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宝笑道:“老先生您请坐,听我讲啦。我姓傅叫纪宝排行第三,父亲神力威侯,母亲绰号千手准提,我虽然年纪轻,幼秉庭训,力敌万夫,善能飞檐走壁……”
万居惊叫:“老夫人姓胡?”
纪宝点点头说:“我大哥纪珠前在西藏拉萨跟喜姐姐有一段因缘,她父女此次入关就为着寻访珠哥哥,偏偏搅出命案,我纪宝怎能不管?”
万居心定叹口气说:“昨夜你说喜萱带来的一袋子珍珠是定聘的礼物……”
纪宝笑道:“那是胡扯,倒还没说定,所以使我很为难,假使她变心贪图富贵,我又何苦出头干涉……”
万居道:“你以为她……”
纪宝道:“她不是吩咐您别把王由讲的话告诉我吗?真不可解。”
万居怔一怔坐下去,手拍拍桌沿说:“妮子态度太过镇静,好像胸有成竹,假使真转错了念头,那是她自己找死……
四阿哥窥窃神器,司马昭之心天下皆知,然而一个破落户小脚汉女,难道还有选娘娘的?
什么叫金屋藏娇?还不是空欢喜,白糟蹋,皇帝讲信用么?到头来休不休,嫁不嫁,落个坐冷官,守活寡,求荣反辱,终天抱恨……”
老头子越讲越有气,直气得须发翕张,面目异色。
纪宝笑道:“前辈昨夜对付王由几句话够劲儿,我算定他今晚还要来,你老人家索性躲个干净。我还不敢肯定说喜姐姐必定靠不住,横竖我总跟着瞧,你就抱定一切不管好了。”
万居道:“要是他们派人接走喜萱呢?”
纪宝笑道:“您还不如说劫走……这是必不可免的,尽管由她去。”
万居又发了一阵怔,带央求的神气说:“无论怎么样,张维一条命你总要想办法。”
纪宝道:“伯父在拉萨一病临危,珠哥哥冒险救活他,他们总是有一份交情,眼前珠哥哥不在京都,伯父偏又出岔子,我要不能使他平安出狱,我算对不起同胞手足。
就说喜姐姐,她能保持一天清白,我决计照拂她一天安全,不到黄河心不甘,我还是要去找方超的母亲。
近午时光回来陪喜姐姐探监送饭,下午赶写状子,还得上东四求街坊邻合做证人,今天一天我大概够忙,晚上不找您啦。
我还是埋伏屋上听喜姐姐唱独脚戏,非到紧急关头我总沉着气……我这就赶往宣武门牛街见方家老太婆去,您可不要把我的话告诉喜姐姐。”
老掌柜这边一点头,三爷一溜烟走了。
喜萱街上买了菜回来,急匆匆厨下忙了大半天,好容易打发老掌柜吃完,她又赶着拾掇饭篮儿准备出门,刚刚要动身门外宝三爷大摇大摆恰也来了。
姐弟来到刑部大牢,张良箫何韩信确都在那儿等候,有他们三杰帮忙,三爷再随喜了几两银子,一帆风顺,浪静风平。
张维见着三爷不禁悲喜交集,再听说纪珠大爷不日也要来京,心中越发欢喜,他跟三爷密谈的时间相当久,这当然还亏三杰一力支持。
纪宝由刑部大监牢出来,立刻动笔墨赶辨翻案文章,这在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连作带写也不过化个片刻工夫,礼貌上他不能不请教五爷。
万居虽然一肚子学问,而且还是位秀才相公,但看了这一纸呈词,他只有惊服赞叹的份儿,三爷随便客气了一阵,含笑告辞去了。
这一去一直没来,状子是交给韩信投递的,下午又叫萧何陪他上东四牌楼拜访估衣铺老掌柜方德,顺便遍托左右邻居公堂作证。
人都有几分仗义心,同时又有刑部衙门大公差从旁帮着讲话,看样子分明像各方面全打通了关节,大家因此放大胆都答应了。
一切办得顺利,三爷好生欢喜,初夏天他邀请张良箫何韩信上馆子喝酒,回头便回去一枝春茶行关在楼上写信。
二更天换一身夜行服色,暗技防身软甲,随带宝剑镖囊,越窗上屋迳奔四阿哥府邸。
谁也都知道那地方不啻龙潭虎穴,说养土何只朱履三千?而且大多半还都是武字号绝好脚色。
这当儿天气还早,到处警卫森严,通明灯火,小孩子艺高胆大倚仗胸中所学,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
好在四殿下大花厅宴客未散,三爷乘机踏隙闯进机要密室寄柬留言,还偷看了一些紧要文件,临去信手取走了案上一对玉狮子镇方。
说的快,究竟总还耽搁一些时间,三更天他才赶到王府井大街万家书店,王由可是先来了一步。
三爷屋上揭瓦望下看,老头子万居好像早就睡下了,喜萱姑娘和客人隔着柜台问答,彼此声音都放得低,姑娘态度依然沉着。王由神情愉快满面春风,他们讲的话,三爷就是一句也听不到,眨眨眼,姑娘已裣衽送客,王由倒也不敢逗留,赶紧打躬告退。
纪宝却仍留在屋上发呆,他想王由必然说服了姑娘,不然他不会那么得意,到底唱的是什么戏呢?
越想越烦索性不想,他随即回去一枝春茶行更衣,藏起兵器,片刻不停溜出来又上铁狮子胡同侦察。
他算定四阿哥看了他留下的信,一定会去找义勇侯张勇说情,果然就在天刚亮的时光,这位将来的皇帝继承人单身匹马远远地款段来了。
四阿哥不但为人精明强干,说武艺也还是出类拔萃超群绝伦。
当时他马来到切近,纵目望见纪宝徘徊张府门前,忽然心动,叫声“怪”,蓦地跳下马,仗手中马鞭子迳奔三爷。
三爷猛吃一惊,一跺脚急待躲避,四阿哥高喊:“纪宝!”
宝三只好站住。
四阿哥赶前来说:“你这小孩子多可恶,简直要监视我么……什么时候进京的?纪珠纪侠念碧全来啦?”
纪宝摇头笑道:“他们还没来。您好厉害,怎么认得我呢?”
四阿哥道:“那天王府井大街看打架,你就在旁边侦伺我,是不是?可是我一时还没想到是你。
昨儿晚上潜入我的签押房寄柬行窃,翻阅秘密文件,今天一清早还敢等在这儿装模作样,要是再让你这张佯装的晦气脸瞒过去,我也真够糊涂了。”
说着拿手中马鞭子敲一下足上靴子。
纪宝笑道:“我可不敢讲您糊涂,但是话要听清楚,我还不明白……”
四阿哥再重敲一下马鞭子说:“早听说你练得一身能耐,而且好管不平,昨宵我那签押房里,墙壁上好些地方留下小孩子手印。
请问有几家小孩子练过游龙术壁虎功?可惜你虽然工夫到家,还嫌经验不足,以后要碰着这种局面,必须讲究不留痕迹,懂得么。”
纪宝一听赶紧请个安说:“谢谢您啦!”
四阿哥笑道:“给我的信上称四叔下署三侄,你这侄少爷无法无天,一身是胆,好,既然管闲事就管到底,现在跟我进去看老侯爷啦。”
纪宝笑道:“何苦教我丢人呢?您不瞧我这一身打扮……”
四阿哥笑道:“你是害怕老侯爷?他确然不大好讲话。”
纪宝道:“我为什么怕他,但是没有必要呀。”
四阿哥道:“不,我偏要你见他,他还是你祖父的好朋友,留心礼貌。”
纪宝笑道:“我要进去就别说破我是什么人,咱们算主仆好不好,让我做您的跟班啦,给我名儿。”
四阿哥道:“我从没用过这东西。”
纪宝道:“也好,看我的。”
说着他翻身奔上台阶便去叫门,敲打了好半天,老门官亲自出来开门,一看是个小孩子,不由怒火上冲。
他咆哮着叫:“小鬼头你找死!”
扬着手就要打人。
纪宝挺起胸膛说:“老家伙,你敢碰我一下,我不教你磕三个响头才怪……看,谁来了……”
老门官虽然老眼昏花,可是还认得四阿哥,一看他就凉了半截,赶紧抢下去爬倒磕头。
纪宝叫:“没碰响呀……一二三……赶紧通报,咱们主人有要紧的事求见。”
老门官吓坏了滚起来慌不迭奔进去。
四阿哥来这地方是熟人,步上台阶便带了纪宝走进大门。
时间大早,院子鸦雀无声,纪宝搭讪着说:“天晓得连个鬼也没有,白糟蹋了好房子。”
四阿哥回头笑道:“人都没起来呢,这是侯门你知不知道?”
纪宝道:“侯门怎么样,侯门男女就会吃饱饭睡大觉?”
四阿哥道:“晌午开大门,薄暮传中饭,澈夜笙歇,鸡鸣就寝,这是老规矩。”
纪宝道:“糟,太糟,一团糟,所以朱门无有不败……”
四阿哥道:“你乱叫,别教老侯爷拿旱烟袋敲烂你的小脑袋。”
纪宝道:“他抽旱烟?那我得准备一下……”
他翻身一跳丈余,赶出大门楼偷了打火家具,回头追上四阿哥闯入大客厅。
他们也不过等了一会工夫,角门外破锣响的声音粗暴地叫:“你们这一班人全该杀头!”
纪宝伸手摸摸脖子向四阿哥吐舌头。
四阿哥笑笑轻轻说:“当心……”
人跟着站起来,张勇老侯爷恰也进来了,他拖着一身子绸袍黄马褂,上钮不对下钮,老母鸡出窝似的望上打躬作揖,连喊:“失迎……失迎…死罪……死罪……”
四阿哥还他一个抱拳,抢一步向前握手,低笑说:“大清早打扰您啦,侯爷。”
张勇急忙又哈腰说:“好说……好说……殿下。”
彼此放手揖让就坐,老头儿喝一声:“看茶。”
外面进来两个爷们,一个拿着一八尺长旱烟袋,一个捧着茶盘儿,上面托着两盖碗茶。
纪宝假内行过去接茶传送炕几上,退一步朝正中打个蹬儿。
老侯爷赶紧欠身起立,四阿哥忍不住笑起来说:“纪宝给老侯爷装烟啦。”
纪宝扳着脸再去要了旱烟袋,看烟斗里已经有了烟,这就及手托着献上侯爷。
老头儿嘴里还在说:“不敢当……”
纪宝霍地跪下一条腿,探手怀里摸出纸煤打火石,敲亮火石燃上纸煤把住烟斗就待点着。
老头儿兀自不敢就位,手拈着上半段烟杆,眼看四阿哥说:“你那来的这样一个乡下小孩子,倒怪聪明的。”
四阿哥笑道:“我要是告诉你,你总会踢他两靴尖,他是傅玉翎的孙子。”
老侯爷猛吃一惊,推开旱烟袋颓然坐下,睁大眼睛问:“不会是小雕的孩子吧?”
四阿哥笑道:“一点不错,恰是傅侯的三公子……纪宝,还不拜见张爷爷。”
纪宝悄声埋怨说:“我说不要说,偏偏要说,现在我挨骂啦!”
他啾啁着起来靠好手中旱烟袋再跪下来给老侯爷磕头。老侯爷这一下动也没动,直瞅他磕完头一旁肃立,这才沉着脸说:“你到底怎么搞的,弄得这一个样子?今年几岁了?”
纪宝假老实垂着头不做声。
四阿哥代说:“还没到十二岁。”
老侯爷道:“小还小,可是长得丑呀,不像爸也不像妈……”
四阿哥笑道:“他淘气化装成这一个鬼样子,脸上涂着药呢,庐山真面目可是真像胡吹花……你别看他小,一身能耐,颇不平凡,就是刁皮捣蛋爱打不平,昨儿晚上二更天居然有办法进我的签押房寄柬吓唬我,这胆子够瞧吧?”
老侯爷一听小孩能干,立刻换了一付脸孔笑呵呵道:“那一定是让殿下抓着了。”
四阿哥笑道:“不单是没抓到他还让他带走了一对玉狮镇方。”
老侯爷乐得叫起来:“好家伙,那屋子铜墙铁壁,扶梯上装有埋伏呀?”
四阿哥道:“倒是乖得很,他不走扶梯,踏壁上楼,托下门楣进屋,有一点可疑的地方就不走……”
老侯爷叫:“这还了得,小小年纪……”
四阿哥笑道:“他会游龙术壁虎功,就是触发埋伏还是抓不到他,可是到处留下脚痕手印,这算贼没学到家。”
老头儿越听越欢喜,点手叫:“孩子装烟啦……听我讲,你祖父玉翎鹏是我的好朋友当年的确帮助我很多忙,老友胸中所学实在值得佩服。你父亲也很不错,你母亲更不必说了。”
说着他伸手接过烟袋抽烟,重重抽两口再喝茶,看样子就是不让烟吐出来。
他沉一下气又说:“家学渊源,我今天看见你很快活,告诉我,为什么爱打不平,你是要当义侠不想做官么?”
纪宝垂手回说:“打不平无非仗义,做官的似乎更应该取义存仁。”
老头子笑:“讲得好,我当年立朝就是肯打不平。”
纪宝说:“纪宝恭闻你老人家最公平正直,所以今天才会求四殿下带来瞻仰山斗威仪,但是也还有一些话不敢唐突钧听……”
老头儿又叫:“好家伙,你倒是满肚子学问会讲话。尽管讲,我面前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纪宝瞟四阿哥一眼,四阿哥点头鼓励他说。
三爷这就又给老头儿请个安说:“我可不可以请屏退从人。”
老头儿挥动旱烟袋说:“好。你们退下去。”
纪宝镇静地慢慢说:“我年纪小没见过多大世面,这一次来京原是游历,为着行动便利改扮乡下小孩,因此街谈巷议听见了一些奇怪的事,我很不平……
我说有一个人,害着严重的肺痨病,他勾引一位良家姑娘,认本家结兄妹,到底姑娘肚子大了他不认帐,姑娘上吊死了,他还要去讹诈死者的父亲……这种人该打吗?”
老侯爷立刻说:“该打。”
纪宝说:“打死这种人犯罪么?”
老侯爷笑了,笑着说:“小孩子的话,打死人反正犯法的呀!”
纪宝道:“这种人被打死,他家里的人是不是还一定要替他申冤呢?”
老侯爷道:“这种人死根本无所谓冤,明白的家长我想是不便追究的。”
纪宝道:“那太好了。我再说有一个人非官非吏,大街上强指路人犯罪,拳脚交加置之死地。这路人的女儿上前排解央求,不但不听话,还把大姑娘打个口喷鲜血昏倒地下,这不平要打么?”
老侯爷道:“要打,可是别杀人,杀人你就有罪。”
纪宝又瞟了四阿哥一眼,从容笑道:“回张爷爷话,前者害痨病讹人的是府上家将方超,后者侮辱人家女儿的是你老人家的戈什哈钱有为。方超不是被打死,是临时病发身死,借刀刺死钱有为的是四殿下……”
说到这儿,三爷回头看四阿哥笑。
老侯爷怔住了,四阿哥也怔住了。
三爷再给老侯爷请安说:“再晚不平到府上来,不因为你张爷爷最公平正直,那是天胆也不敢,但求你老人家推情究理不事追究,我有办法平反冤狱……
眼前蒙冤的在囚,假使府上迫紧不肯放松,那位失刀的步军统领衙门站堂官唐治,和被诬杀害方超的张维,他们可能死在刑部衙门大牢,天理人情我都觉得说不过去,所以……”
老侯爷叫:“殿下,这事怎么办?杨吉庭铁面无私圣誉方隆,对他说话可是有点难哩!”
四阿哥笑笑不作声。
老侯爷可是真急了,伸手摘下红绒顶子纱帽,拍拍脑门子说:“这时期殿下外面的名誉可是顶要紧,让老佛爷听见了什么闲话,那是很讨厌,这事交给我办啦……纪宝再不许管。”
老侯爷神色愈暴躁,纪宝态度愈安详。
他慢条条说:“纪宝就是要打他不平……”
四阿哥道:“见鬼,你讲呀!”
纪宝道:“你府上有没有一个蔑片叫王由?”
就听了王由两个字,四阿哥忽然色变,眼看着老侯爷微笑。
老侯爷怔一怔斗紧一对卧蚕眉问:“好像是他的人?”
老头子伸出左边四个手指头翻转着说。
四阿哥大笑道:“可不是老八的心腹,这家伙无恶不作……”
回头又瞅定纪宝笑:“不把话讲清楚,当心我揭你的皮。”
三爷一世聪明,这一下也就搞糊涂啦,他凉了大半天,才把王由两次深夜上万居破书店所讲的话,一字不遗一股脑儿述个干净。
末了他给四阿哥请个安,唱个无礼诺说:“殿下,别怪,别怪……都因为王由夸口他的主子将是未来的皇帝,所以我弄错了。”
四阿哥乐不可支,强抑着放低声说:“不错呀,大阿哥完了,四阿哥声名狼籍当然八阿哥最有希望……”
到底忍不住他又来一阵纵声大笑。
纪宝飞红着脸说:“我要晓得是八阿哥,我肯饶恕才怪……当时一伸手之劳,擒住王由送宗人府不就完了。”
四阿哥道:“你倒是宽待了我,承情,承情……我也还得提醒你,恐怕你未必斗得过八阿哥。他手下至少有几百个奇才异能之士,像赫达喇嘛那样好身手也有的是,凭你乳臭未干一个黄毛三尺重于也敢去碰他?
你说擒王由送宗人府,人家要是抵死不吐实你怎么办?退一步说,大不了八阿哥落个失觉察,管教不严,犯罪的是王由,还不能损八阿哥一根汗毛……
底下而且很讨厌,时刻都有危险,我劝你还是别管也好,再说张维父女跟你有什么交情,你又何苦来为他们拚命?”
纪宝笑道:“交情没有,我还是一句话要打不平。危险没关系,谢谢你的指示,我放开王由迳找八阿哥算清帐。
几百个赫达喇嘛我不怕,纪宝绝不畏难而退。现在要等他们劫走张姑娘藏入金屋,到时候也要看张姑娘是否甘心落涸,假使她愿意,我也不管。
假使她是顾全老父在狱,同时又是为万家破书店同乡老掌柜受委曲,我尽有办法临机应变,关云长劫持鲁子敬赴会,可保安若泰山。”
四阿哥看纪宝讲得神气,点点头笑道:“好计较。要晓得言之非艰,行之维艰……”
纪宝道:“不,能说者必能行。”
四阿哥道:“劫持怎么讲呢?”
纪宝道:“出其不意,劫之无备,擒贼擒王,群小破胆,虽有十万甲兵有什么用……”
四阿哥道:“底下怎么办呢?”
纪宝道:“底下迫使八阿哥结具保护张家父女安全,结具交给燕黛姨姨代为保管,随时呈献皇上。”
四阿哥说:“决定这样干?”
纪宝道:“为人谋无忠,赴汤蹈火我决不辞。”
四阿哥笑对着老侯爷说:“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张勇道:“龙生龙,凤生凤,什么样母亲生什么样孩子,小小年纪胆气不错,不过礼貌太差,今天对殿下大不敬,我要他规矩认罪。”
纪宝道:“无所谓不敬,殿下跟妈妈好朋友,自己人……”
张勇一听,乐个呵呵大笑道:“不像话,我说小孩子总是小孩子。”
四阿哥道:“请罪可免,我倒是要看看他的武艺,到底强到那儿去。”
纪宝叉手剪拂道:“小子不才,弓马何足道,刀枪拳剑穷极变化……”
张勇叫:“好家伙,多大的口气呀!”
四阿哥道:“你妈妈一支剑堪称无敌,你大约此道还通。”
张勇接着叫:“外面有人吗,把我的宝剑拿来!”
纪宝眼看天井里恰留一大块好空地 他笑笑说:“张爷爷世之虎将,四殿下名满京畿,两位要是高兴的话……”
四阿哥笑道:“你是想较量,我们可没有兴趣占小孩子便宜,你先练给我们看看,要是还够得上……”
话讲到这儿,宝剑送来了,四阿哥也就把话打住了。
老侯爷拔剑出鞘,伸出粗指头敲着剑叶说:“这枝剑,跟随老夫突围溃阵大小数百战,摧坚撼锐砍铁如泥……纪宝,练得好给你啦!”
老头儿一时快活,顺手儿拿宝剑望灯梁上猛掷,剑尖插入梁木径寸,摇摇犹有余劲。
老侯爷叫:“纪宝,摘下来……”
纪宝抬头看,看着笑,笑着说:“张爷爷,怕没有两丈高吧?”
张勇笑道:“怎么样,要不要搬梯子来呀?”
纪宝道:“了不得一丈七八尺,这个我要是没有办法取到手,今天还敢来见你老人家。”
没看见他怎样作势腾跃,人忽然蹑虚空而起,骈两边手中指和食指搭住斗大的灯梁。那指头上好像长着钩子,由这边钩着移到那边,而且移得慢腾腾的。
四阿哥低声儿说:“看,他的游龙术到家么……”
张勇道:“嫌他慢……”
四阿哥笑:“越慢越吃劲,要快还不容易。”
他们下面低声讲纪宝上面全听到,立刻拳腿上梁,拔下剑给倒插在背后腰带上,喜鹊渡林耸身穿出,两边手指捏住两条椽,飞一般快速溜到廊前檐下,鹞子翻身飘落天井里,面向厅上打个稽首,反手抽剑献剑。
他想:张勇一个武夫,他会的不过长枪大戟马上能耐,四阿哥可真是了不起击技名家,不露两手儿,怎能够使他神悦心服……
想着他使出大罗剑,大罗剑是他近年来追随崔小翠姑娘身边,晨夕无间苦练成功的剑法。
这一施展开门户,四阿哥就吓得一个大跳,眼看他心定眼定渐入神幻,疾徐顿挫,变化万千,俄然人剑合一,凉飓暴起,寒流四泻,偌大庭前只见拷栳一团银光盘旋飘忽。
义勇老侯对剑法原来也是行家,四阿哥自然更高明点,但是他们都不懂大罗剑,看到好处就是作声不得,倒是角门上围拢着一班家将不断的喊出好儿。
大罗剑一共一百零八手,宝三却只使了一百零三手就收住了剑,他站在底下捧剑鞠躬,张勇廊上伸出右手大拇指摇着叫:“有你的,好极啦!”
四阿哥怔怔地说:“小宝,你使的是天罡剑演变的?”
纪宝笑道:“天罡剑只有卅六手,我也不晓得什么剑,还是最近跟崔小翠姐姐学的,练的不好您别见笑。”
边说边走上台阶,拿宝剑排在廊头花梨木大图案上。
四阿哥忽然一声长叹,懒洋洋回去炕上坐下。
张勇笑道:“殿下叹为观止矣。”
四阿哥道:“崔小翠那妮子真了不得…”
张勇追问着:“谁,谁叫崔小翠?”
四阿哥道:“有空再告诉你,现在不谈,把你的宝剑借我用……”
张勇晓得四殿下要干什么事,赶紧抢起案上宝剑拖纪宝走近炕边。
四阿哥接剑霍地庄容起立。
张勇伸手一推纪宝说:“孩子下跪。”
纪宝糊里糊涂的屈下一条腿,四阿哥立即举剑放在小孩子左肩胛,轻轻说:“我给你定下一个男爵……”
纪宝慌张跳起来叫:“谢谢您,我不要……”
四阿哥色变扔掉宝剑。
张勇猛的一掌拍在纪宝背上。
纪宝从容笑道:“殿下莫怪,我生无食禄相,做官就要夭折,崔小翠姐姐再三警告我,您何苦来呢……”
四阿哥怔了大半天渐渐的气色缓和下来,他耸耸肩说:“你若是真长得这一个样子,倒还是食肉封侯之相……
我也是一时糊涂,记得在你家里时候跟许多人谈过你的相貌,大家也都讲你不能长寿。
崔小翠她怎么告诉你的?”
纪宝道:“她劝我出家当和尚去,说是只有这一条路有利于我。”
四阿哥一听又是一声长叹。
张勇说:“你妈能答应么?”
纪宝道:“妈妈教我跟法明大和尚学佛,或者上新疆投奔海容老人求道。”
四阿哥道:“你想拜在那一位门下呢?”
纪宝道:“妈妈是大和尚的徒弟,我要拜祖师为师辈份上似乎有所不便,我想还是上新疆,海容老人……”
匹阿哥道:“预备什么时候去哩?”
纪宝笑道:“我还要大开一次杀戒,先找罗刹人算完帐,然后入疆,反正我还有四五年寿命,没到十八岁总死不了的。”
张勇道:“你跟俄国人有什么仇?”
四阿哥道:“这是一场大热闹,我算日内赵振纲即会带一批男女来京,那都是胡吹花的子弟,他们听说朝廷决议用兵尼布楚,明里不愿意去投军,暗中找麻烦结伴上东北吃苦头,意在当胡子报效国家……
这事倒是跟我商量过,我认为让他们年轻人活动也是好事,他们来了可否偏劳你老人家招待呢?你肯给他们一些指教那实在太好了。”
四阿哥边说边向老头儿使眼色。
纪宝看着纳闷。
张勇却叫起来:“……让他们全住在我这儿好啦,说东北地理谁还能比我熟?当胡子要不把山川形势弄清楚,那就不行……
纪宝今天就不必走,我不许你装作什么乡下小孩子,教人带你进去洗掉脸上药,见见我的几位老姨太,该在那地方下榻问她们去……”
说到这儿老头子刚待喊人。
纪宝赶紧摆手说:“张爷爷,我的事要没办清楚不能改装,同时还要对付八阿哥,自然更不宜住在府上。您不是讲写信给杨尚书和步军统领吗,要不请您赶快办,我等着您捎去!”
张勇道:“我那老夫子也许刚睡下,他非到下午不能起来。”
纪宝道:“我代劳,您盖图章好么?”
四阿哥道:“你们办事,我可要先走一步……”
说着他脱下身上一件琴襟小马甲递给纪宝,笑道:“给你留个纪念,这总不至不收吧?”
纪宝急忙请安道谢,四阿哥伸手炕几上拿起马鞭子大踏步走了。
纪宝由张勇老侯爷府上捎着两封信出来,一迳上九门提督衙门杨尚书公馆投递,回头回去一枝春茶行蒙头大睡,一直睡到万家灯火,才来万居破书店看喜萱姐姐。
姑娘装病干脆躺在阁楼上不理他,他在柜上跟万居下完高棋,密谈几句,这又去找张良。
张良告诉他,由杨大人内衙透出风声,大人被钱有为方超两桩命案闹得头痛,昨天下午刚拒绝了九门提督衙门保释唐治,今天一早公馆里又有人下书为张维说情。
两封信来头很大,一是义勇侯爷的,一是八皇子殿下……两封信弄得杨大人狐疑满腹,他认为张维这个人久居西藏拉萨,那你这么大来头人物替他讲话?
最奇怪算张府老侯爷苦主反为凶手圆场?看来那家伙可能是个边疆恶势力的大坏蛋……
还许案里有案,必须彻底究查,决计一概不管,非要开棺检验方超尸骸……
纪宝听张良这般说,心里实在很不安,他总怕方超死得太久验不出实情,不但张维不能超生,而且毁了喜萱姑娘,坏在书呆子已经抱定决心,三爷一时也还是无法可想。
第二天晚上他又见到萧何,萧何报告更迫切,说今天宫里出来一位李夫人,见杨大人也是为张维恳恩,杨尚书越搞越光火,当在客人面前扎委员会同府县,后天一早紧急办案,饬召老年经事最好仵作十六名参加工作……反正事情僵了,三爷只可忍耐。
隔天一清早,方超的母亲和喜萱姑娘都接到了传票,方老太大得过宝三爷两千两银子,她倒是受恩感激,接到传票立刻赶往刑部衙门具结恳免开棺,可是杨大人偏有那么大牛劲,当堂批驳不准。
自然免不了有人劝他俯顺人情,但书呆子宁可听参,决不枉法。
一天容易过去了,翌晨轰动了整个京都,那就不知道有多少好事的来看开棺验尸,说验尸其实只剩一堆枯骸,根据那几块大小骨头,决定死者病发身亡或是被殴损命,委实太难相信。
然而古代的件作确有他们的本色,经过了一番蒸,洗,刮,剔,种种察验,那几块骨点证明死者确实病发致死,并没有一点外伤……
闯过了开棺验尸一重惊险关头,纪宝真是说不尽的快乐。
他想:怕只怕方超不幸验出殴伤痕迹,现在证实了确属病发身亡,张维还不应该即日开释……
小孩子空着急,他是不晓得官司这回事有多么讨厌,做官抱定五个字法诀:“错拿莫错放”,凭这法诀临事,那还能有你的便宜?
何况张维涉嫌究竟大,方超虽然验不出伤,当时张维推他跌倒总是事实,不因为跌那一跤,至少那一刻他也还是死不了,这是一个问题。
再说钱有为为着殴打张维被刺,这桩案没弄个水落石出,张维仍然脱不了关系……到底张维要拖到什么时候出狱,钱有为一条命该找谁认帐……
当天下午,纪宝三爷满心欢喜,他又约张良萧何韩信公门三杰,上小馆子喝酒聊天,三杰都不是笨瓜,这些日子中,他们早猜透了三爷什么样人物,早晚下死劲巴结。
宝三初出茅庐,乍尝逢迎的味道自然很可口,今天他算被劝了几杯美酒。
天刚刚黑别过三杰,上王府井大街来给喜萱姑娘贺喜,不远处望见万家书店门口停下一辆马车,街旁还有几名像保镖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徘徊不散。
三爷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躲起来看,看店里出来一位体面爷们,认得他的影子正是王由。
不看也罢,一看酒涌心头杀心陡起,一跺鞋底儿即待跳出去行凶,铺子里凑巧恰走出喜萱姑娘,穿着一套黑裤褂,手中抱个小小包袱,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
王由那边已经打开车门,姑娘急匆匆低头上了车,车就走了。
王由顶马前驱,左右八个保镖的围随车后飞驶。
宝三爷咬紧牙龈吞下一口气,扑进书铺子,只见老掌柜气喘喘吁吁爬在柜上发愕,老头儿不做声,三爷也不响。
他迳奔后面厨房踪上阁楼,楼板上果然留下两封信,缄口的正书留呈纪珠大爷亲启,露封的纪宝三爷锡鉴。
三爷抢起他的信抽出信笺读,读不了三五行眼眶儿红了,坐下去勉强把三张信纸读完,他扑落落滚下两行眼泪……
忽然把两封信揣到怀里,伸手抹掉眼泪爬出窗户,攀上屋顶遥望姑娘马车疾驰西直门,他立刻窜房越舍追踪而去。
到过北平的人都知道西山,西山在过去很可以说是禁地,那里头有皇帝的行宫,有御用的狩猎围场,有宗室贵族伴驾的别墅,有皇家的寺观庙宇。
究竟皇帝一年难得上西山一趟两趟,贵族们的别墅这就成了作奸犯科的好去处。八阿哥允祺的别墅皇皇大名叫做仁孝斋,外围古木森森倒也清静干净,里面醇酒女人,秽乱万千,穷奢极欲。
喜萱姑娘被接到这地方安顿,服侍她的,或者说是看守她的人们,是三十名官女,二十名太监,四十名保镖。
八阿哥不在家,姑娘让一群妖孽狐狸迎进屋里,说排扬陈设大费事,一句话,黄金为地白玉为床。
围绕姑娘跟前陪笑脸的王由,和十名体面官女。王由会讲话,开场白他是八殿下的心腹家臣,他的话也就是八殿下的玉旨纶音。
他说八阿哥不久将来要做皇帝,说姑娘抱得稳一位现成娘娘;说他这一次为姑娘做媒不辞劳怨,忠心耿耿无非要讨主子欢心;最后结论言归正传,他下拜挽求姑娘将来富贵别忘了他,赏他个一官半职。
官女们请姑娘过目首饰服装,太监们请姑娘更衣沐浴,可姑娘始终抱着小包袱危坐灯光下动也没动。
王由眼见姑娘神气不太妙,免不了又有一番劝说和警告。
姑娘表现得很决绝,她说那一天让她见到父亲无罪出狱,那一天才肯会晤八阿哥面谈婚嫁,利诱威迫免劳操心,到头来请看……
话说到这儿,包袱底下霍地抽出银也似的一柄解腕尖刀,倒转刀尖刺在胸口上瞅定王由。
王由吓得一阵倒退,那些官女看惯了这种把戏,她们一点不寒心。
有一位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贼婆娘蓦然扑向前夺刀,姑娘猛的一抖手,这位官人摔出去跌个大马爬。
姑娘接着说:“我父亲是个名猎户,我自然学过对付狐鼠鹰狗的手段,从这时候起你们最好别靠近我……
给我吃的你们先吃我看,不管一杯茶或是一盂饭,晚上请一位陪我睡觉,含糊一点儿我定不会杀人,横竖我非你们讲话……
现在请你们出去,这屋里留一位听候使唤就好。王先生你也请退,我要清静歇一会,明天见。”
刀尖转指到王由脸上,王先生只好夹紧屁股走了。
仁孝斋虽说是个平房,其实也还有很多的亭台楼阁,因为斋这一个字多少与读书有点关系,所以这里倒也有个魁星阁供奉魁星,这举足起斗丑八怪偶像,从未见到八阿哥一见。
那些长不出胡子说话阴阳怪气的太监们,因此也就不当一回事。蛮好的一座阁多年尘封香火久绝,谁都想不到这荒凉的境界,竟做了宝三爷临时的行辕。
当时他徒步跟追喜萱姑娘车后混进仁孝斋,藏身一株大槐树上面,这株树恰长在喜萱金屋窗前,窗户洞开,珠帘摇曳,一切经过,三爷自然听见也看见了。
先头决计守到夜静更深进屋救人,后来又记起姑娘给他的那一封信,信里头婉转哀求他,说是不要为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危害大局,务必顾念张维和老掌柜万居两位的安全……
信写得那样俳恻缠绵,滴泪和墨满纸节孝义烈,最后说鼎镬如饴自甘就烹,誉如我佛割截身体以饲饿虎,但愿爱我者一一平安……
究竟这些话是不是真靠得住呢?女儿家有多大的定力不为淫威所屈呢?看,非要看个明白。
宝三爷总还是小孩子爱淘气,这样一想,他就跑到奎星楼耐心住下,解闷去隔壁藏书楼搜书读,饿了上厨房偷好的吃,白天尽量睡觉,晚上溜进姑娘屋里保镖。随便那一个角落,床底下,承尘,衣橱里,灯梁间都是他藏身的所在。
这位爷的身手真个是轻如飘尘落叶,捷若猿揉狸猩,谁又能发觉他呢……
一天没事,两天没事,八阿哥杳如黄鹤,王由也不再来,喜萱姑娘身上还是那一套大青衣裤褂,衣不解带,手不离解腕尖刀。宫人们吃她也吃,喝也喝,一句话也不讲,一张脸冷若冰霜,但是态度依然非常镇定。
宝三爷渐渐的看出姑娘底决心,而且机警过人,然而他还是不再打扰她,认为既被送这地方住下几宵,那就必须让她来个斩钉截铁的表示,好教她以后再妯娌姐妹间抬得起头,真金不怕火,污泥里长出来的青莲才是最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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