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因果分明
2019-08-19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心腔子猛地一抽搐，班荣一张横肉满生的面孔顿时就泛了青，他身上淌着冷汗，嘴巴里又干又苦，眼前这副情景，几乎令他对自己的视觉发生了怀疑。
但是，理智告诉他，这全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们这边整个败了，彻底地败了，甚至连在他心目中不可一世的“凉山派”掌门人定琛也栽了跟头——可不是么，如今定琛不正被那白袍人使一根银链子拴着？
瞪着那双猪泡眼，颊肉也在不停地颤动，班荣一面竭力使自己镇定，一边艰辛地吞着唾沫：“这……这……是怎么回子事？”
君惟明耸耸肩，吃吃笑道：“这是说，班大堂主，你们吃瘪了！”
长长吸了口气，班荣本能地退后一步，手上的“风火棍”也不由自主地斜横胸前，他惊恐地看着君惟明，讷讷地道：“你……你又是谁？”
君惟明抿抿唇，好整以暇地道：“你猜？”
班荣一咬牙，硬着头皮道：“不管你是谁，朋友，至少你须要弄清楚你正在做的什么事……你可知道我们全是什么来路？”
君惟明笑了笑，道：“什么来路？各位总不会是玉皇大帝从凌霄殿上派下凡间来的天兵神将吧？”
一股怒火突然升自班荣的心底，可是，当他目光瞥及仍然缠绕在定琛颈项间的那条“银铰链”时，却又一下子气馁了，跟着背脊上全觉凉飕飕的，当然，他自己有多少能耐他比谁都明白，而他更知道定琛的功夫乃是大大超越于他的。
眼前，连定琛都失了手，正吃人家像头狗似的用链子拴着，人家的那份能耐就甭提啦？自己便是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甘，又济得了什么事？
强自忍下这口气，班荣犹想唬唬对方：“朋友，我劝你切莫躺这处混水……便老实告诉你，我们全是从‘长安’‘铁卫府’来的人，‘铁卫府’，你总该听说过吧？朋友你如若硬要和我们架梁，我看你还得多费心琢磨琢磨……”
君惟明淡雅地道：“哦，原来你老兄是‘铁卫府’的人物？”
班荣胆气略壮，忙道：“正是，我们全为‘铁卫府’的魁首童刚童爷效力！”
链子紧紧缠住脖颈间的“凉山派”掌门人定琛，这时已是喘息过来，他在听到班荣的说话之后，不由得心焦如焚又加上啼笑皆非，在他对班荣急切而惊惶的注视里，已经连声在替这位自作聪明的大堂主念佛了！
君惟明微微阖下眼帘，平静地道：“‘铁卫府’和我的渊源太深长了……”
骤闻此言，班荣也没去细细体会对方话中的含意，却立即喜形于色，如释重负地哈哈笑道：“好家伙，朋友你与‘铁卫府’竟然也是老交情了？太巧了，太巧了，嗬嗬，我就知道这只是一场误会，幸亏我及早报了码头，要不，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才叫人笑掉大牙呢？”
说着，班荣将斜举的“风火棍”放下，一面搓着胸口笑道：“朋友，真是好险，差点咱们又干将起来了呢……虽说我与朋友你素未谋面，却也可以断言，朋友你一定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说不定与我们童刚童爷还是莫逆之交——”
君惟明丝毫不带笑意的一点头，道：“你是这样想么？”
班荣像是晕了头了，他得意地大笑道：“这是一定的，朋友，以你这等超绝身手，‘铁卫府’中，除了童爷能与你攀上渊源，别的人，够分量么？嗬嗬嗬……”
说着，他踏前一步，有几分阿谀味道地涎着脸笑：“我说呢，朋友，如今大伙儿既已明攀了道，就等于是一家人了，朋友……你呢，可否将你手上的这条链子松开？你缠着的这位老兄，也是我们自己人，说起来，说不一定朋友你也有个耳闻，他就是——”
君惟明冷冷地道：“我知道他是谁，‘凉山派’掌门人‘尺半魂’定琛，是么？”
班荣急急点头还不忘记给君惟明扣上顶高帽子：“好眼力，朋友，好眼力！完全说对了，这位尊长正是‘凉山派’的掌门人定琛大掌门。”
目光越过君惟明肩头，班荣又恶狠狠地盯了那站在君惟明身后，神色微妙又似笑非笑的曹敦力一眼，他愤愤地道：“还有，朋友，躲在你身后的这厮乃是一个败德忘祖、背叛同门的奸贼，今夜至此，我们也要将此人一并拿下带回！”
这时——
有如身陷绝境的定琛，不由暗里长叹，他为班荣的糊涂而跺足，更为班荣的懵懂而羞愤，到如今，班荣尚弄不清楚他是在和谁说话，班荣以为是同道的人，却正是催命夺魂的阎罗王……
就在定琛又急又怒，又焦又恬的当儿，君惟明已开了腔，他斜睨了定琛一眼，笑吟吟地道：“大堂主，姓曹的是叛逆？”
班荣忙道：“正是，一点也不错！”
君惟明一笑道：“你们要捉他回去？”
一咧嘴，班荣赔笑道：“是的，呃，是的……”
君惟明吁了口气，悠闲地道：“不可以。”
呆了呆，班荣不禁张口结舌地道：“这……这是……怎么说？”
君惟明道：“因为我这么说了。”
班荣有些失措地道：“朋友，呃……这不太好，不太好吧？我们若是不能将这叛逆带回，说起来，朋友你又怎生向童爷交代？”
君惟明冷硬地道：“什么童爷？连头畜生都不如！”
像是猛然被人打了个嘴巴，班荣一下子退了两步，他惊愕地瞪着君惟明，又是迷惑，又是惶悚：“你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君惟明残酷地一笑，道：“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微微侧脸，君惟明毫无情感地道：“曹敦力，告诉他！”
答应一声，曹敦力大步踏上，皮笑肉不动地斜睨着呆若木鸡的班荣，他先嘿嘿冷笑了几声，才阴阳怪气地道：“老班，首先我告诉你，今夜你是撞正大板了！”
班荣霎时面色褚红，涨得有如猪肝一般，他急促地喘息着，厉吼道：“姓曹的，你且不要得意，人家未见得就会帮你——”
曹敦力吃吃笑了，道：“我的儿，你知道人家是谁？”
一挫牙，班荣咆哮：“是谁？你说是谁？莫不成就是你的干爹？”
舐舐嘴唇，曹敦力慢条斯理地道：“嘿嘿，人家也是‘铁卫府’的，果然与姓童的那个杂种也有点瓜葛，这些，你全猜对了！”
班荣惊疑不定，下意识中，却也觉得情形有些不妙，他的“风火根”又斜举当胸，忐忑戒备——
摇摇头，曹敦力嘻嘻笑道：“老班，不用紧张，你那根打狗棍便是不举也罢，举起来也没有个鸟用，人家若是报个名号也就能将你吓瘫了！”
羞怒交集中，班荣色厉内荏地大吼：“姓曹的，你他妈的少在这里狐假虎威！这人是谁？他会是阎王老子？”
曹敦力嘿嘿冷笑，道：“他么，正是你们的死对头、活冤家，‘魔尊’君惟明！”
猛然间，班荣的脑袋都宛如炸了开来，他呻吟似的在喉间发出了一声惊嗥，身子一个踉跄便倒退出好几步去，一刹那，脸也白了，唇也青了，躯体筛糠似的一阵强似一阵地颤抖着，险险乎乎手中那根“风火棍”就坠落地下！
曹敦力唬了口气，眯着一双眼道：“别慌，老朋友，别慌，摸摸看裤裆里头可已湿了？”
君惟明微微笑着，摇头道：“嘴巴不要太损——曹敦力，我们且看班大堂主准备如何，他大约已经有了腹案了吧？”
有如泥塑木雕般愣在那里的班荣，这时才蓦地打了一个冷颤，宛如由一场可怕的噩梦中突然惊醒——但可怜的是，醒过来的现实景况，却比那场噩梦更来得可怖，他瞪着眼，龇着牙，面部肌肉紧抽，胸膛在剧烈起伏着，甚至连喉咙里也干燥得像掖了把沙在里面，张张口，声音全喑哑得蹙不出来了……
君惟明安详地瞧着他，道：“假如你受了伤，那就是曹敦力的不是了，他过于渲染了我的名号，不过，我并没有骗你，是么？我与‘铁卫府’确有极深的渊源——因为‘铁卫府’原本就是我创立的，这层渊源，能说泛泛？”
他仰头望向沉沉的夜色，又幽冷地道：“至于你说童刚认识我，这也没有错，设若不认识，我也不会遭到他的暗算，今天，也就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了。”
露出一口洁白又整齐的牙齿，而这两排牙齿在夜色中微微闪泛着磁光，君惟明继续低沉地道：“天下的事，只这有了一个开头，以后的变化就谁也不能预料准了，当初，你们‘大飞帮’在滇境充好汉，我在‘长安’吃一方，大家河水井水互不相犯，谁也沾不着谁，谁也惹不着谁，但是，童刚这奸徒恶棍开始了他的阴谋行动，你们便也苍蝇闻着腥似的趋附了过来，换句话说，你们‘大飞帮’也就硬挺着脖子要和我姓君的干了，这是一种不幸，对你们，对我，都是不幸……”
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班荣用力吸了口气，总算挣出了几句话来，他抖生生地道：“君惟明……你……你的确是……君惟明？”
君惟明带着三分烦倦意味地一笑，道：“如假包换？”
接着，他又补充：“而且，我没有死！”
又是一哆嗦，班荣握在“风火棍”上的十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也都泛了青白，他只觉得背脊发凉，心脏抽搐，呼吸亦是那般地滞重了，当然，他完全相信对面这身着白袍、形态雍容而冷沉的年轻人就是君惟明。
不光是因为他看见连大名鼎鼎的“凉山派”掌门人定琛都栽了跟斗才肯相信，无论是人家那种神韵，气度，举止，言谈，也都是已表明了，只有“魔尊”才能具有的特殊风采——那是一种可以令人由内心深处感到震慑畏瑟的无形威仪，没有人可以装扮得出来，这是显示自魂魄间，涌露于精神上的，除非你已到达这个修为，否则，便断断没有这种隐冥中的力量！
他不自觉地又退了两步，这位“大飞帮”的“寒松堂”堂主，如今可以说斗志全失了，非但斗志全失，甚至连产生出的恐惧意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颤凛着，他惊惶地道：“君惟明……你要……知道……我是身不由己……受人差遣……我……我个人与你……并无恩怨……可言……”
君惟明淡淡一笑，道：“是这样么？”
班荣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慌乱地道：“天地良心……一点不假……一点不假……”
君惟明抿抿嘴唇，深沉地道：“班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以你在‘大飞帮’的地位来说，已经不是盲目受人左右的小角色可比了，你也算是个高等喽啰，所以，你的言行举止多少包涵了你一个人的意志在内，假如你再用‘身不由己’四个字来作为你脱罪的遁词，照道理讲，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班荣心惊胆战，气急败坏地忙叫：“君惟明，我说的全是真话……”
君惟明冷冷一哼，叱道：“住嘴！”
在班荣的噤若寒蝉里，君惟明又道：“我也不和你多啰嗦，姓班的，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走——”
班荣惊骇的，讷讷地道：“两条路可走？……”
君惟明森酷地道：“第一条路，由我点破你的丹田真气，也就是废去你的武功，自此以后，你便可退出江湖，更可退出‘大飞帮’，去做一个完完全全的世外人；第二条路，很简单，姓班的——”
君惟明双目寒光如刃，断然道：“这第二条路你便只好倾你之力与我一拼，不过，我可以预告你，如着你想与我一拼，只怕你除了死亡之外别无选择！”
这时，曹敦力阴阳怪气地插上了：“老朋友，你便一拼也罢，试试看名震天下的‘魔尊’那两下子的分量到底实不实在……”
班荣猛一哆嗦，又羞又怒地吼：“姓曹的，你犯不着在那里幸灾乐祸……”
君惟明冷森地道：“班荣，不要吆喝，现在是你决定的时候了！”
班荣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握棍的双手也不住地在痉挛，他眼神凄黯，身躯摇晃，就宛似立即便将瘫痪一样，那种迟疑，那种惊惶，那种痛苦，叫人看在眼里，也不禁替他难过……
突然，被银绞链缠住脖颈，至今动弹不得的“尺半魂”定琛竟幽幽地开了嘴：“班堂主……你还是认……了吧！”
缓慢的，沉重而苦涩的将目光投注向定琛的脸孔上，班荣惊异地发觉，这位“凉山派”的掌门人竟然在这瞬息前后衰老至斯：那一头白萧萧的发髯衬着面容上深皱的纹褶，衬着那双眸中难以言喻的悲戚与颓丧，形态竟是如此惨然，此时，定琛正愁郁地凝视着班荣，默默摇头——似一声凄凉无告的叹息。
“呛啷”一声脆响，班荣双手紧握着的“风火棍”堕落地下，他颊肉抽搐，唇角颤抖，嗓音喑哑地道：“由你吧，君惟明，……”
君惟明微微点头，冷然道：“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选择非常明智……”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姓童的以及‘大飞帮’那群魑魅，俱不值得你如此为他们卖命！”
班荣凄苦地一笑，喃喃地道：“事到如今……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君惟明平静地道：“你不后悔？”
吱咬牙，班荣全身抖了抖：“我……我……唉，你叫我如何回答！”
君惟明侧转头望着曹敦力，低沉地道：“曹敦力，我们准备走了！”
曹敦力怔了怔，他奇怪君惟明这时为何不赶快动手破除班荣武功，却反向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做什么？但是，就在曹敦力的意识尚未全然转过脑际的一刹，一溜金芒已骤然闪射出君惟明的右腕袖口，快得有如鸿电，当人们的瞳仁中甫始觉得那抹光芒的涌现，班荣已“吭”的一声，双手捂着小腹翻倒，他就那样蜷曲在那里，寂然不动……
吸了口冷气，曹敦力脸色有些发白地道：“公子……他死了！”
君惟明摇摇头，道：“没有死，只是闭过气而已，最多半个时辰，他就会自行转醒。”
曹敦力舐舐唇，斜睨着班荣曲卧的躯体，讷讷地道：“他会自然转醒？公子——”
君惟明吁了口气，深沉地道：“当然，在他转醒之后，他便会发觉他丹田里的那口护身真气也已散了，可能他尚会有一段日子的痛苦……”
夜色如水，曹敦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看看君惟明，又瞧了瞧仍在君惟明“银铰链”束缚之下的定琛，悄声的，他道：“公子，呢，这姓定的……你待如何处置？”
君惟明先不回答曹敦力的话，他以那双澄澈而锐利的眼睛盯注着定琛，好一阵子，在定琛的垂首颓然中，君惟明始悠悠地道：“不做任何处置。”
曹敦力吃了一惊，忙道：“什么？公子，不做处置？”
君惟明淡淡一笑，坚定地道：“是的。”
说着，他握链的手腕一松，“丝”声轻响，那根仿佛夺魂索般的“银铰链”，便灵蛇也似自定琛脖颈间褪下，反缠回君惟明自家手上。
有着无比的怔愕，更有着无比的激动，有着至极的迷惑，更有着至极的惊异，定琛有如痴了一样愣僵僵地站在那里，一时甚至连眼皮子全忘记眨动了，他怔生生地瞪着君惟明，半张着嘴巴，那一头萧萧白发，在夜风的吹拂下兀自飘扬……
良久……
定琛猛然大大地一震，他踉跄退后两步，颤巍巍地指着君惟明：“你……你不杀我？”
君惟明安静地道：“为什么要杀你？”
定琛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又以一种情感极其错杂的语言道：“你……你不折磨我？”
君惟明耸耸肩，又道：“为什么要折磨你？”
“咯噔”一挫牙，定琛抖索索地咆哮：“君惟明，要杀要剐随意，但……但你休想戏弄我！”
君惟明冷冷一哼道：“我吃多了？我有这个胃口戏弄你？”
一下子又呆了，好半晌，定琛方才衰弱地道：“那……你待如何？”
君惟明伸了个懒腰，淡然道：“奇怪，天下如此之大，而腿又生在你自己身上，你尚不知道该如何么？莫不成还要我教你？”
定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吞了口唾沫，嗫嗫嚅嚅地道：“你……你是说……君惟明……你，你放我？”
君惟明笑了笑，道：“难道说，尚要我背你老人家走么？”
用力晃了晃脑袋，定琛愕然注视着君惟明，喃喃地道：“可是……君惟明你……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开恩？”
他双颊的肌肉松弛地垂挂下来，像是梦呓般又道：“你是‘魔尊’……君惟明……与你的手段与心性来说……你自来是不肯饶恕你的敌人的……你惯于双手染血……谈笑夺命……你狠得离谱……但……但你却放过了我……而我……我不是你的敌人么？是你渴望生啖其肉，挫其骨而扬灰的敌人？”
君惟明有些疲倦地一笑，懒懒地道：“你去吧！定琛，不要问我为什么放过你，当然，这其中是有原因的。我想，这原因我不必在此时此地告诉你，你早晚也全知道的……”
把玩着手中的“银铰链”，君惟明在略一沉吟之后，又道：“大掌门，你须要记着一句话，‘种下什么，便得什么’，有人替你种下善因，眼前你便得着了善果，不过，希望你能持着这得来不易的善果早些离去，急流勇退，时尚未晚……大掌门，带着你的门人子弟走吧，走得越快越好，越早越好，你不见‘长安’的‘铁卫府’已血雾隐隐，赤云漫漫？”
“一场鬼哭狼嚎的干戈即将兴起？你忍心为了一个不值的目的，毫无的理想，变幻而可笑的缘由，把你门下那些年青可造的弟子全坑送进去？大掌门，你们原可呼吸自由自在的空气，生活于淡泊恬适之中，又何苦非要眼睁睁的，跑来这里拼命受残？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有如金雷击顶，定琛觉得头脑鸣震，双耳嗡嗡，连腑脏亦俱在翻腾不已，他喘息着，抖索着，大张着嘴，同时，心里也在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是的，为了什么？我又为了什么呢？……”
君惟明语声冰凉透彻地接着道：“早些走吧，定掌门，在即将来临的杀伐里，在血肉横飞的拼搏中，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以及你凉山门下的任何一个人……”
定琛全身冰冷，宛似又掉进了雪潭之中，但是，这一刹那，他却灵台明净，心智澄朗，嘴唇翕合着，他疲惫无力地呢喃：“我……是该回去了……该回去了……我们原不应该卷进这场是非来的……纵然是为了名利吧……那名利也本不属于我们……何况……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这是人家的事……我们无能再渗搅下去了……”
深沉地凝视着这位万念俱灰，又壮志全消的老人，君惟明缓慢而坦挚地道：“高兴你能想到这些，定掌门，这人世间，值得留恋的事物正多，更且，你我之间，保持点和祥不比充满了戾气来得令人愉快么？”
定琛惨淡一笑，深痛地道：“多蒙不杀……君惟明，但我却说不出对你是恩是仇，是喜是憎……”
君惟明平静地道：“这全在大掌门你的意念之中了，我并不计较。”
定琛长长叹息，道：“此刻，我可以去了？”
微微躬身，君惟明洒逸地一笑道：“请便。”
于是，定琛方待转身，君惟明又叫住了他，同时俯腰拾起堕落地下的那柄锋利短剑，亲手交回定琛手上，君惟明轻声道：“别忘了这个，定掌门，在这柄短剑的造诣上来说，我不得不承认你仍有独到之处，不愧‘尺半魂’之称！”
唇角痉挛了一下，定琛黯然接过他这柄扬威多年、珍逾生命的“龙舌短剑”，短剑锋刃上的寒光反映着他凄怆而衰老的面容，那种神情，便越发在悲凉中更带着一丝儿孤寂了，他略一转动剑柄，比哭还难看地笑了笑，哑着声音道：“多谢了……君惟明。”
君惟明柔和地道：“不敢当。”
猛然转身，定琛以惊人的去势腾跃而起，黑暗中有如一头大鸟，眨眼间便已消失于远处的沉黯里……
曹敦力望着定琛隐去的方向，喃喃地道：“这老小子，唉，也叫可怜……”
君惟明吁了口气，低沉地道：“不，曹敦力，他这才可庆。”
曹敦力怔了怔，迷惑地道：“可庆？”
君惟明点点头，眉宇间浮起一层淡淡的抑郁，他缓沉地道：“不错，可庆。”
曹敦力摸不着头脑地问：“姓定的落得这等下场，还不够悲惨的？公子，何来可庆之有？”
君惟明徐徐地道：“曹敦力，你以为定琛只是栽了一次跟斗，损了一点威名就叫可怜了？不，这一点也不算什么，若是等到他凉山一脉尸叠尸，血融血，死尽灭绝，无一生还之时，那才叫可伶呢！”
君惟明双目中光芒如刃，一闪又隐，凛冽地续道：“将他凉山一派的这场活动，与眼前定琛所遭受的屈辱比较一下，曹敦力，你便该知道敦重孰轻，那个时候的惨况，和如今的情形相比，定琛难道尚不值得庆幸么？”
“我可以断言，定琛若非今日受挫而生醒悔之心，他迟早必将他及他的那干门人，葬送进异日那一场无可避免的杀伐之中，盈盈血膻，全在今夕化解，曹敦力，‘凉山派’一定是早积阴德了！”
曹敦力顿时了悟，他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公子说的有理，说得有理，姓定的这老小子正该庆幸才是，呃，他确实应该庆幸！”
曹敦力说到这里，又忽道：“可是，定琛这厮会不会真的这么开窍，拿码子朝后转？”
君惟明笑笑道：“这却不敢断语，不过，以我的看法来说，如果定琛还稍微有点脑筋，他就应该早些离去的。”
顿了顿，他又道：“今夜之事，假如是一个有自尊，有见识的人，便该一辈子也忘不了，曹敦力，你以为定琛是么？”
曹敦力慎重地道：“我看……他像是了……”
踱开几步，君惟明过去拾起自己用以破除班荣真气的断肠叉，拢入袖中，而班荣，仍然晕迷如死！
君惟明摇摇头，突然朗声道：“‘大飞堂’若有弟兄隐伏于侧，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
君惟明的语声清晰，字字高扬，在寒瑟的夜空中向四周飘荡，片刻后，破庙中已有两条人影飞蹿而出；这两人，嗯，便是先前受命不得莽动的那两个“大飞堂”汉子！
两人甫一窜出，立即奔到君惟明跟前垂手聆示，君惟明目注二人，平和地道：“只剩下你们二位了？”
这两个“大飞堂”的弟兄神色悲戚，呛哑着嗓子同声回应：“公子，怕是如此了……”
其中一个又伤痛地道：“这次跟随公子与唐大把手来此的弟兄共是九人，七个派在外面放哨巡风，只有我们哥俩奉命守在庙里，唐大把手又谕示非闻令传，不得稍动……”
轻喟一声，君惟明道：“不怪你们，唐康也有他的道理，今夜这个场面，你们便是插手，恐怕也产生不了多大作用……”
另一个“大飞堂”的汉子咽声道：“守候在外头的七个弟兄……只怕全遭了那群魔鬼的毒手啦……”
君惟明咬咬牙，道：“你们立即到四周去查看一遍，说不定情形并非像你们想像的那样恶劣，或者仍有活口留下也不敢说……”
这两名“大飞堂”的弟兄立即答应一声，匆匆回身奔出查看去了，这时，君惟明招呼过曹敦力，一起过去检视那边唐康及余尚文的伤势。
现在，唐康及余尚文二人全已晕迷过去，他们二人全是浑身血迹斑斑，衣衫破碎，连髻发也都散乱披落，衬着他们腊白的面孔，低弱的呼吸，那等模样叫人看了委实心里酸楚……
蹲下身子，君惟明伸手在两人身上摸索半晌，终于给他找出了两包金创药来，于是，他丢了一包给曹敦力，两人先匆匆忙忙的给唐康及余尚文敷药止血，又各自撕下长袍里衬为他们草草包妥了。
然后，君惟明突然伸手在曹敦力胸前拍了一掌，这一掌不轻不重，曹敦力猝然热血上涌，胸腔撞震，紧跟着又仿佛玄冰浸体般全身一寒，他一屁股坐倒地下，惊愕得结结巴巴地道：“公子……呃……公子……怎么……怎么打起我来了？”
君惟明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道：“没有什么，我只是一下子心烦，不经意挥了挥手，可伤着你了？”
连忙爬起来活动了一下，曹敦力忐忑地道：“还好，公子，像是没有事……”
君惟明淡淡一笑道：“那就最好。”
此际，那两名“大飞堂”的弟兄已匆匆地奔了回来，不用问，只要一看他们的形态，君惟明即已知道其他的七名“大飞堂”所属必是凶多吉少了，吁了口气，不待那两人开口，他已沉声道：“我们这边——没有活口了？”
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全是一脸悲愤之色，他们哽咽着连连点头，一时连话也答不上了……
君惟明喟了一声，又道：“坐骑还在么？”
两人又是点头，其中一个带着哭音道：“回禀公子……坐骑没少……守在那边的一个弟兄……却连脑袋全丢了……”
君惟明冷冷地一指四周狼藉遍布的敌人尸体，道：“我们已经索回代价，二位，江湖中的日子原是如此，而我们能替那些被害的弟兄们做的事，也就只有这些了！”
他没有理会这两名大汉的瑟缩神情，又断然道：“你们两人马上去将坐骑牵来，我们要尽快护送你们的两位大把手回去治伤，死去的我们无能为力，如今，就只有为活着的尽心了，记着，动作要快，我们随即登程！”
这两个“大飞堂”的汉子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人全抹着泪，却又急急忙忙依照君惟明的吩咐办事去了。
曹敦力自一侧凑了上来，悄声道：“公子，这两个‘大飞堂’的伙计，看情形似乎十分伤心……”
君惟明冷冷地道：“当然，这也才更显示出人家弟兄们之间的亲切与团结来，哪像你们‘大飞帮’，和一群乌合之众似的……”
立刻涨红了脸，曹敦力急辩道：“公子，我如今可不是‘大飞帮’的人了哇……”
君惟明唇角勾动了一下，道：“我并非指你，乃是叫你知道你以前侧身的那个帮会，算是个什么邪门儿？”
曹敦力干笑半声，尴尬地道：“所以……呃，我看透了，这才弃暗投明，奔随向你老这边来啊……”
君惟明笑了笑，道：“你之所以仍能活到今天，曹敦力，便因为你还有这么一点长处——知道利害明白时势！”
打了个哈哈，曹敦力苦笑道：“还不是多亏公子点化引渡？呵呵呵……”
君惟明没有说什么，目光却缓缓流转向周遭，而周遭横尸遍处，血迹斑斑，那一具一具的尸体，有的突目裂唇，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四肢不全，有的支离破碎，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夜如冰，风似泣，天空墨黑如漆，古庙幽幽，这情景，凄厉中更带着那么一股阴惨惨的恐怖味道。
曹敦力低声道：“不用掩埋他们了吧！”
君惟明摇摇头，道：“自会有人让他们入土的，眼前，我们没有功夫再去做这些……”
正说到这里，不远处传来人声马匹的嘶叫声，紧跟着步履急促移向这边，还夹杂着人的叱喝与扬鞭声响……
曹敦力一笑道：“公子，他们牵马来了。”
君惟明低沉地道：“稍停我们要将唐康和余尚文扶上马背，你我各自照应一个，小心点，别牵动了他们的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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