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外面仅搭好三处浮桥,因为要拣恰好对峙而又距离不远的悬崖,实在是不容易。
姑娘赶去看,看有三个她已很满意了。
一切遵照她的章程办,扎得结实,搭得牢固,可是大家仍是莫明其用处。
天上月亮还没升高,姑娘分发大家各回岩洞睡觉,这时候纪侠才晓得白天姑娘忙的是拿纱罗竹筋制成四个兔网儿,四个滚圆的灯球儿,纪侠看着又是纳闷,但小翠姑娘就是不肯明说。
三更天气,姑娘悄悄地亲去西洞喊醒阿喜,教他蒙上虎皮随带应用家伙赶往行事。
姑娘对他说:“熊怕热,白天潜藏岩壑不敢出来,前天正午出现峰头乃是奇迹,必是猛兽通灵有感……”
说是假使人们办事不知慎重,问题就恐怕是徒劳无功。
她教阿喜越过浮桥五里路,拣个乱石交错地方吹螺作吼,熊最忌虎,闻声必下寻踪。
望见熊来,即须脱掉虎皮相机覆在石上,人急隐入深林迅速下山,沿溪绕道回洞,万一发现熊归途经过浮桥有所做作,不管那是什么光景,只许抱定三个字别理它……
再三叮嘱小心在意,阿喜唯唯听命,立刻带了螺壳蒙上黑虎皮出发,姑娘请崔巍一同过去东洞静听消息。
不一会工夫,耳听得远处虎吼连连。
纪侠惊醒,姑娘按住他,不准动弹。
好容易挨过两个更次,曙色迷茫中阿喜疯狂般欢喜闯了进来。
他说他趴伏乱石后面就只吹了七八次螺壳,月光处便望见熊惊愕的走下峰头,眼看它来得切近,他却跳出去逗它绕了几个大转弯。
这当儿熊是趴倒身躯且噑且追,他觑个空扯下虎皮罩在一块本来有点儿像虎的岩石上,熊居然也怕假虎,蹲踞相对睥睨不安,拖延了好久时间,这才鼓足勇气腾跃进扑,看那一只右掌委实厉害,一下子竟把那样大石头拍个粉碎,攫住虎皮猛劲儿扯个稀烂,扔在地下一阵践踏,仰天狞笑,逡巡重寻归路。
走过溪畔那一条浮桥,它又怔住了,怎么样都不肯离开,却也不敢冒险走上桥去,楞在那儿好半晌。
桥上的几只死兔子尸骸好像触怒了它,到底还是先试一试桥是否靠得住,随后一步步爬了上去。
到了桥上,兔子残骸全给抛下溪里,它扑着桥轻轻摇,越摇越放胆,越放胆摇得越加使劲。
它似乎十分高兴,渐渐的挨到桥中,它忽然蹲下来向裂缝里解大便。
突然它又发觉张大桥缝那一块涂满兔子血的厚木头,嗅一嗅猛可里拔起掼掉。
这一来,两条竹顷刻合拢,恰好夹住它垂在缝儿中一件怪东西……嘿!鱼儿上钩了……
说着鼓掌称快。
纪侠追问道:“夹住它什么东西?”
阿喜低声说:“肾囊。”
纪侠忍不住叫:“肾囊?就算去掉木头,还留有两寸宽缝呢!”
阿喜道:“你就不要问得那么清楚。”
纪侠急道:“可是……”
阿喜笑着道:“好就好在留有两寸缝,夹得不紧不觉得痛苦,所以它并不着急光火,可只是拖垂下面西瓜大的东西怎么拿上来呀?”
纪侠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姑娘得意地说:“熊性多疑,善能忍耐,它决不吃死的动物,欢喜吮血就恨不新鲜,那块涂上兔子血的木头犯了它的忌……”
顿了下,姑娘又笑着道:“还有,它有个习惯,大便必解在夹石缝的深坑里,越深越满意,那浮桥离溪流至少一百尺,它又那能不上钩?”
纪侠笑道:“妙!姐姐,真有你的!”
“那里,我还及得上你的诸葛孔明姐姐?”
“当然!当然……”
“你不是夸我吧!”
“姐姐,让我出去看看……”
“不,谁也不许去惊动它,惊动了它它会拚命复仇,什么都可以扯掉不要……性发这个洞未必挡得住它冲动力量,再来也怕它赶去残害参仙。
麝临命时晓得挖掉香脐,它自然懂得祸因参仙而死……我们现在要跟它赌忍耐工夫,非要等它自己饿死。”
纪侠叫了起来:“我的天,熊有时候可半年不吃东西。”
“那是说冬天,眼前不是冬天,不饿死也要晒死。”
“那要等多久呀?”
“我预备七天。”
“我受不了。”
“要找死我倒是千肯万肯奉陪,可是你是不是要顾到你的牡丹姐姐呢?……”说着姑娘嘿嘿笑了。
纪侠只好无奈的闭上了嘴。
崔巍笑道:“我们怎么办?等到熊饿死,我们恐怕要先渴死。”
阿喜道:“那没关系,洞后照样有水喝,那边恰好挡着高岩峭壁,它也望不见,就是别越过草坡下溪里去。”
姑娘道:“吃的喝的,乘凉所在,玩的地方都有办法,我就是一句话,不许去惊动熊。
这会儿天还没亮,忙什么呢?还是睡个好觉吧……”
说着她请崔巍把住那一头洞口打盹,硬把纪侠阿喜困在洞中。
好不容易挨过了五日。
这天清早,纪侠难得盼到小翠姑娘不在身边,慌不迭拿起袖箭筒插上七首,一股气急往那边崖头跑。
望见了溪就也望见了熊,望见它藏头缩颈蹲踞浮桥上,他以为熊已经死了,三不管直往下冲。
冲到了浮桥边,熊似乎完全没有知觉,纹风不动。
这时候,小翠姑娘恰就爬伏斜坡丰草里,蓦见纪侠远远跑来,她吓得浑身是汗,可是不敢叫。
眼看着纪侠人已挨近桥边,托起袖箭筒瞄准,向熊脑门子上连发三箭,射得不错,可惜无用,三支铁弩箭全都反激落地。
熊蓦地惊醒抬头,震动山岳一声惨噑,跟着猛的站起来,扯断夹在缝儿中瓜大肾囊。
纪侠看到它胯下血如倾盆大雨,不由骇然怔立。
熊忽然窜上崖头,身体虽然臃肿,但矫健绝伦。
纪侠那敢怠慢?急忙撤身逃上草坡,默念猛兽身负重伤不过俄顷苟活,一心想逗它赛跑泄气,促其自毙。
正待翻身跳走,草丛里霍地立起小翠姑娘,恰好挡住熊狂奔来路。
这一下纪侠差不多胆也都吓碎了,咬紧牙关,回身反扑,一跃七八丈,左手飞一掌推倒姑娘,一头钻进熊两条梁柱般臂弯里,没等它巨爪合拢迎抱,运足千斤神力,右手匕首突然挥出。
熊来得疯狂,人去得凶勇,锋刃刺透熊心,顺势儿一下紧纠,人伏在兽胸上,一同滚下了斜坡。
亏了好阿喜也在草里埋伏,奋不顾身猛夺住纪侠两条腿,我们小少爷才算没有陪熊摔落溪中……惊魂甫定,身手俱疲,急忙来看小翠姑娘,却怪纪侠刚才那一飞掌,心急力沉竟把姑娘推的昏厥于地。
阿喜回洞取来水壶,崔巍跟着赶到,大家帮忙救醒姑娘。
姑娘睁开眼睛看纪侠浑身血人儿似的,不禁痛定思痛泪流满面。
纪侠再三自承干错了事,简单告诉她杀熊经过,姑娘也只轻轻的说了一句:“快去洗个澡休息啦……”
说着强扶在阿喜臂上,回洞去了。
小翠姑娘是个美人,古代所谓美人,曰捧心曰娇无力,总而言之一句话弱不禁风。
小翠姑娘虽然不屑于矫揉造作,然而体弱却是事实。
这些日子山川跋涉,眠食失常,人已经有点吃不消,再让纪侠吓走了魂,又被推那一掌摔了一大跤,她又如何受得了?
都因为除掉了熊,这天大的喜事使她暂时兴奋。
这会儿,大家围坐洞口吃喝聊天,纪侠演述斗熊经过,说是夜便是姑娘不在场,或则伏匿草中不出,熊负伤流血过多,尸居余气实在不足为惧……
纪侠言下之意,大有反怪姑娘多事之意……
姑娘不与分辩,阿喜听得不大顺耳,他说:“少爷,你讲的好轻松,在我看那畜牲一点也不笨,你不过想逗它赌纵跳,我认为你并无绝对把握,它由桥上扑上崖头,那一纵就比你纵得更远……
姑娘那时候无非希望它得人即止,舍身救人孤注一掷,大雄大力大慈悲佛一般心肠,你懂不懂呀?”
姑娘万万想不到阿喜竟然一肚子学问,她轻轻的点头表示感谢,一边却不住的向纪侠撇嘴冷笑。
纪侠弄得十分难为情,他搭讪着说:“我还是不懂,我总觉得太傻……”
姑娘道:“傻的就是这么傻,聪明的就是那么聪明,多等两天工夫偏不肯忍耐……既然我讲的话无足轻重,这以后的事少爷您自己料理吧!再找我可不答应。”
纪侠笑道:“何必呢?姐姐,你舍身救我,我也还是为你拚命呀!”
姑娘道:“你就不如让我……”
说着站起来往西洞走,走不了三步忽又昏绝摔倒。
纪侠大惊失色,火速赶过去搀扶着她,姑娘倒是立时醒转,挣扎着爬进洞里,躺下去就起不来了。
她的病无非弱,静养几天自然会好的。
但纪侠已经吓坏了,这几天他也赖在西洞,废寝忘食,早晚听候呼唤。
姑娘们有姑娘们的私事,爷们帮忙不得,天气又热,扭股糖似的那怎么受得了?
然而我们少爷就是那么大牛劲,赶不动撵不去,骂不怕拧也不怕,姑娘急坏了,他算出去转一转,眨眨眼还是就回来。
姑娘搅得没办法,只好由他去鬼混。
崔巍好像有意让他们俩多亲近亲近,白天躲开不管,晚上一梦黑甜。
这样维持了十来日,姑娘算是全好了。
纪侠呢?他却不免带些憔悴了!
姑娘用尊重去戒严她的情感,纪侠却是被情感解放了形骸,虽然没有过份的思想,但爱是人类内在的本能,十四岁的孩子,究竟不能说什么都不懂,可只是单这一字爱,你就抛下了无尽悲哀的种子。
他们俩底下怎么结局?我们无法预告。
不过,小翠她有奋身挡熊的大无畏精神智慧,往后更将有一番大作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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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小翠姑娘分发阿喜纪侠拆回三个竹浮桥改造成梯,第二日正午时光,一行人往仙人峰出发。
阿喜负责包袱,崔巍专管干粮,纪侠照顾着姑娘上路。
亏了当时纪侠为姑娘买了几疋布,这几疋布恰成了老弱爬山切要工具,有的地方靠长梯帮助,有的地方不得不用布把他们父女牵吊上去,好不容易攀登极峰,仙神境界果然清幽拔俗。
这儿有个美丽的石龛,石床石凳石案俱备,地上有熊的足迹,床上有熊脱的毛,仙府沦为兽居了。
纪侠看了觉得好笑,好笑熊懂得享福。
姑娘到此一味缄默,聚精会神运用智慧随地视察,夜来她独睡石床上,三位爷们就在她床前胡乱打铺。
夜凉似水,拥被无温,大家都不能沉酣入梦。
天刚亮,姑娘就教纪侠阿喜下溪去割取熊脂,熊身死多日,恶臭不可向迩,阿喜敬服姑娘如神,纪侠也不敢不听话,说不得只好堵上鼻子工作。
割下来的熊脂倒是一点不坏,姑娘拿来冻在铜脸盆里,给装置上三支手指一般粗的灯草,马上动手添扎个灯球儿,外面使绿罗裱上,骨干用柔劲的竹筋,当中安放下那一铜盆的熊脂。
第二步设计拿整匹碧纱缝缀成一方幅,铺在龛口那块平地上,上面盖一屡浅草细纱,外围罗布乱石,这些乱石看来平淡无奇,其实大有章法。
姑娘支起全副精力,指导阿喜纪侠留意堆砌,留下错综变化门户,暗藏风云雷雨枢机,就一株老树干横枝吊挂那盏大灯球。
这算一切准备停当,姑娘约阿喜纪侠登高遥望,只见几堆石头里云蒸霞蔚,烟雾弥漫,恍惚见金鼓旌旗出入之貌。
纪侠看得惊心动魄,不禁变色问道:“姐姐,这别是当日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姑娘笑道:“我可不敢盗取诸葛孔明先生的冠冕,我还不过肤受耳食略知遁甲皮毛而已……”
纪侠大笑,拜倒地下。
姑娘道:“你的绿仪姐姐此道一定很高明?”
纪侠跳起来道:“我听也没听说她会……”
姑娘笑道:“可是她的头衔很好听。”
纪侠道:“姐姐何苦一味挖苦她?她本人确很谦虚一点儿不夸大……”
姑报道:“挖苦她么?我实在有点恨她。”
纪侠一怔道:“为什么?”
姑娘道:“轻轻松松的一段笔记,这就够支使人远来冒险啦!”
纪侠笑道:“可是她要是不支使我远来的话,我又怎能够见到姐姐您神仙一般的美人儿呢!”
姑娘抿抿嘴扭翻身就走。
纪侠兀自抢在她的前头嬉笑着。
姑娘叫:“纪侠,不许笑……”
纪侠立刻吐出舌头回说:“不笑。”
姑娘倒是忍不住来个莞尔回波。
她笑着说:“今儿晚上三更天,我们预备兜捕参仙,大家都要屏息静气沉着应付,天一黑就得禁止言笑,一切听我分发。”
纪侠道:“月尽夜怎么好行事呢?”
姑娘道:“我就不要月夜,那盏大灯球代替月亮,看夜来东风起几堆石头发出凤鸣鸾咙的声音,草坪树梢清光四澈,那就是时候到了……
你还得去赶制两支竹刀子备用,再向爸爸借出他心爱的玉瓶儿……
参仙身上见不得金属兵器锋刃,取血要用竹刀,装血必须用玉器,否则徒然残害灵物生机,于人不但一无好处,而且大伤天地好生之德。
就说取它几滴血,也还是毁了它多年来九转玄功,不看你为牡丹姐姐担忧着急,我也岂能轻易作孽……”
纪侠一听不好,怎么搞的又牵扯到牡丹姐姐?……
他眨眨眼,赶不及一溜烟走了。
天刚黑,姑娘打发阿喜纪侠尽全力捕捉流萤,拿去分装前些天所制的个灯球里。
这里小灯球一共四个,用红罗糊裱,牵着长绳儿滚在地下非常好看,每人分一个,另配一张兔网。
三更天树上燃着那盏绿色大灯球,看起来俨然像个大月亮。
姑娘此时神气十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虔诚跪地祷天,四面八方参星礼斗完毕,命令纪侠阿喜带灯球兔网远处埋伏,力戒慎重非听呼唤不准擅动,她领着崔巍隐入石龛等候行事。
不一会工夫,果然东南风紧,乱石堆里发出奇异光辉,耳边隐隐听到鸾箫凤管齐鸣,锦瑟银琶交作,乱石碓变作嵯峨奇峰四围林立,光怪陆离不可迫视。
纪侠看着听着心里好生纳闷。转眼间茂林深草处出现一个裸露婴儿,眉目如画笑容可掬,正是那天所见的参仙,一阵跳跃便到了大灯球底,徘徊流连不去。
蓦地那边滚出一团红光,参仙立刻腾跃迎扑,红光团团疾转,参仙盘旋追逐,顷刻滚到嵯峨奇峰交错处不见了。
纪侠料到姑娘已经得手,他就又忘记了听话,三不管抢过来看,可只是总找不着石龛,到处碍岩碰壁,简直无路可通,饶他费多大的劲,总还不过绕着几棵树打转。
干着急了大半个更次,小翠姑娘像姑射仙子似的飘然飘然飘临树下,打个稽首笑道:“婢子不幸辱命,恭喜二爷大功告成……”
纪侠不禁跪地膜拜不已。
姑娘说:“ 别装猴相,总是你牡丹姐姐福分大……”
边说边伸手牵他起来进去石龛,她回头却又走了出去。
这当儿崔巍告诉纪侠许多话,说姑娘用小灯球逗引参仙入彀,拿兔网子兜获了它,取它臂上一酒杯白血,装进玉瓶收到怀中,随即抱送它到龛后放生,刚刚完事……”
纪侠当时乐不可支,他追紧问姑娘怎么学会的奇门遁甲?
崔巍被迫不过,只好说:“十年前,有一天法明大和尚路过山下,恰好遇见姑娘一个人蹲在溪滩上玩石头,据说玩得很有一点道理。
和尚欢喜赞叹誉为仙苑奇芭,从此和尚时常来家教姑娘读书学艺,都因为体质赢弱不让练武,背地姑娘还是偷学会和尚几手大罗剑……
姑娘前年十四岁,和尚不再来了,临别赠言,教姑娘动求进盆力绝夸张,更不许轻泄从和尚处学得多少学问,所以一向未曾说……”
顿了会又说:“和尚明告姑娘乌良相该横死,不久必然有个有来历的人助她为母复仇,这个人或许与姑娘另有一段缘法……”
纪侠听着万千兴奋他,就是等不及老人把话讲完,长了翅膀一般飞出去寻姑娘,看星朗天清云消烟散,阿喜正在使劲拆除乱石,大灯球底下兀坐着一位身材很小的老和尚,小翠姑娘一旁恭敬侍立。
纪侠怔住了。
姑娘柔声儿道:“纪侠, 祖师爷回来了……”
纪侠喜出望外,急忙膝行过去请安。
和尚看了他半响说:“果 然很雄壮,长得也美..不是那荒唐的母亲,也养不出这刁钻古怪的儿子……纪侠……”
和尚厉声叫,纪侠吓得直冒冷汗,拾起头呆看和尚。
和尚说:“ 你,太淘气,那参仙潜修二千七百余年,天地灵气所钟,前途瞻望无穷,你为着一个人电光石火俄顷的寿命来戕害它,这也成话?”
“柳复西并不是不知道此物与他有多大好处,可是他不敢害它,不忍害它、不肯害它,你们俩……”
和尚声若洪钟,纪侠就只有抖的份儿。
小翠赶紧下跪,颤声儿说:“……与他无干,是翠儿不好……”
和尚喝道:“他帮你杀人,你教他窃参,你们狼狈相依,乌良死不足惜,马金花何辜陪掉一条性命?
柳复西死生有数,你们无故毁损参仙几百年道行,你们简直是一对子混蛋,损人利己上干天和,下招鬼妒,你们到那儿去逃避果报呀?”
姑娘羞愧得滴下眼泪。
纪侠碰头道:“祖师爷,报仇一回事翠姐姐不要我管是我要管,取参仙也是我强求翠姐帮忙……”
和尚道:“你大约是爱护她?”
纪侠道:“她也最爱护我……”
和尚不禁笑了,笑着说:“起来啦!纪侠,你讲谁教你来的?你是说繁青她得了瘫痪病么?”
纪侠等姑娘起来他才起来,垂手回说:“青姨姨病倒几个月,四姨夫和他们三位哥哥都不在家,大家希望我能够请到祖师爷……”
和尚笑道:“大家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
纪侠急道:“我……我……”
和尚又道:“我听说你是让两个女孩子支使出来的。”
纪侠飞快的飘了翠姐姐一眼垂下了头。
和尚接着说:“你来多久了?我不在山上你怎么不回去?为什么流连不回去?”
纪侠吊着胆子说:“我想您老人家总要回来的……”
和尚大笑道:“倒不是留驾为小翠复母仇……”
纪侠又不敢响了。
和尚说:“成,你们俩既然同心同德,还须有始有终,我和尚也只好让你们去试试看是祸还是福。到时候希望你们拿出智慧振救你们自己,懂得万法应舍,自然无怨无亲……现在你说,小翠无家可归,此间羁迟不得,你想怎么办?”
纪侠勇敢地说:“我要请崔伯伯翠姐姐到江西居住。”
和尚道:“能维持到底?”
纪侠道:“我本坚定信心,无量诚意……”
和尚笑道:“让我看看你的信心诚意吧……你们明天一早动身回去,我和尚留下制药,这盏大灯球还有用,你们去准备走路啦!去,别管我的……”
说着,和尚索性闭上了眼睛。
小翠姑娘拜和尚一拜起来,便往石龛里走。
纪侠阿喜只好跟她背后进来。
龛中燃上一支腊烛,姑娘盘腿兀坐石床上,泪痕满面神情十分忧郁。
纪侠阿喜看她这一个样子,两颗心也就觉得沉甸甸地不自在。
纪侠趴倒床前地下呆呆出神,阿喜蹲踞角落里发呆,只有崔巍一个人卷伏在石案上睡着了。
周围凄清地一片沉寂,姑娘瞅紧纪侠,半晌,忽然强笑道:“你睡下啦!天亮好歹还得劳驾送我一程……”
姑娘这句话纪侠并没听着,但是她这一开口他就欢喜得好像遇赦,立刻打滚坐起来放低声说:“别听祖师爷疯子讲的话,他不来我们这儿该多快乐,真是倒楣透了……那宝贝的血你交给他了?”
姑娘道:“祖师爷广具神通力,先知先觉苦心婆心岂可不信?我们到了仙霞岭就该分手了,你带阿喜回江西,我和爸爸到天津外婆家暂住。”
纪侠傻笑道:“你骗我……”
姑娘道:“我骗你什么?”
纪侠道:“伯父早就告诉我张家没有人,祖师爷刚也讲你无家可归……”
姑娘正色道:“没有亲的舅舅,总还有疏远的表弟兄,老住不行暂住何妨?我根本就不想倚赖人家吃长久饭。爸爸能书会算,年纪还不太大,我也总有十个指头儿,光说缝穷,我就未见得包活不了。”
纪侠倏的沉下脸,怔了怔眼泪已挂在睫毛上,站起来颤抖着说:“你走你的,我上新疆找爸爸妈妈,谁就都别管谁,反正得到的宝贝你一定交给祖师爷了,该怎么办就让祖师爷去办……”
边说边拿起鹿皮囊挂到腰带上,尽速卷起被卷儿扛上肩头。
姑娘叫:“纪侠……”
纪侠不理她,拔步走了。
姑娘赶紧跳下地,阿喜急忙抢出去死活拖着纪侠。
姑娘迫到龛口,看到大灯球依然耀眼光明,树下却没了大和尚的踪迹,姑娘放胆叫:
“纪侠,你尽管走,我跳崖等你啦……”
叫着,她飞快的往崖尽头奔去……
小翠姑娘眼见纪侠神情决绝,忽想投崖自求解脱,像她那般高明的女孩子,似乎不应有此愚昧举动。
然而她决不是矫揉造做,她的事地自己明白,她相信自己已经陷入情网,但纪侠却还没有陷入,趁这个时候斩钉截铁舍己全人,倒未必不是聪明的办法。
可是当时她还没有奔上崖尽头,纪侠蓦地窜过去拉住她一只臂膀,姑娘气得咬牙一声不响。
纪侠反而忍不住泪下如雨,这位少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顾忌,抱起姑娘立刻哭回石龛,这一吵自然把崔巍吵醒了。
纪侠把姐姐安顿在石床上,回头抹着眼泪便去投告崔巍。
他说道:“伯父,您老人家评评这个理,本来还不是说好的同去江西,姐姐没来由听信法明祖师爷满口胡言,她翻脸说要去天津,天津不是说早就没有亲人了么?她是天津干什么?
孤单单的去让人欺负……她不去江西,我也不回去,这又不行,她……她要我怎么办……刚才她还要投崖来吓唬我……”
说着他率性扑到伯父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崔巍看小孩子一片天真,心中好生不忍。
老人家狠狠的瞪了姑娘一眼,抱着纪侠说:“侠,别傻,你姐姐逗着你玩的……天津有我的仇人不能去,奉天也是无地藏身,我着急的就是为你姐姐找个安身立命所在,江西我认为不妨暂时一住……”
说着他又瞅了姑娘一眼,接下去道:“祖师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你姐姐又讲了些什么话?”
纪侠道:“刚才我出去就看见他在教训姐姐,说的还不是怪姐姐不该算计参仙,乃至也不应杀害人熊。他的意思大概要让它们去成精作怪出世害人,才算无量功德……也必还是讲了什么鬼话,不然姐姐也不会临时变卦闹别扭?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不赞成姐姐去江西就是了,或许不愿意姐姐和我长住在一块儿,反正当和尚的都有一套鬼画符,装做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其实谁听他的谁倒楣,我就不懂什么叫做万法应舍无怨无亲……”
崔巍听了不禁失笑。
姑娘在石床上变色叱道:“纪侠,你好大胆……”
纪侠道:“本来就是这样嘛!”
姑娘怒道:“祖师爷还没走你知道不知道……”
纪侠道:“我知道他拐去那宝贝的血,谁还有耐烦管他走不走……”
姑娘拍着床沿叫:“你嚷,嚷得他老人家听见,他还肯给你牡丹姐姐制药才怪。”
纪侠道:“你就别再牵扯畹君姐姐,我总替地尽了心尽了力,底下事让大和尚去负责……
再说吧!你都不肯体恤我稍留点余地,人情还有什么靠得住的?牡丹芍药大不了也不过黑心肠讹人花,我全明白……
总算我还有母亲是真爱我的,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去找我母亲?我这一去边疆,杀一阵砍一阵好歹听天由命,世间只有大傻瓜他才会死不要脸,忍受你们女孩子穷闲气……”
纪侠糊涂人讲糊涂话,讲的相当不好听。
姑娘虽说原谅他幼稚,却也气得手足一片冰冷,她流着眼泪说:“是,二爷,你自然不是大傻瓜,可惜偏碰着我黑心肠,你有母亲,值得在我面前骄傲……你……你……请吧……
请吧……”
说着,地真哭了,这一哭哭得十二万分伤心。
二爷究竟硬得了么?
最后他还不是矮了半截,跪在床前,陪千百个小心说两车子好话,姑娘这才答应了同去江西。
他们姐弟俩这边刚讲妥协,那边阿喜和崔巍欢天喜地立刻把行李收拾停当,等侯他俩出发。
龛外天色初白,他们四人就动身上道。
一路上,纪侠神清气爽,姑娘却还是泪眼愁眉,艰难跋涉,险阻备尝。
纪侠处处事事细心烫贴,姑娘又不免情深几许。
世间偏有那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痴男怨女,小翠姑娘绝顶聪明,而且还听受了法明大和尚一顿当头棒喝,她何尝不知道此去江西不啻自找麻烦?可是爱就有那么大魅力,她总想走一趟试试看。
试试看那繁华富丽的畹君小姐福份多大?这叫做不到黄河心不死。
□□ □□ □□
这天,地来到江西省星子县境瓮子口地方。
这地方算长江交通要道,姑娘坚执落店休息,事实上由这儿上翡翠港就不过咫尺之遥,住店可真是多余之举。
纪侠居然懂得姐姐心里的事,他刚想先行回去教家里派人来接,店门外来了四位大管家围在柜上查询崔巍大老爷。
小翠姑娘恰好站在门帘下,听见了她回头点手招呼纪侠,纪侠抢出去,四位管家立刻过来请安。
那为首的叫南桧,请过安后笑笑说:“二爷回来了……”
纪侠赶紧垂手肃立问:“夫人平安?家里老幼都好?”
南桧笑答:“都平安,就是不放心你二爷……邓家小姐苦坏了,陈家大小砠也是着急得了不得……”
纪侠急急打岔说:“你们是来接崔老爷的……怎么知道……”
南桧道:“法明大法师祖师爷和尚……”
纪侠大笑道:“那来这么多头衔……是不是他来过了?你称他一声祖师爷这不就够了吗……”
南桧道:“是,祖师爷和尚前三天来过……”
纪侠高兴道:“哦!他怎么说?”
南桧笑道:“他带来了仙丹妙药,邓太太昨天已经能下床,今天恐怕全好了吧?只是柳老伯却跟祖师爷走了,听说他们去新疆寻我们家侯爷……”
纪侠跳起来:“好和尚,真有他一套……”
叫着猛转身,小翠姑娘还站在门帘下,似喜似嗔的瞟了我们二爷一眼,二爷碰了一钉连忙道:“姐姐,他们是派来接伯父的……”
南桧跟在后面行礼说:“我们一早就来了,家里放来两条船,马老爷、鳅爷、邓姑娘、陈姑娘、还有宝三爷、玉姑娘全来了……”
纪侠一听,喜得打跌。
姑娘从容还礼笑道:“实在当不起,劳动贵管家回船请老爷们姑娘们留驽,我们这就下去……”
话声未绝,柜台上有人怪声怪嚷进来:“崔兄,崔老兄,我来迟了……嘻嘻……失迎,失迎……”
纪侠看到是马松,背后小鳅儿领着纪玉纪宝,慌不迭抢着招呼。
马爷叫:“好,凤凰回来,这一下大家该安静啦……”
叫着他还是往前直走。
崔巍在屋里刚穿上他唯一的灰布大褂,赶出屋门口一揖到地。
马爷叫:“崔老兄,咱叫马松。”
上前握住了人家一只手,回头看小翠姑娘一旁引袂鞠躬,他又不响了。
崔巍笑道:“小女小翠……”
马爷笑着道:“晓得,晓得,真亏她还能逮住参仙………繁青妹妹和柳复西两条命……
真是天高地厚……”
姑娘赶紧道:“两位老人家都太好了……杀熊取参是二爷……”
马松摇摇头说:“你就别客气了,法明大和尚告诉咱们非常清楚,总是你们俩同心……”
他本来要说,总是你们俩同心合力冒险成功,却让姑娘惊人的美貌噤住了,下半截话说不下去。
姑娘心虚,以为法明大和尚多说了什么,一阵心跳,顷刻红生两颊。
马爷大笑道:“真美,美得像水仙花,这一下家里两个大丫头都要比下去啦……几岁?
姑娘。”
崔巍得意地笑道:“十六岁,丑呢!”
马爷道:“放心,马松不是瞎恭维的人,像这样大姑娘咱就很少见。姑娘,船上你两个妹妹等你等得心焦,你坐轿子先走一步啦……”
回头又对崔巍说:“老兄,你的意思怎么样?这地方有你兄弟的一家铁铺子,店面很大尽够咱们俩盘桓。
听说你也欢喜喝两杯,咱们这不是碰到了吗?要不你就不要上思潜别墅了,咱们这就去喝一阵再说,怎么样?老兄。”
崔巍心里想,真痛快,我这儿正在又饥又渴……
心里想着,嘴里急忙笑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兄弟听候吩咐啦!”
马爷道:“咱们这就走……”
边说边侧身伸手让路。
鳅儿站在前面,好不容易等师父讲完话,看他老人家还是要把客人带走,只好上前道:
“师父,您也让我们拜见过崔老爷……”
马爷叫:“要拜见就拜见,快点呀!”
鳅儿叫声:“崔老爷……”
跪下去请了个安,却又扭转头望向师父脸上,意思要师父替他介绍,马爷偏偏心不在焉,弄得鳅儿和崔巍都下不了台。
纪侠笑道:“老伯,他是马大爷的高足,叫邓鳅……”
马爷这才大笑说:“惭愧……惭愧……小徒!”
崔巍跟着笑道:“鳅哥,您太客气……”
鳅儿拦住人家还拜的姿势挺身起立。
马爷说:“算了吧!别再打扰咱的酒兴……”
这就拖着崔巍往前闯。
鳅儿说:“还有纪玉纪宝……”
马爷叫:“你真噜嗦……改天……”
说到改天,老鹰捉小鸡似的抓走了崔巍。
这半晌功夫,小翠姑娘一直冷静的注视着看,看马松那—付粗豪个性,她心里暗暗欢喜,喜的是父亲有了好伴儿。
鳅儿过来给姑娘作揖。纪侠教纪玉纪宝过来拜见姐姐。
姑娘两边手牵着姐弟退回屋里,一边又招呼鳅哥请进来坐,鳅儿口里答应人可没进去,他就站在门帘下和纪侠聊天。
店门口南桧等抬眷轿子只等姑娘出来,但姑娘房里却和纪玉纪宝纠缠得难解难分,好不好不亲热。
纪宝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练过几年武,读破几卷书,平日总是瞪着眼挑起一对长眉睥睨一切,家里谁都讨厌他,谁都不爱招惹他。
然而人总是有缘无缘,这位小少爷一见崔姐姐就粘上了。
他倒是规规矩矩的站在姐姐跟前,好奇地打破砂锅问到底,查怎么样杀熊?怎么样捉参仙?
纪玉毕竟是女孩子,女孩子都有颗爱美炽烈的心,翠姐姐美丽的脸庞儿眉儿眼儿鼻儿嘴儿深深的酒窝儿,都使她万分倾倒,她始终柔和的像一只小鸟,投在翠姐姐的臂弯里,就是飞不去。
这情形使小翠心里又是一阵暗喜,暗喜这一对哥儿姐儿一定会跟地相处得很好,很投机的。
纪侠门帘下催促了好几次,他们还是分不开。
到底阿喜这小伙子忽然又出现了,他是自南桧来时溜走的,他已经去船上见过绿仪、畹君姐儿俩,这会儿是奉两位姑娘的话赶来催驾,小翠姑娘这才不敢再耽搁,她带着纪玉同坐一乘轿子动身。
南桧等乐得将纪玉的轿子装载客人破破烂烂的大小包袱,他们四位捉对儿扶着姑娘两边轿杠赶路。
鳅儿阿喜父子轿后跟随。
纪侠和纪宝兄弟双双骑马前驱。
这局面自然显得太过不平凡,谁不知道前头走的是神力威侯一对公子,那么轿子里贵宾当是什么样人物?
天气热轿上就没放下上截轿帘,贵客的花容月貌疯狂了整个市镇,这使侠二爷脸上浮起几分骄傲神色,轿子里的姑娘也不见得因此心里不舒服。
轿走如飞冲入人潮,眨眼来到湖滨。
小翠远远看见一只画舫舷边立着一对明珠皓月般的大姑娘,一个是红罗衫红罗裙,一个是绒扇轻裾浅淡妆,一看就知道那一位是牡丹姐姐,那一位是诸葛孔明先生。
轿子来到切近,小翠轻敲轿板吩咐停下。
纪宝立刻过来照料下轿,这儿离道还有两丈路,三爷竟是一派斯文搀扶姐姐一步一步的走,小翠却不住回头招呼纪玉……