比那场恶梦更来得可怖,他瞪着眼,龇着牙,面部肌肉紧抽,胸膛在剧烈起伏着,甚至连喉咙里也干燥得像掖了把沙在里面,张张口,声音全暗哑得蹙不出来了……
君惟明安详的瞧着他,道:“假如你受了伤,那就是曹敦力的不是了,他过于喧染了我的名号,不过,我并没有骗你,是么?我与铁卫府确有极深的渊源——因为铁卫府原本就是我创立的,这层渊源,能说泛泛?”他仰头望向沉沉的夜色,又幽冷的道:“至于你说童刚认识我,这也没有错,设若不认识,我也不会道到他的暗算,今天,也就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了。”露出一口洁白又整齐的牙齿,而这两排牙齿在夜暗中微微闪泛着磁光,君惟明继续低沉的道:“天下的事,只这有了一个开头,以后的变化就谁也不能预料准了,当初,你们大飞帮在滇境充好汉,我在长安吃一方,大家河水井水互不相犯,谁也沾不着谁,谁也惹不着谁,但是,童刚这奸徒恶棍开始了他的阴谋行动,你们便也苍蝇闻着腥似的趋附了过来,换句话说,你们大飞帮也就硬挺着脖子要和我姓君的干了,这是一种不幸,对你们,对我,都是不幸……”
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班荣用力吸了口气,总算挣出了几句话来,他抖生生的道:“君惟明……你……你的确是……君惟明?”君惟明带着三分烦倦意味的一笑,道:“如假包换?”接着,他又补充:“而且,我没有死!”
又是一哆咳,班荣握在“风火棍”上的十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也都泛了青白,他只觉得背脊发凉,心脏抽搐,呼吸亦是那般的滞重了,当然,他完全相信对面这身着白袍,形态雍容而冷沉的年青人就是君惟明。
不光是因为他看见连大名鼎鼎的“凉山派”掌门人定琛都栽了跟斗才肯相信,无论是人家那种神韵,气度,举止,言谈,也都是已表明了,只有“魔尊”才能具有的特殊风采:——那是一种可以令人由内心深处感到震慑畏瑟的无形威仪,没有人可以装扮的出来,这是显示自魂魄间,涌露于精神上的,除非你已到达这个修为,否则,便断断没有这种隐冥中的力量!
他不自觉的又退了两步,这位“大飞帮”的“寒松堂”堂主,如今可以说斗志全失了,非但斗志全失,甚至连产生出的恐惧意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颤凛着,他惊惶的道:“君惟明……你要……知道……我是身不由主……受人差遣……我……我个人与你……
并无恩怨……可言……”君惟明淡淡一笑,道:“是这样么?”班荣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慌乱的道:“天地良心……一点不假……一点不假……”君惟明抿抿嘴唇,深沉的道:“班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以你在‘大飞帮’的地位来说,已经不是盲目受人左右的小角色可比了,你也算是个高等喽罗,所以,你的言行举止多少包涵了你一个人的意志在内,假如你再用‘身不由主’四个字来做为你脱罪的遁词,照道理讲,就有些说不过去了。”班荣心惊胆额,气急败坏的忙叫:“君惟明,我说的全是真话……”君惟明冷冷一哼,叱道:“住嘴!”在班荣的噤若寒蝉里,君惟明又道:“我也不和你多罗嗦,姓班的,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走——。”班荣惊骇的,呐呐的道:“两条路可走?……”君惟明森酷的道,
“第一条路,由我点破你的丹田真气,也就是废去你的武功,自此以后,你便可退出江湖,更可退出‘大飞帮’,去做一个完完全全的世外人;第二条路,很简单,姓班的——”君惟明双目寒光如刃,断然道:“这第二条路你便只好倾你之力与我一拼,不过,我可以预告你,如着你想与我一拼,只怕你除了死亡之外别无选择!”这时,曹敦力阴阳怪气的插上了:“老朋友,你便一拼也罢,试试看名震天下的‘魔尊’那两下子的份量到底实不实在……”班荣猛一哆嗦,又羞又怒的吼:“姓曹的,你犯不着在那里幸灾乐祸……”君惟明冷森的道:“班荣,不要吆喝,现在是你决定的时候了!”
班荣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握棍的双手也不住的在痉挛,他眼神凄黯,身躯摇晃,就宛似立即便将瘫痪一样,那种迟疑,那种惊惶,那种痛苦,叫人看在眼里,也不禁替他难过……
突然,被银绞缠使脖颈,至今动弹不得的‘尺半魂’定琛竟幽幽的开了嘴。
“班堂主……你还是认……了吧!”
缓慢的,沉重而苦涩的将目光投注向定琛的脸孔上,班荣惊异的发觉,这位“凉山派”的掌门人竟然在这瞬息前后衰老至斯:那一头白萧萧的发髯衬着面容上深皱的纹褶,视着那双眸中难以言喻的悲戚与颓丧,形态竟是如此惨然,此时,定琛正愁郁的凝视着班荣,默默摇头——似一声凄凉无告的叹息。
“呛啷”一声脆响,班荣双手紧握着的“风火棍”堕落地下,他颊肉抽搐,唇角额抖,嗓音堕哑的道:“由你吧,君惟明,……”君惟明微微点头,冷然道:“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选择非常明智……”顿了顿,他又道:“而且,姓童的以及大飞帮那群魑魅,俱不值得你如此为他们卖命!”班荣凄苦的一笑,哺喃的道:“事到如今……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君惟明平静的道:“你不后悔?”吱咬牙,班荣全身抖了抖:“我……我……唉,你叫我如何回答!”君惟明侧转头望着曹敦力,低沉的道:“曹敦力,我们准备走了!”
曹敦力怔了怔,他奇怪君惟明这时为何不赶快动手破除班荣武装,却反向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做什么?但是,就在曹敦力的意识尚未全然转过脑际的一刹,一溜金芒已骤然闪射出君惟明的右腕袖口,快得有如鸣电,当人们的瞳仁中甫始觉得那抹光芒的涌现,班荣已“吭”的一声,双手捂着小腹翻倒,他就那样蜷曲在那里,寂然不动……
吸了口冷气,曹敦力脸色有些发白的道:“公于……他死了!”君惟明摇摇头,道:“没有死,只是闭过气而已,最多半个时辰,他就会自行转醒。”曹敦力舐舐唇,斜晚着班荣曲卧的躯体,呐呐的道:“他会自然转醒?公子——”君惟明吁了口气,深沉的道:“当然,在他转醒之后,他便会发觉他丹田里的那口护身真气也已散了,可能他尚会有一段月子的痛苦……”
夜色如水,曹敦力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懔,他看看君惟碉,又瞧了瞧仍在君惟明银绞链束缚之下的定琛,悄声的,他道:“公子,呢,这姓定的……你待如何处置?”
君惟明先不回答曹敦力的话,他以那双澄澈而锐利的眼睛盯注着定琛,好一阵子,在定琛的垂首颓然中,君惟明始悠悠的道:“不做任何处置。”曹敦力吃了一惊,忙道:“什么?公子,不做处置?”君惟明淡淡一笑,坚定的道:“是的。”
说着,他握链的手腕一松,“丝”声轻响,那根仿佛夺魂索般的银绞链便灵蛇也似自定琛脖颈间退下,反缠回君惟明自家手上。
有着无比的怔愕,更有着无比的激动,有着至极的迷惑,更有着至极的惊异,定琛有如痴了一样愣僵僵的站在那里,一时甚且连眼皮子全忘记眨动了,他怔生生的瞪着君惟明,半张着嘴巴,那一头萧萧白发,在夜风的吹拂下死自飘扬……
良久……
定琛猛然大大的一震,他踉跄退后两步,颤巍巍的指着君惟明:“你……你不杀我?”君惟明安静的道:“为什么要杀你?”定琛艰涩的咽了口唾沫又以一种情感极其错杂的语言道:“你……你不折磨我?”君惟明耸耸肩,又道:“为什么要折磨你?”“格登”一挫牙,定琛抖索索的咆哮:“君惟明,要杀要剐随意,但……但你休想戏弄我!”君惟明冷冷一哼道:“我吃多了?我有这个胃口戏弄你?”一下子又呆了,好半晌,定琛方才衰弱的道;“那……你待如何?”君惟明伸了个懒腰,淡然道:“奇怪,天下如此之大,而腿又生在你自己身上,你尚不知道该如何么?莫不成还要我教你?”定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吞了口唾沫,嗫嗫嚅嚅的道:“你……你是说……君惟明……你,你放我?”君惟明笑了笑,道:
‘难道说,尚要我背你老人家走么?”用力晃了晃脑袋,定琛愕然注视着君惟明喃哺的道:“可是……君惟明你……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开恩?”他双颊的肌肉松弛的垂挂下来,像是梦呓般又道:“你是‘魔尊’……君惟明……与你的手段与心性来说……你自来是不肯饶恕你的敌人的……你惯于双手染血……谈笑夺命……你狠得离谱……但……但你却放过了我……
而我……我不是你的敌人么?是你渴望生啖其肉,挫其骨而扬灰的敌人?”君惟明有些疲倦的一笑,懒懒的道:“你去吧!定琛,不要问我为什么放过你,当然,这其中是有原因的。我想,这原因我不必在此时此地告诉你,你早晚也全知道的……”把玩着手中的银绞链,君惟明在略一沉吟之后,又道:“大掌门,你须要记着一句话,‘种下什么,便得什么’,有人替你种下善因,眼前你便得着了善果,不过,希望你能持着这得来不易的善果早些离去,急流勇退,时尚末晚……大掌门,带着你的门人子弟走吧,走得越快越好,越早越好,你不见长安的铁卫府已血雾隐隐,赤云漫漫?”
“一场鬼哭神号的干戈即将兴起?你忍心为了一个不值的目的,毫无的理想,变幻而可笑的原由把你门下那些年青可造的弟子全坑送进去?大掌门,你们原可呼吸自由自在的空气,生活于淡泊恬适之中,又何苦非要眼睁睁的,跑来这里拼命受残?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
有如金雷击顶,定琛觉得头脑鸣震,双耳嗡嗡,连腑脏亦俱在翻腾不已,他喘息着,抖索着,大张着嘴,同时,心里也在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是的,为了什么?我又为了什么呢?……”君惟明语声冰凉透澈的接着道:“早些走吧,定掌门,在即将来临的杀戈里,在血肉横飞的拼搏中,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以及你凉山门下的任何,个人……”
定琛全身冰冷,宛似又掉进了雪潭之中,但是,这一刹那,他却灵台明净,心智澄朗,嘴唇噏合着,他疲惫无力的呢喃:“我……是该回去了……该回去了……我们原不应该卷进这场是非来的……纵然是为了名利吧……那名利也本不属于我们……何况……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这是人家的事……我们无能再渗搅下去了……”
深沉的凝视着这位万念俱灰,又壮志全消的老人,君惟明缓慢而坦挚的道:“高兴你能想到这些,定掌门,这人世间,值得留恋的事物正多,更且,你我之间,保持点和祥不比充满了戾气来得令人愉快么?”那琛惨淡一笑,深痛的道:“多蒙不杀……君惟明,但我却说不出对你是恩是仇,是喜是憎……”君惟明平静的道:“这全在大掌门你的意念之中了,我并不计较。”定琛长长叹息,道:“此刻,我可以去了?”微微躬身,君惟明洒逸的一笑道:“请便。”于是,定琛方待转身,君惟明又叫住了他,同时俯腰拾起堕落地下的那柄锋利短剑,亲手交回定琛手上,君惟明轻声道:“别忘了这个,定掌门,在这柄短剑的造诣上来说,我不得不承认你仍有独到之处,不愧‘尺半魂’之称!”
唇角痉挛了一下,定琛黯然接过他这柄扬威多年,珍逾生命的“龙舌短剑”,短剑锋刃上的寒光反映著他凄怆而衰老的面容,那种神情,便越发在悲凉中更带着一丝儿孤寂了,他略一转动剑柄,比哭还难看的笑了笑,哑著声音道,“多谢了……君惟明。”君惟明柔和的,道:“不敢当。”
猛然转身,定琛以惊人的去势腾跃而起,黑暗中有如一头大鸟,眨眼间便已消失于远处的沉黝里……
曹敦力望着定琛隐去的方向,喃喃的道:“这老小子,唉,也叫可怜……”君惟明吁了口气,低沉的道:“不,曹敦力,他这才可庆。”曹敦力怔了怔,迷惑的道:“可庆?”君惟明点点头,眉宇间浮起一层淡淡的抑郁,他缓沉的道:“不错,可庆。”曹敦力模不着头脑的问:“姓定的落得这等下场,还不够悲惨的?公子,何来可庆之有?”君惟明徐徐的道:“曹敦力,你以为定琛只是栽了一次跟斗,损了一点威名就叫可怜了?不,这一点也不算什么,若是等到他凉山一脉尸叠尸,血融血,死尽灭绝,无一生还之时,那才叫可伶呢!”君惟明双目中光芒如刃,一闪又隐,凛烈的续道:“将他凉山一派的这场活动,与眼前定琛所遭受的屈辱比较一下,曹敦力,你便该知道敦重孰轻,那个时候的惨况,和如今的情形相比,定琛难道尚不值得庆幸么?”
“我可以断言,定琛若非今日受挫而生醒悔之心,他迟早必将他及他的那干门人,葬送进异日那一场无可避免的杀戈之中,盈盈血膻,全在今夕化解,曹敦力,凉山派一定是早积阴德了!”曹敦力顿时了悟,他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公子说的有理,说得有理,姓定的这老小子正该庆幸才是,呃,他确实应该庆幸!”曹敦力说到这里,又忽道:“可是,定琛这厮会不会真的这么开窍,拿码子朝后转?”君惟明笑笑道:“这却不敢断语,不过,以我的看法来说,如果定琛还稍微有点脑筋,他就应该早些离去的。”顿了顿,他又道:“今夜之事,假如是一个有自尊,有见识的人,便该一辈子也忘不了,曹敦力,你以为定琛是么?”曹敦力慎重的道:“我看……他像是了……”
踱开几步,君惟明过去拾起自己用以破除班荣真气的断肠叉拢入袖中,而班荣,仍然晕迷如死!
君惟明摇摇头突然朗声道:“‘大飞堂’若有弟兄隐伏于侧,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
君惟明的语声清晰;字字高扬,在寒瑟的灾空中向四周飘荡,片刻后,破庙中已有两条人影飞窜而出;这两人,嗯,便是先前受命不得莽动的那两个大飞堂汉子!
两人甫一窜出,立即奔到君惟明跟前垂手聆示,君惟明目注二人,平和的道:“只剩下你们二位了?”这两个“大飞堂”的弟兄神色悲戚,呛哑着嗓子同声回应:“公子,怕是如此了……”其中一个又伤痛的道:“这次跟随公子与唐大把手来此的弟兄共是九人,七个派在外面放哨巡风,只有我们哥俩奉命守在庙里,唐大把手又谕示非闻令传,不得稍动……”轻喟一声,君惟明道:“不怪你们,唐康也有他的道理,今夜这个场面,你们便是插手,恐怕也产生不了多大作用……”另一个,“大飞堂”的汉子咽声道:
‘守候在外头的七个弟兄……只怕全遭了那群魔鬼的毒手啦……”君惟明咬咬牙,道:“你们立即到四周去查看一遍,说不定情形并非像你们想像的那样恶劣,或者仍有活口留下也不敢说……”
这两名“大飞堂”的弟兄立即答应一声,匆匆回身奔出查看去了,这时,君惟明招呼过曹敦力,一起过去检视那边唐康及余尚文的伤势。
现在,唐康及余尚文二人全已晕迷过去,他们二人全是混身血迹斑斑,衣衫破碎,连髻发也都散乱披落,衬着他们腊白的面孔,低弱的呼吸,那等模洋叫人看人委实心里酸楚……
蹲下身子,君惟明伸手在两人身上摸索半晌,终于给他找出了两包金创药来,于是,他丢了一包给曹敦力,两人先匆匆忙忙的给唐康及余尚文敷药止血,又各自撕下长袍里挨为他们草草包妥了。
然后,君惟明突然伸手在曹敦力胸前拍了一掌,这一掌不轻不重,曹敦力猝然热血上涌,胸腔撞震,紧跟着又仿佛玄冰浸体般全身一寒,他一屁股坐倒地下,惊愕得了结结巴巴的道:“公子……呃……公子……怎么……怎么打起我来了?”君惟明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道:“没有什么,我只是一下子烦,不经意挥了挥手,可伤着你了?”连忙爬起来活动了一下,曹敦力忐忑的道:“还好,公子,像是没有事……”君惟明淡淡一笑道:“那就最好。”
此际,那两名“大飞堂”的弟兄已匆匆的奔了回来,不用问,只要一看他们的形态,君惟明即已知道其他的七名“大飞堂”所属必是凶多吉少了,吁了口气,不待那两人开口,他已沉声道:“我们这边——没有活口了?”
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全是一脸悲愤之色,他们哽咽着连连点头,一时连话也答不上了……
君惟明喟了一声,又道:“坐骑还在么?”两人又是点头,其中一个带着哭音道:“回禀公子……坐骑没少……守在那边的一个弟兄……却连脑袋全丢了……”君惟明冷冷的一指四周狼藉遍布的敌人尸体,道:“我们已经索回代价,二位,江湖中的日子原是如此,而我们能替那些被害的弟兄们做的事,也就只有这些了!”他没有理会这两名大汉的瑟缩神情,又断然道:“你们两人马上去将坐骑牵来,我们要尽快护送你们的两位大把手回去治伤,死去的我们无能为力,如今,就只有为活着的尽心了,记着,动作要快,我们随即登程!”
这两个“大飞堂”的汉子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人全抹着泪,却又急急忙忙依照君惟明的吩咐办事去了。
曹效力自一侧凑了上来,悄声道:“公子,这两个“大飞堂”的伙计,看情形似乎十分伤心……”君惟明冷冷的道:“当然,这也才更显示出人家弟兄们之间的亲切与团结来,那像你们‘大飞帮’和一群乌合之众似的……”立刻胀红了脸,曹敦力急辩道:“公子,我如今可不是‘大飞帮’的人了哇……”君惟明唇角勾动了一下,道:“我并非指你,乃是叫你知道你以前侧身的那个帮会酸是个什么邪门儿?”曹敦力干笑半声尴尬的道:“所以……呃,我看透了,这才弃暗投明,奔随向你老这边来啊……”君惟明笑了笑,道:“你之所以仍能活到今天,曹敦力,便因为你还有这么一点长处——知道利害明白时势!”打了个哈哈,曹敦力苦笑道:“还不是多亏公子点化引渡?呵呵呵……”
君惟明没有说什么,目光却缓缓流转向周遭,而周遭横尸遍处,血迹斑斑,那一具一具的尸体,有的突目裂唇,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四肢不全,有的支离破碎,横七竖八的躺在那里,夜如冰,风似泣,天空墨黑如漆,古庙幽幽,这情景,凄厉中更带着那么一股阴惨惨的恐怖味道。
曹敦力低声道:“不用掩埋他们了吧!”君惟明摇摇头,道:“自会有人让他们入士的,眼前,我们没有功夫再去做这些……”正说到这里,不远处传来人声马匹的嘶叫声,紧跟着步履急促移向这边,还加杂着人的叱喝与扬鞭声响……
曹敦力一笑道:“公子,他们牵马来了。”君惟明低沉的道:“稍停我们要将唐康和余尚文扶上马背,你我各自照应一个,小心点,别牵动了他们的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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