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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铁石心肠
2019-08-19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霍青听了君惟明所说处置金薇、马白水、杨陵、江七,四人的残酷刑罚,怔呵呵地看了君惟明好一阵子,才叹息着道:“多少年来,我一直奇怪外面的人为什么都称你为‘魔尊’?小子,我自小看你长大,在我眼中,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那般开朗,那般豁达,那般明快,而甚至有些顽皮;现在,我知道了,小子,我知道了为什么他们会称你‘魔尊’,你在开朗中蕴藏着深沉,在豁达里孕育着谋略,在明快内隐含着霸力,在顽皮下包满了成熟……”
  他顿了顿,接道:“小子,你的智慧卓绝,武功精深,心计慎重,手法诡异,你是一块上好的材料,又恰巧碰上了你那个死去的师父又是位上好的雕琢匠,把你琢磨成武林里的奇罕珍宝,你自己更使它发扬光大、睥睨一方。但是,小子,你有了这一切,并不能志得意满,更不能跋扈骄狂,你要记住,除了你如今所拥有的以外,你更须求取一颗公正而仁慈的好心……”
  君惟明闭闭眼,苦涩地一笑,缓缓地道:“师叔,我不否认你老所说的那些话,但有一点,你老却未曾明察,只有那一点……”
  霍青沉沉地道:“哪一点?”
  君惟明诚挚的,丝毫不加掩饰的,坦然道:“我的心或者不够仁慈,因为我恩怨分得太明,因为我太嫉恶如仇。可是,我却是绝对的公正,师叔,绝对的公正!”
  凝视着君惟明澄澈而清朗的双眸,好一阵子,霍青找到了君惟明话中的挚诚。那挚诚,果然是一点也不虚假的,他感喟地道:“我相信你的话,你是公正得太可怕了……”
  君惟明长长吁了口气,道:“谢谢你老,师叔,我想,现在已经快到应该‘见影’的时分了吧?”
  霍青沉默了。
  于是,这位昔日声威赫赫,归隐深山荒林的“大天臂”,转身便走进了暗门,步履轻促,霎时便已悄寂无声。
  君惟明缓缓的,又坐回榻沿,他的目光投注在那扇紧掩的铁门上。这时整个石洞中,没有一点声息,显得特别的幽静,不过这种幽静却是令人忐忑的,怔忡的,更带着深沉的肃杀,静得那么冷酷,那么阴森,那么沉重,又那么血淋淋的,宛如有一面无形的黑纱正在缓缓罩下,罩向人的心腔子里……
  铁门后面,那藏宝的石穴中,四位“贵宾”该已看饱了那满室珍玉了吧?这晚,大约是他们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夜了,他们是如何渡过的?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绪下渡过的呢?那些闪耀着绚灿光彩的金玉珠宝,在这种生死将决的情景下,不知道能给他们多少慰藉?不错的,赤裸裸的来到世上,亦将赤裸裸的去,不信有人能带走点什么,谁都是一样……
  移开目光,君惟明此时的心情却是奇异的平静,有如古井不波,在他双手染血之前,他没有一丝儿紧张,没有一点儿惶悚,或者,见过的惨烈场面太多了,或者,他把即将来临的杀戮认作是一种仇恨的发泄。
  这算是一种怪异的快感,一种残忍的满足;君惟明知道,仇恨像一堆梗在胸腔间的毒药,如果不将它吐出,其后果必将把他自己梗窒得翳郁而死,而发泄仇恨的方法,在他淡然愤懑的血腥生活中,已能把那些狠毒的手段大而化之,不足存心了……
  默默地等待着,君惟明是那样的悠闲,那样的安详,好似他并非在等待那血淋淋的时刻到来。而只是等待着一位朋友的光临,或是在等待着一场浅酌的开始。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时间,就在他淡漠的凝视与沉思中过去了,很快的过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
  又是一阵轻促的脚步声传来,极快的,霍青那瘦长的身影再度自暗门中穿出。
  君惟明露齿一笑,道:“辛苦师叔了。我完全同意师叔所言。”
  霍青眼皮子一吊道:“小子,希望你心口一致。”
  君惟明哈哈笑了,道:“弟子岂敢口是心非?这会叫老天爷拔舌头的啊……”
  突然,在笑声中,他的面孔又沉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后,他道:“师叔,我要开始了。”
  霍青心口猛然一跳,他压着嗓子道:“现在?”
  君惟明点点头,阴森地道:“现在。”
  略一犹豫,霍青又道:“早晨起来,你还没吃东西呢,小子,我看你吃点东西以后再动手吧?你身子尚虚,饿不得的……”
  君惟明冷硬如石,道:“我不饿,师叔。”
  霍青无可奈何地道:“小子,你的心够硬不说,连脸色也变得够快,说阴就阴,说沉就沉,几句话前还谈笑风生,几句话以后就唬了下来,前后判若两人,真也难为你是如何修炼成这道行的!”
  君惟明深沉地道:“师叔,‘魔尊’之号得来匪易。”
  哼了哼,霍青怒道:“去你的‘魔尊’,在我老人家眼里,你一辈子也只不过多少年前那个胎毛来脱的愣小子!”
  君惟明微微躬身,正色道:“在我心中,你老也一辈子是我的师叔,我的尊长,是我在这人世间最最疼爱我的人!”
  霍青十分受用的“嗯”了一声,道:“这还像几句人话……”
  君惟明道:“那么,再劳师叔了。”
  说着,他转身行向铁门之前,刚刚将手伸出欲待推门,霍青又叫了他一声,君惟明回头问道:“师叔还有吩咐?”
  霍青迟疑了一下,低低地道:“小子,你要考虑考虑?用另一种较为干脆利落的法子?——”
  君惟明苦笑一声,道:“好吧。”
  于是——
  君惟明的感受更觉得沉重了两分,他不再说话,轻轻推开铁门走进里面的藏宝石穴里。
  “哗”的一声,他将那张沉厚的锦幔扯开,嗯,地下,那四位“贵宾”正蜷曲地斜躺着,听见锦幔被扯开的声音,虽然他们全已不能动弹,却不由身体的自然惊悸反应而齐齐地痉挛了一下!
  悠闲地走到那四个斜卧着的躯体之前,君惟明俯视着他们,老天,就这一夜的功夫,那四张面孔,竟已憔悴枯黄得不像是他们原来的脸了,四张面孔上全染着污泥,血斑灰土,全浮着紫瘀、青乌、晦涩,每个人的头发俱是散乱的,上面沾着草屑沙泥。
  他们个个两眼失神,光芒灰暗而沉翳,眼白上布满了条条红丝!这证明他们全是终宵未曾合眼,四个人的嘴唇皆因未进滴水与大量失血而干裂了,衬着他们低微又虚弱的喘息声,一个个就活像离了水的鱼,就像一盏盏即将油竭蕊枯,随时都可熄灭的灯!
  脸上的表情是生硬而木然的,因此,君惟明浮在脸上的那抹笑意也就显得生硬而木然了,他皮肉不动地道:“各位,早上好。”
  颊上的笑容在他这句话中,就好像结冻了一样,那么没有一点笑的涵义在内了,他淡淡地道:“当然,我这只是一句客套话,其实,各位一夜来饱受煎熬,可能不会太舒适,到了早上,又将一个个走向生命之终点,那等滋味,就更谈不上好了。我非常了解各位心理,抱歉,我却无法使各位消除那种恐惧,因为那种恐惧事实上是存在的,而且,也是不可消除的。”
  惨淡地望着君惟明,金薇努力使自己开了口,她是用尽全力,但语声却细若蚊蚋:“姓……君……的……你……你还……在等……等什……么?”
  君惟明静静地道:“等你们怕够了,吓足了,渴干了,饿扁了,然后,我就会叫你们一个个尸骨无存,挫成灰烬,散撒在这盘古山区!”
  虽然,君惟明的语调是平静的,淡漠的,丝毫不带一丁点火爆气,有如正在述说着一件寻常得微不足道的琐事一样!
  但是在那种平静与淡漠的音韵中,却含蕴着无比的冷酷,至极的残忍,难以形容的狠毒宛如一头狼,一头阴沉得只在他露出森森利齿噬向你的骨肉之前,才现出酷厉本色的狼!
  不可自制地打了个寒战,金薇绝望地道:“君惟明……你……真……真算……歹毒!”
  君惟明沉沉地道:“过一会,你将更能体验出来。”
  马白水扭曲着一张衰老又狼狈憔悴不堪的脸,抖索地叫:“砍了脑袋……也不过碗……口大小的疤……姓君的……武林中……有规矩……江湖上……讲道义……你……你不能……太离了谱……招天下同道……群起而攻……他们……会点破……你的背……”
  君惟明豁然笑道:“老马,你大约是吓晕头了,说起话来怎的这般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再加上胡扯八道?”
  顿了顿,他的神色逐渐冷酷地说道:“不错,武林中有规矩,江湖上论道义,但那也要看对什么人来讲规矩,谈道义。就是你这种见利忘义、罔顾节操的下三流蟊贼,也配谈论武林规矩与江湖道义么?姓马的,你们以剧毒害我,以暴力凌我,以死亡胁我的卑鄙行为,哪一桩够上了仁义道德了?够上了豪士风范了,因为你们做出些不似人应做的事。所以,报还你们的也将是些不该是人应受的罪,你们欲使我家破人亡,使我基业易帜,使我手足遭残,今天,我便将你们原待给我的完全奉还你们,而且,利上加利,丝毫不爽!”
  说到这里,他又道:“我如此做了,江湖同道若认为我做得不对,他们尽可同来声讨于我,多少年来,我便不顾那些传言流语,我只讲事实,只面对真理;设若有人不满,他们可以来寻我争论——不管是文争武论,姓君的要是皱皱眉头,便一头撞死在来人脚下!”
  马白水的惊恐之色已丝毫不能掩饰地紧集在脸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骇怖地叫道:“你……你待如何?”
  君惟明冷冷地道:“不要急,老马,老杀才。用不了多久,你即会知道我待如何,在那个关头到来之前,我可以多少透露一点点给你知道,那总是一件不好受的事就是了。”
  马白水嘶哑而惨烈地吼叫,声音有如狼嚎:“君惟明……江湖同道……不会饶恕你的……老天爷有……眼……也要用雷劈……你啊……”
  君惟明狂笑一声,暴烈地道:“任是哪一个道上朋友,要为你们报仇的话,他尽管来,我全接着,不论他们是谁,大家俱是豁上命摆一摆,活了二三十年,姓君的含糊过谁来?至于老天爷,马白水,老天爷不会帮你们的,就以你们所作所为的阴毒诡谋,邪恶勾当,无耻手段,老天爷的雷真劈下来,劈的会是你们,而不会轮到我姓君的头上!”
  满口钢牙紧挫,他又一个字一个字自唇缝中迸跳出来:“你们哭号吧,喊叫呢,咒骂吧,看看有谁能帮你们,在这深山荒岭的幽邃石洞里,我任你们挣扎,任你们咆哮,我叫你们面对着成洞的珠宝金玉,也叫你们的脑袋里塞满了死亡的恐惧,叫你们双眼被眩异的彩芒迷惑,亦叫你们肉体受尽折磨苦楚;种什么因,即得什么果,便是你们哭塌了山,我也拼着和你们同归于尽!”
  马白水禁不住簌簌抖索,而杨陵与江七的惊骇比他是有增无减,只有金薇,她还勉强可以自持,但是,满脸的绝望与悲恻,也足够写出她心中的凄惶及颤悚了……
  这时……
  “不会的,这只是些轻巧的事。”说着,他仰起脸来目注洞顶。洞顶是凸凹不平的,间或有些灰白色透明的石钟乳垂下,石钟乳被下面及四壁闪灿的珠玉光彩所映勾,也泛动着晕蒙蒙微芒。
  君惟明像在沉思着什么,过了一阵子,他道:“师叔,在昨夜,你老本想宰杀他们为我出气报仇的,是么?”
  霍青有点迷惘地道:“不错……”
  君惟明沉沉地道:“我当时不赞成宰杀他们,师叔还不以为然,我说过,有些话尚需要盘问,再则也不能太便宜了他们……”
  霍青颔首道:“你是这样说的。”
  君惟明木然一笑,道:“盘问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他们所作所为,以及内中因果,我已全都了然于心。我昨夜不杀他们的主要目的;即是不能太便宜了他们,我要他们多受些煎熬,多受些折磨,多经历点痛苦;师叔,你老知道,天下最可怕的是死亡,但是,还有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在面临死亡之前的一段等待,越等待得长久,越可使等待的人心惊胆裂、神魂不安,这,可以把一个人逼疯,把一个人吓狂;不过,值得惋惜的是我们没有,也不耐烦再给他们这段可怕的时间,换句话说,这也是我们仁慈的地方,昨晚一夜。大约已令他们品了这种味道,我们抱歉这种味道只仅有一夜的功夫给他们尝试。”
  顿了顿,他接下去说道:“师叔,你老也马上就会明白,我不能太便宜了他们的!”
  老辣深沉如霍青这等的人物,此刻也不由暗暗打了个冷颤,他咽了口唾液,强笑一声道:“小子,你知道,现在你可以去做了。”
  脸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显示出内心思维的表情,君惟明有如一尊石像般的僵木与冷漠,一种特异的青白神色在他的面孔上闪动,衬着他那铁石般的形态,几乎不敢令人相信他就是寻常时谈笑风生的君惟明了。
  缓缓转过身去,君惟明的目光有如两柄利剪一样冷厉而锐地投向了地下的江七,江七失了魂似的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哆嗦着,心胆俱裂地哀嚎道:“公子……公子……饶了我一条……狗命吧……我是被逼迫的……我是被杨陵逼迫的……公子啊……我冤枉……我冤枉……”
  君惟明仿佛聋子一样,根本就没有理睬江七的哀求号叫,他走上前去,提着江七的领口,“刷”的一下甩出了一丈之外!
  江七那张丑恶的面孔已完全扭曲得不似人形了,他杀猪似的惨嗥着,一双小眼连连上翻,口中吐出白沫,涕泪沱沱!
  叹了口气,君惟明喃喃地道:“我真奇怪,就凭你这窝囊样子,当年我是怎么会允许你加入‘铁卫府’的……”
  几乎哭叫得断了气,江七凄厉又骇怖地哭号:“公子……公子……求你饶了我……饶了我……我知罪了……求你老给我一次忏悔的机会……我再也不敢了……我是身不由己……我是被他们逼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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